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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启蒙精神的延展——论梅娘女性意识的形成

2010-08-15肖振宇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136000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男权张爱玲东北

□肖振宇(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 吉林 136000)

在20世纪40年代,因一次报刊发起的“读者最喜欢的女作家”的评选活动,上海的张爱玲和北平的梅娘名列榜首,从此,便有了“南玲北梅”的说法。这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也给两位女性作家——尤其是梅娘带来巨大的声誉。但用女性主义批评的视角来看,“南玲北梅”的光环背后却隐含着女性解放过程中的尴尬:一方面是参与评判的读者基于对她们作品中渗透出来的明显的反叛男权、蔑视传统的性观念、不依附于男性的独立意识的认同,基于对特殊的时空中女性挣扎与毁灭的同情与怜悯;另一方面是女性作家的创作被举办方所代表的商业社会利用,来满足从女人小说中窥探女人秘密的小市民的猎奇心理,我们从40年代大批女作家在“沦陷区”文坛崛起就可见一斑。一些作家迎合了这种心理,比较低俗地“贱卖”个人隐私;一些作家以个人身世和情感为背景,写尽女性悲凉的生命史、挣扎的心灵史,高扬独立的女性意识,如张爱玲和梅娘。虽然,二人都具有较强的女性意识,以“南玲北梅”并称,但与张爱玲相比,梅娘更近于冰心,一生都在关注女性的独立、解放。而她的这种强烈的、终其一生而不悔的对女性解放的追求是地域文化、家庭环境和时代思潮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地域文化因素的血缘

地域文化是影响作家创作的重要因素,鲁思·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一书中说:“每一个人,从他诞生的那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到了孩子能说话的时候,他已成了他所从属的那种文化的小小造物了。待等孩子长大成人,能参与各种活动时,该社会的习惯就成了他的习惯,该社会的信仰就成了他的信仰,该社会的禁忌就成了他的禁忌。”①依照这种说法,梅娘就是东北民性、民风的承载者与再现者。首先,东北女性狩猎、采集、捕鱼、种植,甚至和男子一样上马打仗的“获食模式”以及在萨满跳神、东北二人转(大神和主角皆为女子)等民间巫术、民间艺术中体现的远古生殖文化中遗留下来的集体无意识对梅娘不依附于男性的独立、坚韧的品格影响很大。东北特殊的生存环境及文化传承孕育了像萧太后、百花公主、文襄王夫人阿颜觉罗氏等杰出的女性,这些人受后人敬仰的一个共同特点是独立、能干、不依附于男性。梅娘也是一样,从小就多次帮父亲做事,管理家务,尤其是在1948年丈夫柳龙光遭遇海难后,梅娘独自一人支撑家庭,养育一子二女,在此后的一系列政治运动中,梅娘一个人承受着两个人(与已离开的丈夫)的“罪孽”,屡受磨难,被诬为“右派”、“日本特务嫌疑”、“现行特务”等罪名,被抄家、劳改、开除公职,她的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在生活的磨难中不幸夭折。整整30年,梅娘以一种坚韧、达观的东北女性性格,以一种特殊的坚守挺了过来,并以积极的态度投入新的生活,这和张爱玲形成鲜明的对照。

其次,东北民性中女子的勇敢与大胆、野性与自由的天性在受到外力的挤压时所表现出的叛逆与反抗精神的影响,可能是更为重要的。东北特殊的“获食模式”养成的“群居”与“裸睡”习惯是破坏男女之大防的土壤,是产生婚外性行为的催化剂,再加上远离中心文化区域,受正统的儒家文化影响较弱,所以,东北女性身上深蕴着野性与自由的因子,贞操观念相对较淡(东北的“贞节牌坊”少见与此有关)。这可以在东北民间歌谣中流传的青年男女幽会、偷情的故事(如《闹五更》、《会情郎》、《十二月叹》、《五哥上工》等,故事的主角都是女主人公)中得到印证。

