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陈从周代过被扣工资

2010-04-23胡久庵

世纪 2010年5期

关键词：建筑系干校同济大学

胡久庵

建筑历史学者陈从周1918年生于杭州，24岁毕业于之江大学，获文学士，因对建筑历史有兴趣，到处寻师访友，自学成才。37岁进同济大学执教几十年，桃李满天下，享誉海内外，独成一家。

鲁迅先生说：“弄文学的，只要一坚忍，二认真，三韧长，就可以了。”陈从周就是这样的人，令人敬佩！

1956年我调进同济大学建筑系美术教研室，他在历史教研室，一墙之隔共事四十多年。陈从周曾师从名画家张大千，引以为豪。他常挥毫自遣，尤其对梅、兰、竹、菊、苍松翠柏擅长描写，寥寥几笔，情趣无穷。

陈从周上世纪四十年代曾在苏州美专沪校兼课，对颜文樑校长十分尊敬。我是苏州美专毕业留校任教，所以我们又是校友关系，因此教学之余常叙谈往事，颇以为乐。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学校体制改革，成立了“构造、历史、美术”联合教研室。陈从周和我合并到同一个教研室。他教历史，我教美术，同组不同工，早夕相处，接触的机会更多了，他总是以长者之风出现在我们面前，从不盛气凌人，一般人尊称他为“老夫子”。

十年动乱，陈从周是第一批批斗对象，备受凌辱，然而他处之泰然。接着是下放劳动、进五七干校，后来我也去了干校，遇见他时，他已是“老土地”了。我到干校的第一天傍晚，满身尘土，同济大学当年最骄傲的钢结构教授朱宝华竟然为我挑了两桶洗澡水，使我万分感动。从此我们结成了好朋友。陈从周看见对我说“你好福气！”

上世纪七十年代，同济大学开始以“五七公社”名义招收“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三年制工农兵学员，学生进校都是基层组织保送，教师当然也是组织挑选，我有幸荣任第一批工农兵学员的教师，但是没有上课，因为“文革”前该专业是五年制，现在缩短成三年，美术课安排不进。于是就组织我们没有课务的教师转换工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进行劳动改造。

我跟一个木工师傅学木工，刨木头做工房的梁柱。师傅送我两把刨，一把黄檀木的长刨，一把小锯子，特别是那把长刨，我十分宝贝，一直挂在书房的墙上，后来搬家，妻子硬把它送了人，我很舍不得。大热天在露天工地刨木头，非常辛苦，汗如雨下，衣裤尽湿，挨到收工精疲力尽，似将倒下。那时陈从周仍在干校劳动。我们相隔几十里无法见面。

1973年建筑系也招了一班工农兵学员，我回到教学班，先在学校上课，后来去安庆附近山区“开门办学”。这时，陈从周也从干校调回学校干些杂差。

紧接着，74届建筑系又招收了36名工农兵学员，其中还有两名外国留学生。不过军宣队工宣队还在学校。我们班上工宣队沈根祥师傅每天都坐镇在办公室，安排工作。

随着形势的好转，建筑系74届二年级学生决定安排一次中国建筑史现场教学，结合参观并作写生练习。时间定于1976年10月24日—11月5日共14天，地点为苏州，借住江苏师范学院（原东吴大学），教师有陈从周、吕典雅、余敏飞、胡久庵等。计划决定后，征求陈从周的意见，他很高兴，满口承诺。一个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不搞业务，折腾了整整十年，内心有莫大的失落感，一旦请他重上讲台，英雄有用武之地是何等快慰。接着他说很久没有讲课，苏州的关系也断了，我要亲自重新去联系一下，领导同意他的要求。

那时“四人帮”虽已倒台，但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紧箍咒”还没有受到批判，学习毛主席著作、批判“四人帮”的活动仍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为此吕典雅老师先去苏州做准备工作，首先约请苏州市生产指挥部负责人张伯超同志、城建局工人工程师柳和生于10月25日上午作阶级斗争报告；也去江苏师范学院打了招呼，一切顺利。

大队人马定于10月24日晨由北站出发到苏州，先遣人员于先一日抵达，当他们到江苏师范学院时，陈从周已住在招待所了，他说：“我今天上午就来了！”他画了很多幅中国画，铺满一地，又说：“给苏州园林管理处老朋友的见面礼，联系工作方便些。”

先遣人员打扫清洁后，在宿舍附近贴上批判“四人帮”的标语。第二天下午请陈从周讲课，他开头讲一句“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学生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言归正传，学生听得津津有味，认真做了笔记。讲课后几天去网师园、拙政园、虎丘、北寺塔、双塔、环秀山庄等处参观写生，陈从周都亲临现场指导。关于苏州新建筑、新工房、商场、车站、剧场等参观写生他就没有参加了。

11月5日胜利返沪时，我去江苏师范学院后勤处结算水电费，顺便送感谢信。财务处在结算时另外交给我一张陈从周的住宿费11元，我当即如数代付。

回校后，同济大学财务处竟不同意报销陈从周的住宿费，而且讲“学校规定教师外出指导实习、开门办学一律自带行李铺盖，不能住招待所，李国豪校长出去带实习也是一样，陈从周大概又翘尾巴了？”我一再解说：“情况特殊，陈从周没有全程活动，只去讲课几次，讲完就回来了。”但我说理无用，硬在我的工资中扣除11元。我回禀系主任，答复“再作研究”，几经周折，搁置了将近一年，才得解决。后来陈从周得悉，双手作揖，连声对我说：“对不住，对不住！你在此料理，我放心！匆匆而归忘记去结账！”事后他多次在我面前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