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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视域下的忏悔意识——谈张抗抗的知青小说

2010-08-15陈惠琼

文艺评论 2010年5期
关键词:张抗抗知青人性

陈惠琼

张抗抗的忏悔意识是在知青视域下的一种忏悔意识,这与作者的经历密切相关。作家的人生经历了“红卫兵—知青—作家”的历程。张抗抗的16岁是在“文革”发生的那一年。因为父母的政治问题,她被拒绝加入共青团;与同学混入大串联的队伍,上北京参加红卫兵接见,回来就成为“红三司”的一员,再是给《红卫兵报》投稿。18岁的时候,因为闲得无聊,就跟风进行“革命友谊”式的恋爱。19岁的时候,母亲被隔离审查,张抗抗违拗家人的意愿,下乡到北大荒,在黑龙江鹤立河农场劳动八年期间,当过农工、砖厂工人、通讯员、报道员、创作员等。22岁的时候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灯》。25岁的时候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分界线》。27—29岁的时候得以在黑龙江艺术学校学习编剧,继而进入黑龙江作家协会,从此展开了作为一名作家的人生。张抗抗是幸运的,她凭借着文学创作的天赋,在“文革”期间发表小说,在“文革”结束后,又能顺利地走上从事写作的道路,是老三届中少数的成功者之一。人生经历决定了张抗抗的创作题材多半来自于知青生活,她的忏悔论主要是针对“青春无悔”论发出的。但作者没有把视野局限在知青这一特定历史群体的身上,而是自觉地进行自我突破,借知青题材反观人性的丑恶。因此确切地说,张抗抗的忏悔意识是基于知青题材又超越于知青题材,达至人类人性层面的一种忏悔意识,具有普世的意义。张抗抗的创作指出,人最终要向人的神性生命忏悔。她的忏悔意识大体可分为指向他体的和指向自我的。

推卸责任:指向他体的忏悔

所谓指向他体的忏悔,指作者通过揭露知青朋友们的人性恶,代替知青朋友们进行忏悔,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把忏悔的责任推卸给时代、社会,但作者指出人性恶才是悲剧的根源。这一类的作品,主要有20世纪80年代的《牡丹园》和20世纪90年代的《沙暴》,《残忍》等。

从《牡丹园》可见出当时在“文革”结束后,知青作家对历史、对人道主义的反思,局限在时代的视野上,认为是时代致使人的悲剧。这也就是为什么知青作家的忏悔意识,在高度和深度上无法与巴金等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忏悔意识相匹敌。

《沙暴》的创作素材来自于作者的丈夫。他是北京知青,在内蒙古草原插队十年,陆续给作者讲了许多内蒙古草原的故事。作者谈到:“猎鹰的事情都是真实的,知青由于无知、由于生产需要、以及‘文革’所激发的狂热的‘破坏’欲,使得知青直接参与了这场‘浩劫’,老鹰的迅速减少引发老鼠肆虐,这一生物链的断裂,促成草原沙化,后果是极其令人痛心的。”①作者感到知青破坏生态平衡是需要忏悔的。在《沙暴》中,作者为人物设置了一系列的生存困境来突出信仰的失落。作者在一开始就安排一场知青聚会,以其他知青的光鲜亮丽反衬辛建生的寒酸:“所有的在宴席上就座的宾客,几乎全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惟独他一个,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涤卡面料夹克衫,邻座的人蹭着他的衣袖时,衣服上就散发出一股灰尘的气息,连他自己都能闻到。”②以现实的鲜明对比衬托辛建生在物质生活上的落拓,从而为下文辛建生为改善生活质量而再次猎鹰作伏笔。作者的伏笔是一层层深入的。在知青聚会上,辛建生遇到了牧业队的知青吴吞,由此展开了他们过去在宝力格牧场上砍伐树木、猎鹰的回忆。辛建生为那些最辉煌的回忆感到极其耻辱,他的良心是备受煎熬的,这是辛建生的赎罪行为的基础。辛建生在回城后一直为自己的猎鹰行为感到内疚,在与女儿收看“动物世界”的时候无法心平气静,并且以放生鸽子作为赎罪的方式。猎鹰虽然见证了辛建生的高超枪法,曾经给他带来荣誉感和成就感,但“面对死去的老鹰那一双依然凶光毕露的眼睛,他却不能不惶恐不悚然——硕大的老鹰绵软地倒在他的脚边,翅膀四周黄黑色的羽毛血迹斑斑。而鹰的眼睛却一直瞪着他,如它生前,一眨不眨。”③生命的悲苦凋零触动了辛建生人性中隐存着的善,唤醒了他未被完全泯灭的良知,警告他的破坏行为。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就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宗教尊重和珍视生命的存在。虽然宗教在“文革”中遭到极大的压制和破坏,对生命的体悟依然能在未完全泯灭良知的心灵中泛起微妙的善的情感。所以辛建生无法抚平内心的罪恶感,并尝试做出补偿和赎罪,这就有了后来辛建生放飞鸽子的行为。