自金代以降,在理性的儒家文化与非理性的东北文化的碰撞过程中,激荡了东北女性的叛逆性、蔑视礼教传统的意识。如果说20世纪以前这种文化上的冲突体现为中原文化与渔猎文化的冲突的话,那么,进入20世纪以后,就体现为本土文化与外来思潮的碰撞。梅娘蔑视礼教传统的女性意识就是在中西方文化冲突中逐渐加强和凸显的。梅娘的天性中流淌着东北女性野性与自由的血液,从小就做过很多“出格”的事:自由驾驭一辆从法国买来的“郊游车”在长春城郊的路上驰骋,成为人们驻足而观的风景;也曾踩烂了狐仙堂里泥塑的狐仙尾巴,为此遭到后母“泄恨”式的惩罚;在上中学的时候,跟日籍副校长“捣蛋”等。但在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思潮的影响下,她的叛逆性、蔑视约束女性的伦理观念的意识、对男权文化的质疑逐渐凸显。突出表现在对待婚姻上,选择了自由恋爱,而没有遵从家里的意志嫁到四平街阚家,去做“锦衣玉食的拴在男人腰带上享受荣华的偶人。”②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梅娘更是回归自己的经验世界,通过一系列女性的故事来展示东北女性的反叛、挣扎的主题,探索女性的解放之路。在她的一系列被称作是“水族系列小说”的“系己”小说《蚌》、《鱼》、《蟹》等作品里面,除了通过女主人公的拒婚、婚外情揭示女性人生道路上的伤感、哀怨、彷徨、挣扎与苦闷以外,总是要借小说中的主人公反复质问:“为什么女人在新婚之夜应该是处女,而男人就可以不是童男,”体现了较强的平等意识。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低能的”,“女人的路是窄的”,她们想要读书、做事,争得应有的自由,但是,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这仍是女性在进入20世纪以后的现实景观,也是梅娘在特殊的史境中的体认。面对强加的婚姻,梅娘借小说中的人物之口发出了郁积于心底的惊世骇俗的最强音:“与其卖给一个男人去做太太,去做室内的安琪儿,还不如去做野妓,不如去做马路天使呢。”③梅娘的这种呐喊与东北女性的反抗精神不无关系。《寄吴瑛书》是一篇很多选家都忽略掉的书简随笔,在文末,梅娘说:“寒冷的故乡却使我比对美丽多花的北京更加眷恋。我不能忘怀沙漠中的豪放磊落的民气。北京,我总嫌做作。……北京底女儿们表面上比起来比故乡的女儿们秀丽,标致,而且彬彬有礼;实际我觉得正跟她们住着的都市一样,多做作而少纯朴。”④从中可见,梅娘对故乡民性、民风、民气、民俗的一种偏爱。

二、女性意识的启蒙

如果说梅娘的女性意识的张扬源自于故乡的民风、民性的话,那么,其个体的生命体验(尤其是早年的家庭生活和求学经历)也是催发剂。梅娘出身于“封建兼资产阶级的大户人家”⑤,她是父亲功成名就后在海参崴发生婚外情的“私生女”,后被带回长春的家中,生母被梅娘称为“娘”的后母逼走,不知所终。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梅娘要面对的是后母由嫉妒转化而来的泄恨。如果说萧红从小受到父亲凌虐是男权文化的罪恶的话,那么,在梅娘身上,这种男权的压迫转移到了“娘”的身上,这导致了二人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上对待男权的态度与做法不同,萧红因从小缺乏父爱,所以在反叛男权的同时又总是寻找她精神领域里缺失的那部分,这导致她不假思索地投入到另外男权的怀抱。而梅娘比她幸运,父亲将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内疚以及满族家庭习俗中对女儿的珍视,全部转移到梅娘身上。再加上梅娘从小聪明伶俐,甚至会使用稀罕物件缝纫机,⑥所以被视为掌上明珠,父亲也像对待男孩一样培养、发展她的个性,经常带她参加一些社交场合,在上中学以后,又曾多次让梅娘参与家庭中的大事,如过年时分发赏钱,甚至在“娘”患病期间一度管家。梅娘在1997年给女儿柳青的信中回忆说,在上学的时候,父亲给她写信总是以“瑞儿如握”开头。⑦在父亲身上,梅娘学到了“经历大难时的从容与镇定”,女人要“像男人一样,敢于独立,敢于自己掌握走向”⑧。

从梅娘受教育的经历来看,除了四岁时的私塾式启蒙教育以外,梅娘念书的学校:长春县立女子高等小学、吉林省女中、吉林省女子师范高中部、日本东京女子大学、神户女子大学,几乎都是最好的女子学校,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尤其是在吉林省女中求学期间。梅娘在这里受着松花江的哺育,每天清晨唱着“白山黑水,女权肇始,我校夙清芬……”的校歌,⑨和同学一起看《娜拉》,还在王沐春、孙晓野等老师的帮助下,研读冰心等人的新文学作品,组织读书会阅读高尔基的《柯尔巴乔夫》、果戈理的《死魂灵》等外国文学作品,她还接触到周作人所译的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文中提出的“贞操应该是两性共守的道德准则”对梅娘产生了重要影响。⑩这种受教育经历使得梅娘从小就触及女性问题,她10岁时的作文《论振兴女权之好处》就是一例,而最开始的社会工作——主编《大同报》一周一次的妇女版副刊,又是一例。此后,她更是终其一生关注女性。

