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失落的背后
——《生死场》中为母女性的苦难探析
2010-08-15谢秋霞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4
□谢秋霞(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母爱失落的背后
——《生死场》中为母女性的苦难探析
□谢秋霞(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生死场》母爱失落女性苦难
《生死场》以其鲜明的女性意识和女性身体体验为批评家所关注,它所描绘的女性生命场景以其苦痛和磨难让人触目惊心。本文仅以其中的母子关系为切入口,在文本塑造的整体环境中找寻母子关系异常的原因,具体包括严酷的生存环境、女性生命过程中爱的缺失、乡村女性被动的性经历等几个方面。
《生死场》里写出了乡间农人生生死死的生活场,麦场、菜圃、牲畜、女人、孩子,人在自然里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命运被他们无意识的一种力量所支配,在这不自主的命运中,男人占据着绝对的主宰地位,控制着女人和孩子。女性作为生命个体被无情践踏的同时,又进行着残忍的“同类相残”,她们和孩子同是男性社会中的弱者,可她们又可以凭借年长的优势作为压迫者出现,将自身经历过的暴力和苦痛转嫁到同样的弱小者——年轻女性和孩子身上。在严酷的生活场中,对一群盲目活着的人来说,爱是个陌生的字眼,他们在生物本能的驱使下极力地去填饱肚子、繁衍后代,在欲望无法满足的时候变得穷凶极恶,殴打、谩骂是这里亲人关系的常态,爱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是被隔绝的,正像无法奢望盐碱地长出绿色一样,很自然。很自然,在这里产生的母爱与传统生活中理想女性的界定大相径庭。母亲是孕育生命的崇高个体,是伟大、慈爱、宽容的代名词,她应该最懂得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可是,《生死场》里,母亲们却把生命视为草芥,叫我们看到一种荒凉的母爱。“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胀破起来,手或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着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①这种例子集中在作品的前半部分,分散在各个角落里,虽零散却使人看到了生死场里女性与孩子的关系,他们在妈妈眼里远远不及菜棵、麦粒、鞋帽重要。她们的生活环境总体来说是物质极端匮乏,从维持生命所具有的价值来言,这些必不可少的“外物”是可以饱腹可以取暖的有用之物,而孩子却是多余无价值的无谓消耗物,不但不能维持生命,而且会分享这些必需品,在这样的价值天平上,理所当然地母爱会让位于生存。
这种变态的母爱是《生死场》的土壤孕育出来的,在文本塑造的生活环境中,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探究。
一、严酷的生存环境
《生死场》里讲述的是乡村农民的生存环境,他们靠天吃饭,以土地为全部的经济来源,粮食、牲畜是其一生最为贵重的资产,也是生存的全部依靠。劳作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间歇的,但报酬却微薄得可怜,他们把用辛劳换来的粮食作为地租交给剥削者,却依旧摆不脱不断加租的厄运。王婆卖牛回来,“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这些农人一辈子的劳作都是这样没有代价的。另外,瘟疫、疾病、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劫数,生命的存活在他们身上变得尤为艰难。这些因素像大网一样罩在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头上,生命的每一天都需要胆战心惊地度过,物质和精神上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在这种生存状态下,养活孩子确实是一种额外的沉重负担,在这负担之下的母爱扭曲变形,变得冷漠、凶恶。
可以说这凶恶缘于贫困,物质的匮乏使得人心似铁,感情淡漠,在这里,“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贫困使她们漠视生命,使得母爱和亲情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奢侈品;这凶恶缘于她们自己与爱隔绝、与物相伴的生存状态,她们处于“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的生活中,生命与物相等同,“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寻使生命变得沉重,如果它们不再相互找寻,生命就变轻。”②当生命变轻时,它的价值自然也会随之贬值。因此,在人类生命的尊严与价值丧失殆尽时,孩子作为生命在她们眼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二、女性生命过程中爱的缺席
