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
2017-04-05王粉玲
文/王粉玲
梅娘
文/王粉玲
1
在我小学四年级暑假的时候，爸爸出差在外，整日上班的妈妈无暇照顾我，便把我送回乡下老家。
老屋有一个大大的院子，几间上了年纪的瓦房，妈妈和舅舅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我也不喜欢国道来往的汽车声，所以就回到老屋和外婆，还有阿黄一起住。对了，阿黄是外婆养的狗，它喜欢用湿湿的鼻子碰我的脸蛋，痒痒的，好玩极了，我还喜欢老屋大大的院子，在葡萄架下矮矮的石桌上吃外婆做的春卷儿，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晚上，外婆在院中央的地上铺一张凉席，我躺在凉席上，听外婆讲妈妈和舅舅小时候的趣事，夜幕中缀满了亮晶晶的小星星，城里却是根本看不到这些的。一只秋蝉儿藏在树叶间偶尔发出一声闷啼，有时，会有凉凉的风从对面的山上吹来，吹上屋顶，饱经风霜的瓦片便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在这时，我便隐约地听到一阵歌声，那轻轻浅浅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暖，有好几个晚上，我都是听着那声音睡着的。
“婆婆，那是谁在唱歌呢？”我小声问外婆。
“那是住在村东头的老姑娘！哎，可怜的人儿。”外婆摇着大大的蒲扇，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听外婆讲，老姑娘本名叫梅娘，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可是父母嫌对方是山里人而不满意，父母也跟她介绍了好几门亲，她都不愿意。拖了几年后，无奈的父母只好同意了，谁知，那小伙子却出了事故死去了。从那以后，痴情的梅娘便怀着悲痛死活不愿意嫁人，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开始喊她“老姑娘”了。
“丫头，你可不许‘老姑娘、老姑娘’地喊。”夜空下，外婆认真地对我说，“算起来，她今年也有四十来岁了。”
“嗯！”我点点头。
2
一天中午，大我一岁的表哥虎子带着一帮小伙伴来找我玩，我们去村后的小树林玩，虎子表哥骑在墙头上用竹竿打桑葚儿，红红紫紫的桑葚儿雨点般地落在地上，我用衣角兜着它们坐在树下开始吃。桑葚儿很甜，我当时觉得它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我一边吃桑葚儿，一边看他们几个爬墙头玩。
忽然，他们骑在墙头上指着远处开始唱：“老姑娘，辫子长，没有孩子喊他娘，你说恓惶不恓惶？”
我坐起来，看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子正挎着竹篮走过来，她就是外婆说的梅娘吗？可她看上去比妈妈大不了几岁，上身是一件白底碎蓝花的短褂，下身是一条深色麻布裤子，圆口的黑布鞋，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听见表哥他们喊，也不恼，脸上仍旧带着浅浅的微笑往前走。
“不许你们欺负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抬起头，指着他们大声喊。
“丫头，少管闲事。”虎子表哥看着他身前身后的小伙伴，迟疑了一下，然后用竹竿指着我。
其他几个孩子开始“噢噢”地喊起来。
“我就要管，你们不能这样。”我的眼泪掉下来，我哑着嗓子大声喊，“我要管，我还要喊她‘娘’。”
已经走过去的梅娘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走到我跟前蹲下来。
“丫头不哭，你叫什么名字？”梅娘用手摸摸我的脸，然后微笑着问我，她的手指细长细长，感觉很绵软。
“我——我叫小暖。”我抽嗒着说。
“叫‘娘’呀！快叫‘娘’呀！”小伙伴们开始起哄。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们，然后看着梅娘：“叫就叫，娘——”
那一瞬间，我看见，梅娘脸上的微笑没了，她捂着嘴巴转身匆匆地走了。
大家都不吭声了，一个一个溜下墙头走了，表哥拉我走，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梅娘的背影，我害怕极了，我想我伤害了梅娘，一定是。
3
回到家，我闷闷不乐地坐在石桌边，正在簸箕里筛玉米粒的外婆放下手中的活，颠着小脚走过来。
“丫头，谁惹你生气了？”外婆把我搂在怀里轻声问。
“婆婆——”在外婆温暖的怀里，我忍不住哭了，我告诉外婆刚才发生的事情。
“嗯，让外婆瞧瞧，我的丫头还真是长大了，比虎子强。”听完我的话，慈祥的外婆竟然开心地笑了，“丫头做得没错。”
“梅娘会不会生我的气？”我抬起泪眼看着外婆，“我喊她她都没应我。”
“不会的！她那样是高兴。”外婆眯着眼睛笑。
第二天一大早，我躺在坑上还没睡醒的时候，听见有人和外婆在说话。
“大婶，我——我想来看看丫头。”是梅娘的声音。
“哎呀！他姨，你说你来就来了，还提一篮子鸡蛋干啥呀？”外婆大声喊我，“丫头、丫头，快出来，看谁找你来了。”
“我喜欢小暖那丫头。”梅娘笑着说。
我来到院子里，看着坐在石桌边的梅娘，她仍旧是浅浅地微笑着。