但他对生命的爱终究敌不过环境的巨大约束——环境以强有力的双手把他推往罪恶的深渊,一手是吴吞的执意“聘请”,一手是妻子的婉言“请求”,前者以草原经济开发的名义把猎鹰的犯罪行为合法化,后者以治病救人的名义给了他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在这个社会里,“一切智慧和德性必须转换成金钱才有实际价值。人已无善恶之分,而只有成功和失败的区别。——他,能抗拒到底吗?”④作者非常注重刻画个人与社会的对立、内心与环境的对立、精神与现实的对立。通过这一系列的二元独立,提出“治疗救人和保护老鹰哪个更重要”的命题。辛建生认为“保护动物是为了人,救命当然也是为了人。为了眼前的人命,也许就只好先挪用一下人类的根本利益了。毕竟人保护地球只不过是保护自己的另一种方式。”⑤作者可谓洞悉人类的辩证法:保护自己比保护地球为先,保护人类比保护动物为先,眼前利益比长远利益为先。这一“以人为本”的哲学观把人类的自私本质暴露无遗。至此,张抗抗把知青与生态的对立上升为人类与自然的对立,把知青的人性恶上升到人类的高度:随着经济的发展,人类对物质的追求和享受以对生态的破坏作为代价,人类只图眼前的短期利益而牺牲长远的根本利益,这一切都出自人的自私自利。这篇小说还包含了另一对立:个人与社会环境的对立。辛建生的赎罪心理被强大的外在社会环境所压制甚至摧毁,他在外界力量的推动下,又朝草原出发了。这个社会流行着“宁可等到将来去后悔,也不愿现在挽回”⑥的观念。由此指向社会的整体罪恶,社会以其强大的意识形态吞噬了个体中仅存的那丁点儿良知与悲悯情怀,然而却又正是个体的无知和信仰的脆弱形成整个社会的扭曲。

《沙暴》注重刻画人性中的自私,《残忍》注重描写了人性中的残忍。作者在访谈中说到:

“残忍”已不仅仅是二十年前的一次意外行为,而是人性中生而具有的欲念。知青离开了农场,并不是“残忍”的终结;他们的人生依然充满凶险,只是他们也许可以用理性来抑制那些“残忍”的欲望罢了。这部小说实际上也是“借用”了知青题材,试图探讨“人”和人类共同的弱点。⑦

也许在“文革”中,连长对知青的残忍(剥夺知青利益、欺辱女知青)是知青对连长残忍活埋的理由,是“以暴制暴”的社会使知青变得残忍。但最根本的依然在于人性中的残忍本质。社会正是由众多的独立个体组成的,“文革”的大环境极大地释放了人性的残忍,“文革”后市场经济使人在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中渐渐地迷失于残忍的无意识中。马嵘和牛锛共同谋划实行活埋连长的计划,牛锛义气地独自承担了责任。20年后,马嵘因做生意顺路回到荒原上牛锛的葬身之地,他的所思所想暴露他信仰价值的失落:

值么?我看不值。不怕你生气,如今想,那真傻。为了一个女人,为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正义,搭上一条命。你要是活着多好,咱俩一块儿做生意,你下手狠,准保是把好手,一赚一个准。房子汽车早都置下了,夜夜卡拉OK娱乐城。想上哪上哪,世界上有的是快活的地儿,要是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搞不到手呢?⑧

马嵘的人生价值观是以金钱为中心的,在马嵘看来,为正义而搭上一条生命是不值得的,只有赚钱才是值得的。出于金钱至上的价值观,马嵘庆幸牛锛的死去,因为“生意场上,亲兄弟也明算账呐,说翻脸就翻脸。自己若要想做手脚,牛锛抬手就把他灭了。”⑨出于金钱至上的价值观,马嵘幸亏自己还活着,能够赚钱,能够逍遥,在离开墓地前往签合同的路上,他觉得他已和牛锛两清,决定不会再来。可见,社会并不是人性残忍的根源,而是残忍作为人性的本质之一,在任何一个社会中都会或隐或显地存在。

中篇小说《永不忏悔》讲述几个知青拒绝忏悔,理由是他们把历史的责任和忏悔的责任推卸给社会。这篇小说一再受到粗心读者的误读,被认为是作者拒绝忏悔。这涉及到作者对情节的设计表达、对人物的塑造刻画和读者的接受误读之间的距离问题。作者塑造了几个知青人物和几个上级形象,在不同的条件下,暴露批评了他们那些不可示人的人性弱点和道德缺陷。包括:连长利用知青的力量,把鱼干、豆油、面粉等物什全都归为己有;知青慕东利用他在养蜂场工作的便利,想把蜂王浆偷出寄回家;小廖利用教二曼拉手风琴的机会,要挟并玷污了她;女指导员和男排长毁掉了女知青香榧子的纯洁和前程。可是他们都不觉得自己有过错,更不感到难过。在知青聚会上,大家都对往事闭口不谈。“我”是小说中作者突出的对往事依然耿耿于怀的人物,“我”说出一个万元户的故事:从北大荒的农场调回山东后,把豆油等物什分给村民,受到村民的赞颂,他置办了养鱼场,成为了万元户。这个故事使聚会上的人沉默了起来,他们猜测到这个万元户就是当年的连长,使他们回想起过去的自己,并反观自身:

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灵魂真正轻松过吗?面对往昔,也许没有人能坦然自若。当我们相聚时,每一双眼睛都有一个不那么光彩的自己。只是谁都缄口不言罢了。

