卢照邻赋体与骚体文校勘拾遗
2010-08-15杨万里
杨万里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卢照邻赋体与骚体文校勘拾遗
杨万里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对于卢照邻有很多大家都在研究,如任国绪先生、祝尚书先生、张志烈、葛晓音、马茂元等。但历来关注较多的是卢照邻的生平事迹和诗歌理论,对其散文研究者却寥寥可数。祝尚书先生、李云逸先生等都对卢照邻的文集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校注,但我认为还是有些值得提出之处。文中论证方法和论据尽量做到不落窠臼。由于精力所限,我暂以《全唐文》为底本,对卢照邻散文中的赋与骚部分的文章进行校勘拾遗。
卢照邻;散文;校勘①
卢照邻,字昇之,初唐四杰之一。稍晚于卢照邻的唐人张鷟著述的《朝野佥载》卷六记载“(卢照邻)著《幽忧子》以释愤焉,文集二十卷”①。明人张燮编辑《初唐四子集》(明崇祯十三年刊本)其中收录《幽忧子集》七卷,并有附录一卷,这也是我们现在所见最早的诗文合集的卢照邻的集子。现以《全唐文》中收录的卢照邻文章为底本,把《四库全书》、《文苑英华》、《唐五十家诗集》以及徐明霞点校的《卢照邻杨炯集》与其进行比较,对《全唐文》中卢照邻卷校勘中的疏漏之处进行补遗,以期使卢集臻于完善。由于精力有限,暂掇拾点校卢照邻文集中赋与骚部分文章。
一、赋
《驯鸢赋》
“阴云低而含紫,阳星升而带红。”《全唐文》作“阳星”而其他几个版本则为“阳景”。我认为此处似作“阳景”为是。“景”古文中常与“影”字通假,“阳景”即为日影的意思。如南朝诗人王藉的《入若耶溪》中有两句诗为“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此处的“阳景”即为日影。而“阳星”似作“日”讲,此种用法并不多见,“阳”本身即当“日”讲,如在卢照邻的《双槿树赋》有两句:“青陆至而莺啼,朱阳升而花笑。”此处“朱阳”即为火红的太阳。“阳景”二字同时出现的还有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冬至夜寄京师诸弟兼怀崔都水》中的诗句“子月生一气,阳景极南端。”以及唐朝诗人吕温的《道州观野火》中的“阳景当昼迟,阴天半夜赤。”等。如此看来阳景二字连用的现象非常普遍,而且从意义上来说也都与卢照邻文意相符。《全唐文》中将其改为“阳星”实属不妥。
《穷鱼赋并序》
1.“洗净月浦,涵丹锦津。”此处“净”字唯有《全唐文》如此用,其他四个版本都用“静”字。我认为此处应用“静”为是。在古文中,当“静”做形容词意为“干净、纯净”时,通“净”字,用“净”字的地方可以用“静”代替。如《淮南子·本经》中记载“静洁足以享上帝,礼鬼神。”②在此处即用“静”代替了本来的“净”字,再如《诗经·大雅·既醉》有两句“其告维何,边豆静嘉。”此处的“静”也是作为“净”字的“替身”来使用的。在此种情况下我认为后人没必要修改前人文中含有的通假字。通假作为古人行文的一种方法和习惯,作为了解和研究我国古典文化不可或缺的常识性的手段,是不应该用现代语言的规范去约束和改变的。所以我认为《全唐文》不应该将“静”改为“净”字,这样只会使古典文学越来越脱离原貌。
2.“竞下任公之钓,争陈豫且之网。”其中的“钓”字,《文苑英华》用的是“犗”字,下注“一作钓”。此句含有两个典故,首先是出自《庄子·外物》篇,任公子“五十犗以为饵”最终钓得大鱼;其后是指春秋时宋国渔人豫且,用网捕获神龟故事,详见于《史记·龟册列传》。“豫且之网”当是指的物质上的“网”即“渔网”,而不是“网鱼”之“网”;由此推之,卢照邻文中的渔人们竞相投下的应是类似于任公当时所投“五十犗”之物,而不是一种捕鱼手段“钓”。当然“钓”字也有做名词的情况,如“起钓”,现代汉语中常如此用,在古文中却极少见,一般用作动词,如“太公钓于滋泉,以遇文王”(《呂氏春秋·先识》),“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经过仔细分析我认为当以“犗”为准。
《同崔少监作双槿树赋并序》
“叶镂五衢,荣分四照。”此句中的“分”字在《唐五十家诗集》中也如是,但在《文苑英华》及徐本中都为“回”字,我认为应以“回”为是。此句也是典型的工整的对句。“叶”和“荣”对应,“荣”在此即作“植物的花”讲;“五衢”和“四照”对应,“衢”本意为四通八达的道路,但在这里应解释为“树枝交错、分岔”,类似的如《山海经·中山经》中“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③“照”即日光。“镂”究竟和“分”对应好还是和“回”对应好呢?“分”当然是“分开,离析”的意思,“回”应释为“萦绕,环绕”,从词性上看都是动词,只能从意义上辨别了。花朵“分开”阳光生硬了很多,而叶子和花朵周围萦绕着阳光则给人一种风和日丽的感觉。因此此处“回”字较好。
二、骚
《五悲文并序》
1.“人兮代兮俱尽,代兮人兮共哀。”几个版本都如此作,唯在《文苑英华》中下注:“一作‘人代代兮俱尽,代人人兮共哀。’”我认为后者为是。首先“兮”字作为骚体文的标志性符号其用法有多种,但最常见的即作为助词放在句中或句末,以满足音节上的需要。而同一句子中出现两个“兮”字的情况并不多见。就拿此篇文章来说,唯有此处连用了“兮”字似乎说不过去,就算放到整个卢照邻文集中都很难找出第二句。并不说此用法不合语法,关键是如何用字是一个人长期形成的文学习惯。综观卢文可以看出他惯用的“兮”字句是将其放在句中倒数第三、四字。如“将矫词兮不往,将背俗兮不还。”再如“予之昆兮曰杲之,余之季兮曰昂之”。所以“人代代兮俱尽,代人人兮共哀。”从句式上更合全文的行文章法。
