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的逻辑: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的情感认知冲突及其转换①
2010-08-15赵旭东辛允星
赵旭东 辛允星
否定的逻辑: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的情感认知冲突及其转换①
赵旭东 辛允星
我们在汶川地震灾区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当地人的话语表达充满了思维逻辑上的冲突,而此种冲突所体现出来的一种“认知失调”现象又折射出了其背后潜在的“矛盾情感”问题,体现了人类认知潜能中“否定的逻辑”之规律。在经历一场剧烈的情感与认知“磨合”后,当地人逐渐借助某种适应性转换的机制恢复到相对平静的认知状态,但是这种转变是一种同时蕴含着延续与革新两个方面要素的开放性恢复,它印证了灾区社会重建过程中深远的社会与文化变迁。
认知失调;矛盾情感;否定的逻辑;适应性转换;开放性恢复
汶川“5·12”地震发生后,灾区社会心理咨询与救助很快就被纳入到了灾后重建工作当中,当地群众干部的心理健康问题一度成为全社会关心的热点问题之一。近两年来,笔者曾多次前往汶川地震灾区进行社会调查,足迹到达都江堰、汶川、茂县和理县四个特重灾区的不少村庄,而且在此过程中也关注到了灾区社会心理状况的问题,发现当地民众在社会认识上存在着显著的失调现象,比如很多人一方面全力筹划重建家园,渴望积蓄财力,另一方面又感叹生命的脆弱,希望尽情享受现世的生活;一方面为当地传统建筑的损坏而扼腕叹息,另一方面又认为本次地震成为了他们加快“新农村建设”的契机;一方面热烈欢迎社会各界人士对他们家乡重建工作的援助,另一方面又抱怨在自己家园的重建过程中缺少了主导权。“个体或群体对某种态度目标同时存在积极和消极的认知评价和情绪情感体验及其程度”[1],这种“矛盾态度”本质上就是菲斯廷格所论述的“认知失调”现象,即一个人的态度和行为等各认知成分相互矛盾,从一个认知推断出另一个对立的认知时所产生的不舒适、不愉快等情绪。[2]进一步来说,此种认知失调现象也与弗洛伊德在对原始人类社会的图腾与禁忌研究中提出的“矛盾情感”②在弗洛伊德看来,矛盾情感就是指人类对某事物同时持有畏惧与亲近、爱与恨的双重情感,比如原始人对自然界、图腾动物、敌人等都怀有类似的感情,这与人类的乱伦本能(主要就是俄狄浦斯情节)有关,因为原始社会的图腾制度与禁忌所体现出来的深层问题就是当时的人类实际上是“将图腾视作为了父亲的替代”,而族外婚制度同样体现出一种对乱伦冲动的防范;由此,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的矛盾情感主要是源自所谓的“乱伦本能”。本文借用的是他对矛盾情感的现象化界定,而不涉及其产生的终极根源。概念有着紧密的联系,同时体现了“人类心智中所共同存在的一种自我否定倾向”[3]。本文借用“矛盾情感”的概念可以从静态的视角分析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的认知失调现象的社会现实基础,借用人类认知潜能中的“否定的逻辑”概念可以从动态上来考察此种现象的普遍性心理根源,而通过对两者的综合分析,我们可以探索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的心理演变趋势,并寻找克服其社会认知失调问题的有效方式。
一、社会话语日常表达中的认知失调
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的认知失调问题体现在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并且因为这些认知内容与一般意义上所谓“民族性格的双重性”[4]存在着很大的区别,因此具有较强的暂时性,且限于特定的空间范围内。本文认为这种认知失调是由汶川地震导致的某种特殊社会情绪,是当地社会心理的急剧转变所带来的一种局部社会现象,下面可以分析几个案例:
案例1:龙某,女,理县桃坪羌寨人,在汶川地震发生后的多半年时间里,她一度陷入对生活的迷茫中,2009年春天自费申请参加了当地组织的一个旅游团,前往北京、天津、河北等地观光游览,共计花费了2 000多元。当被问及此行的感受时,她颇为无奈地说:“当时报名去旅游就是感觉人活着不容易,应该多去几个地方走走,年纪大了更要珍惜这样的机会”,但是同时她又十分急切地盼望能早日重建自家的住房,不断向我们诉说家庭的经济困苦。