历史不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起来的。

谁有勇气问问自己?但即便是忏悔,又有谁来充当接受我们忏悔的神父呢?⑩

对过去缄口不言不等于就能把责任都推卸给历史。“又有谁来充当接受我们忏悔的神父”一句,再次把个体与社会的对立关系提出来:是环境的约束致使个体的犯罪,还是个体的犯罪构成了社会的约束?是社会酿造了个体的罪恶还是个体的罪恶使社会变成罪魁祸首,使社会失去充当接受忏悔的神父的资格?小说最后的几句话:

那个山东佬叫什么名字?居然有人问。

我想了好久。那名字似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我的记性真是坏透了,而且一点儿规律也没有。

来日遥遥。(11)

似乎失忆就能够把责任留给历史,继而把历史尘封在失忆中。正是个体选择了遗忘,才把自身的责任卸给历史和社会,换得自身短暂的心灵安宁,以为这样就能够活得轻松自在。也许一切由人类所构成的社会本身就是罪孽重重的,但由神所恩赐给人类的最高法则——真、善、美,是人类的神性生命之所在。“凡事察验,善美的要持守。”(12)“人不可自欺。”(13)“行善的复活得生,作恶的复活定罪。”(14)“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15)作者指出个体对真善美坚守的艰难,个体要承担起责任,是“来日遥遥”的似乎看不到曙光。“义人多有苦难”,(16)义人所承受的苦难正是来自于个体对善的坚守和对恶的环境的反抗。人物把忏悔的责任推卸给社会,以此换得自身的安宁。

不管是辛建生、马嵘,还是《永不忏悔》中的“我”,个体为自己编织了种种虚妄的理由寻求释放,但灵魂依然捆绑在黑暗的深渊。

问问自己:指向自我的忏悔

作者曾经在小说《永不忏悔》中问:“谁有勇气问问自己?”她的半自传体小说《隐形伴侣》,是以自身的部分经历为创作素材,探索人性的复杂。自传体笔记《谁敢问问自己——我的人生笔记》,对她在“文革”中的盲从愚昧行为进行了自我审问。这是一种指向自我的忏悔,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是忏悔的一种实践行为。

长篇小说《隐形伴侣》是张抗抗目前为止最喜欢,也自认为是她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20岁的肖潇这一形象带着作者的影子:有文学天赋,追求真善美、喜欢童话、纯真幼稚,父亲过去是地下党,母亲正在被隔离审查。肖潇在北大荒的经历也相似于作者的经历:结婚、离婚、生子。作者没有局限在对这一人物的平面刻画,而是侧重挖掘人物心理的活动,吸收了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用性意识和梦来表达人物的压抑心理,描写了肖潇从纯真到虚伪的转变过程。作者把笔墨主要集中在肖潇、陈旭这一对夫妻身上,以他们之间的矛盾为契机,深入探索人性的复杂。

肖潇的转变是从被安排进政治文化室、实现个人价值开始的。为了能够继续留在政治文化室,肖潇选择与被视为懒惰、撒谎成性的丈夫陈旭离婚。但陈旭是忠于他个人的价值观的,“我有七情六欲,才叫个真的人。但是为了它,常常就得说几句另外一种假话……有些人你看他从来不撒谎,一颗心老早假假的了。”(17)“你干吗不问问,别人又是怎么骗了我们!这个时代,这场运动,曾经对我们说过几句实话?可是谁去质问他们,谴责他们呢?”(18)“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里,只有用谎话,才能得到人起码应该得到的尊重,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样的社会,也配还报它坦白和真诚吗?”(19)

这就是陈旭的欺骗论,他似乎看透了这个时代、这场运动的欺骗本质,他以欺骗的方式报复他所受到的欺骗。他在物质上的欺骗行为,恰恰是他在精神上真诚的表现。他看出了这个时代和这场运动对人的七情六欲的压抑,说过这场运动是“变相劳改”,是没有未来的。陈旭自认有才,想改变现实,但是无能为力,于是采取自我放逐、以恶劣的行为实现对现实的抵抗。他认为其他知青为了响应下乡的号召变得虚伪,他不屑于成为他人眼中的光荣榜样。他觉得只要能够忠诚于内心的想法、能够满足他的七情六欲,那么生活就是实在的。这些言论和看法都是肖潇不能理解和宽宥的。肖潇的价值观,是人不能有任何的欺骗行为,特别是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损害他人的利益之上。但肖潇后来的所作所为,证明了她的“真诚”论是多么的道貌岸然。

肖潇为了实现个人价值,不知不觉地成为时代的传声筒,这很有点作者本人的影子。作者本人在下乡期间当过通讯员、报道员、创作员,在政治文化室工作过,其长篇小说《分界线》的写作就是迎合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肖潇爱好文学创作,听从领导的安排,从事通讯报道一类的工作。她的报道《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受到了陈旭的冷嘲热讽,却得到了余主任的表扬和郭春莓的看重。郭春莓是作者塑造的典型劳动模范,也是被异化了的人物形象。对知青运动的本质,数陈旭和邹思竹看得比较清楚。对郭春莓这一被异化了的劳动模范形象,肖潇由讨厌转变为钦佩支持。只有邹思竹看出郭春莓的灵魂已被改造得无可救药,也洞穿了肖潇的错误本质,指出她“错在还要去宣传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20)