我不好意思地走到她跟前，低着头，用手抠着衣角。
“呵呵！咋啦？”梅娘看我不吭声，拉起我的手轻声说，“别担心，我不是来让你喊我‘娘’的。”
“这丫头，还不快叫姨！”外婆用手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盯着她的脸，那浅浅的笑容一下子融化了我心里的不安。
“姨！”我笑了，脆生生地喊。
“哎——”梅娘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
4
从那天起，只要一有空，梅娘就会来看我，梅娘认识很多字，她教我写字，给我讲传说中的故事。梅娘的故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我有时也会跑去她家玩，梅娘的家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一进大门，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通向住房，小路上方是葡萄架，一嘟噜一嘟噜的甜葡萄引得蜜蜂忙活得不行，小花园里花团锦簇，整齐的菜地西红柿、黄瓜、辣椒新鲜得都快要渗出颜色来。每当我去了，梅娘总是会摘下青翠的甜葡萄和新鲜的瓜果，洗好放在盘子里等我吃，吃饱以后，我就会给梅娘讲城里的故事，讲以前的学校，梅娘用手支着下巴听我兴高采烈地讲完后，便会开心地和我一起笑，那时候我觉得，梅娘笑起来真好看！
“姨，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我妈妈还好看。”
夕阳暖暖地斜照进小院里，梅娘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摸摸我的头笑了：“丫头，姨哪能和你妈妈比呀。”
“我说是真的。”我急了，拉起梅娘的手，“姨，我也给你做女儿吧。”
梅娘愣了一下，她蹲下身子抱紧了我：“好丫头，你心里有姨，姨心里头高兴着呢。”
“不行！我要你做我永远的娘。我们拉钩！”我孩子气地说出这样的话，眼泪已经在眼眶里开始打转了，那个时候，梅娘的怀抱好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
“好！拉钩。丫头永远是梅娘的丫头，梅娘是丫头永远的娘。”同样满含泪水的梅娘听了我的话，更加搂紧了我，那一刻，我觉得，梅娘和我一样都是非常孤单的。
5
这样快乐的日子过了没有多久，有一天，串门的邻家大婶告诉外婆梅娘要嫁人了，嫁给邻村一个离婚的男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撒开脚丫子就往梅娘家奔去，曾经安静的小院里挤满了人，一身红衣的梅娘坐在外面的方凳上，长长的辫子绾成一个漂亮的发髻盘在脑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那个憨厚的男人就站在她身边，梅娘看见我，眼睛都笑了，她扬起手跟我打招呼，看见我眼里的泪水，她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咬着嘴唇转身跑出去了。
回到外婆家，我扑在炕上大哭起来。
“傻丫头，梅娘嫁人了是天大的好事，你哭什么呀？”
“大人都是骗子。”我哽咽着喊，声音却被外面的花炮声淹没了，外婆颠着小脚出去了。
听着唢呐远去的声音，梅娘，再不是我心里那个美丽善良的梅娘了，从今天开始，她就要嫁给山那边那个男人，她不再喜欢她的小暖丫头了……想到这，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第二天，是梅娘回门的日子，梅娘来到外婆家，我关着房门不想见她。
“她姨，别生气，这丫头就这脾气，摸不准。”坐在石凳上的外婆笑着对梅娘说。
“不打紧，大婶，我就是想再看看小暖这丫头，今天回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对了，这衣服送给丫头，是我前阵子缝的，开学穿上它，一定好看。”在窗户的缝隙里，我看见梅娘拿着一件衣服递给外婆。
听着外婆和梅娘拉家常，我的泪水再次涌出来。
晌午饭过后，梅娘和她的男人来我家跟外婆道别，我躲在房间里还是不愿意出去。
6
直到暑假结束，我再也没有见过梅娘，当妈妈来接我回城的时候，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任性了，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梅娘了。
回到城里的家，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摸着梅娘送我的衣服，淡紫的棉布上，一朵朵纯洁的小花多像梅娘盈盈的笑脸。那个黄昏，我和梅娘拉勾勾许下承诺的温暖场面再次浮现在眼前，我把衣服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抱住了梅娘暖暖的爱。
后来，听外婆说，梅娘生了一个女儿，她叫她小暖……听到这里，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梅娘喜欢她的小暖丫头，一直都是！
恍惚间，看到当年的梅娘，甩着一根长辫子，挎着小竹篮，正笑意盈盈地走过我的懵懂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