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喻“精神富裕”的朱泠

2010-04-27王晓君

世纪 2010年6期

王晓君

朱泠近影

朱泠,国画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94岁。朱老人生经历十分丰富,他学过国画、当过职员、练过太极拳、做过教师,也参加过地下党。他说:“我经历的是一个伟大而艰难的时代,期间要走好每一步并不轻松,然而我愉快地走过来了,也许与我有一颗平常心有关。多学多看多做贡献乃是我的人生准则,也是我修身养心的途径。”

拜见朱泠时,见他生活状况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很贫民:房子是租借的,一室半公房,家具陈旧,随意堆放的书报遍及每一隅。电器是十分过时的那种,日子显得有点窘迫。但他对生活要求不高,只要有容身之地就行,还自喻“精神富裕”呢!通过采访后我们了解到,快乐在他的心底,并且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富者,与当下一些有钱的富翁但精神压抑、不快乐成了鲜明的对比。

路途曲折 画中取乐

朱老,学名耀淙。1918年生于上海南市的一户小康人家。他7岁入学,因父亲喜欢收藏书画,故常买来王一亭、吴昌硕、蒲华等名家书画作品藏于家中玩味,朱泠耳濡目染也喜欢上了书画,常在家中涂鸦,沉浸其中。到了初中,他遇上了语文老师李肖白。李老师不仅课上得好,且还有一手好书法。他要求学生每天练书法,提腕、藏锋,指实腕虚,要求甚严。在家训师督的影响下,朱泠打下了扎实的书法基础。不久,他在山水画家赵立民老师的推荐下,进入了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同班的还有邵洛羊等。他们师承新安派传人汪声远先生。在汪师“骨法用笔”、“中缝为主”的作画原理指导下,朱泠又追元人水墨浅绛、注重悠远情趣之意境。他说:“静心作画,能怡性养情,画家在画中能得到极大的慰藉和乐趣,从而获得延年益寿的效果。”朱泠的旧作《疏林夜归》颇有宋元之味:成片的松树,古秀不曲,有远有近,有简有繁,有浓有淡。层次疏密、姿态气概都恰到好处。一轮明月透云而出,淡淡的,悠悠的,画意诗情油然而生。在几十年的绘画生涯中,他深感中国画是一门完整的艺术体系,与书法、哲学、传统文学同源,画家如没有广博的知识,就很难达到“胸中有丘壑“的目标。

朱泠、陆文宝结婚照

新华艺专为他们开设了印章、诗词、画理、画史等课。朱老记得教他们诗词课的朱天梵老师是位日本留学生,他有着强烈的爱国思想。“九·一八“日军侵略中国,东三省沦陷,同胞们惨遭屠杀,逃亡的难民无家可归……朱天梵用铁的事实,声泪俱下地揭露了日寇烧杀抢淫的罪行,朱泠和邵洛羊等一批爱国学生在朱老师的感化下放下画笔,以各种形式投身抗战。抗战胜利后,朱泠再重新拿起画笔。1947年,他在南京东路慈淑大楼中国国货公司二楼画厅举办了《朱泠画展》,画展赢得观众好评,《申报》、《新闻报》、《泰晤士报》都予以报道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解放后,朱泠进入银行拨款科工作,同时又参加了上海市美术工作者协会,与王个簃、黄幻吾、谢之光、申石伽、曹简楼、吴寿谷、张炎夫、厉国香编为一个创作组。陈毅市长十分关心他们,鼓励他们积极创作,为新中国画出更好的作品。朱泠的画《地质测勘队》被选送至北京展出。可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一腔热情的他为了为单位节约资金,在一个项目预算中向领导提了些建议,岂料被领导误为不听话而被扣了右派帽子。从此,他第二次放下画笔被下放至长兴岛改造。上世纪50年代的长兴岛荒凉不堪,满地沙滩,满眼芦苇。每当海风兴起,芦苇发出沙沙响声,鬼哭狼嚎,似乎是在叫破寂静。秋天割芦苇时,芦苇快如刀,一不小心手上脚上就会被划破,全是血,境况十分凄苦。到了冬天,三九严寒也不得不下海塘挖泥、挑泥、筑堤。逢上雨天更是艰难,他们要头顶大雨,脚踏污泥,顶着扛着挑着。面对困境,朱泠还是以平和的心态待之,他持着“我是冤的,早晚天要亮”的意念活下去。好在他会画画,懂得欣赏,有时,他会被长兴岛的朝阳吸引,遥望着太阳跳出东海,道道金光,耀眼夺目。大海里的浪花一直奔至自己的脚下,朱泠感慨地说:“每次看到,我每次陶醉,创作的冲动撞击着我的心房……”