三、女性解放的语境

法国文学史家丹纳提出种族、时代、环境是决定文学的三大要素。时代思潮的影响在梅娘女性意识强化的过程中也同样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在京沪等沦陷区,由于原有的殖民势力尚未根除,而新的殖民势力又开始进入,所以,使这些地方的都市化进程加速,迅速与世界接轨。舞厅、写字楼、电影院、咖啡馆、酒店、百货公司、赌场、跑马场、妓院等成为新的“都市风景线”,各种音、色、味刺激着还没有准备好的市民的神经,标志着畸形繁荣都市的喧哗与骚动。而都市新女性的出现更是一道亮丽的街景,封面女郎、街上游走的摩登女郎似乎在富有诱惑的眼神中告诉读者,女性成了摩登都市的主角,她们已有了还手之力,开始从行为和心理上尽情展现他们的生命热力,身体和色情。梅娘1942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春到人间》、《黄昏之献》很少受研究者注意。两部作品从一开始都将读者引向“男戏女”的故事模式,但是到了最后,却转向“女戏男”,小说中的男性和为女性担忧上当受骗的读者都处于被欺骗的地位。《春到人间》中的小陈跟两位玩腻了妓女的阔少为觅得良家女子而大搞演员招募,机关算尽,但结果却成了被“她们”戏弄、俘获的“几只傻鸟”。《黄昏之献》,以一则“征男友”的征婚启事开篇:“某女士新孀,年轻貌美,富有资财,愿征门第高贵未婚体健之中年男士为友,愿者请至胡同二号张宅面洽。”⑪“征婚”⑫的滥觞,据刘新平考证始于1902年,但都是“男征女”,而《黄昏之献》却出现了“女征男”。这则征婚广告到底是作者的艺术想象还是实有其事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故事最后,富家小姐戏弄了企图幻想获得浪漫婚外情的诗人李黎,而那位神秘的、聪慧的女子以及作家的才情已深深地印在了读者的脑海之中。

这些并非偶发的有趣现象,似乎在证明女性的解放。但是,事实怎样的呢?“马振华哀史”仍然上演,⑬婚姻自由、恋爱自由仍是“血染的时尚”,嫁人仍是女子最好的职业。对此,20世纪40年代集束在文坛上出现的女作家都深有同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张爱玲喜欢引用苏青的一段名言:“我自己看看,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连一粒钉,也是我自己买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⑭这是既自豪又无奈的心境。与上海的张爱玲、苏青遥相呼应,身在北平的梅娘,带着“娜拉”和“子君”的精魂创作了富有象征性的一系列“系己”小说和《夜合花开》、《小妇人》等社会言情小说,描写女性不计后果地企图通过冲出家庭、婚外情等方式去寻求独立自由的幸福生活,摆脱围着丈夫转、围着孩子转、围着锅台转的历史宿命,但结果都面临着“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哀”,只能留下灵魂和肉体的创伤,她们未来的命运也可想而知。这些作品揭示了“沦陷区”女子的生存境遇:“什么地方有给女人留着的路呢?”这和苏青小说所揭示的:女性走上职业道路后所面临的无奈和失落是何其相似。但好在“女人的环境在逐渐改善,你放心吧”⑮,“北梅”对远在天国的“南玲”如是说。

①鲁思·本尼迪克特著,张燕、付铿译:《文化模式》,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②梅娘:《我的青少年时期》,见江啸声选编:《梅娘》,文汇出版社,2002年版,第278页。

③以上引文出自江啸声选编:《梅娘》,文汇出版社,2002年版。

④梅娘:《寄吴瑛书》,转引自刘晓丽:《异态时空中的精神世界——伪满洲国文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页。

⑤⑪张泉:《梅娘:她的史境和她的作品》,见张泉选编:《梅娘小说散文集》,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609页,第211页。

⑥梅娘:《长春忆旧》,《吉林日报》“东北风”专刊,1992年5月9日。

⑦⑩⑮梅娘著,侯健飞编:《梅娘近作及书简》,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页,第167页,第156页。

⑧⑨梅娘:《我的青少年时期》,见江啸声选编:《梅娘》,文汇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页、254页。

⑫刘新平:《婚姻中国》,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第13页。

⑬20世纪30年代初,上海有一名叫马振华的女子被“始乱终弃”,孤立无援下,绝望而跳楼自杀,年仅21岁,1931年东北作家萧军曾根据这一事件创作了评戏《马振华哀史》。

⑭张爱玲:《童言无忌》,《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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