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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栖居的渴求——《推销员之死》的生态批评解读

2010-08-15陈爱华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威利阿瑟推销员

□陈爱华(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阿瑟·密勒是一位对当代人类生存问题进行了缜密思考的美国剧作家。《推销员之死》被认为是他的成名作,发表于1949年,获得当年度美国普利策创作奖。此剧确立了他在战后美国戏剧史上与田纳西·威廉斯齐名的大师级地位,并赢得了国际声誉。这部作品自问世以来,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学者们对其进行了多角度、多层次的分析和解读,其中尤以对剧中人物的悲剧性和“美国梦”破灭的根源的追索最为突出。现在当我们从生态批评的角度解读这部经典时,我们惊奇地发现剧作家对人类生存环境和精神生态的忧虑贯穿了全剧,这种超越时空的先见之明不由得激发我们内心深处的认同和赞赏,对于警醒当今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正如M.C.罗达尼(Matthew C.Roudane)在其文章“《推销员之死》和阿瑟·密勒的诗学”中谈到,当今不同国家的观众对这部戏剧的兴趣一直不减,他们都能从某种角度与之产生共鸣,比如从生态角度上讲,21世纪的伦敦、北京以及美国主要大城市的观众,在倾听剧中主人公威利对人口过剩、建筑商乱砍乱伐以建高层公寓的行径的指责时必深有同感。在这部剧中,阿瑟·密勒通过对威利一家今昔不同生活状态的对比,特别是借威利这个人物的生存悲剧和他儿子比夫最终毅然前往西部的选择表达了他对诗意栖居生活的渴求,对物质至上的社会潮流和崇尚消费文化的憎恶与反感,倾注了他对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的深切关怀,对人类当前生存模式的反思。

本文试图对作品中人物所处自然生存环境的恶化、社会、精神生态危机等方面进行分析,来阐明阿瑟·密勒是一位具有生态关怀意识的剧作家,从而进一步理解这部作品的丰富内涵以及超前意识。

一、城市化过程中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

在《推销员之死》中, 阿瑟·密勒揭示了社会城市化进程对自然美的破坏,造成人与自然的疏远与不断分离,让长期以来自然带给人类诗情画意般的美感和幸福在越来越高度城市化和商业化的美国一去不复返。全剧通过主人公威利,一位美国普通的推销员对当今改变了的居住环境的埋怨和对昔日田园般气息生活的怀念的对比,深刻地揭示了美国的高度城市化和商业化不仅破坏了人与自然和谐的居住环境,还威胁到人的精神层面的健康发展。

威利是新英格兰一家大型公司的推销员,他是美国城市自然生存环境日益恶化的受害者——他像被关在“盒子”里的动物一样,无法接触自然并欣赏到自然的美景,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终日惶恐、窒息不安。人与自然的亲近融洽被城市现代化的梦魇所阻隔,批评家汤普森曾这样叙述:“威利和林达的房子曾位于郊区,周围树木成阴,屋后有一个花园,屋外还有足够的空间供两个调皮的孩子玩耍。但随着城市向郊区无情的扩张,房子被周围高楼大厦团团围住了。”威利居住的房子现在被高耸的公寓大楼围得密不透风,他十分郁闷,以致发出痛苦的呻吟,“在这儿人家把咱们困成这个地步。砖墙啊,窗子啊,窗子啊,砖墙啊。”他感到自己已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街上到处挤满汽车,邻近一带连口新鲜空气都吸不到。草也不再长啦,后院里连胡萝卜都种不活,可惜没有一条反对造公寓房子的法律。还记得外面那两棵好看的榆树吗?那时节我和比夫还在两棵树间挂上秋千来着。”在他看来,榆树和秋千所代表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水乳交融的田园式生活已不复存在,昔日的花草芳香没有了,如今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恼人的刺鼻气味。被逼无奈,威利对营造商乱砍乱伐的行径进行了谴责,“可惜没把砍倒那些树的营造商抓起来,他们在邻近一带大砍大杀。”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或许对往日生活的回忆才能给威利的心灵带来片刻的安宁和欢乐,“我越来越想念那些年月啦,林达。现在当令的是紫丁香和紫藤,接下来牡丹也要开啦,还有水仙花。这屋里有多香啊!”