如果说习惯并不是必然的话那么我们从意义上作分析。此句想要表达的应是每一代的人们都会随之离开这个世界,而每一个朝代的人们都为此而悲哀。但“人兮代兮俱尽,代兮人兮共哀。”却表达的是另外一层意思,人与朝代都会消失,朝代和人都很悲哀。而小标题是《悲才难》,所以重点应是放在人上,而不是感慨更朝换代的哀情。从后文“稽之古人则如彼,考之今代又如此。”以及其后所举例子都可以看出,作者是在哀叹世世代代有才之士的怀才不遇。综合以上,此句应以“人代代兮俱尽,代人人兮共哀”为准。
2.“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巧”。不仅《全唐文》,《唐五十家诗集》和徐本也是如此。而《文苑英华》则在下注:“庄子作‘攦’”,到了《四库全书》就将其改为“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巧”了。在《庄子·胠箧篇》中有一个典故:“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很明显卢照邻化用了庄子的这个典故。《康熙字典》中却也指出“捩,亦作攦”。但两字的意义却不能等同,读音也不同。再者我认为在特定成语、典故中的字应尽量保持原形,否则不仅会破坏成语典故的完整性,而且也侵犯了创作此成语典故的作者初次选择此字而非彼字的权利。总而言之,我认为《全唐文》此处应改为“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巧”。
3.“睚眦虿芥,尸僵路隅。”其他几个版本都作“睚眦虿分,尸僵路隅。”整句话为“喔咿栗斯,口含天宪;睚眦虿芥,尸僵路隅。”“喔咿”指的是献媚强笑的样子,形容声音含糊不清;“栗斯”指献媚之态,语出《楚辞·卜居》:“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如此看来,“喔咿”和“栗斯”是近义连用,同理推之,“瑕疵”和“虿芥”也应该是近义连用。从句式上看,“瑕疵”指微小的缺点,“虿芥”应该是和瑕疵相对的一个词语。而“虿芥”意思为“蒂芥,芥蒂”,正和瑕疵近义相对。但“虿分”在任何地方都查不到,此二字不能组合成词。其实此句“睚眦虿芥,尸僵路隅。”原文出自张衡的《西京赋》④,卢照邻引用在此。我在此大费周折无非是想说明即使找不到文献出处的句子,我们一样可以进行分析推理,做出正确的判断。
4.“公子方抚其背兮曳其裾曰”,《唐五十家诗集》在此处也用了“兮”字,但《文苑英华》、《四库全书》和徐本都用的“而”字,我认为“而”字更准确。“兮”字作为文言助词,相当于“呢”“吗”等,并不能作为连词使用。在此处“抚其背”和“曳其裾”显然是两个相连接而发生的短暂性动作,“而”字作为连词表示两个动作并列或承接、递进等,如“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荀子·劝学》)⑤。所以此处用“而”字为是。
5.“昔也子之少则玉树金枝,及其长则龙章凤姿。”《四库全书》却把其中的“玉树金枝”换作“玉叶金枝”,我认为《四库全书》为是。此语是公子方的称颂之词,先看“龙章凤姿”,此为一四字成语,形容风采不凡,语出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刘孝标注引《嵇康别传》:“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⑥那么“子之少”时用的词也应该是一整体四字词语,“玉树”多用来称才俊之士,来自《世说新语·言语》中记载得一则小故事:“谢太傅问诸子姪:‘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於阶庭耳。’”⑦“金枝”则是帝王子孙的贵称。帝王子孙的贵称在《逸周书·武儆》中记载:“惟十有二祀四月,王告梦,丙辰出金枝。”⑧无论从意义上还是从语境来说,此二词都可以用在此。但是问题就在于两个词语连用的情况并不多见,而“玉叶金枝”却在晋代崔豹的《古今注·舆服》中早已出现:“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气金枝玉叶止于帝上。”⑨此后常用以形容那些皇家后裔及身份尊贵之人。“龙章凤姿”和“金枝玉叶”古人早已用之,对于喜欢引经据典的卢照邻来说似乎不该用“玉树”和“金枝”两个词语对接来和成语“龙章凤姿”相对。因此,我认为此处应以《四库全书》中的“玉叶金枝”为准。
6.《悲今日》中:“时向西溪吸水,或就东岩负薪。”此处主要是“西”字和“吸”字有异议。《文苑英华》作“时向西溪汲水”,《唐五十家诗集》、《四库全书》和徐明霞点校的张燮本均作“时向南溪汲水”。我认为此处应以《四库全书》为是。首先,卢照邻的《五悲文》乃为其绝笔之作,而卢照邻在永隆二年(681)移居阳瞿具茨山,阳瞿即今河南禹县。具茨山的走向为西北—东南走向,所以卢照邻砍柴是向东山。在具茨山的北坡有一黑龙潭,泉水自岩缝喷涌而出,潭深30米,常年水流不断。卢照邻卧病在此,应该是在此溪取水。具茨山的北坡之溪相对卢照邻所居之地即为“南”了,所以此处应为南溪。