龙某的上述言行明显体现出了一种认知失调的倾向,面对现实的消费“项目”冲突,她的某些决策已经与日常的理性思考存在很大的差别,至少可以确信:如果没有汶川地震发生,她不可能想到外出旅游,更不会在家庭生计面临难题的时候选择“远行”,其心理的茫然由此而自然流露于外,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自己坦然承认她的想法说不清楚。
案例2:王某,男,汶川县阿尔村的基层干部,当我们前往当地访问时,他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悲伤情绪,认为本次地震给当地带来了惨重的经济损失,全村的住房几乎无一幸免地被震垮,重建将是一件艰巨的工作。但是他同时也表示:“地震也为当地提供了彻底改善居住条件的契机,没有国家政府的财政资助,村里的这些旧房子也许再过50年也重建不起来”,同时还认为外界社会对本村的关注也有利于未来的旅游开发,因此地震也可以带来当地社会发展的契机。
王某作为特重灾区的基层干部,对汶川地震的社会影响有着相对较为理性的认识,但是仍旧体现出某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当被问及“总的看来,地震的影响到底如何”时,他认为短期内很难说清楚其中的利弊,当地人的很多想法都是临时性的,谁也说不明白最后会怎样,更难以给出总体评价,这种模糊态度显然体现出了认知失调的问题。
案例3:余某,男,茂县黑虎羌寨人,2009年初春我们前去当地访问时,他正面临着一个难题,即如何处理自家的受损碉房。当地政府人员劝说他将房子以5 000元的价格卖给县旅游局,然后另外为他家选址重建新居,仍按重建补贴标准享受国家资助。他希望尽快建设一栋新房,因此也曾想过用“老房子”换回些“重建款”,但最终还是拒绝了这项要求,这是因为他感觉老房子是祖宗的遗产,是家族历史的见证,从感情上是割舍不掉的,而且随着当地旅游开发的推进,碉房的经济价值还难以估量,不应该轻易放弃本来属于自己的资源。
这座碉房的主人虽然暂时做出了“不予出售”的决定,但心头仍充满着犹豫彷徨,左右为难、自相矛盾可以很好地概括他的心情,因为现实生活的多重需要是相互冲突的,由此而带来的认知方式出现了模糊和混乱的状态,对现实生活缺少清晰的认识和准确的把握,这是出现此种认知失调现象的基本原因,其典型的表现就是某种程度的心理焦虑。
案例4:何某,女,汶川县阿尔村村民,当我们谈到当地未来旅游业的开发问题时,她
热情地赞美当地的美丽自然环境,说这个地方可以作为夏天的避暑胜地,而且羌族文化特
色浓厚,是典型的“羌语自留地”。但是只要稍微提及当地的生活状况,她就会不断向我
们诉说她们的艰辛生活,高山地区的饮水和交通不便、体力劳动负荷沉重等问题成为了她
对生活现状的最大埋怨,因此十分希望能搬迁到平原地区,并对当时已经筹备搬迁事宜的
直台村和夕格村①直台和夕格是汶川县龙溪乡的两个羌族村寨,与阿尔村相距不到10公里,因此相互通婚和亲戚关系较多。汶川5·12地震之后,由于两村的水源和交通问题难以解决,当地政府被迫将这两个村整体搬迁到成都邛崃,以四川省从前的某所“劳改茶园”作为安置地点,政府负责修建住房,并按每人0.1公顷茶园分配土地。村民表示由衷的羡慕。
何某同时对自己的家乡表示出亲切和疏离的态度,自然算作一种矛盾态度和认知失调的表现,这种认知困境主要就源自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取舍难题,是否搬迁都会给他们带来鲜明的生活困扰。假设果真让她们村子投票选择是否“搬迁”,相信她和其他很多村民都将陷入更深刻的矛盾认识当中,而对其自身的“话语冲突”也将有着更真切的体会。
按照西方心理学的界定:“认知或者态度失调是指态度元素与其对态度对象的总体评价或者态度的其他元素之间存在不一致,它往往导致个体内部的心理冲突和强烈的心理压力,驱使个体力求最终消除这种不一致以实现内部心理平衡。而矛盾态度则是指从总体上看,个体对态度对象同时存在积极与消极两个方面的认知和情感体验,这种矛盾并不会导致个体的心理压力,往往在一定时期保持相对稳定。”[5]沿用上述理论,我们可以认为汶川地震灾区的民众已经超过了日常性的矛盾态度状态,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失调现象已经鲜明地体现出来,因为从上文的案例中不难发现,她们不仅对同一个事物同时表现出了两种认知和情感体验,还在很多情况下已经将这种体验转化为了一种心理压力,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焦虑、为难乃至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可以视作其认知失调的基本依据。如果我们认为人们的认知失调现象已经在汶川地震灾区普遍存在的话,那么关注这种现象背后的情感因素和认知心理规律就显得格外重要,因为“态度”和“认识”必然根植于人们的社会情感与认知方式当中,只有弄清了其背后所蕴含的“矛盾情感”与“认知逻辑”,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作为其表象的态度矛盾和认知失调现象,也才可能寻求解决此一社会心理问题的有效路径。
