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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生命价值的重估

2010-08-15吴亚明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名作欣赏 2010年29期
关键词:老翁过客鲁迅

□吴亚明(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鲁迅自己曾对友人说过,《野草》是他一生哲学的精艺所在,并且还曾对另一文学青年明确表示过,“《过客》一篇他构思过将近十年”①。著名汉学家李欧梵先生曾把《过客》看成是整个《野草》集中说明鲁迅“探索形而上学的最好例证”②,孙玉石先生也在他的野草研究专著《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中提出:“《过客》可以说是鲁迅自身内心两种声音的交战,同时也是两种生命哲学的信仰者的心灵雕塑。”③正是因为《过客》一文具有强烈的象征色彩,文本的开放性极强,因此才可以对它进行各种阐释。原文中,时间是:或一日的黄昏,地点是:或一处,剧中的场景:似路非路,瓦砾,丛葬,枯树根等,这些均带隐喻性,剧中的三个人物都没有具体姓名,带类型特征,他们之间的对话更是充满着象征意味,所有这些密码都需要读者细加体会方能准确破解,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走进这精致而宏伟的艺术圣殿。

与众不同的是刚进入圣殿的第一站我们就不禁心惊胆战,呼吸急促。何以如此?因为一上来刺人眼球的是来了一个荒谬的人,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而只是一直这样走着,更荒谬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将前往何处,在询问了老翁后才得知前方是坟!这里便出现了第一个重要意象即“坟”,此前的研究者对坟的分析多缺乏细致论证,但基于此意象的重要性,我在此将展开来论述。当然可以倾向于把坟视为死亡的象征,意识到坟也就意识到了生命是“向死而在”的,如海德格尔所说:“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④这就把对生命的思索推进到了最极处,死也给人带来了难以摆脱的恐惧感与虚空感,但“死亡并不等于空虚,而是意识到死亡的人的生命历程本身”⑤,于是每个人都是带着死而前行,这死的责任感恰恰赋予了生以崇高的使命感,不断地创造出生的意义才不愧对于每个人自己的死,实现对死的超越。但我认为,对坟的认识可做更进一步的探讨。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文中对坟的自觉意识最先是通过老翁传达的,请看原文:“客——……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翁——前面?前面,是坟。客——(诧异地,)坟?”这就不仅暗示了老翁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它从反面强调了对坟的认识并非是由纯粹的抽象思辨得来的,而是要经过一步步的人生探索后才能艰难领悟到的,所以才又会是一段充满痛苦的历程,过客本人就说他自己“我的血不够了……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现在的问题便是:这辛苦悟来的坟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笔者认为它不仅代表了生命的有限(死亡的自觉,死对生的意义等),更多的应该是体现了鲁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最杰出的先驱者在其自身不断的同现实斗争中所体验并总结到的对生活本质的理性认识,也即生活本身仅仅意味着绝望与反抗绝望这一过程的结合而已。这里可以我们联系《野草》中其他文本来综合说明,比如在《影的告别》里,鲁迅就明确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⑥在鲁迅的小说和杂文中也颇多类似的对生活本质进行意象化的表达,如黑色酱染,鬼打墙等,更为直接的证据是鲁迅致赵其文的信,在回信中作者谈及:“《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的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⑦很显然,反抗坟就是反抗生活这个大绝望,坟直接对应的就是绝望。这样的绝望,诚如汪晖先生所说的:“鲁迅那深刻的‘绝望’来自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认识,来自他对民族历史状况的冷峻观察,来自他对自我与自身的否定对象的无法割断的联系的惊人洞见”⑧,它本身需要高度的理性智慧以及生活感悟力,也更需要超人般的勇气去承认它、面对它,正是由于对前方的认识(坟)以及对此态度的不同,我们明显感受到了老翁、过客、女孩分别代表了三类人群和三种人生态度,不仅刻画了他们之间的差异,还更隐蔽更内在地呈现出了作者的矛盾与自我辩驳,其中张力味甚浓,这也是本文分析的重点。此前对三类人物形象的分析也是研究者分歧最大的地方,几种代表性的观点如下:李欧梵先生将过客看做是鲁迅的自画像,老翁与女孩则代表着过去与未来的人格化⑨;孙玉石先生也把过客看做是鲁迅自己的精神画像,而小女孩是初在世上生活的,她的回答象征了那些被鲁迅称为“作着好梦的青年”们的天真而弱于对黑暗与死亡等真实存在的理解,至于老翁则被看做是曾经的觉醒者,并说他久经风霜,饱经世故,阅历甚深,近于麻木,这种分析十分出色;靖辉也提出了颇具创新的观点:“鲁迅巧妙地将灵魂深处的这样三个‘自我’赋予女孩、过客、老翁这些人物具象上,通过人物对话,其实是人物重心的易位,实现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拷问。三个人物具象既静态地象征着鲁迅内心世界的孤独,矛盾和痛苦,……又动态地暗示着不同时态的鲁迅自己(女孩是过客的过去,老翁是过客的将来,这将来的老翁就是鲁迅所惧怕的自己身上的‘鬼气’)。”⑩加拿大学者李天明在此基础上认为老翁是虚无的人生态度的象征,女孩象征理想主义的人生态度,过客是存在主义的人生态度,不同于靖辉的是,他将“老人看做鲁迅的过去,而女孩则象征鲁迅的未来”[11]。