▲年轻时的朱泠

1971年,朱泠终于等到被摘去右派帽子的那天,他重又提画笔画画了。

不求索取 只知奉献

有些人讲奉献是图回报的,有些人讲奉献只是体味其中的快乐和愉悦。朱泠属于后者。

早在朱天梵老师抗日思想的影响下,朱泠就深感在家亡国破时一个爱国青年肩上的责任。在光华大学中文系继续深造时,他遇到了老同学邵洛羊。此时的邵洛羊已是一名中共党员,他接受党的指令到光华大学开辟地下党活动。光华大学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私立大学,由于前身圣约翰大学闹爱国学潮,一部分师生离校,学校走向低谷。后请张寿镛出任校长,为光我中华而取名为“光华”大学。邵洛羊与朱泠不谋而合——一心救国。他们在学校成立了抗日救亡核心小组,大家定期学习《大众哲学》、《社会科学》等进步书籍,他们广泛发动群众,团结群众,很快成立了基督教青年会团契,朱泠任团契主席。他们时而请文艺界进步人士茅盾、巴人、杜重远来校作形势报告,时而编印抗日刊物在校园内散发,时而发动抗日义卖献金活动,为难民捐寒衣送口粮,时而组织演出《日出》、《放下你的鞭子》等进步节目。他们还亲赴闸北区四行仓库访问抗日名将谢晋元。四行仓库坐绕在苏州河北、西藏路桥西边,为了掩护友军撤退,谢晋元与战士坚守仓库,击退了敌寇无数次的进攻,击毙了敌人200多名。四行仓库一战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大灭了日寇的嚣张气焰,大大鼓舞了中国人民抗日的信心。学生们受到了谢晋元将军的接待并一一为学生签名留念。朱老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也十分激动,他说:“一来受邵洛羊影响,积极为党工作,二来深感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细想起来,其实名利都是身外物,尽我的心力,使国家得到独立强盛,人生才是最愉快的。故我工作十分卖力,在大家的努力下,团契成员扩大到四百余人。”

▲在新华艺专校友会上与老同学等相聚。前排左二为朱泠

他们这些举动引起了汪伪特务的恐慌,有的特务公开在会场上捣乱,有的给抗日积极分子发恐吓信。校内的国民党青联分子也经常有事无事地找茬,对学生负责人施压,可朱泠他们并未被吓倒,反而更加坚强。那时中共地下党下达指示,要求他们分清主次矛盾,对校内的汉奸予以坚决的回击,毫不手软;而对国民党青联分子能让则让,能团结则团结,尽可能地扩大抗日的统一战线。朱泠他们遵嘱严格执行。令朱老至今仍高兴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团契向解放区输送了不少的干部。”正因为光华大学群众工作做得好,光华大学的党支部被学协(上海市学生界救亡协会)评为模范党支部。

不久,邵洛羊被调至“学委”工作,而朱泠也随着毕业离开了光华大学。我开玩笑地对朱老说:“这一段历史是你人生最辉煌的一页了。”朱老笑着说:“也不尽然。我只是个播种者,让无数的种子发芽,让我们的国家平平安安,让我们的百姓不受蹂躏,这才是我的本意。”他的话是那样的坦然,一如他家墙上挂职着的画:“几点梅花最可人,天风吹得满城春。”

退休清闲后,朱泠绘画事业也达到了巅峰,他投入了书画教学之中,上海老年大学、上海佛学院、文史馆崇文艺校等单位邀他任山水画教师。他又出版了《传统山水画法要义》一书。短短十来年,他的弟子便达500多人。朱泠从山水画基础谈起,从技法临摹着手,再提升至理论以及创作,一例一画,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弟子们在他的指导下大胆发挥,将祖国壮丽河山、雄峰峻岭以及大自然千变万幻、四时风光尽收笔下。在讲课中,朱泠也不忘传授长寿的秘诀:“善绘事者,必得其寿,盖以下笔皆生气,故气类相感,必得长生。”弟子们个个恬静怡悦,在画中找到了乐趣。