二、从“矛盾情感”到“否定的逻辑”
人在情感上的种种冲突性体验被弗洛伊德归纳为“矛盾情感”,他认为:“就其恰当意义而言的那种矛盾情感——即对同一对象同时存在着爱与恨两种情感——处于许多重要文化制度的根源之中。”[6]也就是说,这种情感作为人类的本性,可以成为探索许多人类文化元素起源的重要起点。同时也有其他学者借助这一概念用以解释原始宗教的起源:“矛盾情感是原始人面对自然、社会和人本身的最一般的心态和体验。它在原始人的图腾制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在自然、社会持续不断的强大压力和打击下,由于原始人的脆弱性,使他们的内心积郁了诸如矛盾感、渺惧感、失落感、自卑感和失控感等心态。而这些消极的情感,正是构成原始宗教产生的心理根源和基础。”[7]关于原始人类的矛盾情感体验,我们难以确切考察,但汶川地震灾区民众普遍存在的“矛盾态度”与“认知失调”现象则可以成为研究当代人类“矛盾情感”的恰当平台,人类学的田野工作法与“深描”(融入性理解)技术可以作为其良好的工具,在这里,情感与认知的因素被融合了起来。
从人们的认知失调现象入手来考察其背后的“矛盾情感”,首先就应当认清相互矛盾的“目标要素”是什么,也就是说灾区民众在对什么事物的认识上出现了“不可协调”的心理。通过对所收集案例的推敲和归纳,本文认为这种矛盾情感的基本“对立点”存在于当地民众的现实生活状况与生存方式决策中,即他们正在面临着诸多“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情况,这集中体现在以下三对基本矛盾的持续存在与发挥作用方面:
(一)传统延续与现实冲击之间的矛盾
从田野调查中我们可以发现:人们大多同时具有追求意义(如身份符号)[8]和追求物质利益(如更舒适的住宅)的倾向,两者之间的统一性越强,则人们的心理矛盾就会越弱,反之,两者之间的对立性越强,则人们的心理矛盾就会越强。这一结论适用于对绝大多数社会心理现象的解释,所谓“物质利益与精神利益”的关系可以很好地对之进行概括。汶川地震灾区的民众大多面临着这两种利益的冲突局面(如大面积的住房样式更新),这就导致他们骤然产生了一种“与传统断裂”的感觉,但同时又难以经受住新生活方式的刺激而保持传统状态,这就自然地滋生出一种“矛盾情感”。
(二)个人需要与社会组织之间的矛盾
社会学的基本话题就在于理解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功能学派中的基本分歧就在于“是个体人的需要还是社会组织的需要塑造了社会文化”。同样在汶川地震灾区社会重建中也涉及此类的问题,比如从个人生理需要的角度来考虑,异地搬迁到平原地区或外出旅游观光都是较好的选择,但这些都与当地社会组织的需要相冲突,前者可能会带来原有“熟人社会”[9]的肢解,而后者则可能会影响当地的灾后重建进程。这些相互矛盾的现实导致当地人在面临“行动取舍”时经常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置身于理性与非理性思考之间,潜在的“矛盾情感”也就显现出来了。
(三)外部救助与自主尊严之间的矛盾
中国自古就有“不食嗟来之食”的典故,也流传有“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这样的谚语,社会学的交换理论学派也提出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包括物质与遵从的关系。尽管社会各界对汶川地震灾区的各种捐助怀着真诚的“同胞情怀”,但是灾区民众在本能上就感觉到“自己没有选择被救助方式”的权力,也很自然地就产生了“依附于外人”的心理,一方面他们欢迎来自外界的各种援助,另一方面又天然地使自己陷入了“被救助”的心理状态,在无意识中就形成了一种弱者的心态,但这又不是人们所渴望的一种心理状态,于是导致了另一种形式“矛盾情感”的诞生。
以上对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矛盾情感”的分析说明:原始人的“矛盾情感”与当代人类所表现出来的矛盾情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它们都与“无力感、失落感、自卑感、渺惧感”等情绪密切相关,表达了人类面对“自然压迫”所自发流露出来的无所适从心态。原始人类由此创造出了宗教,矛盾情感在现实生活中的“直接呈现力”在某种程度上被抵消,而相对稳定的社会文化特别是宗教信仰成为防止人类矛盾情感自由泛滥的屏障。而现时代的人已经深受“科学主义话语”的侵染,难以将现实生活完全诉诸于宗教性的解释与指盼,最终只得徘徊于“多重解释”之间,人类的原初本能与地方文化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各种知识形态相互纠葛与缠绕,共同塑造了地震灾区的社会心理。