在高度物质化的社会里,高效率、快节奏绷紧了人们的大脑神经,人类曾经拥有的诗意柔情与安逸静谧的生存环境已难觅芳踪,一种外界强加的异己力量将人排斥在理想的生存空间之外。许多人失去了面对自然时应有的审美情趣,对自然显露的美也表现出可悲的迟钝,有的甚至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他们关心的只是物质上的满足。但是,威利却不这样,他一直对天地之间的自然美有着很强的渴望和欣赏能力,甚至在开车时也不忘欣赏路边美丽的景色和享受温暖的阳光:“我一路开过来,你明白吗?我很好,我还欣赏风景呢。你想想看,我一生中每星期都在路上看风景。不过那一带的确很美,林达,树木真密,太阳又温暖。我打开挡风玻璃,就让温暖的阳光给我洗个澡。不料一下子我竟然离开了车道!说真的,我完全忘了自己在开车。”威利常常谈到以往阳光明媚、空气充足,可以种花种草和蔬菜的大好时光,他多么渴望在乡下拥有一块土地。一次,他对妻子林达说:“今晚我在回家的路上,要买些种子来。”妻子回答说:“那敢情好(大笑)。不过家里阳光不足,也长不出什么东西。”其实妻子的回答已暗示了他的这个小小愿望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无法实现,可威利仍满怀希望,对妻子许诺道:“你等着吧,宝贝,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在乡下搞一块地,我来种一些蔬菜,养几只鸡……”

在这部戏剧里,剧作家通过威利对过去布鲁克林区生活的愉快回忆和对现在钢筋混凝土筑就的现代都市生活的不满,以文学家的独特眼光和视角来分析人与自然的关系,让读者感同身受,乃至引发无限的悲哀和凄凉之情,如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对人类脱离自然的这种文明也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人在他自己发明的人造世界里走得太远了。他们用钢筋混凝土造就了城市,把自己与大地的真实、水的真实和发芽的种子的真实隔离开来。”

二、冷酷无情的商业环境,社会和精神生态的失衡

高度城市化、工业化和商业化不仅使人与自然日渐疏离,也促使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异化。在人与自然关系由和谐到恶化的过程中,人的天性也逐渐失去天然特质,逐渐异化、物化。这样,人类本不应该有的特征——物欲膨胀、技术至上、人类中心主义等使人不成其为人的东西开始污染人的天性,使人性发生严重异化,把人沦为充满物欲、精神空虚的“非人”,技术的“机器”和消费的“奴隶”。人们之间的交往变得越来越冷漠和功利化,大多数人把占有物质如房子、轿车和家用电器等作为生活的中心,整个社会已成一座精神荒原。这种异化一方面威胁到人的精神的健康发展,另一方面玷污了人类的生存环境,整个社会和精神生态失衡了。

在这种异化了的社会背景下,过去多情友善的交易环境被冷酷无情的现代商业竞争所替代,和谐友好的人际关系也化为乌有。

年届六旬的威利为了生存不得不向以前老板的儿子霍华德祈求,以获得数目少得可怜的报酬,即便如此仍然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因为在霍华德眼里,日渐年老的威利已变得不中用了,毫无利用价值,是“一块榨不出油的石头”。绝望之中,威利不由发出无助地呐喊:“我在商号里耗上三十四年了,霍华德。可如今我保险费也付不起,你不能吃了橘子扔掉皮——人可不是水果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霍华德对老员工威利的合理要求置之不理,对他过去对公司所做的贡献视而不见,乃至对他身陷困境而无动于衷,而对当时稀有的机械电子物品的代表收音机却极度着迷,强烈的反差说明了什么呢?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温情的面纱已被撕掉,维系社会成员关系的纽带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根稻草——利益。雇员如果不能再给公司带来利润的话,就会被无情地处理掉,“落得个给人家扔进垃圾堆的下场”。威利感叹道:“这一行里原是有相互尊重,相互关怀和知恩报德的啊。可如今,样样都死气沉沉,也没有机会再谈什么友谊交情啦。”当威利对老朋友查利谈起霍华德不顾他与其父亲的交情而将他开除的事情时,查利一针见血地说“在这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卖得掉的东西”。