肖潇的批判稿《一条河堤,两条路线》的虚假写作,惹来陈旭再度对她冷嘲热讽:“你向几千几万个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你是骗人有功啊!”(21)这使肖潇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并且害怕陈旭知道她在扎根公开信上签名的事。至此,肖潇为了现实利益,不惜做出欺骗他人,违背良知的行为,她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与现实抗衡的意识和力量,被现实诱引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异化之路。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她知道自己再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22)

肖潇这一形象之所以塑造得比较成功,是作者在她的身上体现了人性的复杂,这是一个圆形人物。肖潇的超我压抑了她的自我和本我,她屈从于政治主流意识形态,以时代的规范和理想压抑了本我,也压抑了她内心的道德规范和理想。换言之,她戴上了荣格所谓的“人格面具”。与陈旭的消极抵抗、邹思竹的病症回避不同,她顺从了社会所赋予的角色。为了迎合时代的要求和满足个人利益的实现,她在心理禁锢与现实的人性需求的自我矛盾和自我斗争之间,最终也成为了被“异化”的一员。共产主义原本是为了消灭私有财产,而在努力消灭私有财产,只有公有财产的“文革”,人的异化现象却仍然普遍存在。肖潇这一形象的意义,在于反思“人”如何在一个巨大的环境、社会体制之中不由自主地走向虚伪和欺骗。肖潇的转变根源是人性中的私心杂念,为了个人价值的实现,为了在日后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岂止肖潇,郭春莓、余主任之流莫不如是。时代虽然以其强大的力量教育革命青年放弃一切私心杂念,但显而易见,这一教育是失败的,人是不可能没有私心杂念的。人的悲剧源于人性之恶,又返归于人性之恶。

综上所述,我们暂且可总结出张抗抗人性视域下的表达忏悔意识的写作模式:人与社会的对立——人性恶(自私、丑恶、残忍)是悲剧的根本——人应该为自身忏悔。这种写作模式在作者的其它创作中,还有《白罂粟》等。人与社会的对立集中体现在人物个体与“文革”期间的社会的对立,但作者在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沙暴》、《残忍》,告诉我们人性恶不只存在于“文革”中,“文革”只是给人性恶提供了张扬肆虐的环境。辛建生和马嵘虽然为“文革”中个人的残忍行为感到良心不安,但在新时期的社会里,却能够通过种种合理化了的借口使他们的良知继续被压抑。由此作者指出了这样的问题:社会不是人类犯罪的根源,是人性之恶致使了人类的悲剧,从而表明了作者的忏悔立场,那就是人应该、也必须为自身忏悔。宗教劝导世人从善、从真,劝导罪人悔过自新,佛教有“礼佛大忏悔文”,天主教有“悔罪经”,教导罪人从悔悟中获得新生。

如果说半自传体小说《隐形伴侣》中的肖潇这一形象,只带有作者的一半的影子,那么自传体笔记《谁敢问问自己——我的人生笔记》就完全是作者的亲身经历的再现,是为自身曾经的无知、愚昧、盲目表达负疚的文字。从作者的亲身经历中,我们可以得知,作者知青作品中的人物设计和情节安排,是作者所非常熟悉的知青生活,其中有很多是来自于作者的亲身经历和感受。

2007年《谁敢问问自己——我的人生笔记》事实上是1998年《大荒冰河》的修订版。此书记叙了作者从1966年以来的经历,重点始终在“文革”时期。在《自序》中,作者对“青春无悔”与“忏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不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高唱“青春无悔”,“但人们往往没有勇气否定自己,我们曾激烈批评的都是别人的历史……我们不愿不肯不忍也决不能承认自己的人生有一大块空白,因为,我们不再有填补这空白的时间了。我们只能以曾经有过的‘荣耀’和‘辉煌’,来支撑、慰藉那一颗颗苦涩的心”。(23)

注意作者使用了第一人称复数“我们”。作者使用这一人称代词,用意应该有如下几点:一、老三届是集体主义的一代。作者是老三届的一分子,使用“我们”,强调作者是老三届的一员,其立场是在老三届的一边,并非站在老三届的对立面,能够使老三届阅读起来倍感亲切。二、企图让老三届易于接受作者的将要表达的尖锐的观点。作者预感到她所主张的“忏悔”将是老三届难以接受的,为此,作者努力做到“婉转”。三、表现作者一颗理解又钝痛的心。对老三届的执迷不悟,作者一方面体会到这一代人的不容易,予以理解;另一方面以现代的目光,痛心地感到老三届渐渐地远离现代生活,他们却依然自欺欺人不敢正视自身。

在这篇《自序》的前半部分,作者对老三届之所以拒绝忏悔表达了理解:一、中华本就是一个缺乏宗教精神的民族,是没有忏悔的遗传基因的,而传统儒教也只是从伦理的角度主张省“身”而非省“心”。这是从民族传统的角度予以理解。二、准确揣测出老三届高唱“青春无悔”的心理原因。一方面他们有着人性中为避免加重内心的不安而拒绝自责的回避心理;一方面他们认为自己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为国家付出过“辉煌的业绩”,为此他们感到骄傲和慰藉。三、产生“青春无悔”的社会原因。经历过“文革”的年代,即是经历过在政治压力之下为“蒙混过关”被迫进行各种“悔过”、做出虚假的“思想汇报”和“坦白交代”的年代,这样的社会原因结合上延续千年的民族文化心理,“青春无悔”似乎产生得顺理成章。四、不符合中国国情。中国没有“忏悔”意识生存的土壤,“到了上帝和‘人’都已经‘死亡’的21世纪,还有没有一种绝对的精神原则,能够承担‘忏悔’?”(24)作者对此提出质疑。意识到“忏悔”不太符合中国国情,张抗抗于是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就让我们先来自我审视一番行不行呢?就让我们自己扪心自问、从头梳理一遍行不行呢?”(25)