矛盾情感转化为日常认知的法则就是一种“否定的逻辑”,即人们在认识一件特定事物的时候经常存在的“自我否定”思维倾向,这种思维逻辑与矛盾情感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矛盾情感源自日常认知中的“对象冲突”,同时又强化了这种认知的逻辑;而此种“否定的逻辑”认知倾向会自发地制造出形形色色的矛盾情感,并且在某些状况下使之格外剧烈。在汶川“5·12”地震发生之前的较长历史时期中,当地社会已经发生了迅速的转变,多元文化和价值观的冲突已有所呈现,并带来了当地社会心理某些鲜明的“转型特征”,而地震又导致这些社会认知观念的相互冲突在短期内集中爆发,由此引起的社会心理矛盾必然更加剧烈,紧张、焦虑、彷徨等不良情绪也就更容易被展现出来,蕴含在人类心灵深处的“矛盾情感”也淋漓尽致地得到呈现,同时人类认知思维中“否定的逻辑”之定律更是大施威力,当地人在对许多问题的认识上都表现出了这种强烈的“自我否定”倾向。
理县桃坪羌寨的本土知识分子王嘉俊①王嘉俊,1941年出生,桃坪羌寨博物馆馆长,四川阿坝州羌学学会理事,桃坪羌寨旅游公司文化顾问,当地著名的乡土知识分子,2009年受徐松涛先生聘请,担任山东省“北川园建设工程”文化顾问。先生认为:新中国成立后,羌族地区的传统文化与中国大多数的地区一样,也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洗礼,当地人的传统信仰与价值观念已经出现混乱迹象;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这个地区开始被纳入国家的市场经济体制中,截至汶川地震发生时,当地人的“功利主义思想启蒙”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对物质欲望的满足更加关注,但同时很多传统性的社会规范力量还并未消退,这就导致当地人经常表现出所谓的“转型期”社会心理。汶川地震加速了当地社会的开放进程,有力地推动了当地社会思想的“现实主义启蒙”,这就为当地人提供了诸多崭新的生活话题,“矛盾情感”和“否定的逻辑”认知模式趁机主导了当地人的思维空间。老先生对这些问题的整体认识是很深刻的,他明确提出的“当地人的思想启蒙”(可以被视为认知结构的转变)概念成为解释灾区民众的认知失调问题之所以“普遍蔓延”的基本事实依据。
在汶川地震灾区,还有一些人表现出了对“人生意义”认识上的空白,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有今天说不定就没有明天,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子”。这种社会心理状态与前文所述的“认知失调”问题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它属于对人生意义的更深层思考,已经不再是潜意识的认知冲突,而是有意识的认知追溯。如果说认知失调可以看作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的显著心理特征的话,那么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两难选择就是这种特征得以显现的直接原因,而矛盾情感和“否定的逻辑”之思维方式则可以视为其深层的根源,它们共同体现出了人的“无意识潜能”对“有意识思考”的决定作用。同时,当地人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寻体现了他们正在有意识地走出矛盾情感的困扰,努力实现个体认知结构的协调,从而去克服焦虑、紧张等不良心理与情绪,这正是人类思维模式中“否定的逻辑”规律的再现。
三、社会认知的连续性否定:灾区社会心理的适应性转换