金钱和利益成为人际关系的不二法则,只要有了钱袋,就有了人缘,人的价值被严重地物化。威利身为新英格兰一家大型公司的推销员,实际上却变成了其公司一件使用价值越来越低的商品,最后他通过自己的死,留下两万元抚恤金给家人,才能让人感觉到他残存的价值。是的,有意无意之间,威利被当作商品给出卖了,过去如歌的岁月“走过多少里公路,乘过多少回火车,做过多少笔买卖,熬过多少个岁月……”已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崇尚消费文化也成了城市高度工业化和商业化的苦果,大部分居民自觉不自觉地当上了日益膨胀的消费品的奴隶,正如蒋道超所说,“如果说以前人们被其他人所包围的话,那么在消费社会则被无限的物品所包围,人们的社会行为举止和心理变化等都受到物的影响和操纵。另外,由于电子信息技术和媒介的高度发展,人们的生活被笼罩在无形的商品消费气氛中。虽然媒介声称社会是按照消费者的要求提供服务,而实际上人们的欲望被无形地调动,日益膨胀,主体已失去了自己的主动性,成了被操纵的对象;物品也失去了往日的使用价值,所呈现的更多的是它的符码价值,明显地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地位的差异、身份的差异和声望的差异等。”威利通过分期付款方式购买的各种商品,如房子、汽车等,为他带来了恼人的汽车、房屋及家用电器账单,加上妻子不停地提醒每月该付的数额,让他面临着极大的生存压力。“我这辈子总希望有朝一日能用现金当场买下一样东西,它不会坏!我老跟垃圾赛跑。我的汽车刚付完最后一期款子,汽车已经快报销啦;电冰箱啃起传动带来就像个大疯子。那些东西的寿命他们都算好了。他们算准了,你付清最后一笔款子的时候,东西也正巧用坏。”威利的抱怨从本质上揭露了在崇尚消费的社会里,人们对严重的物化生活的反感和不适应。

阿瑟·密勒作为一位思想敏锐的剧作家,深切地感受到了膨胀的消费文化对人的奴役与异化,威利的遭遇正是对这种变异了的商业社会形态的有力鞭笞。

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态的失衡必然会导致人类精神生态的失衡,威利成了这种失衡生态的牺牲品。昔日人们有着美好的人性和平和的心态,友情、道义、知恩图报等传统美德让人间充满温情,而现在一切都在发生改变。

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威利出现了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涣散乃至错乱,面临崩溃;大儿子比夫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小儿子哈比常常感到寂寞。尽管哈比拥有自己的公寓、汽车和女人,但仍然感到精神寂寞、空虚,“自己的公寓房子,一辆汽车,一大帮子女人。可他妈的,我还是寂寞呀。”哈比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可悲的一面,即物质财富的获得并不能带来满足感和幸福,可他总也摆脱不了通过赚得大笔钱财来证明自身价值的想法。比夫在西部农场干活多年后回到纽约,发现自己十分陌生城市生活,难以在商界找到合适的位置,但他不想成为“城市这个疯人院里关着的人”。威利父子的生存危机实际上是人类在日益物质化社会生存危机的一个缩影,高度商业化的城市对他们来说就是“疯人院”。在这个疯人院里,居住着无数患有心理疾病、被物质主义异化的人。

