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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党交心”的北大教授傅鹰

2010-04-23张锡金

世纪 2010年5期
关键词:傅先生交心资产阶级

张锡金

1958年4月初,北京大学党委书记陆平在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上作关于“向党交心”的动员报告,要求各系发动群众“向党交心”,同时,开展“红与专”辩论,联系实际,分析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在大辩论中,化学系系主任傅鹰教授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傅鹰(1902—1979)1919年考入燕京大学化学系,1922年赴美国就读于密执安大学,师从著名的胶体和表面化学家巴特尔教授,进行表面化学、特别是吸附的研究。1928年获得博士学位。

1929年傅鹰回国,曾在东北大学、北京协和医学院、厦门大学等校执教。1944年底他再次去密执安大学,继续进行表面化学研究工作。1949年10月回国在清华大学任教;1954年调到北京大学,同年成立中国第一代胶体化学教研室,担任主任;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第一批学部委员。

毛泽东点名说傅鹰的批评“基本上是诚恳的,正确的”

1955年9月,傅鹰在《化学通报》第9期上发表了《高等学校的化学研究——一个三部曲》认为,我国高等学校的领导人中做过科学研究的并不多,做过化学研究的就更少了。有感于此,他就什么是研究,对待研究的态度和如何提倡研究发表了看法,对外行领导内行的种种弊端加以批评:“只有内行人才能提出使被批评者心服口服的批评,至于没有拿过试管,更没有涉猎过世界化学文献的人所提出的批评,即使不是别有用心,也不过是扣帽子而已。”

这种批评揭露了高等学校客观存在的现象,反映了知识分子的心声,得到了普遍的赞同。1957年元旦后北京飘下了一场瑞雪,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姗姗而至。在中共中央发出的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号召鼓舞下,傅鹰再一次坦诚地向共产党进言。4月27日他在化学系座谈会上对外行领导内行的现象又进行批评,说:“学校里至今没有建立起学术风气,衙门习气比解放前还浓厚。在教学、做研究方面,教授应对学校的一切有发言权,应尊重他们的意见,解放以来,教授没有地位。”“教授评级,最后是由人事处决定的……现在是‘长’字辈的吃得开,后果何堪设想?当‘长’,什么人都可以,摆一块木头在那里,它也能当‘长’。但木头不能讲课。当‘长’等于穿一件衣,穿了脱了都无所谓,‘长’与学问并不成正比,常是成反比。做学问的人就不是当‘长’的料……”这个发言很快由中宣部主办的“供领导参考”的《宣教动态》第51期上刊登。

5月15日毛泽东在《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中,肯定傅鹰的批评是善意的。次日,他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关于对待当前党外人士批评的指示》中进一步指出:“党外人士对我们的批评,不管如何尖锐,包括北京大学傅鹰化学教授在内,基本上是诚恳的,正确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第477——478页)

说老实话的学者成了科学界一面白旗

傅鹰的这些言论在1957年属犯忌的,也许是由于有了毛泽东的批示,起到了一种挡驾的作用,才没有划他为右派。到了1958年拔白旗运动时候,他的话却成了反党的“言证”。

化学系的交心运动分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举行了两次交心会议,对傅鹰进行帮助,很多老同事发言,提出批评。有人说:傅鹰先生虽然是爱国的,但是他却把爱国当成个包袱,认为只要自己爱国就没有问题了,显然这是不够的。今天我们所说的爱国是有具体内容的,首先要爱人民、爱社会主义,因此,要爱国必须要转变立场,仅仅满足于愿意投共产党一票是不够的。也有人说:傅先生对订工作计划是十分反感的,很多先生认为这些现象不是偶然,而是阶级感情问题,是立场问题。还有人说:“对化学的教学和科学研究,傅先生认为自己是内行应由自己作主。试问,如果各行的专家都觉得自己是内行应由自己作主,那么,党还领导什么呢?”(北京大学校刊第224期)

在交心运动第二阶段,围绕傅鹰的政治立场问题和培养青年的路线问题展开了辩论,批判了“红专分工论”、“先专后红论”、“粉红色论”等。这个辩论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4月23日上午,化学系对傅鹰问题进行专题性的辩论。名为辩论,实为批判,舆论一边倒。北京大学校刊在4月26日用了六个版面的篇幅发表了辩论大会上的发言稿,同时,还发表了社论《资产阶级思想没有不臭的》。

当时的化学系党总支书记在大会上发言:“在白专道路方面,傅先生对待思想改造和党的领导的态度以及‘井水不犯河水’的技术、‘思想分工论’等等,已经大大影响了傅先生自己在政治上的进步。而更严重的是傅先生这种资产阶级立场加上在教学与科学研究中的资本主义方向,再加上傅先生的学术水平和在学术界的地位,对青年一代的影响是深远的,危害是很大的。它使不少青年忘掉了政治是灵魂,离开了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方向,而把傅先生当作自己的学习榜样,跟着傅先生走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北京大学校刊第228期)