接着在《自序》的后半部分,作者从对“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分析,来支持“忏悔”的理由。从“社会效益”来说,是红卫兵坚决支持“文革”的发展,是红卫兵们把野蛮作风带到了“广阔天地”中去,数千万“老三届”是红卫兵和知青中激进分子的参与,使得“文革”形成巨大的“规模效应”。从“经济效益”上说,知青下乡增加了农民的负担,加剧了农村的矛盾,使农场严重亏损,烧荒伐木致使如今三江平原的气候异常和部分土壤沙化。作者从历史的“势利”眼光分析证明了老三届所谓的“辉煌业绩”是虚妄的,他们的“青春无悔”的言论是站不住脚的。“你作为那个集体中的一员,还能有什么光荣可言?至少你不应为此感到那么由衷的骄傲吧!”(26)作者认为老三届不能把责任推卸给路线和政策,并指出正是无数的个体对路线和政策的实施造成了时代的悲剧。

在《自序》之后,接下来,作者展开了“问问自己”的实践过程。在《西湖红海洋》和《“文革”中的杭州一中》等篇章中,作者写到杭州一中的红卫兵们是如何把地主和地主婆鞭打、折磨至死,“这一段历史惨案,后来不了了之,没听说有人对此事表示过‘忏悔’!”(27)作者的愤怒在于老三届只沉迷于自我肯定或自哀自怜,却对曾经的错误和残忍只字不提。红卫兵们恰恰来自于平时表现不好、学习成绩低劣的学生,他们借着“以革命的名义”,批斗老师、同学,以“抄家”为名没收占有了大量的古董字画首饰,犯下了许多令人发指的罪行,却从不为他们的暴行和私心杂念有所忏悔。作者虽然没有犯下上述的罪行,但她至今仍为曾经的愚昧无知感到后悔和内疚。她虽然没有机会成为正宗的红卫兵,但却有成为红卫兵的虚荣心,所以才与同学混进红卫兵的队伍上北京大串联,以接受国家主席的接见为荣。她积极地申请加入共青团、申请加入红卫兵,向《红卫兵报》投稿,跟随潮流寻找“革命战友”,进行“革命友谊”式的恋爱……对“文革”多少抱有新奇的感觉,并积极融入其中。如果不是作者的母亲后来遭遇“隔离审查”,很难想象作者会如何继续盲从下去。在回首这些往事的时候,作者表达了她的自责和自我质问:

当外面的世界向你封锁了“造反”的机会和可能,你内心深处造反的欲望却在蠢蠢欲动;你为自己无反可造而痛苦不堪,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于是你决定以恋爱来挽救自己,你在心底向全社会宣布——对一切世俗传统的“造反”,正在一个新的领域内深入进行。那是你心里的秘密,确实使你获得了极大的心理平衡。(28)

尽管有那么多可以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但若干年后,回想那段历史,我仍然痛恨那个时期的自己——我无论如何也说不

出“青春无悔”这几个字。我悔恨痛心的事太多了——在那个十六七岁的年龄,我为

什么那样地不懂装懂?……我为什么就不能独立思考,而偏偏那么热衷于荣誉和“政治生命”呢?“文革”是我一生中最缺乏良知、道义,留下许多趋时避害、追风逐流的种种“污点”的一段历史。(29)

这样的文字是反证那些要求张抗抗忏悔的人最好的证明。类似这样的悔罪之词还有很多,在此不再一一举例。在天主教,罪有大小之别,无论大小,只要是犯罪了的,都应该忏悔。虽说张抗抗在“文革”中并没有实质性地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她对自己的愚昧、无知、盲从行为感到不可原谅,在书中进行扪心自问,这就以个人的实践行为,回应了她在《无法抚慰的岁月》中的“扪心自问”的提议。张抗抗这样的“扪心自问”也许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知青都和她有着完全一致的经历,她的忏悔实践也许只能代表和她有着共同经历的那部分知青。但我们不能对她太苛求,因为相对于那些犯下了切实的令人发指行为的“红卫兵”或知青来说,她的这种实践已经是一种成功的尝试。她已经在她力所能及的经历和范围中,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我的人生笔记:谁敢问问自己》(《大荒冰河》)和巴金《随想录》、季羡林《牛棚杂忆》相同的是,它们在艺术修辞上采用了最朴实的章法,最朴素的文字,最自然的描述。既可以说它们没有采用任何艺术修辞,也可以说它们采用的是最大的艺术修辞。庄子说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看似没有的存在,其实是最大的存在。曾经有香港的读者质疑《随想录》的文学性,质疑巴金老人的作家性,怀疑他的大师地位,他们觉得《随想录》写得太不文学化了,简直就是用直白的文字堆积起来的话语而已。因此,陈思和先生感到他们并没有真正读懂《随想录》,他们只读到文字的表层意思,却没有领会到巴金曲折、隐晦的手法,在看似直白的文字背后,其实隐藏了深刻的言外之意。这样的直白而深刻的语言修辞,在《牛棚杂忆》和《我的人生笔记:谁敢问问自己》中同样存在着。