纵观上述观点可见,研究者大致有两种意见:有的把三者分化,而有的则将三者统一于作者自身(只不过女孩和老翁到底是代表着鲁迅的过去还是将来上有分歧),在对三者人生态度的比较,一致处都在于认为女孩充满天真与幻想,老翁代表着生命战斗力的虚弱,人生已无理想追求,而过客是鲁迅精神之自画像。然而仔细研究后能看出研究者们大多都把过客和女孩、老翁进行了对立式的比较,其实反复阅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这里应该是想通过三者的比较来折射出自身生命历时度的进展与反思,从女孩到老翁再到过客,期间明显地透露出了不断挣扎的痕迹,步步升级,从而深化了对人生的哲理认识也最终确定了对待生活的态度。基于此我把女孩和老翁都看做是鲁迅的过去,而过客自然代表着现在。下面让我们来具体分析,毫无疑问,老翁的形象比较复杂,他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否定式的人物设置,而是代表了作者过去的一面或者也可以说他曾经可能就是个类似于过客式的人物,这在文中有两处细节可加证明。第一,正如前文所提及,老翁首先告知了过客前方是坟这一重大发现。第二,老翁也曾经听到过那前面的“声音”。原文是如下表达的:“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翁——我知道。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很值得我们玩味的是,文中两个最为重要的意象:视觉意象“坟”和听觉意象“声音”,老翁可能都曾积极地探索过(故我认为老翁曾经也是位过客),只不过在过客接下来进一步的追问后我们发现老翁已经完全消极颓唐了,请看:“客——……,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不仅如此,老翁还劝过客放弃自我:“翁——……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而对于声音的态度也同样如此:“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从他的反应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两人有着本质的差异,我们知道过客最终是拒绝了老翁的意见,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次反应中他都有个先沉思后吃惊最后拒绝的过程(这是鲁迅自身生命历程的一次挣扎),这个沉思与吃惊在我看来就暗示出了作者的犹豫,它说明作者对老翁的劝说和人生态度有某种程度的认同甚至是尝试过,关于这点,我们可以联系鲁迅本人的经历和他的小说来证明,大家都知道鲁迅曾在《呐喊》自序中明确谈过自己有过数年之久的沉沦期,这期间仅仅是埋头于抄写古碑,这种状况和老翁是比较类似的,作者对此显然深有体会并高度警觉,而与老翁精神状态相类似的还有小说中的著名人物吕纬甫和魏连殳,他们都曾是独当一面的英雄,可惜最后全沉沦了,不同的是后二者的英雄一面比较明显,而且他们都对自己有着较为自觉的自责,而老翁却没有。因此,在经过这样一番横向比较后我们是可以把老翁看成是位曾经的先驱者,后来则又完全过着颓废式的生活(颓废而非虚无),因为他缺乏过客身上那种坚强的生命意志力,他退缩于一己之地,满足于现实的一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要做一个绝望的反抗者是如何的艰难,这不仅有生理上的消耗(我的血不够了,我的力气太稀薄了等)更有精神上的孤独(过客从来就只是一个人在走),故而只有拥有强大意志的人才能走下去!通过对老翁的否定,生命实现了一次升华。不过对过客的考验并没有就此结束,文中接下来又由女孩来考验过客,我们都知道女孩十分天真浪漫也很善良,对她来说前方不是坟而是许多许多的野百合、野蔷薇,这是对未来美好的设计,从这点来看她不仅可以代表像女孩那样的做梦般的青年,如《秋夜》中的小粉红花,还可以代表作者自己年轻时的画像,这个自我画像比老翁时的自我画像还要早,如留日期间的那段历史、在《好的故事》中做梦的“我”等,那时的鲁迅对生活充满着无限的期望与幻想。另一方面,女孩又出于爱护之心递给了过客一块裹伤的布,由此有学者把她对应于友爱者、亲人一类人物,颇有见解。那么对于这样的女孩以及她的同情和布施,过客的表现又如何呢?令人惊讶的是过客先是接受了布施,这当然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过客已经伤痕累累而且一人孤独至今,所以他才会说“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可见他是极需要关怀的,但是这对平常人来说固然如此,对过客这类的强者来说也如此吗?如果他真的有超人般的意志的话。果不其然,过客转想之后拒绝接受布施,不过这样的一个先接受后拒绝过程的设置再次露出了挣扎辩驳的痕迹,恰如鲁迅在那封著名的回信中所言:“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12]还好,过客并没有停留于此,相反,他就是要以近乎超人式的个人独大的英雄行为来展示自己证明自己。作者是通过运用反面的手法(拒绝各种潜在的诱惑)来精心设计这一强者形象的,如此处拒绝女孩的布施就与尼采的同情观十分吻合,尼采认为:“从心理上看,同情首先是一种弱者的心理。一个坚强的人,自己受过痛苦,并且能够忍受痛苦。”[13]毋庸置疑,过客是从强者的位置上来做拒绝的决定的,只不过这位强者深知生活的绝望,已经不再怀有乐观的想法甚至内心还有点犹豫,似乎也没有扫荡一切的气势而仅仅是默默地步步前行,这就多了不少沧桑感和沉重感。此后作者为了进一步反衬过客的意志力,又一次用休息来考验他,而他的反应与前几次惊人的一致,那就是犹豫、徘徊、吃惊,最终超脱,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从这些反复出现的细节里我们能够体会到,绝望的反抗是需要历经各种形式的考验的并贯彻反抗过程的始终,你只要意志力稍不坚定就可能被击倒,而文本正是通过三者的对比,不仅展示了作者自我的矛盾,也展示了作者对自身生命阶段的两次超越,从最初的年轻时的天真,不切实际(女孩)到对生活虽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但又经不起沉重的苦难与压力而滑入颓废(老翁),最后是超越了所有折磨,坚守绝望的抗战的过客,可谓曲折地表达了作者所赞美的“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14]的精神。过客显然是鲁迅所着力塑造的最为悲剧性的英雄形象,也象征了最为强者的人生境界。