从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汶川地震灾区的民众虽然承受着相当复杂的矛盾情感困扰,但是他们作为具有能动性(agency)的行动者[10],也一直在尽力反思自己的“处境”,尝试探索某些“新的解释”来化解自身出现的认知冲突。根据西方心理学认知失调理论的解释,人类具有寻求“认知一致性”的本能,当面对一系列的冲突性认知时,他们往往选择放弃或改变认知之一而迁就另一认知,以求恢复调和的心理状态[2]。而“否定的逻辑”的认知机制正是借助人们寻求认知一致性的本能而循环运作的:当主体的一种认知为另一种认知所否定但又存在摇摆态度乃至陷入思维混乱的时候,这种认知往往处于失调的状态,它主要源自于人们的认知一致性诉求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脱节,可以将之界定为“第一环节的否定”,但当他们通过“创新解释”而克服这种认知失调状态时,就形成了“第二环节的否定”。人类对生活世界的认知主要就是在这种“连续性否定”的循环当中进行的,从认知协调走向认知冲突,然后再走向新的认知协调,前者主要发生在社会文化急剧变革的时期,而后者则主要出现在某种新的社会思想意识在特定区域被大众逐渐接纳的时期。汶川地震灾区的民众在经过一段时期的认知失调状态之后,正在努力调适自己的思维方式,以求实现认知上的协调与一致,再一次演绎了“连续性否定”的人类认知定律。以下是几个相关的例证:
(1)理县桃坪羌寨妇女对羌绣未来发展的转换性认知:她们认为传统的羌族刺绣技术是羌族妇女的共同骄傲,至今仍为绝大多数羌族妇女所掌握,但这项技术近几十年来面临着不少挑战,很多年轻妇女因外出务工和求学等原因而放弃了学习。从未来发展的角度看,这项传统技术只有具备了“转化为经济收入”的能力才能够顺利地传承下去,因为改善生活条件是当前人们生活的核心话题,难以在这方面发挥作用的东西很容易就被后人抛弃掉。她们组织了羌绣协会,希望借旅游业开发的契机将传统的羌绣作品转换成现实的物质利益,协调了传统事物与现代社会机制之间的对立性,同时也克服了认知失调的问题,化解了对此技艺的“矛盾情感”。
(2)汶川县阿尔村释比①释比(许,诗卓)是对羌族民间巫师的一种称呼,汉族称为端公,是古羌民族遗留至今的原始宗教文化现象,古羌族信奉自然崇拜和“万物有灵”的多神信仰,在此基础上产生了释比文化传统。余世荣对设立“释比传习所”的转换性认知:汶川县龙溪沟旅游开发的计划被当地政府推出后,地方基层干部提出了建立“释比传习所”的建议,作为已经为数不多的上坛释比传承人,余老师认为这是个让他“有些为难”的想法,因为按照传统规定,羌族释比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而设立传习所必然涉及对此规矩的破坏,但是如果不推行这样的传承规制,羌族释比文化的传承势必更加艰难;且在未来的旅游开发中,如果固守传统的释比传承规矩,那么释比将难以发挥自己的经济和文化价值,比如释比施法如果只限于节日庆典,那么绝大多数游客都将难以领略其中的奥妙。余老师认为最终也只有选择折中的办法,如释比传承对象可以扩展传统的范围,但要限于符合特定条件的人选,释比表演可以放宽“情境条件”,但是也不能过于随意。由此他逐渐克服了因此带来的心理矛盾,既适应了现实需要,也没有过于破坏“祖训”。
(3)汶川县阿尔村释比马永清对现代科技与传统释比法术关系的转换性认知:他认为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如果羌族人还固守传统知识对现实社会的某些解释,那么就显得迂腐了,现代科学技术是任何人都回避不开的;只要科学能够解释的事情,我们就接受它的解释,而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我们就可以借助祖辈传承下来的知识来解释,如释比法术就可以治疗那些医院也治不好的疾病;他还认为这其中并不存在矛盾和冲突,因为大家都懂得用结果来检验某种知识的正确性。他的这种观点似乎纯粹属于“传统信仰对现代科技的无条件妥协”,但是他由此获得了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崭新解释,当再次面对现实社会情境与传统习俗之间的冲突时,他很容易就可以化解“认知失调”的问题。
以上的例证体现出了一个共同演变趋向,即当地人正在对自己的各种冲突性认知进行某种修正或调整,本文称之为社会认知的“适应性转换”,它体现了人类普遍存在的“连续性否定”之认知定律。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认知模式转换所体现出来的实质就在于当地社会文化的变迁,而支配这种变迁的规律又是“小传统”对“大传统”[11]的适应。汶川地震灾区民众的社会认知模式演变尽管表现出了“急剧转折”的特征,但是其发生机理与社会认知转变的常态形式是相通的,即都表现为社会认知的“否定的逻辑”规律,而且就现时代而言都表现为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对“地方性知识”[12]的冲击。一种人类普遍存在的认知定律作用于汶川地震灾区这样一个特定的时空世界,导致生活于其间的人们不得不在很短的时期内实现认知模式的双重转变,这种转变的“时空”被压缩到狭小的范围内,由此而带来的社会心理变迁也就不难想象了,其典型特征就在于认知的两个“否定过程”的急剧过渡。
