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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严宝礼

2010-04-27任持平

世纪 2010年6期
关键词:文汇报外公

任持平

(作者为《解放日报》“朝花”副刊执行编辑)

外公严宝礼一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就是创办了一份《文汇报》。他老人家虽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50年了,但每天翻阅《文汇报》时总不时会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他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依然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一心抗日救国 萌生办报念头

外公严宝礼,号保厘。江苏省吴江县同里镇人。他从小敏悟、睿智,读书勤奋。曾就读上海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后辍学。1920年进沪宁、沪杭甬铁路局总稽核室任职,同时又搞了一个交通广告公司。这样,他便结交了一批报界朋友。他们在南京路新新公司313室开了一个房间,类似沙龙,经常聚首交流信息,洽谈生意业务。这就是被称为“文汇报摇篮”的新新俱乐部。

1932年1月28日,日寇发动淞沪战争。目睹日寇的横行霸道和当时时局的混乱,新新俱乐部多了一个“谈资”就是议国事。上海沦为“孤岛”后,敌伪扼杀舆论,对新闻实行严格封锁,在租界的中文报纸必须接受新闻检查。其时,《申报》、《大公报》、《时事新报》、《救亡日报》等声明拒绝新闻检查,于是纷纷停刊。一时间上海滩万马齐喑,上海市民一时间丧失了精神食粮。唯美商出版的中文《大美晚报》由主持人史带公开声明:本新闻自由之旨,中文、英文《大美晚报》的新闻和言论概不接受敌伪新闻检查。是时,严宝礼一心想办一份抗日救国的报纸,受此启发,遂萌发创刊“洋旗报”之念,和志同道合的同事友人集资创办了打着英商招牌的《文汇报》。《文汇报》创刊,宣称是外国人经营的报纸,藉此拒绝敌伪新闻检查。

《文汇报》报名定了以后,请两位书法家写报头。有一位叫唐驼,我父亲任嘉尧(因是严宝礼的外甥、光华大学学生)当时也在旁边,看了以后,他说唐驼师傅的“文”字写的像扁担,很俗气,不适宜做报头。另外一位书法家谭泽闿,一手颜体书法,工整挺拔,结构严谨,而且又丰满,作为报头是很合适的。严宝礼就采用了我父亲的意见,用了谭泽闿的字做报头,“文汇报”三个字一直沿用至今。

《文汇报》创刊的时候,严宝礼跟一些朋友筹集到资金才7000元,这7000元是好不容易凑齐的,可是这些钱派不上什么大用场,怎么办呢?严宝礼很着急,当时《新闻报》的副总编辑严独鹤对他说,去找李子宽,也许有办法。当时李子宽是上海《大公报》的经理,后来《大公报》因为不接受敌伪的新闻检查,所以停刊了,编辑部人员、经理部人员都遣散了,可是厂部人员还留在上海。李子宽陪同严宝礼去参观厂部。当时李子宽说,你这是为抗战的,我们大力支持,所以只要你付两个地方爱多亚路大同坊和福州路经理部的房租,机器也不要租金,但要附带厂部人员的工资。所用白报纸和油墨,也可以先用后结账。这样为《文汇报》大大节省了开办费用。

在孤岛时期,《文汇报》收到过敌伪的恐吓信、恐吓电话,也有炸弹投到工厂;当时一颗手榴弹在福州路炸死了一位职工,伤了两位职工,其中一位叫萧岫卿,他便是当今上海名画家张桂铭的老泰山。为此,严宝礼认萧岫卿的儿子作过房儿子,解放后我们两家还经常往来。

《文汇报》不惧威吓,用血的代价继续出版报纸。后来,严宝礼在福州路436号那里用铁栅栏防止敌人的袭击;在厂部和大方饭店间开了一道暗门,继续与敌人斗争不息。《文汇报》同仁不怕牺牲。徐铸成先生也参加了《文汇报》,主持编辑部。当时还有王文彬、许君远、魏友棐、费彝民等许多《大公报》的人都加入了《文汇报》,人马较创刊时扩大了。1938年12月,为扩大宣传,又出版晚刊,由李秋生担任主笔,他是许广平的房客,征得许广平的同意,把《鲁迅日记》登在《文汇报》连载。《文汇报》还出了《文汇年刊》(柯灵主编、沈凤芝和任嘉尧助理)来宣传抗日战争,使上海人民树立起抗战必胜的信心。抗战胜利前夜,日本宪兵还把《文汇报》的五位同仁严宝礼、柯灵(高季琳)、费彝民、储玉坤、袁鸿庆抓去,他们备受敌人严刑折磨,不屈不挠,先后被营救获释。抗战胜利后,严宝礼、柯灵、费彝民三人因对宣传抗战有功,获得国民政府颁发的金质抗战胜利勋章。我小时候还见过这枚勋章,可惜“文革”中被抄家而失落了。

