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本深而末愈茂 形大而声自宏——论清代乾嘉学者的书法成就

2010-08-15朱乐朋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广西桂林541006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功力成就学者

□朱乐朋(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 广西 桂林 541006)

在中国学术史上,清代乾嘉学者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学术群体。乾嘉学者以治经研史为职志,毕生治学不辍,在各自的领域中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为中国的学术事业做出了超古迈今的贡献。至于书法,在乾嘉学者眼里,乃是“小道”、“薄技”、“余事”、“学之终事”,甚至有些学者根本就看不起书法。但是,他们在书法艺术上却大多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本文试对此加以考察、讨论。

一、无意求工,而自然拔俗

乾嘉学者无不毕生沉潜于学术研究,书法至多是他们的业余爱好。饶有兴味的是,从总体上看,他们于篆、隶、楷、行、草各体书法都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正所谓“无意求工,而自然拔俗”。

在乾嘉学者中,有些人书法水平很高,书名甚隆,翁方纲、桂馥、钱坫等人即是如此。乾嘉年间,翁方纲被推崇为“海内骚坛岿然鲁灵光”,他与同时代的刘墉、梁同书、王文治并称清代帖学四大家。翁方纲的书法,以小楷成就最高。桂馥在治学之余,精研汉碑,取得了非常高的成就。他的隶书,醇厚质朴,大气磅礴,人称“百余年来,论天下八分书,推桂未谷第一”。姚元之说:“六朝以后无隶书,桂未谷先生出,始直接秦汉。”钱坫是钱大昕的侄子,他于篆书一艺造诣极深。张舜徽先生说:“乾嘉学者中专工篆法者,以钱十兰为最精。……论其精诣,信非当时王澍……所能逮,更无论邓石如也。”

在乾嘉学者中,还有一些人,书法水平亦很高,只是书名为学名所掩。像程瑶田、王鸣盛、钱大昕、赵翼、汪中、焦循、段玉裁、江声、洪亮吉、孙星衍、张惠言等人,都属于这种情况。作为清代最卓越的小学大师之一,程瑶田同时“精艺事,诗歌、书法、篆刻,无不工妙”。清人李斗说:“易田书法,步武晋唐,均为其学问所掩。”钱林曾言:“易田隶书,出入晋唐,精妙无比。”钱大昕“先生不专治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蒋保龄道:“竹汀博于金石,尤精汉隶。”王鸣盛、赵翼是与钱大昕鼎足而三的史学大家。今人提起他们,总爱说他们的史学成就,而往往了忽略了他们在行书艺术上的精湛造诣。陈寿祺说,汪中“诗章书翰无所不工”。焦循和汪中一样,亦是各体皆工,两人在各种书体上所达到的成就,充分表明他们是素养全面、天资超群的书家。

“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乾嘉学者中,有些人的确不以书法知名,如卢文弨、纪、毕沅、戴震、凌廷堪、章学诚、邵晋涵、王念孙、武亿等人。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他们的书法品位不高。今天,阅读和审视他们的手迹,譬如戴震的小楷,卢文、毕沅、章学诚、邵晋涵的行书,武亿的隶书和行书,等等,我们发现,他们作为一代杰出的学者,其墨迹都有浓厚的书卷气息,都具备不俗的品位。

二、本深而末愈茂,形大而声自宏

或许有人会问,乾嘉学者把书法看作他们的余事,甚至有些人从根本上看不起书法,那他们怎么会取得如此的成就呢?怎么解释这种现象?我们认为,这二者其实并不矛盾。钱大昕言:“盖才之大者,能兼众人之长。”但我想,更重要的,还是乾嘉学者在终身不辍的读书生活中所逐渐积累起来的学养和终其一生都不曾停止的抄书、札记、著书立说的过程中所练就的书法功力起了作用,正所谓“本深而末愈茂,形大而声自宏”。

