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花异果竞芬芳——试论《徐霞客游记》
2010-08-15何婵娟阚文文王雪勤
何婵娟 阚文文 王雪勤
(1.广西教育学院中文系 广西 南宁 530023;2.山东农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 山东 泰安 271018;3.枣阳市新市镇中心学校 湖北 枣阳 441200)
徐霞客(1586~1641)是我国古代著名的旅行家、地理学家、文学家,在他短暂的五十多年生涯中,他三十多年出游,足迹遍及江苏、山东、山西、河北、广西、云南等十九省区,游历祖国名山大川之时,他“论山经,辩水脉,搜讨形胜”,“就破壁枯松,然松拾穗,走笔为记”(钱谦益《徐霞客传》),创作了《徐霞客游记》。《徐霞客游记》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书中记载了诸如岩溶地貌、火山石等地理现象,提出了“石齿”、“石萼”、“石峰”、“盘洼”(即溶蚀洼地)等一系列科学概念。该书的科学价值,得到了国内外学者的普遍认同。目前有“徐霞客研究会”等专门研究机构,“徐学”正当火热之时。不少学者认识到了徐霞客游记文学价值较高,惜乎研究尚不深入,而从民俗学等其他角度解读该书者甚少。笔者在阅读过程中发现《徐霞客游记》中记载了不少奇花异果,将其综合起来阅读,觉得趣味不少,值得探究。
在中国旅游发展史上,晚明作家王士性(1546~1598)是既注重自然山水又注重人文考察的先行者,徐霞客继承了王士性这一优良作风,他“遇名胜,必披奇抉奥;一山川,必寻源探脉;身无旷晷,路有确程,以至沿革方隅,土宜物异,一一详志记中”(史夏隆序)。徐霞客在旅行途中,注重考察之外,也关注人文胜迹,留意民俗风情,各地奇异的花卉、珍奇的果实常常引起他很高的兴趣。
游览太和山时(即武当山,明成祖封为“太岳太和山”),他对此地榔梅树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他记载榔仙祠:“祠与南岩对峙,前有榔树特大,无寸肤,赤干耸立,纤芽未发。傍多榔梅树,亦高耸,花色深浅如桃杏,蒂垂丝作海棠状。梅与榔本山中两种,相传玄帝插梅寄榔,成此异种云。”徐霞客在此细细打量了榔梅树的形态、花色,并记载了榔梅的来历。到达“蜡烛峰”时,他看到“其旁榔梅数株,大皆合抱,花色浮空映山,绚烂岩际;地既幽绝,景复殊异。”盛开的榔梅美丽如云霞,徐霞客于是向道士们求榔梅果实。道士们推辞为禁物不敢外流。徐霞客不信,执意求之,终于得到了几枚“黝烂”的果实。“及趋中台,余复求之,主观仍辞谢弗有。”可见霞客对榔梅果之好奇,极力想得到。霞客离开后,小道士奉师命追返霞客,“观主握手曰:‘公渴求珍植,幸得两枚,少慰公怀,但一泄于人,罪立至也。’出而视之,形侔金橘,漉以蜂液,金相玉质,非凡品也。”从道士的言语中可以得知榔梅果非常珍贵、稀少,道士们收藏得紧,霞客兴趣浓厚,多次求取,才得到两枚果实,一见之下,感叹果真名不虚传。他得到这两枚果实之后,千里迢迢带回了江苏江阴老家,“以榔梅为老母寿”,特地把这珍贵奇异的果实献给了自己的老母亲。
早年母亲健在的时候,徐霞客搜奇猎异,归家后“为言天地之广大,流峙之奇险,士风之奥啬,以至仙灵之所窟宅,缘崖梯登之所见闻,令人瞿目缩舌骇汗。母色意大惬,煮蒲烹茗,为振之贺”(张大复《秋圃晨机图记》)。起初霞客搜集榔梅果这类奇花异果,携之千里,多是为了携带回家给母亲及家人看,以尽其孝心。母亲去世后,他开始了湖南、广西、云南等地长达四年多的游历,这期间不曾返家,他对各地的奇珍异果、名花瑶草,一如既往的热心记载。其笔下的花卉、草木、果实颇有特色。
一、奇花异果