1938年3月10日,《文汇报》于第五版发表记者邵伯南(红叶)的特写《吃人的魔窟》,揭露日伪以某公司招聘女职员名义,诱骗青年女子至沪东某地供日本侵略军蹂躏。租界工部局来电话,要邵前去。严宝礼不顾个人安危,毅然陪同邵伯南一同前往,与英国警官周旋。其时,邵伯南已列入逮捕名单,严宝礼等为防发生意外遂决定派邵伯南赴内地采访,告诉邵以《文汇报》特派记者名义发稿,每月工资照发,所需旅费报馆按时汇去。1939年秋,邵伯南经董必武同志介绍赴太行山八路军总司令部参加革命。之后,邵伯南撰写的长篇通讯《西南之行》在《文汇报》连载两月余。

敌伪当局对新生的《文汇报》无计可施,遂向租界工部局施加压力,并斥巨资收买英籍发行人克明。1939年5月18日,《文汇报》接到英国驻沪总领事馆通知:《文汇报》和《文汇报晚刊》停刊两星期,同时免去严宝礼总经理一职。至6月1日,由于克明的阻挠,报纸未能复刊,遂于当日的《申报》(已改为美商招牌)上刊出以徐铸成、储玉坤、高季琳(柯灵)等26人联署的《文汇报编辑部全体同仁紧急启事》,声明《文汇报》坚持抗日救国之立场,决不与日伪同流合污。于是,创刊仅一年零四个月的《文汇报》被迫停刊。

复刊后国民党歧视压制 共产党雪中送炭

抗战胜利后,1945年9月6日,《文汇报》正式复刊。国民党当局对这张没有政治背景和后台的民间报纸,在落实馆址到白报纸的配给方面均给予歧视与压制,因而《文汇报》受到政治、经济上的双重压力。当时白报纸需要进口,而所需官价外汇仅核准三分之一,其余要用黑市外汇订购白报纸,大大增加了印报成本。国民党当局又妄图控制这份报纸,威胁利诱接二连三。严宝礼素以办事果断、理财有方而著称。每天轧头寸,疏通资金周转,保证《文汇报》的正常运转出版;此外还得应付来自各种“党国要人”的干扰,陈布雷、孔祥熙、CC派均有企图“有意投资合作”。严宝礼为保持《文汇报》之报格,均一一予以抵制坚辞。外婆袁淑芝曾经对我讲,当年外公为了出报纸,常常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典当或变卖,有了钱就买白报纸;说他是《文汇报》老板,其实是空心大老倌。

大概是在1946年间,一天外公接到电话,说“派人到马思南路周公馆去一趟”。于是,严宝礼差小舅子、《文汇报》会计袁鸿庆跑了一趟。舅公后来回忆说,当时去摁门铃,出来一个人问啥事体?答曰:《文汇报》的,接着电话来的。那人就掏出一张支票塞给他。舅公说他偷偷地塞进袋袋就回来了。回到报馆一看一千块银洋钿。舅公说,侬外公讲“真是雪中送炭啊”!

1946年初《文汇报》延聘宦乡担任总主笔,陈虞孙(生前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为副总主笔,孟秋江为采访主任(稍后还有马季良为总编辑),严宝礼和这几位进步报人共同制定了决定《文汇报》政治前途的办报方针:宣传民主进步,反对独裁,反对内战、反对倒退。

当时,上海地下党领导同志和从重庆回到上海的《新华日报》负责人都对《文汇报》十分关心;《文汇报》内地下党员积极参与编辑部的工作,报纸的政治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面目焕然一新,并一再顶住国民党当局的政治压力,使报纸的声誉大振。在民主、进步的旗帜下,一时间,众多进步报人王坪、唐海、李肇基、麦少楣、陈钦源、杨培新、钦本立、刘火子、黄立文、夏其言、王思曙、程光锐、胡钟达等先后加盟《文汇报》,徐铸成也翩然回归,复任总主笔。严宝礼欢迎他们一起办报,求贤若渴,推心置腹,让他们各尽所能,放手去干。