在谈及做文章一事时,戴震曾充满自信地说过:“做文章极难,如阎百诗极能考核,而不善做文章。顾宁人、汪钝翁文章较好。吾如大炉然,金、银、铜、锡,入吾炉一铸,而皆精良矣。”在戴震看来,优美的文章,应该是那种“采得百花酿成蜜”式的文字。固然戴震本人对书法没有什么兴趣,但笔者还是想借用戴震这句话来表达一层意思,即:高品位的书法,应是那些“金、银、铜、锡,汇于一炉”熔炼而成的书迹。这当然是一种比喻,换个说法就是,优秀的书法,决不会出于那些不学无文而但知斤斤于“线条”、“张力”和虚无缥缈的“笔情墨趣”的人之手,而必是出自那些富有深厚的文化内涵的人的笔端。其实这本是我国古人的一贯主张。苏轼有两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黄庭坚也说:“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书耳。”在古人看来,娴熟地驾驭毛笔,从而写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事情。临池苦学,退笔如山,一个人完全可以达到这一步。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个人如果不能“读书万卷”,如果胸中无道义,不能“广之以圣哲之学”,那么,即使他于书法终身以之,“笔墨不减元常、逸少”,他笔下的书作也无足取,也“只是俗书耳”。所以,如果一个人不加强字外功夫的潜心锤炼,而沾沾于“点画”、“结构”之类的细节问题,那么,这样的学书者注定成不了什么气候,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写字匠而已。

荀子《修身篇》云:“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其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人不远矣。”元人许谦则说:“吾非有大过人者,惟为学之功无间断耳。”袁枚也指出:“予尝……观当世聪明才力之士,其有所成者,皆勤而不暇者也。”乾嘉学者在书法上之所以能有不凡的成就,就其原因而言,也和他们在学术上取得高度成就的原因一样,在于他们的“为学之功无间断”。当然,这里的所谓“勤奋”,所谓“为学之功不间断”,绝不是说他们像东汉赵壹所讽刺的那样:“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一门心思,把毕生精力都用于书法的研习上。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把毕生的精力都用在学术研究上。乾嘉学者毕生献身于学术研究且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重大成就,这,并非是妨碍他们的书法艺术活动的消极因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的学术研究生涯,开阔了他们的胸襟,丰富了他们的学养,使他们笔下的文字有一种深沉的历史感,从而在文化层面上大大提高了他们书法的审美境界。董其昌所谓“一一毫端百卷书”,说的就是,一个人笔下的墨迹就是他的学问的流露,或者说,看一个人的书法,就知道这个人的学问之高低。章学诚也曾打过一个美妙的比方:“缙绅高会清谈,其中有妙言语者,亦有绌口辩者,相对自无愧怍。忽有夏畦负贩,衣冠揖让其中,不待启口,即见本色。毋论为谨为放,皆无是处。”是“缙绅”还是“夏畦负贩”,不必开口,即见本色。在这里,一个人品位的高低,不在于他是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还是言词木讷、沉默寡语,而在于他是不是有相应的气质。气质对一个人来说,是如此的重要。撇开这段话中所流露出的封建士大夫的自我感觉良好和对劳动者的鄙视不谈,应当说,章学诚的这段话是很有道理的。乾嘉学者的书法,所以有韵味,所以能得到人们的称许,不在于它们的外在的笔墨语言,而在于它们作为学者书法所散发出来的气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学富五车的乾嘉学者,对于读书,无不“好之若饥渴之于饮食”,可谓一往而情深。“图书堆满案,藉以拓怀抱”。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对于乾嘉学者来讲,书法上的成就,其实就是他们从事学术研究的副产品。