黄光国的一项研究发现,传统价值观和现代价值观在知识精英的认知系统中已经融合成一种崭新的价值系统,这是“儒家思想实现创造性转换的心理动力所在”②转引自参考文献[13]。。这种观点与我们在汶川地震灾区的研究结论具有很强的相似性:当地知识精英也是汶川地震灾区社会认知从失调走向一致的“领路人”,他们认知转变的核心也在于重新整合传统与现代价值观念之间的关系,从而“适应性地”创造出新的价值观念,以此来化解社会转型期的认知失调和“矛盾情感”的难题,缓解焦虑等不良情绪带来的心理压力。社会认知的适应性转换也许可以看作社会转型期的基本现象,它传达了人们在这个时期的“矛盾情感”所催生出来的某种本能性反应,演绎了人类认知潜能中“否定的逻辑”之定律。就当前全球范围的社会现代化浪潮而言,这种适应性转化的基本特点在于大传统对小传统的“征服”,及社会认知转变的某种固定趋势,马尔库塞提出的“单向度的人”理论[14]可以很好地概括其特点。可以这样认为,这里所指的“适应”主要是本土文化与传统价值观念对现代主流文化的适应,是传统农耕文明对现代工业与信息文明的适应,其最终的结果就是所谓“落后地区”的人们在社会认知上发生重大的转变,从而更加符合现代社会的人格特征。
四、结论:灾区民众社会认知的开放性恢复
延续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认为:汶川地震灾区社会认知的适应性转换实际上与常态下的社会认知变迁机理是相通的,而关于后者的研究主要是针对社会心理变迁的问题,其典型的成果包括周晓红对江浙农民社会心理嬗变的研究[15];刘崇顺针对中国社会转型期问题而提出的“心理动力论”思想[16];周运清等对现代化背景下中国社会心理更新的研究等。周运清认为:“在现代化冲击下,由于数千年建立和发展起来的稳态生活失衡,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中国人的传统社会心理失重。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人们的行为方式在一定时期内普遍失范,以至无所适从,从而出现角色的迷惘与心理冲突。社会心理由失重到冲突,由冲突到更新,从而导致中国人传统社会心理的蜕变和职业心理、价值心理、文化心理的更新以及整个心理空间的拓展。”[17]也可以说,社会心理的冲突与紧张状态是社会转型期的自然现象,而伴随着这种转型时期的暂时终结,社会心理也会逐渐恢复到相对“平衡”的状态,但这并非回到从前的稳定心理状态,而是在新的社会场景中所形成的另一种稳定性社会心理,其种包含着诸多的“更新”和“扩展”内容和要素。
汶川地震灾区社会心理的恢复已经初步完成,与此同时,当地知识精英带领广大民众借助“适应性转换”的认知工具寻求化解矛盾情感的路径,并最终创造出许多崭新的思想观念,从而实现了社会认知的“开放性恢复”。本文之所以将灾区社会认知的“常态化”趋势称为一种“开放性恢复”,是因为这种社会认知的转变过程体现着“多重开放性”特点:首先,它是在某种开放性的社会环境中发生的认知方式转变;其次,它所创造的具体认知内容也有着显著的开放性特征;最后,它未来的演变方向也是某种更具开放性色彩的社会认知模式。如果单纯从转变的角度来看待灾区民众的社会认知,那么与其称之为“开放性恢复”,还倒不如称之为“彻底的颠覆”;但同时我们也发现,当地人的社会认知有并非此种意义上的革新,因为他们尽管向“新的社会现实”做出了巨大的妥协,但毕竟还是保留了很多传统的要素,这可以从上文关于适应性转换的分析案例中得到证明。从认知失调到适应性转换,再到开放性恢复,这三种形态也许可以很好地概括汶川地震灾区社会认知的演变过程与阶段划分。
谈到汶川地震灾区社会认知的转变,我们也许会联想到自然灾害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问题,因为社会认知所载负的实质内容就是社会文化,而自然灾害既然能够对它们产生如此显著的影响,那么必然与社会文化的变迁有着密切的关联。在这方面的研究尽管并不是很多,但还是有学者关注到了,如汪汉忠通过对江苏省自然灾害与社会变迁历史的研究探寻两者之间的关系,提出了某些值得反思的话题[18]。当然,我们关注自然灾害与社会文化变迁之间的关系也绝非要回到社会文化“生态环境决定论”的立场上去,认为自然环境可以完全决定一种文化的形态与演变;不过,斯图尔特的“文化生态学”理论[19]可以作为本领域研究的适当对话者,它为我们研究自然灾害与社会文化变迁之间的关系提供了良好的切入点。