与此同时,《文汇报》派驻南京的新闻记者,富于正义感,倾向进步,同梅园的中共代表团同志广交朋友。周恩来、董必武等领导同志也很喜欢他们,还时常接受《文汇报》记者的专访,中共代表团对当时时局有关军事、政治的重要消息,差不多都及时在《文汇报》上予以发表。中共代表团的同志都很重视《文汇报》,认为她在阐释党的政策、推动时局和报道战况等方面,发挥了特有的作用。

《文汇报》以公正立场,翔实报道了李公朴、闻一多惨案,下关事件,劝工大楼血案;抗议美国扶持日本,反对国民党打内战,声援爱国学生运动,备受广大读者赞许,却触犯了蒋介石。

1946年11月19日,中共代表团撤返延安前夕,《文汇报》总编辑马季良(即唐纳)到南京梅园新村访晤周恩来,谈到国共和谈破裂,势不可免,《文汇报》何去何从?周公答:“你们照常工作嘛,这要临机应变,倒是一个复杂问题哩。”周公估计,从战场形势的发展来看,大概两三年以后,也许可以与你们在南京再见。严宝礼听取马季良的汇报后,从而得到启迪,之后《文汇报》同国民党当局的斗争策略也更有理有利有节了。

1947年的一天,国民党特务突然闯入《文汇报》搜查。当时,总编辑马季良告知:在他的写字台大抽屉内,有一张上海爱国学生运动各校负责人签名件,这是早两天学生游行时,送到报馆向国民党当局的抗议书。作为《文汇报》负责人的严宝礼内心焦急万分,由于事先缺乏警惕,万一被特务搜去,将给爱国学生运动带来的灾难不堪设想。严宝礼指派任嘉尧(时任总经理秘书)一定设法将此件销毁。于是,任嘉尧打电话给美国《时代》、《生活》、《展望》上海办事处的崔宗玮。由他搬来“洋记者”高福(考夫曼),一同采访当局干涉“新闻自由”。特务们见突然来了美国记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敢动手搜查。最后,摆了一桌饭局,支开特务。任嘉尧抓住时机才将签名信件“偷”出来,避免了一场灾难。之后,特务接到命令开始搜查,自然一无所获。

1947年5月24日,《文汇报》出版了解放战争时期的最后一期报纸,便遭第二次停刊。

策划在港创办《文汇报》 助民主人士抵港避难

爱国报人是不会缄默的。严宝礼会同宦乡、徐铸成等策划在香港创办《文汇报》,并付诸实施。由严宝礼向任筱珊、虞顺懋等集资,复得流亡到香港的李济深、柳亚子、蔡廷锴、龙云诸先生的鼎力赞助。严宝礼等赴香港办理登记手续,督印人为徐铸成。香港《文汇报》于1948年9月9日创刊,向港澳同胞和海外侨胞宣传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真实形势。

1948年12月,在香港《文汇报》工作的任嘉尧,接到严宝礼上海专门打去的电话告知:友人王艮仲和葛克信在上海呆不下去了,要到香港避难。为保密计,借用你的地址和电话作为联络渠道,凡有信件和电话当立即转给他们在香港的寓所。任嘉尧当即应允,一切照办。

当时,王艮仲和葛克信均是国民党立法委员。王艮仲是位爱国爱乡的实业家,又是《中国建设》杂志的主持人,这份杂志有浓厚的民主色彩,编辑遭受迫害,形势十分险恶。葛克信是上海社会局副局长,与严宝礼有患难之交,屡次为《文汇报》排难解忧。其时,中共地下党文委负责人姚溱在接头时被特务发现乃跳楼被捕,严宝礼恳请葛克信出面营救,葛乃通过上海大学老同学王新衡(军统上海站站长)的关系,使姚溱恢复自由,而葛克信的政治面目也随之暴露了。

一天上午,任嘉尧正在策划《文汇报》各地通信版内容之际,忽然接到电话,来电人自称姓倪,是约王艮仲、葛克信和任嘉尧三人见面的。地点在高罗士行大厅大钟下的沙发座,时间定于当天下午三时正。

任嘉尧接电后急忙驱车赶到他俩的寓所,说明情况,告知电话内容。下午二时三刻,三人先行一步到达指定地点,三时正,风度潇洒的倪先生准时抵达。定睛一看,原来是潘汉年同志。潘汉年同志当时是中共驻香港的负责人之一,经常和唐纳(香港《文汇报》总编辑)、夏衍一起聚首,商讨事情,任嘉尧曾见过多回。