最后,我们所要阐释的是文本中那神秘的听觉意象——前方的那个声音,因为它催促着过客前行,对过客来说十分重要,又由于它的象征性极强,内涵比较模糊,容易引起误会,需认真推敲。孙玉石先生就认为前面的声音“从总的意蕴上看,那是一种进步的理想声音的呼唤”[15]。设若如此理解的话,我认为不仅会与整个文章的风格不协调而且也直接降低了过客进行绝望反抗的难度与境界,正如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的那样:“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哪里呢?……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16]因此,对过客来说它绝不是欢乐颂而是命运交响曲。

总之,透过文本细读,我们可以体会出这篇鲁迅曾苦心构思近十年之久的短小诗剧所蕴含的丰富价值,它可以说是鲁迅人生哲学的诗化表达。它集中思索了整个生命与人生的终极价值问题,这种思索是从质疑甚至是否定开始的,宗教的、形而上学的、乌托邦式的一切美好的终极图景在此都被打上了问号,因为它不仅离大地太遥远而且其真实可靠性也无法确定,人类的自我毁灭似乎证明了那一切仅只是话语的美好虚构而已。现实与终极的这一极大反差令鲁迅极为忧虑,他担心的是在终极被拉下圣坛之后,人们是极其容易滑入颓废进而彻底虚无的,因此他才要用过客来重新评估生命的价值,这点颇似尼采。两者都显然深入到了生命最虚无与最充实的裂缝中,他们实际上都借助于用意志、自性来阻挡生命的衰弱与退却,从最虚无处恰恰升华出了最为充实的人生。对鲁迅来说,终极只在于通向终极的艰难路途之中,行走代替了终点,这同样是把生命强力意志本身终极化了,海德格尔就曾经如此评价过尼采,不同的是查拉图斯特拉显得光芒四射,几近疯狂,而过客则目光忧郁,更深沉凝重。

① 参阅荆有麟:《鲁迅回忆》,上海杂志公司,1947年版,第63页。

②⑨ 乐黛云主编:《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9页,第200页。

③[15] 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页,第144页。

④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合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97页。

⑤⑧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增订版),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62页,第289页。

⑥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页。

⑦[12][14] 《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42页。

⑩ 靖辉:《灵魂的自省:从文本的象征意义析〈过客〉》,《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4期。

[11] 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页。

[13] 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第163页。

[16]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加缪荒谬与反抗论集》,杜小真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页-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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