谈论一个人的书法成就,大抵不能不看其功力如何。没有足够的功力,自然就没有什么成绩可言。正如张舜徽先生所说:“如果只有三四分的功力,表现出来,不可能是六七分;如果真有八九分功力,表现出来,也不可能只有五六分。”乾嘉学者书法功力之深厚,不能不令今人折服。毕竟,他们从小就执笔写字,一辈子抄书、札记、著书不辍。这中间他们所投入的时间绝非今人所能望其项背。他们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平时只知道脚踏实地做学问,毕其一生,手握着毛笔,刻苦著书立说。用章学诚的话说就是:“因性之所近而充其量之所极,举世誉之而不为劝,举世非之而不为阻。审己分定,一意孤行,以毕生之全力,曲折赴之。”这句话是乾嘉学者的学术人生的真实写照。正是他们在这种长年累月的抄书、札记、著书立说的过程中所练就的扎实功力,使得作为他们的“余事”、“学之终事”的书法艺术,于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升华,达到了“不立一法、不离一法”,“如花酿蜜,如黍作酒,得其神不袭其貌,卓然自为一家”的境界。而这样的境界,才是“神而明之”的最高境界。所以,应该说,乾嘉学者在书法上的不凡成就,本是水到渠成、实至名归的事情。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在谈及书法时,程瑶田曾发表过一段非常精彩的评论。他说:“世之自谓能者,或不必其果能;而其不能者,反时时流露其能也。譬之草木花实,在天地之间,初何尝有人养之?而未始不应时舒英,当候垂实;而所谓善养树者,尽心于其间,反致枯槁者不少也。”袁枚有句话说得好:“凡有真好者,必有独得之见,不肯随声附和。”程瑶田,作为一位“真好”书法并且于书法艺术造诣高深的学者,他的这番书法评论,理所当然,也是他的不肯随声附和的独得之见。贺麟先生有段文字,似乎是程瑶田这段话的注脚:“有许多天天讲卫生,随时随地都在用科学方法想保持健康的人,每每容易生病。反之,一个很忙的人,听其自然,不特别讲卫生,也不特别戕贼身体,反而身体健康。同样,许多天天讲人生观,讲修养,道德名词挂在口上说的人,反而每每道德并不好。而许多从来不谈人生,不谈道德的人,生活反较快乐,道德反而很好(例如科学家的道德并不比道德家、传教士坏,一般人身体的健康并不比医生坏)。”乾嘉学者以学术研究为正业,把书法看成是“小道”、“余事”、“学之终事”,他们“博学余暇,游手于斯”,有些人甚至蔑视书艺,根本不于书法花费精力。不过,因为有在长期的治学生涯中所积累起来的渊雅的学养和在抄书、札记、著书立说的过程中所练就的深厚的功力,他们于是便在这“小道”、“余事”、“学之终事”上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就,他们笔下的书迹,当然便更有内涵,更有韵味,品位更高。更何况,像王昶、钱大昕、翁方纲、钱坫、武亿等人,对于金石之学的研究,贯注了毕生的精力。除了翁方纲曾坦言研治金石主要就是为了书法外,对其余的学者而言,考证经史一般来说是他们研究金石文字的全部目的。可以设想,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沉浸于历代金石碑版的研究活动中,他们的眼界当然也就和那些只看重临摹字帖、片面重视“点画”而不那么重视读书学习的人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们的书法怎么会不古雅而气息醇厚呢?这大概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阴”吧。

苏轼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意思是说,读书关乎一个人的气质和品位。刘熙载在论及书法时,又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既然读书能够影响一个人的气质和品位,另一方面又“书如其人”,那么,从根本上说,读书关乎一个人的书法品位,就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一个不读书或者读书不多的人,其书必俗;而读书多的人,其书法则有书卷气,有气韵,有品位。清初画家方士庶说得好:“读书养气,以培其元。然后心醇而笔和,貌古而神逸。”乾嘉学者渊博的知识、淹雅的学养,加之他们毕生不辍的笔墨实践活动,所有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便保证了乾嘉学者的书法必然会具有很高的品位。

黄宗羲认为,“古今来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随地涌出,便是至文”。类似地,我们认为,古今来不必惟有纯粹的书法家始有优秀的书法作品,那些无意于做书家而重视学术研究的学者,以其丰富的学养和深厚的功力为支撑,他们兴之所至,偶一涉笔,甚至包括他们平日里的手稿、书札,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出色的书法作品的。乾嘉学者就是这样。

[1][清]王念孙.高邮王氏遗书[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2][清]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3]马宗霍.书林藻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4][清]王筠.清诒堂文集[M].济南:齐鲁书社,1987.

[5]张舜徽.爱晚庐随笔[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6]薛贞芳.清代徽人年谱合刊[M].合肥:黄山书社,2006.

[7][清]江藩.汉学师承记[M].北京:三联书店,1998.

[8]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9][清]钱大昕.潜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0][清]章学诚.章学诚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11][清]戴震.戴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2][北宋]苏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3][北宋]黄庭坚.黄庭坚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14]章诗同.荀子简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15][清]洪亮吉.洪亮吉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6]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17][清]全祖望.全祖望集汇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8]张舜徽.张舜徽学术论著选[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19][清]纪昀.纪晓岚文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

[20][清]程瑶田.通艺录[M].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

[21][清]袁枚.袁枚全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22]贺麟.文化与人生[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23][清]焦循.雕菰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

[24]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M].北京:三联书店,2004.

猜你喜欢

功力成就学者
学者介绍
学者简介
学者介绍
成就诗人三别才
失恋“成就”的CEO
浅谈新媒体环境下广播记者的"功力"
学者介绍
老辣
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