第三节向谁忏悔:指向人的神性生命

必须要指出对谁忏悔的问题,对张抗抗忏悔意识的分析才算完整。

作为一种来源于知青生活、高于知青生活的人性视域下的忏悔意识,作者把接受忏悔的对象指向宗教中的神或上帝(天父)。只有宗教中的神或上帝(天父)才有资格聆听生发于人性的忏悔之音。也即是说,《永不忏悔》指的是“我”不愿意向有罪的神父忏悔,此神父是上帝的权利执行者,是在世的人,甚至是某政治系统的象征,具有象征的意义。在此,被抛于世的此在与罪恶的社会再次构成了对立的关系。

在1990年,张抗抗与加拿大教授梁丽芳有过一次对话,这次对话的大致内容被梁教授写进《从红卫兵到作家》这本书中。张抗抗对梁的行为感到很不满,原因在于梁未经张的同意和核对便出版她们谈话的内容,并且对张的谈话内容有极大的歪曲,把张的立场变成是拒绝忏悔,而忽略了张的前提。前提就是:如果人人忏悔,全民忏悔——岂不是替那些真正的罪人“分担”了责任,岂不是让那些制造罪恶的人逃脱了应得的惩罚。因此,所谓“永不忏悔”,指的是“我”不愿意向那些有罪的“神父”忏悔。

至此,张抗抗的立场已经非常鲜明:愿意向宗教信仰中至高的神、上帝(天父)忏悔,拒绝向制造罪恶的和有罪的俗世“神父”忏悔。

在中篇小说《永不忏悔》中,作者把山东万元户的事迹跟忏悔的话题连在一起,不是没有深意的。“文革”后发迹的山东万元户,其实是“文革”中的农场里的连长。连长霸占了农场中的许多物资、收受了知青的许多财物,他对知青极为刻薄,却在回乡后把物资分给村民、受到村民们的充分肯定。“连长”的身份是双重的,他面对知青的时候,是连长的身份,代表专制、压迫、剥削;他面对村民的时候,是乡里,代表平等、分享、施予。“连长”的身份具有象征的意义,他一方面是上级领导专制权力的执行者,一方面充分利用权力对知青进行压迫、剥削,把农场的物资据为己有,留下知青承受饥饿和寒苦,使得知青为了解决自身温饱的问题不得不做出偷盗之事。他是罪恶的制造者之一。知青犯罪的背后,有更大更严重的犯罪者。这犯罪者,在此时此地是面目狰狞的,彼时彼地却得享荣耀。“女指导员”、“排长”具有与“连长”同样的象征意义。他们恣肆手中的权力,对底下的知青进行专制性的统治,对知青的生命和尊严肆意踩踏。应该说,他们是真正的制造罪恶的人。

为什么“红卫兵”是有罪的?毫无疑义,他们一方面被各个地方的领导人赋予了合法的权力,专制权力使他们的破坏欲和私欲得到极大的膨胀。他们的罪孽,既上承专制的领导者,是专制制度的执行者,又下对无辜者,是无辜生命的践踏者、扼杀者。因此,他们的罪孽也是双重的。

不管是“红卫兵”也好,还是农场中的“指导员”、“排长”、“连长”也好,他们在双重的罪孽之外,还有与所有犯下大小罪行的人共同的罪孽,那就是人性的罪孽。外在现实的罪行指向内在人性灵魂的罪恶,而但凡犯下人性灵魂的罪孽的,都应该向宗教中代表至高真理的神、上帝(天父)忏悔,因为他们的神性生命被自身的人性恶污染了。

张抗抗在新世纪的中篇小说《去维多利亚》、《请带我走》,相对于之前的作品,有了一些突破。《去维多利亚》讲述的是两位老知青别后的相聚,徐奋斗乘出国考察的机会,顺道去维多利亚探望别后多年的老朋友夏至。夏至在维多利亚生活多年,逐渐形成尊重生命、爱护动物的意识。为了培养小女儿对小动物的感情,夏至养了两只农家鸡给她做宠物。夏至对农家鸡情有独钟,徐奋斗也对鸡情有独钟。然而两者对鸡的态度却显出国别的差异来。徐奋斗爱鸡是因为鸡的美味能满足他的食欲,其功用价值大于审美价值。夏至爱鸡是爱好使然,鸡是生命,它能满足他的审美趣味。但鸡鸣造成了声音污染,引起了邻居的抗议,几乎触犯了当地的法律,于是只好把鸡进行处理。在如何处理鸡的这个问题上,中西方文化的差异被推向了极致。徐奋斗从生存论出发,觉得养鸡就是为了吃,最好的处理鸡的方式就是把它做成美食,极其怂恿夏至宰鸡。但夏至却不赞成,认为那样太残忍,会给小女儿幼年的心灵留下残酷的记忆,现在毕竟不是当年的北大荒。徐奋斗觉得夏至矫情,夏至认为徐奋斗残忍。他们各自代表了中西方文化,其观念的差异显示出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徐奋斗的身上,依然留存着“文革”的时代精神:自私、残暴。也许夏至在异国饲养鸡禽,未尝不含有赎罪的成分。