朱泠国画作品

除外,年愈九旬的朱泠仍一如既往对艺术孜孜以求,去年于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举办了个展,今年又决定于金秋在浦东新区举办师生画作联展。他不在乎身外之物——名利,只在乎奉献社会,为传承中国悠久的优秀传统文化精粹而丹青妙绘毕生。

在一旁他的学生卢健康夸朱老师说:“不论是书画学生,还是练拳学生,逢年过节带些水果礼品来看他,朱老一概拒收,非要学生带回后才高兴。即使收礼,也非折成钱给学生。他待我们学生尤如子女。”

此时,我想到陶铸《松树的风格》中的一句名言:“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朱老一生都在奉献之中,然他不求回报,不求索取,这种孺子牛的平和心态,岂不是朱老长寿的根本吗?

练身健身 淡泊仁和

练身健身,是朱老的长寿秘诀,淡泊仁和是朱老益寿的法宝。

朱泠从小体弱多病,母亲陪着他四处求医治病。有一年,他得了肺气肿,肺内还有小洞,被定性为痨病。西医说他已病入膏肓,很难医好。无奈之下,母亲托人寻找名中医,而许多中医也只能望病却步。有一位名中医叫曹味莼,接下了这一疑难病症患者,在辩证医治下,朱泠的病渐渐好转。从此,朱泠对中医有了好感,他不仅与曹味莼交上了朋友,而且还对植根中华文化数千年的中医做了研究。本有文学基础的朱泠先读《本草》,再读《内经》、《古今医鉴》,正可谓一卷在手,乐此不疲,不懂之处,便去曹味莼处请教。久病能成良医,他好学并刻苦钻研,竟也“久病成医”。有时,朱泠还帮亲朋好友搭脉开方,还治好了不少人的病。以后,他又大着胆为穷苦的百姓免费治病,四周邻居一有头痛发热的便自然会想到他这位热心的“朱医生”。他是个有心人,在学有所得的基础上,随手记录医案,临诊时还随加印证,积累渐多,便整理成《疗验集》一书书稿。可惜“文革”中遗失了。朱老说:“此书虽未出版,自己也不是科班的中医,但为百姓服务并取得疗效,亦是自慰了。”

为了增强体质,朱泠还坚持练拳,在友人的推荐下,他向上海太极圣手乐奂之学习杨式太极拳。乐奂之,河南固恩人,震旦大学国文教授,其太极拳极精。龚品梅、张家树主教、梅兰芳、程砚秋、童芷苓、顾圣婴及商界的荣德生都向他学过拳。乐奂之还能治病,他用气功为陆小曼治肺气肿;中共高层领导陶铸、柯庆施、魏文伯以及林彪都曾请他治过病。乐奂之先教朱泠姿势:全身松开,腰于中正,眼平视,肩下沉,一旦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返虚目的达到,那么“始于强身,继之懂劲,终于明心”的成果就有显现。在学习过程中,朱泠体味到乐奂之太极涉面很广,这一些也正好符合自己求学的心愿,于是他数十年坚持不懈地练习,一面画画,一面结合气功和中医,像乐师一样为人治病。朱老说:“那时,我拳中的推手达到上乘微妙之境地,能胜出我者极少。”他又说,一次出差绍兴,有人知我有空劲之本领,便请来当地一武术教师与我交手,还未上手,他便受到强劲之力被弹了出去。武术教师佩服至极,当即跪地叩头拜师。

乐奂之老师经常对学生讲:“练拳只在修身养性,不崇尚胜负之心。当以静面世。”朱泠在老师教诲的基础上又为自己加上了一条:“养心为上,练身为次。”他自始至终以淡泊仁和的做人准则行事,对名利均看得淡泊,为人处世亦极温和。现今94岁高龄的朱老依然如故。

在与朱老交谈过程中,我始终感到朱老是那么的谦虚、诚恳,为人十分低调,大有“忘功不忘过,忘怨不忘恩”,与人无争的君子之风。让我们更难忘的是他那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内心的丰富使他忘却了烦恼,忧愁,这可能就是长寿的“仙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