云南茶花闻名天下,徐霞客游历云南大理、丽江时多次看到珍奇的茶花,为此他特意记载。号称“南中之冠”的茶花“盘荫数亩,高与楼齐,其本径尺者三四株丛起,四旁葳蕤,下覆甚密,不能中窥,其花尚未全舒,止数十朵高缀丛叶中,虽大不能近觑。且花少叶盛,未见灿烂之妙,若待月终,便成火树霞林,惜此间地寒,花较迟也。”后来听说这花六十年了,他感叹:“余初疑为数百年物,而岂知气机发旺,其妙如此。”难怪这花为当时“南中之冠”,“盘荫数亩,高与楼齐”其茂盛发达之状,非一般茶花可以比拟,霞客虽然没有赶上花盛开之时,禁不住遐想“火树霞林”之美景。云南茶花之美、之盛大,他不止一次提及。在鸡足山时,他“遂同四长老遍探林中诸静室,宛转翠微间,天气清媚,茶花鲜娇,云开翠隙,无所不到。”藏经阁前“山茶花小而花甚盛,为折两枝而出。”徐霞客极其喜爱这些美丽的茶花,以至于折枝而出。
云南植被丰富,花卉品种繁多。徐霞客常赞叹连连,在蝴蝶泉,他看到大树“花发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大树花开,千万蝴蝶助兴,如此美景,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于是霞客当起了画家,“折其枝,图其叶而后行”。他考察一贯严谨,可收藏的他就作为标本收藏,如其后代子孙一直珍藏他当年采集的石头标本。遇到如此美丽的蛱蝶树,他当然要尽力描摹。
此外他还记载了云南的木莲花,此花色彩缤纷:“花开如莲,有黄白蓝紫诸色,瓣凡二十片”。桥边的梅花“枝丛而干甚古,瓣细而花甚密,绿蒂朱蕾,冰魂粉眼,恍见吾乡故人。”他匆匆赶路之时,骤然遇此梅花,仔细端详,竟然惹起故园之思。他把“花上花”与江苏的木槿、福建的扶桑做比较,道出了其独特的习性。在圆通庵他看到“灯笼花树”:“其树叶细如豆瓣,根大如匏瓠,花开如山茱萸,中红而尖,蒂俱绿,似灯垂垂。”
云南的这些花卉,都极其少见,大概平常的花草树木,霞客是无暇作记,于是他把这些稀少难见的都记载下来了。他每到一地都热衷于记载其花果,分析这些植物明显的地域性特征。
游记中有大量篇幅是记载游历广西时的所见所闻,广西高温多雨,水果丰富。游记中记载了香蕉、柑橘、荔枝、龙眼、柚子、槟榔、黄皮等广西水果。如“桂林荔枝极小而核大,仅与龙眼同形,而核大过之……六月间又有所谓‘黄皮’者,大亦与龙眼等,乃金柑之属,味甘酸,之其性热,不堪多食”。在崇左时,他“剖柑于树,其柑如香橼,瓤白而皮不厚,片剖而共食之,瓤与皮俱甘香,异众柑。”“太平、南宁俱有柑而不见橘。余在向武,反食橘数枚。橘与柑其形颇相似。”徐霞客旅游广西时,对广西这些水果津津乐道,并品第其滋味。
广西的树木也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春初,枸杞芽大如著云。采于树,高二三丈而不结实,瀹其芽实之入口,微以有苦而带凉,旋有异味,非吾土所能望。木棉树甚高而巨,粤西随处有之,而此中尤多;春时花大如木笔,而红色粲然,如云锦浮空,有白鸟成群,四面翔绕之,想食啄其丛也。结苞如鸭蛋,老裂而吐花,则攀枝花也。如鹅翎、羊羚,白而有光云……相思豆树高三四丈,有荚如皂荚而细。每枝四五荚,如攒一处,长一寸,而大仅如指。”美丽而奇特的枸杞、木棉、攀枝花、相思豆树使得他兴致勃勃,此外他还记载了广西的竹子、竹笋等物产。
徐霞客于崇祯九年年过半百的时候,开始了历时四年的大西南万里之行,广西、云南两地逗留时间最长。两地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气候明显不同于徐霞客的家乡江苏一带,植被也迥异于中部,徐霞客对这些美丽、奇异的花果树木有着浓厚的兴趣,尽力描绘其独特之处,表现其喜爱之情。
二、奇人雅趣
徐霞客在当世就被人称为“奇人”,其书也被称为“自古及今未有之奇书”(奚又溥《奚序》)。当世及后世人对他这种不畏艰难、实地考察的精神佩服不已。潘耒在序言中称赞徐霞客历险的精神:“登不必有径,荒榛密菁,无不穿也;涉不必有津,冲湍恶泷,无不绝也。峰极危者,必越而踞其巅;洞极邃者,必猿挂而蛇行,穷其旁而出之窦。途穷不忧,行误不悔。瞑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潘耒非常准确的概括了徐霞客游历之艰难过程,称他为“千古第一奇人”并不过誉。