《请带我走》也是一个有关两个知青别后多年相聚的故事。杜仲在“文革”中冒险越境到苏联,一去28年。越境一事连累到好友楚小溪,使她无辜地遭受到隔离审查等惩罚,断送了预料中的美好前程。但这一中断同时也给了楚小溪以新的视角看待身边的人和事。28年后,归国的杜仲在机场找到了即将起飞的楚小溪,向她道歉,请她原谅他当年的无知莽撞。但因祸得福的楚小溪感谢杜仲拯救了她,使她没有在错误的轨道上越走越远,没有成为一件出色的工具、一个时代模特儿、一只笨拙学舌的鹦鹉。杜仲在得到杜小溪的理解后,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放松,这体现了基督教中忏悔的本意:“本意为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后悔,或指一个人的心灵和行为从某种懊悔、自责及失望的心态向满足、坦然及和谐转变的过程。”(30)杜仲的罪过虽然是无心之失,但在得知他伤害到别人后,内心的愧疚使他必须道歉并得到原谅后才能打开心结,重新投入生活。在“文革”中,许多人为了得到赏识、获得出路,不惜刻意伤害他人,做出各种违背良知的行为,这些人却没有出来道歉,而且认为这是时代所需、是很自然的。西方人为犯错而道歉是习惯性的行为,中国人却没有这样的传统和习惯。在西方文化中,上帝是全能全知的,人永远是上帝的儿女,人生来是有原罪的。为这原罪,人在尘世中必须赎罪。上帝是人的良知的形象体现,是人忏悔和赎罪的对象。在中国文化中,儒道合流,儒教尊人,道教尊自然,经过历代封建统治者的筛选和利用后,留下来的传统是人是万物的主宰,统治者更是主宰中的主宰者。中国人一切以统治者为上,没有对生命的普遍珍视和怜惜,甚至会自轻自贱。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价值观,决定了对“罪”的定义和在何种尺度上应该道歉的差异。

只有宗教中的“神”、上帝(天父),才有资格接受人类的忏悔。神父本是上帝权利的执行者,但犯罪了的神父就失去了代履接受忏悔的资格。在西方文化的对照下,中国人有必要自觉地学习西方的宗教文化,领悟忏悔的价值和必要性,学会为个人的罪过勇于承担责任,并以实际行动做出补赎。大多数中国人对待“文革”的态度与大多数日本人对待大屠杀的态度是极相像的,不感觉到罪过,也不会承担罪责。日本的“神权天授”思想和中国的“天降权威”思想,使国家的最高领袖成为无辜的象征,“天皇的无辜便是日本人的无辜”(31)“伟大领袖的无辜成为全中国人民无辜的象征”(32)所以,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绝大多数认为自己是无罪的,尽管是犯罪了的也认为是无罪的。这个例子可以从张抗抗的小说《白罂粟》中找到相关的形象。《白罂粟》中一个知青偷窃了“二劳改”的钱财后还杀害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在犯罪。他在被押送刑场的路途中,一脸的漠然,既不感到罪过,更不感到羞耻。这个知青之所以丧失了人性,时代和社会是有一半责任的。至于时代和社会为什么负有一半责任,这就又回到了犯罪了的神父的问题。假使神父犯罪了,神父教育下的宗徒还会忏悔吗?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向神(天父)忏悔?是什么力量赋予了神(天父)值得人类向他忏悔?张抗抗所提出的向谁忏悔这一问题,有没有更深层的意义?

现世中的神父是天父在人间的执行者,那么天父又是谁呢?天父又是谁的执行者呢?天父代表着至高的真理,他的神性使人类对他产生莫名的敬畏之情,这种敬畏之情到底来自哪里?人为什么要塑造神(天父)的形象?

一切终必回归到人自身。一切出自于人,一切又都回归于人。比神(天父)更抽象的,是神性,这神性回归于人,即是人的伦理规则。一切是为了人的伦理规则,是为了让人能约束自身,更和谐地生存于世。敬畏神性,即敬畏人的伦理规则。人生存于世界宇宙之中,包裹在大自然之中,人的伦理规则也离不开对自然力量的敬畏。这两种敬畏之情正是中国文学作品最缺少的,人物形象的行为都是表现给别人看的,却忘了在头顶上徘徊的那个公理。《牡丹亭》、《孔雀东南飞》等作品中所表现的中国古代社会对女性自由和爱情婚姻的压迫,对女性生命的肆意践踏,这种对待生命的不平等就体现了敬畏的缺失。这种缺失一直延续到现代社会中,在“文革”中,这种缺失不仅体现在性别对立中,而且体现在所有生命之中。

海德格尔认为诗是神思存在的活动,“写诗是给神祗命名的基本活动……诗人的话语就是倾耳听得神祗的暗示,再把它们传达给自己的民众。”(33)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站在神祗和民众之间,诗人只有明了自己这样的地位,才能断定人是什么,人在何处安置自己的此在,才能“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

充满才德的人类

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34)

荷尔德林的这句诗得到海德格尔的欣赏和经典阐释。海德格尔认为这句诗意味着:“置身于神祗的现在之中,进入一切存在物的亲近处。从此在的基本方面看来,此在是‘诗意的’,这也就是说:尽可能地去神思(寻找到)神祗的现在和一切存在物的亲近处,这不是回报,而是赠予。”(35)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说,人的存在是“诗意的”,人从诗人那里倾听到神祗的暗示,从而得以安置自身,这安置是通过赠予来得到的。

