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的创作思想看夏目漱石的“个人主义”
2010-08-15王爱军
王爱军
(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从《心》的创作思想看夏目漱石的“个人主义”
王爱军
(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夏目漱石是站在近代文学顶峰的巨匠,他创作了众多的名篇佳作。在对近代日本文学作家的研究探讨中,关于漱石的研究书目之多,可以说没有其他作家能够媲美。作为近代日本最初的职业小说家,漱石虽然步入文坛较晚,但对日本文学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促进了日本小说艺术的成长,并且寄予了小说理性的基础。《心》这部作品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集中体现了夏目漱石对“个人主义”思想的认识,以及“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关系,也反映出西洋文学对近代日本与东洋创作精神产生的影响。
夏目漱石;心;个人主义;国家主义
像历史学家所经常引以为例的那样,匆忙褪去封建传统外衣的明治时期的日本,同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一样走上了浪漫主义的道路。对于狂热追求人生和艺术的艺术家来说,无一不受到了风靡时代的浪漫主义精神的影响。然而在这种潮流中,夏日漱石却截然不同的存在着。
一
夏目漱石是地地道道的日本明治时期被遗弃的孩子。他于明治维新的前一年(1867年)出生在即将变成东京的江户,是八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孩子,在他出生的时候,过去很富裕的家境已经衰微,对于年老的双亲来说他是不受欢迎的孩子,因此他很快被送到乳母那寄养,不久又成了盐原家的养子。虽然在盐原家表面看去,漱石受到的是近于溺爱的待遇,但是在漱石心底却是种契约关系。明治20年他的长兄、二哥相继因肺结核死去,他的三哥是不大成器的人,但是按照传统应该顺次成为夏目家的继承人。当时的漱石已受到很好的教育,完成了东京一高的学业,前途有望。在漱石父亲心目中,漱石是继承人的“后补”,如果他的三儿子出现意外,漱石就可以“出场”,漱石生身父为了这种利害关系才不惜重金从盐原家赎回了漱石使之复籍。这在漱石心灵当中留下的悲哀、伤害极为严重,因为他象一个“物”一样,被来回“置换”。漱石幼年时代成为盐原家养子的经历,在他的心灵深处刻下了极为深刻痛苦的烙印,我们从其成年阶段对人生抱有的消极感情,以及他经常在话语中表达出“活着是人的唯一目的”可见一斑。
漱石诞生于江户时代末期,二百年间江户文化迈入优雅文明的领域,其文化堪与巴黎相比美,漱石成为这些文化的继承者之一,他最大限度的汲取了时代的精华。同时,漱石自幼喜欢汉学,14岁开始学习中国古籍,少年时曾立志以汉文出世,深厚的汉学素养培养了他对传统的敏锐感觉。诚如阿部知二所说:“现代的日本人已不具有漱石那样的汉学教养,但是不管是有什么相异的教养,对漱石的卓越的见识与态度是应该多多学习的。”[1](P253)1890年,23岁夏目漱石的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英文科就读,成绩斐然,并不时发表学术论文。1900年,夏目漱石奉教育部之命前往英国留学两年。夏目漱石不以在英文的优异表现自满,相较于明治维新之后时人竞以西学为尚的举动,夏目漱石却以他原有的汉学及日文基础,积极创作。虽说在江户、中国、英国三重传统中成长,未必会诞生优秀的艺术家,但夏目漱石不但是一个小说家,留下了大量的书信、日记以及短文,他还是一位出色的演讲家,写下了大量的随笔。同时他又是一位批评家、俳句诗人、画家,可以说他是一位集大成于一身的优秀学者。
漱石留学英国期间耳闻目睹的是和日本人所不同的西方个人生活方式,“和日本不同的个人生活方式”促使漱石对“自我”进行了深层思考。漱石深刻领会了西洋近代“个人主义”(近代的自我),拒绝无批判的西洋文化风潮,回国后致力于对日本封建主义残渣“世俗”的弃旧言新的转变。他的一系列小说,正是他的“个人主义”和日本社会相格斗的产物。“个人主义”贯穿了漱石一生的作品。