明代的交通虽然比以往朝代发达,通往西南之路已被打通,但古代交通与现代交通相比,其落后程度不言而喻。进行如此远距离的实地考察,徐霞客经常要徒步跋涉,或是骑马,或是乘船,随行带着行李衣被、锅碗灶具,顾姓仆人负责在野外淅米煮饭,主仆二人与静闻和尚就是这般一路饮食。遇到山笋、蘑菇、蕨菜之类,则采摘以当时鲜。虽然艰苦,他们却也其乐无穷。崇祯年间,明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国内政局不稳,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军起义风起云涌,北方又一直受到满洲的军事威胁,政府对于西南地区的管理显得鞭长莫及。因此徐霞客西南之行,并不顺利。他三次遇盗,损失最重的一次是在湖南衡阳遭遇到的抢劫。同行的艾姓商人被杀,静闻和尚、顾仆等受伤,所乘舟被焚烧,钱粮被洗劫一空,所携贵重之物以及书籍等多被洗劫,徐霞客自己跳河逃走,天寒浑身湿透了,连可换的衣服都没有了,可见遭遇之凄惨。
处在这种境况中,徐霞客并不退缩,十天后,他在衡阳桂花园赏花,看到宝株花盛开“花大如盘,殷红密瓣,万朵浮团翠之上,真一大观也。倘佯久之,不复知身在患难中也。望隔溪坞内,桃花竹色,相为映带,其中有阁临流,其巅有亭新构,阁乃前游所未入,亭乃昔时所未缀,急循级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叹沧桑之倏忽。”怡人的景色、美丽的鲜花让他陶醉其中,山水可以疗其伤,鲜花可以助其兴,西南路上再艰险,再多难,其前行之志依然没有改变。此行之前,他就担心“老病将至,必难再迟”,所以他要在晚年完成这一宏伟计划,他真的在人生余下的岁月里,实现了这一理想。
早年他采摘奇花异果不惮千里带回献予母亲,西南途中则多是出于兴趣爱好,以赏玩之。在桂林登山时,看到悬崖荆棘中有“百合花一枝,五萼甚钜,因连根折之,肩而下山”;在云南他借木梯艰难摘取木胆,木胆较重,霞客随身携带,遇溪流则常浸木胆,因为此物难觅。霞客对这些难见的花果极其喜爱,不辞旅途辛劳,不惮行李沉重,多随身携带。他对这些花草树木的热爱,颇类似于当时之人,显现了晚明士人好奇之风。
三、乐游、尚奇之风
在徐霞客生活的晚明时期,像他这样好游的人不是少数,王士性、李时珍、袁宏道、袁中道、潘之恒、王思任、刘侗、张岱等人都酷好游玩,他们把游山玩水当做人生最大的快乐。
早在永乐年间大学士金幼孜就在《金文靖集》卷八《淡湖景记》中说:“夫天下之乐,莫过于山水。泉石烟云、花竹鱼鸟之物,会于心而触于目,以供游赏之适,临眺之娱,使人神志舒畅,意态萧散,无一毫尘累足以动其中,然后有以浮游于万物之表,此其快且适当何如哉!”金幼孜的这番看法得到了其后许多明代士大夫的认同,他们不仅认同,且也如徐霞客般实践着。
袁宏道在《与吴敦之书》中说自己刚辞吴县令后,“自春徂夏,游殆三月,由越返吴,山行殆二千里。”辞职之后,他潇洒于山水之中,倒也惬意自在。其弟袁中道十多岁时登黄山,作数千言《黄山赋》,后来游览了河北、河南、山东、江苏、浙江一带。袁中道自述:“生平有山水癖,梦魂常在吴越间。”(《游清溪记》)钟惺是“所至名山必游,游必逐日渊渺,极升降萦绕之美。使巴蜀,历三峡;入东鲁,观日出;校闽土,陟武夷。东南之久客如家,吴越之一游忘返。”(谭友夏《退谷先生墓志铭》)文人士大夫癖好山水,流连忘返,常常称赞山水之美好。袁宏道曰:“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袁宏道集笺校·汤郧陆》)山水可予人美好的心情,于是面对美丽的河山时,袁宏道连病都好了,可见他对山水热爱之深。