中国的文学作品缺少对神祗暗示的倾听,中国的民众远离了神祗,缺乏神思,无法安妥自身的存在。这种无法安妥的灵魂困顿,在张抗抗的《白罂粟》、《隐形伴侣》、《残忍》、《沙暴》等作品中都得到明显的表现。肖潇、辛建生、马嵘等作品中的人物,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实际利益出发,一切是为了满足现实的需要,却忽视了人的伦理规则,或者如辛建生那样,明知是错的,也要寻找各种借口使错误“合法化”,分明是掩耳盗铃。1989年,伦理学教授阿米泰·伊兹欧尼曾在哈佛商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后来由于厌恶学生对金钱的狂热贪欲而结束了那里的工作,他对那些关于诡计多端的公司骗子的报道一点都不吃惊,但他仍然在呼吁合乎道德的商业领导,他希望对改革的呼声能给他长期坚持的商业道德的思想提供更加肥沃的土壤。这道德,指的便是人的伦理规则。道德理想能够对人的不纯正的动机起约束作用,反之,人的贪欲将会泛滥成灾。在西方尚有这样坚持商业道德思想的伦理学专家,在中国似乎还没有出现。

促使人类犯罪的那种力量更有忏悔的必要。为什么“我”困惑于谁有资格充当接受忏悔的神父?为什么犯了盗窃罪、杀人罪的知青不觉得自己有错,为什么他认为“二劳改”的生命是卑微得不值一提的?为什么肖潇会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原来对真诚的坚守,甘愿成为一只学舌的鹦鹉?为什么辛建生在赎罪和个人私利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为什么马嵘要以“值不值得”来衡量“悔不悔”?为什么忏悔对他们来说是这么艰难,为什么在他们的身上是看不见复活的希望的?因为在他们的背后,有一种力量诱使他们放弃了对美好的人伦规则的敬畏和守候。是这种力量,泯灭了他们的人性善,导致他们忏悔的艰难,并且扼杀了他们复活的希望。他们的人性恶固然是犯罪的根源,但背后诱发他们张扬人性恶,促使他们犯罪的,自有一种看不见,却能深刻感受到的强大的体制力量。而这种体制力量,却是先由少部分人引发、继而由大部分人推动的。如果这种力量不忏悔,这少部分人不忏悔,那么那大部分人的忏悔就是行不通、看不见复活的希望的。这种力量繁殖于中国的古代传统,遗传至中国的现代国情。在中国特定的国情中,这少部分人掌控着强大的权势,代表着强势的力量,甚至控制着其他大部分人的生死,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文革”中,有一部分知识分子不堪屈辱,以结束个人生命的方式保存自己那仅存的生命尊严,方式是消极的,却也是对强势力量的抵抗。而至于活下来的那大部分人,在维持个体存在的同时,也充当了推动这股力量行凶作恶的帮凶,生命因此是卑微的,又是无奈的。因此,假使那大部分人意识到个体的罪恶所在,并产生忏悔的意识,如辛建生内心的赎罪意向,但如果那小部分人不忏悔,继续营造罪恶的强大体制,并使这罪恶肆虐于世,扼杀了辛建生等人的忏悔意向,那么忏悔就是艰难的,甚至是永不可能的,复活也就是看不见希望的。《永不忏悔》的真正旨意即在此。《残忍》中,在牛锛出事、杨泱失踪后,马嵘发现杨泱杯子上原来印着“广阔天地”中的“天”字不见了,没有了,马嵘因此感到一种命运的力量在冥冥之中产生作用,并思考人和天与地的关系。这“天”字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象征着人伦理想。人生存于地上,活在天空之下,一旦人们不再仰望象征着人伦理想的天空,悲剧就会发生,生命就会毁灭。

因而忏悔其实最终指向人自身,指向人对象征着人伦理想的神性的敬畏。神性就是凌驾于人世之上的一种伦理,一种至高无上、无形的精神膜拜,也即人的普世的极致、终极的关怀,向这个神性致敬与忏悔,也就是向人忏悔,向人的神性生命忏悔。

①⑦张抗抗《你是先锋吗?——张抗抗访谈录》[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2,第184页,第185页。

②③④⑤⑥张抗抗《黄罂粟》[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第155页,第171页,第 188页,第 189页,第175页。

⑧⑨⑩(11)张抗抗《张抗抗知青作品选》[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0,第332页,第 334页,第250页,第250页。

(12)《新约·帖前》,5,21。

(13)《新约·哥前》,3,18。

(14)《新约》,5,29。

(15)《新约》,8,34。

(16)《旧约·歌》,34,19。

(17)(18)(19)(20)(21)(22)张抗抗《隐形伴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第244页,第 288页,第 244页,第 338页,第399页,第405页。

(23)(24)(25)(26)(27)(28)(29)张抗抗 《谁敢问问自己——我的人生笔记》[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第 001-002页,第003页,第 003页,第 005页,第 020页,第031页,第030页。

(30)文庸,乐峰,王继武主编《基督教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第76页。

(31)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acf1f30100gnjs.htm l

(32)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acf1f30100gnjs.htm l

(33)(34)(35)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第584页,第580页,第5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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