夏目漱石的代表作《心》描绘了孤独的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小说描述了一个青年学生“我”在镰仓的海岸遇到了主人公“先生”,并被他的独特魅力所吸引。“先生”背叛了亲友,虽然得到了恋人却因为亲友的自杀而苦于一种罪恶感,自己也选择了死亡。作品前半部分通过学生“我”的视野间接塑造主人公形象,这与后半部分的“先生”的告白起到了对照的效果。作品以透明文体展开,反复强调了被压抑的自我存在这一主题,成为漱石所有作品中的优秀之作。
二
我们首先来看看《心》这部作品中,包含着漱石怎样的人生观。
“可是你认为世上存在坏人这种人吗?在世上不会存在这样固定模式的坏人。平日里大家都是好人,至少大家都是普通人。但是,一旦有事时,突然变成了坏人是很可怕的。因此不可以掉以轻心。”[2](P185)
这是“先生”对“我”说的话。“先生”把在继承父母遗产的事件中受到欺骗的事和自己背叛亲友的事都放在了心上,从中可以看出“先生”“不相信所有的人”甚至“就连自己也不相信”的人生观。是相信,还是怀疑,这是个问题,实际上漱石的态度是既不相信真有所谓的“固定模式的坏人”,也不相信存在理想状态的好人,好人与坏人之间是随时互为转换的。漱石在是否应该对其他事情完全接受,是否从表面能解释一个人的言语动作这个问题上感到很苦恼。“他害怕由于过于相信人而受骗,受到愚弄和侮辱。”[3](P192)他深信和自己有关的人都老于世故,因此对别人的话总是抱有戒备之心,同时又担心别人认为自己靠不住。漱石希望能够捕捉到自己所遇之人的心理状态,希望自己从判断的苦恼中解放出来,甚至将希望寄托于神明。他这样写道:“假如世上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仙,我会跪在神仙面前,希望得到毫无疑虑的明确的直觉,我想要准确理解对方的真心。”[4](P594)表现了漱石彷徨无助的心理状态。
在作品中,也包含了漱石关于“自由的苦恼”的探索。
“说真的,我还没有考虑做什么。实际上,就职以后,几乎没有需要考虑的事。孰好孰坏,自己不详加考虑,就不能明白。因此也就难于选择。”[2](P239)
这是“先生”大学毕业时的心理告白,也正是日本近代社会无业者和自由职业者形象的真实写照。漱石从事创作的年代弥漫“世纪末”的氛围。在《现代主义与浪漫主义》一书中有如下内容:“同时,还有更多人患有的现代主义病。他们从自由的观念出发,对粗野的人工之物,世纪末的疲劳、物质主义、享乐主义这些恣意透顶的东西表示容忍,不仅如此,甚至耽溺其中,无比热忱。把他们叫‘颓废主义者’,他们也作为褒美之词来接受。”[5](P82)当然漱石不是什么“颓废主义者”。但是,明治后期知识青年的烦恼、焦躁、疲倦感是共同的。实际上,漱石在以《现代日本开化》为题的演讲中明确谈到,即使不断开化,人心理的苦恼也没有减少,并将之称为“开化的逆说”,即过去为活着还是死去而苦恼,现在则为怎样活着而苦恼,苦恼并没有因文明开化而消失。历经明治维新与西方国家进行交流往来以后的日本,对西洋文化采取全面吸收的态度,然而,西洋文化的介入并没有解决怎样生存这一命题,而“自由”的外衣下所包裹的仍然是日本人长期被专制思想统治下的完全不善于思考和正确选择的思维僵硬的本质。
在“先生”对待好友 K的态度中,也映射出漱石对“人”这一复杂体的认知。
“我想即使遭到 K的暗算也没什么。假如有谁来到我身边,对我说‘你很胆怯’的话,我也许会在一瞬间,猛然清醒过来。不过 K对于我的规劝过于正直、单纯,人格过于善良了。对于失去理智的我来说,忘记了表达自己的敬意,相反的,却趁机利用这个机会将 K打倒。”[2](P195)
和“先生”相比,K看起来正直、单纯、善良。K的正义心和自尊精神反衬出来的,正是“利己主义”和嫉妒,只在乎自己好坏的“利己主义”和只关心自身利益追求的“利己主义”只能在损害他人的同时,使自己也走向毁灭,这正是使人走向苦恼的原因。在极端“利己主义”思想支配下的生活,只能使人走向绝望。“先生”这一角色写出了人类自私本性的负罪史,塑造了一位步履维艰的灵魂探索者形象。夏日漱石对人性的认识有着极端的一面,“先生”的自杀不仅是沉重人生的圆满解脱,而且是对自己罪恶人生的严酷宣判。漱石在此倾注了对现代社会的厌弃绝望和对自私人性罪恶的激烈抨击,灌注了对人世的全部痛苦怀疑和对传统伦理道理境界的向往,展现了对人生意义的深重思考和对人类道德完善的企望。
三
