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死老虎”

田 遨

（作者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作为旧知识分子的我，在反右运动、十年浩劫期间，应是在劫逃难。然而我却有惊无险，毫发无损地安然度过了。说来真有点戏剧性。

反右的前奏曲是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后来把这叫做“引蛇出洞”。当时我却懵然不知，把真实想法合盘托出了。情况是这样：

鸣放开始，解放日报社长兼总编辑杨永直率领领导班子出席，召开编辑、记者鸣放大会。我在会上发言提了两点意见：一、毛主席提出“双百”方针，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很好，可事实却与此相悖。新华社是一花独放，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是一家独鸣，听不到不同声音，这不利于自由竞争与发展进步。二、在思想领域内，太强调阶级斗争这一环。把铁托（南斯拉夫总统）提的“一切为了人”的口号也认为应该批判。是不是有些过头了？“一切为了人”与传统思想“博爱”、“民为贵”是一致的，古今中外一切优秀学说无不以“人”为立足点，怎么能说“一切为了人”是谬论呢？硬说这一提法抽掉了阶级性，殊不知阶级性是人的社会烙印，并不是人性的本质。“一切为了人”的提法并没有错。

杨社长专注地听着，并作了记录。还有其他人发言，旋即散会。

旦夕之间风云突变，帮助党整风的话都变成了右派反党的罪证。一个个右派被揪出来了，经过断章取义加以批判的右派言论也披露出来，对照一下我的发言也属于右派言论无疑。批判的狂风暴雨会不会向我头上袭来？我只有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周围寂静。斗争的雷声渐渐远去了。我私下自忖：我的发言难道是“臭炮”？没有伤人，自然也没有引来反弹或反击。再一种可能，报社领导认同的我的发言，没有嗅到“右”的气味，因而放了我一码。

接着，反右倾运动上演了，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了。

凡是从战乱时代的过来人，都习惯了腥风血雨。像注射过防疫针一样有了免疫力，所以临变不惊。我也一样，把抄家、坐牛棚都不当一回事。看到领导层与我同一命运，国家主席、元帅、将军都被打倒了，学术权威也打趴了，小小的我算什么？想不通的事多着哪！千秋功罪更与何人评说？只要问心无愧，什么遭遇都随它去吧！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态。在打砸抢沸反盈天的时候，打死人也可冒称“革命行动”的时候，一张十分抢眼的大字报，在我所在单位（美术电影厂）高高贴出来了，题目是“跨过死老虎追打活老虎”（大意）。

我的贱名写在“死老虎”之列。

理由是××（指我）是被解放日报排挤出来的，是倒霉鬼，是死老虎。

天哪，我何幸竟被尊为百兽之王的老虎！又谥之以“死”，说明它不会吃人，那么，英勇的武松也不用浪费拳脚了。我隐约悟到，这明是骂我，暗是保我。这张大字报又出于造反派头头之一的手，自有其能量。于是，一个随时会被整死的我又有了活路。

两次我被解除了头上的悬剑。这说明什么？

首先说明，任何人都离不开大环境与时代大潮流。在汹涌激荡的大潮中，人就像一块木板、一片落叶枯草随波上下，或掀上浪尖，或打入水底，或被退潮淤积在岸边，或被冲向大海……我也随之浮沉，为好多偶然因素所决定。其次说明，我是幸运的，没有沦陷为污泥浊水，或被沉埋。再其次说明，世上好人多，在惨绝人寰的劫难中，总有天良未泯充满爱心的人大量存在。今天在“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正确号召下，人性的光辉定会发扬光大，这正是人类走向美好未来的先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