《生死场》中提到的女性很多,却无一不生活得悲惨。除了外在生存条件的恶劣,她们一生中几乎从来没有享受过父母或丈夫的珍爱。从出生起,很多女婴因父母的原因而丧命,王婆的小钟便是一个,“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等我想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我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道,这是噩兆,偏偏孩子爹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活着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啊呀……我把它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
出嫁后的少女脱离了父母亲,却陷入了家庭暴力、动物式性行为、生育难产的劫难中,男人们在她们看来是炎凉的人类。她们恐惧着男人,像只小鼠一样生活在猫的威胁下。月英的遭遇最让人惊心动魄,她本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文中只用一句话就写出了她的美丽:“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棉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可是在她久病之后,却陷入了令人倍感恐惧的境遇中,“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这是那个憎厌、虐待她、使她陷入生不如死绝境的丈夫所为,在这个时候,夫妻的感情分毫也不存在,家庭对于这个女人成了真正的地狱。
女性一生中不断地被女儿、妻子、母亲等从属身份命名,却一成不变地处于弱者的地位,被父母或丈夫打骂、欺凌,在无爱的环境里受尽苦痛折磨,她们不懂爱,也没有爱的能力,自然无法给自己的孩子母爱,只能用曾体会到的惯常的冷漠和打骂去抚养一个生物——孩子,这是生活给她们做出的选择。这里形成的是一个无爱的恶性循环,可怜的女性做了一代又一代的接力者。
三、乡村女性被动的性经历
波伏娃说过:“人类是雄性的,男人并不是从女人本身,而是从同她的关系上来确定女人的。她并没有被当作一个独立的存在……除了男人赋予她的定义外,她一无所有。因此人们叫她‘性动物’,因为她对男人来说本质上只是一个带有性别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她是个性动物,因此她毫无疑问就是性动物。”③在乡村世界,女性只作为一个性动物存在,是男人的性奴隶,男人在本能的驱使下强横地要求,不顾及她们的任何感情。金枝因少女朦胧的爱情失身于成业,一度沉醉在美丽的幻觉中,而成业“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这里作者特意用了冷漠的客观化叙事笔法给我们呈现了没有一丝美感的性,像野兽一样,一切都是本能。马克思说过,人与人之间最直接、最自然、最必需的关系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我们看到在妇女的性经历中,她感到——并且常常憎恨——男性的支配”④,女人在这种性经历中体会出的不是双方感情的融洽,不是性爱的快乐与满足,而只是作为工具的耻辱与悲哀,那种被动的屈服使她们处在奴隶一般的位置。在表面顺从的掩盖下,深藏着她们对男人的怨愤与憎恨,这种激烈的感情在并无意识的情况下潜伏在心底,像暗涌一般待机喷发。
性生活自然导致女性的生产,而生产对她们来说又是一种严酷的刑罚,文中整整一节集中描写了村子里女人们生产的场面,包括李二婶、五姑姑的姐姐、麻面婆、金枝。在这刑罚的时节她们经受苦痛、煎熬甚至死亡的威胁,活像十八层地狱里的层层炼狱,这是女人苦难生命中无法摆脱的一种劫难,而灾难的制造者——男人——却可以毫不动情地置身事外,甚至因女人生产时疼痛的叫喊而大打出手“。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这样的生育过程,是母体与新生命一起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过程,其血淋淋的场景让人直视了“刑罚”般的生产。
生死劫难之后的产物是孩子,他一出生便承载着母亲性经历中的耻辱,生产中的痛苦,女性生命中对男性支配地位的憎恨,对男人冷酷与残暴的愤怒等一系列负荷,他是男人赋予女人的潘多拉盒子。在女人看来,他们是男人给予的东西,她不可能对这个东西充满爱怜,把经受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在孩子身上是合乎恨乌及屋的情感逻辑的,在不可能反抗男人的年代,孩子在女人的眼里成了男人的替身。曾在古希腊时“,为了报复伊阿宋,美狄亚杀死了她的孩子,这个野蛮的传说表明妇女可以从她与孩子的关系中获得可怕的影响”。《生死场》里的母子关系便是这样的影响,乡村女性的冷酷是在实施反抗男人这一目的中表现出来的外在形态,孩子是无辜的替罪羔羊,这样一来,母爱的悲凉与残忍便不难理解了。
①萧红:《生死场》,京华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本文《生死场》中的引文均出自此书。
②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98页。
③④李清安,金德全选编:《西蒙娜·德·波伏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4月第1版,第285页-第311页。
谢秋霞,四川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
(责任编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