夏目漱石生活的时代正是日本社会动荡的转型期,来自各方的文化思潮强烈地冲击着日本社会,西方的价值观念与东方固有的道德、文化标准之间的冲突使长久以来封闭自守的日本民众不知所措,旧有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个人意识的觉醒给日本思想领域带来从未有过的强烈震撼。漱石正是立于时代的先锋,重新审视、认知自我价值,探讨适应新时代的生存方式,他首先肯定了“自我确认”,在他的《我的个人主义》中这样叙述到:“用一句比喻来说,我感到自己在多年懊恼之后终于能坚实的用自己的镐挖掘到矿藏。现在反复说来,迄今为止被封闭在雾中的东西,在某个角度上,明确的告知我应前行的道路。我深刻领悟‘自己本位’这句话之后就变的坚强起来。自己也迸发出‘彼等何人’的气魄。对于一直以来怅然若失的我来说,指引我站在这里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的正是‘自己本位’这四个字。”[4](P595)
然而,漱石的“自己本位”绝非是对西方“个人主义”的完全认同,他对“个人主义”有自己的理解:“我常常这样想,第一,你们应该扎根于能使自身个性得以发展的地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停滞不前是一生的不幸。不过自己应尊重这种个性,在社会允许的情况下,对于他人也要保留自己的个性,当然也要尊重别人的意愿。”漱石的“个人主义”归结为三个条件,也就是“第一,想要发展自身个性的话就必须同时尊重他人的个性;第二,想要行使所有的权利,就必须懂得随之而来的义务;第三,想要展示自己的金钱实力,就必须尊重附带的责任。”[4](P605)面对有人提出的国家主义和“个人主义”是矛盾的,尊重人的个性会和国家主义产生冲突这一论点,漱石在《我的个人主义》中写到“国家也许很重要,但是在豆腐店里做豆腐的人,并不是为了国家而卖的。现在真正放在首位的是想要获得衣食之源。”[4](P612)作为生存的必要条件,他强调首先应该尊重个人的权利,个人在为生存所作出的努力奋斗直接带来了社会的发展,也在客观上有利于国家的利益。只有充分尊重个人的权利,提高个人的认识水平和道德准则,国家利益才能得以保障。漱石在尊重个人权利的同时强调与之同在的义务,假如没有自身的义务为前提,就失去了发展个性、行使权利、使用金钱的价值。换句话说,假如滥用金钱、权利,以个性的名义为所欲为的话,就会带来社会腐败,甚至呈现出十分危险的景象。他希望人和人之间采取平等的姿态,在对方面前开诚布公,双方都应脱离社交的俗套而相往来。
漱石不仅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提倡“个人主义”,也在他后来的生活方式上身体力行。他拒绝出席总理大臣举办的文人集会,也拒绝接受文部省因表彰他的杰出贡献而授予的博士称号,他从不巴结任何人,显示了作为自由人的骨气。漱石一反当年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创作规则,主张“竭尽全力把我们的精神注入作品中的人物,冒充这一人物,写其恋情,爱情,也许还可描绘出他的其他情绪,也许可以产生出十分热烈的东西。”他讨厌评论者将自己的作品划分到自然派或是象征派的范畴中,“我不想用文坛里滥用的空洞的流行语来作为自己作品的标签,我只想写出属于自己风格的东西”。[6](P139)
正如日本学者吉田精一所说:“日本近代文学乃至于近代思想,最大的问题之一是东西两洋是如何调和,或者说如何交融的。”[1](P15)从漱石踏上文学道路伊始,一生都是在这东西文化激烈碰撞中“苦斗”。极富“汉学”教养,娴于“汉诗”,通晓“南画”的漱石的精神家园是“东方文化”。他对西方的西欧中心主义、形而上学思维持有批判眼光。这一思维模式使他从语言学、心理学等多层面全方位地探讨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夏目漱石学贯东西,他并非简单地扬弃西方文化,而是为我所用的吸收,经杂揉而出新意。他勇于创新,从创作伊始至未完成之作,都体现出他不断试验的勇气。一边不断挖掘内心,一边极力追求近代自我的漱石最终所到达的精神境界,体现在他的晚年挥毫中我们可见的“则天去我”思想,也就是将自己委托于超越自我广博存在于天的生活方式,将自己委任于天,与人宽容,就能够包容万物。
[1]〔日〕夏目漱石全集·别卷[M].东京:筑摩书房,1979.
[2]〔日〕夏目漱石.心[M].东京:岩波书店,2005.
[4]〔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十六卷)[M].东京:岩波书店,1995.
[5]〔日〕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M].东京:岩波书店,1999.
王爱军(1970-),女,硕士,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日本语言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