分析教研室李安模发言以《白旗晃动,贻害无穷》为题,在批评傅鹰引导学生走的是资产阶级白专道路时,有人因平时看不惯傅鹰,借机说:“政治质量较好的研究生,傅先生是一个不要;而傅先生过去想要的和现在的研究生,政治上都是较差的,甚至于是右派”,“如果形容一下,那就是包括傅先生在内的一少部分不红的专家,率领着一群企图只专不红的后辈,搞着与国家生产不大相关的、无计划的,只是个人兴趣的理论研究,以资本主义方式走向所谓世界科学水平。这是不符合国家要求的资本主义道路。”“傅先生在教学和社会活动中所散播的资产阶级思想,实际上起了与我们党争夺青年的作用。”“因此,我们认为傅先生不只是在北大,而是在整个科学界举起了一面白旗。”(北京大学校刊第228期)

傅鹰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他勤勤恳恳,一丝不苟,言传身教,对于在教学和研究活动中马马虎虎的青年教师,都加以严厉的批评,有时甚至让人下不了台。这种踏实的学风成为化学系一种好的系风。但在破除迷信、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时,一切规范都不要了。一年级30多个学生到工厂劳动时,是傅鹰指导的胶化组,他们未能按照操作程序进行试验。傅鹰对带队的几个青年教师和研究生提出批评:“这么乱,也算研究?”“这样做出的数据写在你们的论文上,我不承认。”但是,就是这样的好传统,却被一些人片面的理解为犯了与“红”的道路相背离的错误。

在严酷的政治高压之下,人的思维能力也会发生错位的。批判傅鹰时,一桩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竟然放到政治天平上去评估。有一次,傅鹰在指导学生做试验的时候,积压了6磅乙醚,一位管理员向上汇报,上头批评傅鹰是浪费。其实,这是小题大做,是外行人不懂科学研究的表现。傅鹰在一次会议上提出反驳说:这件事要是让别国人知道了,就成了不可以闻邻国的丑事。哪知无机化学教研室有人就据此上纲上线说:“一个普通管理员批评大教授积压6磅乙醚,这正是说明了新中国的劳动人民已经翻了身,表现了新中国每一个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可贵精神。同时,为了尽可能避免浪费国家的资金而提出的批评的事,却正是可以向全世界宣扬的好事,而不是‘不可以闻邻国的丑事’……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傅先生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所持有的对劳动人民的阶级偏见。”(北京大学校刊第229期)

作为一个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资产阶级思想薰陶的学人,傅鹰追求独立的品格,自由的精神,有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傲气,他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就决不在权势面前退却。

后来针对傅鹰以“爱国”、“爱护青年”、“有知识”、“不为名不为利”、“正直”等理由来证明自己拥护社会主义,因此不必进行思想改造,化学系民主党派的成员联合组成的整风小组,邀请傅鹰参加他们的交心会。多数教授都检查了自己在只专不红思想指导下所发生的一些错误言行,表示要转变立场。化学系主任和化学系民主党派的负责人,请傅鹰也谈谈自己的政治立场。傅鹰说:“谈谈体会还可以,但没什么可检查的。”接着,系里的教师们写了五百多张大字报,把他对党的领导、对思想改造、对青年人所进行的“教育”等各方面的错误言行全摆出来,全系各教研室的教师也都来对这些问题进行讨论。傅鹰在小组交心会上承认自己过去不少言行和社会主义不一致。但他说:“这只是立场站的不稳,而不是立场没有改变。”有些教授列举事实请他认识提高一步,傅鹰就不耐烦地把别人的意见堵回去。(参见《今日新闻》1958年6月13日)这些给傅鹰带来更猛烈的批判。

师生之情被冲击得溃败不堪

尊师,是中华民族的一种传统美德。而在政治运动中,这种大堤被冲击得溃败不堪。如果说伤傅鹰感情的是一些教师的批判,倒不如说是他的得意门生了。拔白旗本身就是一次无中生有的制造矛盾、纠纷的运动,利用一部分人去整另一部分人。前一段时间整人的人,稍后一段时间又被另一部分人所整。因此,深知傅鹰的一些学生,也就被动员出来,“反戈一击”,对傅鹰进行批判。傅鹰爱护人才,他满怀深情地说:“世界上还有比建立祖国的工业和科学的事业更严肃更愉快的吗?”“你们应当认清你们的责任。我们的祖国能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现代化的国家和我们的科学水平有极重要关系,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化学水平,而提高化学水平的责任主要是在你们的肩上……我们不能允许你们使我们失望,因为这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化学通报》1955年第9期)