潘汉年和王艮仲、葛克信低声密谈,了解他俩在上海的处境和今后的行止,并布置了一些任务,又对任嘉尧作了一些嘱咐。事后,任嘉尧在香港《文汇报》上发表了一则消息,报道王艮仲、葛克信脱离国民党,投靠人民获得新生了。

上海解放《文汇报》再度复刊 安置新居生活安定

1948年年底,解放战争形势急转直下,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相继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国民党政府穷途末路。留守在上海的严宝礼即去香港,同徐铸成一起找到党派遣在香港工作的夏衍同志和其他负责同志,商谈《文汇报》在沪复刊事宜。长期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的夏衍同志对严宝礼是熟悉的。他曾对部属说:“严宝礼虽然不会编报,不会写稿,也不善辞令,却是创办《文汇报》的元老。你别看他像个生意人,其实是有政治头脑的,否则就不会自讨苦吃来办报。”(见《在两次运动中——追忆夏衍》)这次商谈,夏衍等同志明确表示,党肯定会对上海各报作出妥善的安排。

1949年5月上海解放。6月21日,上海《文汇报》再度复刊。由严宝礼任总经理,徐铸成任总主笔,娄立斋任总编辑。范长江同志也称严宝礼为“办报能手”。他努力精打细算,在党的领导下,必定能将报纸办得更好。此时,主持上海市文管会工作的夏衍同志了解《文汇报》在经济上遇到的困难,明确指示:“《文汇报》曾被国民党查禁,现在复刊,应该给予纸张印刷方面的资助。”后来,上海市人民政府批准向国外订购1000吨白报纸,供《文汇报》经济上周转,从而摆脱了困境。自1952年4月1日起,《文汇报》日出四开两张八版,新闻、副刊、周刊均有特色,发行逐日上升,日发行达30万份,风行全国各地,报纸也站稳了脚跟。

解放后,《文汇报》兵强马壮,严宝礼亲自四处奔走,寻找住房安排员工。我母亲严钟秀是外公的长女,也是唯一一直和外公生活在一起的子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一家子从愚园路搬进金神父路环龙路口的圣保罗公寓(今瑞金二路南昌路香山公寓)落户。当时,我家住在307室,《文汇报》党组书记钦本立住108室(后搬到304室),负责夜班的副总编辑刘火子(金仲华的妹夫)住207室,编委会秘书温崇实住A5室。家里总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访客不断,相互关系十分融洽。外公晚上有空时喜爱听听评弹。他每天早上很早就出门上班了,先是坐那辆奥斯汀小车,到重庆路的沧浪亭,吃一碗虾腰面,就直奔报馆了。外公是位美食家,他在饭店尝到好东西,总是推荐给同仁。当时《文汇报》在圆明园路办公,《新民晚报》也在近旁,两个报馆的人都相当熟悉。

1956年4月28日,《文汇报》一度终刊。报社人员迁调北京创刊《教师报》,严宝礼服从安排出任《教师报》管理部主任。1956年10月1日,为适应党的“双百”方针宣传需要,《文汇报》在上海再度复刊。严宝礼出任副社长兼总经理。

1957年3月,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在京召开。会议期间,毛主席接见了新闻界部分代表。毛主席表扬《文汇报》:“你们的报纸办得好,琴棋书画、花鸟虫鱼,应有尽有,我也爱看。我每天下午起身后,必先找你们的报看……”(见《忆毛主席赞扬《文汇报》的一次谈话》)对《文汇报》作了高度的评价和鼓励,极大地鼓舞了报社全体工作人员。5月下旬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在柯庆施陪同下,代表毛主席到《文汇报》慰问。

孰料风云突变,6月间掀起了反右斗争。《文汇报》一下子被定为资产阶级方向的报纸,徐铸成、浦熙修等二十余人被错划为“右派”。严宝礼瞠目以对,自问自己政治水平低,很不理解;不过他相信党,有朝一日,终会真相大白于天下。

记得1959年10月,国庆十周年时候,外公用小汽车带着我们几个孙辈,沿着淮海路到外滩,又从南京路返回,兴致勃勃观看节日彩灯。谁知到1960年春夏之际,外公生病了。我们到华东医院探望他,被告知:小孩子不许到病房。于是我们就在病房大楼前的大草坪上往楼上看,终于外公出现在阳台上,朝我们挥手,又把省下的水果托人拿下来给我们吃。孰料到11月18日,外公患肝炎转肝硬化、黄疸,终告不治逝世,终年60岁。

今年正逢《文汇报》创办人严宝礼逝世50周年,以此文作为对外公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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