最后,帮助汶川地震灾区的民众尽早克服由“认知失调”带来的心理焦虑等不良情绪是中国社会科学界关心的重要话题,心理学界的科研工作者已经在从事灾区“一线心理援助”工作的过程中总结出了一些成果,并出版了相关的著作[20];同时,其他学科的研究者也关注到了心理救助的问题[21]。值得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外界社会对汶川地震灾区提供的各种干预性帮扶(包括心理援助)是否充分关注到了人类普遍存在的认知定律?是否真正理解了当地人的心理期望?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如何顺应普遍的社会认知演变趋势?又如何尊重和满足当地人的“被援助需求”?相信理清了“否定的逻辑”定律、认知的“适应性转换”与“开放性恢复”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对此项工作将有着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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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 og ic of Nega tiv ity:The Tran sform a tion of the Peop le's Em otiona land Cogn itive Con flict in W enchuan Ear thquake Str icken A rea
Zhao Xudong X in Yunxing
Through large fieldwork inW enchuan earthquake stricken area,the author found that local exp ression on the earthquakewas fullof logical conflict,and the‘social cognitive dissonance’reflected by these conflicts also reflects the underlying‘am bivalence’and the law of‘the logic of negativity’in the cognitive potentialof human.A fter experiencing a severe‘running’of emotion and cognition,the local peop le gradually regained a relatively calm cognitive statew ith the help of som e k ind of adap tive transfo rm ingm echanism.However,this transfo rm ation was a k ind of opening recovery that contained continuity and innovation at the sam e tim e,which confirm ed the far-reaching social and cu ltural change in the p rocessof social reconstruction of the disaster areas.
Cognitive d issonance;Am bivalence;The logic of negativity;A dap tive transfo rm ation;Opening recovery
2010-04-23
赵旭东,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教授,邮编:100193;辛允星,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农村发展与管理专业2008级博士研究生。
① 本文的写作得益于笔者三次前往灾区进行实地调查的机会:第一次和第二次分别是2008年10月和2009年2月因参与“边远贫困少数民族村落灾后恢复重建与发展进程中的本土文化保护对策研究与政策倡导”项目(由香港乐施会赞助中国农业大学社会学系开展)而前往灾区进行实地调查;第三次是2009年7月在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CBNRM奖学金资助下再次前往灾区进行实地调查,文章中的相关案例均取自这三次实地调研所搜集的资料。本文的完成还得到了科技部863计划重点项目(2008AA 022604)的支持。同时得到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编号:2009JC08。
(责任编辑:谢元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