平时,傅鹰对有发展前途的苗子倍加关心、指导。有位学生早在1951年写作毕业论文的时候就得到傅鹰的指导。他1952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医学院药学系物理化学教研组工作,还是常向傅鹰请教。1956年暑假,他报考傅鹰的研究生,于校内外都遇到阻力。爱才心切的傅鹰帮助他,终于如愿以偿。因此,他对傅鹰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这一次拔白旗,领导上要他站出来发言,对自己的导师进行揭发批判。他在批判傅鹰的时候,最初是想不通,经过领导再三的“启发”、“帮助”,他只得对自己导师揭发批判,说:“我对政治的要求是想只要拥护党和人民政府,愿为人民服务就够了。主要还是应当搞好业务,做好论文,学习成绩不好时或是没有好好掌握时间时,常常鞭策自己想到:如果学习学得不好,会给傅先生丢面子,对不起傅先生,于是劲头大了些,较少想到为人民学习。”“开始时对于傅先生反对党的领导的提法最想不通,明明傅先生在反右时教导我们要100%拥护党,而且反右时也说傅先生是老爱国者,怎么又会反对党的领导呢?经过同大家一起辩论以后,摆出许多事实,使我认识到傅先生的爱国和拥护党都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的,而今天党和人民要求知识分子站在无产阶级立场,只有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爱国者和拥护党的人。”“我在思想上明确了这些问题以后,自己还不愿给傅先生贴大字报,怕伤他的心。但是,心想既然同意大家的意见,为什么不跟大家的思想走呢?而且想到这次运动是人人自觉革命的运动,大家批评傅先生对他也是一种帮助,同时傅先生也在跟大家一道跃进,走向社会主义,抛弃资产阶级思想。想到这些就有了勇气,给傅先生贴了大字报。”(北京大学校刊第229期)

自我批判后仍被揪住不放

1958年5月,傅鹰在报上发表题为《向真理投降》一文,对“三部曲”的观点以及立场问题作检查,承认“这篇文章产生了极大的坏影响,因为它不但使读者得到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的结论,还可以推广而得到党不能领导科学的印象……之所以提出这个荒谬的论点是根据资产阶级的狭隘观点出发,根本不能认识集体主义的伟大。”又说,“我对于资产阶级思想是有好感的。凡是遇到与资产阶级思想矛盾的事物,就或多或少地有抵触情绪。党的方针政策是实现社会主义,学校中的一切措施自然也以此为目的。这也就是说,与资产阶级思想矛盾。因此我就常常不满了,归根结底还是政治立场问题。一个站在资产阶级立场的人不可能一心一意的服从党的领导。从目前自以为在一心跟着党走,完全是自欺欺人。经过同志们的耐心启发,现在我才真正地认识到思想改造的必要性。”“双反运动中,同志、同学们的猛烈火力将我烧醒……我现在有勇气向真理投降,下定决心改变政治立场,站到左边来,郑重其事的改造思想,建立新的人生观,争取在最短期间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工人阶级知识分子。”(《文汇报》1958年5月4日)傅鹰的自我批判见报后,北京大学并没有放他一马,仍然对他采取揪住不放的态度。1958年秋,学校掀起开门办学的热潮,学生纷纷下厂、下乡参加劳动,破除迷信,“放卫星”。在一片浮躁声中,许多严格的科学规章被抛弃,这使傅鹰心忧如焚。他出于一个科学家的责任感对学生不遵守科学研究规章的做法提出忠告,但是,却招来了大批判。化学系一位一年级学生在《彻底破除了迷信》中说,“在红专辩论中,我们对系里的大白旗——傅鹰教授的资产阶级立场和思想展开了猛烈的斗争,初步从理论上认识了资产阶级教授如果脱离了党领导,那么,必然对人民一事无成,而且开始了破除对白色专家的迷信。真正的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是在这次科学研究运动中树立起来的。”他举了一个傅鹰对一年级学生搞科学试验不支持的例子,然后说:“对于傅先生的这一席话,我们非常愤怒,马上进行讨论,一致认为傅先生反对的不仅是化学系一年级同学做研究,他主要是反对党的科学研究的群众路线,坚持他的资产阶级办科学的立场,大字报马上贴满了化学楼,坚决表示用科学成就打退促退派的进攻。这时,我充分体会到党在运动一开始就指出的在我们科学研究中还存在着两条道路的斗争,白旗在向我们党进攻,向群众办科学的路线进攻。在一次干部会议上党总支书记支持我们的斗争,说‘对泼冷水、拉后腿的促退派要坚决进行斗争!’给予我们极大的力量和鼓舞。”(《光明日报》1958年9月17日)

在惊涛拍岸、风起云涌的时候,一些大树顺风起伏、摇摆不定,但是,却有小草挺直它微弱的身躯与之抗争。就在化学系批判傅鹰群众运动走向高潮的时候,也有学生站出来伸张正义。二年级一位学生说:我一辈子要能够成为半个傅鹰就够了。有一位学生表示:“我现在正要离校参加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无法与批判者进行辩论,等到回来以后,一定要为挽回傅鹰教授的威信而斗争!”(参见北京大学校刊第229期)

这是弱者的声音,犹如地层深处喷出的涓涓细流,但它毕竟给傅鹰那颗受到严重伤害的心灵带来了一点慰籍。

傅鹰这样一位著名的化学家,是远非个人意义上的学者,而是大跃进年代出现的不可或缺的历史人物,因而,他和这一段历史所产生的荣辱、缺憾密切相关。人们从傅鹰的坎坷命运中,可以读懂拔白旗这一段历史,从而把握历史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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