不仅文人士大夫好游,普通民众节假日也好游成风,北京、苏州、杭州、南京等地出现了“都人士女”聚游与“举国若狂”的景象。比如张岱《西湖七月半》中言游人之多:“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其《虎丘中秋夜》记述了中秋之夜,民众齐聚虎丘游玩的场景。袁中道《西山十记》中写北京西直门外的西湖,“每至盛夏之月,芙蓉十里如锦,香风芬馥,士女骈阗,临流泛觞,最为胜处矣。”晚明这些小品文记载了当时男女老少普遍热衷游玩的风气。徐霞客“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之举在当时很受推崇。
夏咸淳先生《论明代徐霞客现象》一文从好奇心、交通与经济以及山水审美等方面探讨了这种旅游之风,并将其归纳为“徐霞客现象”,可见明代好游风气之盛。明人在游玩的过程中,不仅欣赏自然山水之美,更有搜奇猎异之趣;徐霞客对各地奇花异草进行搜集记载就体现了晚明士人的“尚奇”之风。
晚明时期文学艺术领域崇尚“奇”,著名戏剧家汤显祖言:“天下文章所有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上天下地,来去古今可以屈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合奇序》)汤显祖要求文章的作者“奇”。袁宏道则要求文章本身“奇”,他言:“文章新奇,无所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由于文坛领袖们“尚奇”,“奇”成为了文艺批评的标准之一,如书法家王铎就常用“奇怪”、“奇旷”等词语来评价书法作品,其时的绘画也尽力求奇求变。
从弘治以来士人心态便趋于好奇、喜新,士人对新奇怪异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之心。他们由好奇书、好奇器进而发展至“痴”与“癖”的程度,张岱交朋友的标准是:“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五异人传》),竟然连交朋友都要求他们有好奇成癖之风,以区别于平常人,可见“奇”这一观念已经成为了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审美观念。
由于这种审美观念的影响,士人对日常生活中的奇人、奇事、奇花、奇物的特别关心。如小品文大家张岱就关注到了范与兰、金乳生等人好花如命、爱花成痴不同于常人的一面。金乳生养花,“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金乳生花草》)。
徐霞客每游归来省母,必为母亲讲述他旅途中的奇闻趣事,母亲听后兴奋不已。徐霞客万里跋涉之举,在当时人看来就是一大奇事,所以奚又溥的序言中称:“不诚自古及今未有之奇书也哉!是非先生人之奇,不能有此游之奇,而非先生游之奇,亦不能成此书之奇也!”奚又溥连用几个“奇”字赞叹徐霞客其人、其书及其游历旅程,可见徐霞客之游显现了其时的士风,徐霞客就是这类好游、尚奇士人的典型代表。
徐霞客在旅行途中,对各地的奇花异草、独特的风土人情都抱有浓厚兴趣,他热衷于记载、描述,以新奇的眼光去打量,以好奇的心态去记述,这都是“尚奇”之风的表现。也正是乐游、尚奇之风才促成了徐霞客一生之游,才催生了我国古代最有名的旅行家,也才有了学术价值如此之高的《徐霞客游记》。
游记中记载奇花异果的篇幅并虽不太多,但这些简短的描述,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花卉世界,呈现了祖国山河别样的美丽,也体现了徐霞客对自然界的热爱之情,同时展现了晚明人的审美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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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荣敏.晚明尚“奇”审美风尚与文人篆刻的残崩之美[J].书法赏评,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