之所以是“汲水”而不是“吸水”,就比较容易论证了。《说文》载:“汲,引水于井也。”《广雅》释“汲”为“取也”。现代汉语字典中则解释为“本义,从井里打水取水。”而“吸”字本义为“吸气入体内”,勉强与水有关系的意义为“张开口吸,急饮”,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有“左相嵧瘤鶹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卢照邻此时在禹县寓居,自己“负薪”于东山,是在南溪饮水为适还是到南溪去“汲水”合情就不言自明了。难道渴了就跑去南溪喝水不成?这里应是卢在描写自己此时清净的生活状态,“独坐”“孤卧”最后写到了打水和砍柴了。综上所述,《全唐文》中此句似应作“时向南溪汲水”。
7.“谈风云於城阙,弄花竹於池台。”《唐五十家诗集》、《四库全书》和徐本都是“弄花鸟於池台”,我认为后者为是。“花鸟”与“花竹”都是与池台相关之物,看似都合适,单从字面是区分不出来的。但是在其《释疾文·粤若》中有如下之句“钟鼓玉帛兮非吾事,池台花鸟兮非我春。”由此看来,“池台花鸟”似乎是卢照邻的习惯性用法,所以此处很有可能是“弄花鸟於池台”。当然此论有些牵强附会,但是我认为一个作家是有自己的习惯性用词和行文准则的,即使不能将其看作金科玉律,至少也是“惯性思维”。
《释疾文》
《释疾文·命曰》中“何变化之殊俗?而大小之相悬。”《文苑英华》、《四库全书》及徐本在此处都将“俗”字作“族”字,我认为《全唐文》在此有误,“俗”乃“族”之音讹。此句承上文而来,首先看下上文,“牛一变而为虎,鳖三化而作鹃,触氏居蜗而争地,龙伯钓鳌而诉天。”我们先看后边两句,这是两个典故,“触氏居蜗而争地”比喻为了极小的事物而引起大的争执,出自《庄子·则阳》篇:“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蜗牛之角各居一国,小至可怜,相争蜗牛两角之地竟“伏尸百万”,可谓处处喻小;“龙伯钓鳌而诉天”指的是《列子·汤问》中的一则故事,“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⑩大人、大步、大鳌……,此处可谓喻大,和其二则为“大小之相悬”。“何变化之殊俗”则应指前两句牛变虎和鳖化鹃。牛为草食,虎为肉食,可谓异类;鳖为鱼,鹃为鸟,显不同族。“族”字在《汉语大字典》中有一义为“动植物分类学中相当于亚群或子群”,而“俗”字却无此类似释义。综上,此处应为“何变化之殊族”。
注释
①张鷟撰.朝野佥载[M].北京: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1936),第80页.
②何宁撰.淮南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第598页.
③郭璞注.山海经[A].四库全书[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子部1042第50页.
④萧统撰.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11月,卷二,第43页.
⑤王先谦撰,王兴贤等点校.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10月,卷一,第2页.
⑥刘义庆著,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第326页.
⑦同上,第92页.
⑧孔晁注.逸周书[A].四库全书[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史部370,第33页.
⑨崔豹撰.古今注[A].四库全书[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子部850,第99页.
⑩严北溟,严捷译注.列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9月,第118页.
[1]清·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11:卷166~167,1687~1712.
[2]清·纪昀等.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集部1065,293~340.
[3]宋·李方等.文苑英华[M].北京:中华书局,1982,7.
[4]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47~339.
[5]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11.
[6]唐·卢照邻著,李云逸校注.卢照邻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
[7]唐·张鷟.朝野佥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I206.2
A
1004-7077(2010)01-0077-04
2010-01-05
杨万里(1985-),男,河北沧州人,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