三、对人与自然和谐之美的渴求与追寻

高层建筑密集、树木无度砍伐、人与人关系异化,侵蚀了人类的精神家园,城市里的居民从外到内都丧失了诗意栖居的场所,过着非诗意地栖居生活。海德格尔指出,“非诗意地栖居不是人的真正存在。非诗意地栖居是指人自身无希望的繁殖,人对物质的疯狂追求和对名声的疯狂追求。这种居住形式只会从根本上背离人的居住天性,打破人居住的四元世界。非诗意地栖居的表现形式是征服大地,掠夺天空,远离神性,丧失人作为短暂者的存在。”尽管现实世界是如此有悖于诗意生存的理想,但人类对诗意栖居的本能渴求却挥之不去。

当威利的哥哥告诉威利他在阿拉斯加买下的一片森林需要有人去照料时,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天呀,森林!我同两个孩子到美妙的大自然里去!”其实威利也有普通人的一面,希望两个孩子出人头地,赚大钱,但在美妙大自然巨大的诱惑面前,他本能地向往和孩子们过着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而不被高度物化所奴役的如诗如画的生活。他憧憬着在乡下建一所房子,“我要造所小客房。因为我有那么多好工具,我只需要一点木材和心境上安宁些就行啦”。比夫对以往的牧场生活的回忆充满了情感,因为他发现自己曾从中得到极大的满足,“要知道我干活的这个牧场,现在又是春天了。牧场里添了十五头小马,没有比看到一头母马和一头新生的小马更叫人上劲的,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在美国战后工业化、城市化急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人们的精神生态遭到扭曲,威利及两个儿子的遭遇反映了人类共同的生存境遇。

阿瑟·密勒批判了美国战后物质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精神异化,工业化进程为了片面地满足膨胀了的物质需求无限制地毁坏自然,结果切断了人与自然沟通的纽带,城市变成奴役人性的地狱和使人患上心理疾病的“疯人院”。他认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田园牧歌生活是威利一家获得身心健康和精神愉悦的唯一途径,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使人重新认识自我价值并重拾尊严。剧本结尾比夫前往西部的选择体现了剧作家的良苦用心,这种选择表明了他对诗意栖居生活的一种渴望,对审美人生的一种构想,体现了他的意蕴丰富的生态情怀。

《推销员之死》反映的时代是20世纪前半期——美国资本主义高度发展时期,一个以牺牲自然美、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人的尊严为代价的高度商业化时期。

阿瑟·密勒的生态意识源于他早年的生活经历,他亲身感受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在作品中得到了详细地记述。批评家诺斯在其《〈推销员之死〉和〈全是我的儿子〉》这样写道:“密勒长在布鲁克林区,后来创作的《推销员之死》与《桥头眺望》就是以此地为背景的。在这两部剧中,他记录了那儿在他的青年时代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例如,威利看到那里几乎田园式的、带有花草菜园的小房子已被高大的公寓住宅楼所取代了。后一个剧本中的律师阿尔菲利看到那里的湖滨被弄得‘不那么自然’了。”阿瑟·密勒认为自然不仅是人类赖以栖居的家园,也是人类身心愉悦的源泉,只有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才能保证人性的健全发展。人类的诗意生存环境在城市之间也许一去不复返,但剧作家对避开、扭曲人性和破坏诗意生存的商业文明,返回宁静的、天人合一的田园生活方式却充满遐思神往。他以先知的眼光审视了现代人类生存的困境和悲剧性,表明了他对美国社会物质至上、崇尚消费发展方向的疑虑和不满,这在当时的美国是极富预见性的,就是对当今不断纵深扩展的我国城市化建设也具有十分重要的警示作用。

[1] Matthew C.Roudane.Matthew C.Death of a Salesman and the Poetics of Arthur Miller.Christopher Bigsby,ed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rthur Miller[C].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2] Terry W.Thompson.ArthurMiller'sDeath ofa Salesman[J].Explicator,2000,(3).

[3][美]阿瑟·密勒.阿瑟·密勒剧作选[M].陈良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4] 转引自王诺.生态与心态:当代欧美文学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 蒋道超.消费社会[C].西方文论关键词[M].赵一凡主编.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6] 转引自尚永强,张强.人与自然的对话[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7]诺斯《.推销员之死》和《全是我的儿子》[M].任小玫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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