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加拿大文学中的“多元文化”、“守备心理”和“求生主题”
2010-04-13耿力平
耿力平
论加拿大文学中的“多元文化”、“守备心理”和“求生主题”
耿力平
加拿大文学(主要是英语)是充满生命力的新兴文学,近半个世纪以来的蓬勃发展尤其引人注目,逐渐在世界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多年来,在加拿大文学的兴起和发展中形成了三个有一定普遍性的观点,即“多元文化”、“守备心理”、和“求生主题”。澄清这些观点的来龙去脉,并对其实质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和评判,指出其合理与不合理的部分,对于还原加拿大文学的本来风貌有着积极、重要的作用。
加拿大文学;“守备心理”;“求生主题”;“多元文化”
一
加拿大文学是充满生命力的新兴文学,近半个世纪以来蓬勃发展,逐渐在世界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加拿大是双语国家,官方语言为英语和法语,其文学自然包括英语文学和法语文学。不过,由于人口母语比例的关系(英语为母语的人口与法语为母语的人口之间的比例大于四比一)①根据加拿大政府统计局的最新数据 (2006年),母语为法语的加拿大人占总人口数的 22%(详见 http://www12.statcan.ca/census-recensement/2006/as-sa/97-555/p1-eng.cfm)。,从事英语文学创作的加拿大作家远远超过从事法语文学创作的加拿大作家,而英语读者的数量也远远超过法语读者。更重要的是,加拿大英语文学的成就和影响力也是加拿大法语文学所难以比拟的。虽然本文下面所要评论的几个概括性的观点基于加拿大英语和法语文学,但笔者将主要用英语文学的示例进行分析讨论。
若要了解加拿大文学或者加拿大这个国家,有三个概念不得不知:一是“守备心理”(garrison mentality),二是“求生主题”(survival thesis),三是“多元文化”(cultural mosaic)。“守备心理”是世界著名的加拿大文学批评大师诺斯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提出的,出现在卡尔·弗·克林克 1965年主编的《加拿大文学史》一书的最后。在这篇“结论”文章中,弗莱刻意分析了加拿大人的文学心理:
孤零零地散布在荒原的小小社区,被客观的和心理的“边疆”所围困,不仅彼此远离,而且脱离社区成员所熟悉的英美文化的源流。这些社区为其成员设定所有的明确的人生价值标准,居民们不得不充分尊重这些赖以生存的法律和秩序,团结在一起应对居民点外面无垠的、无意识的、充满威胁而难以应对的恶劣的客观环境。生活在这种情形下的社区居民必定会产生我们权且称之为“守备心理”的思想。②Northrop Frye,“The Conclusion”to Literary History of Canada:Canadian Literature in English,gen.ed.Carl F.Klinck,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65,p.830.
弗莱对早期加拿大人(当然加拿大原住民才是最早居住在那里的人)所作的分析,言简意赅,描绘了 19世纪乃至 18世纪中叶来自欧洲的移民(今天我们称之为加拿大人)的生活和思维特征。当时讲英语的加拿大居民,主要是美国独立战争后,不屑或不敢同战争的胜利者共同生活的英裔保皇党人。这些人多尊重传统,认可法制社会,不主张把分歧诉诸于武力。他们的信念和价值观至今仍可从当今加拿大人的谨慎、公平、独立的民族特性中略见一斑。“求生主题”是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Margaret Atwood)在 1972年出版的《生存》一书中提出的。在这本书中,阿特伍德通过对加拿大文学作品(既有英语也有法语)的主题分析,提出了影响力极大的“求生与牺牲品”的断言:
每个国家或文化的核心都有一个独特的富有代表性和说明性的象征……加拿大最主要的象
征毫无疑问的是生存——这是根据加拿大英语和法语文学中的大量例子得出的结论。①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Toronto:House of Anansi,1972,p.31-32.
值得指出的是,阿特伍德这本书首版的封面设计别具匠心,血红的书名和白色的作者名被大面积的黑幽幽的背景色衬托着,恰当地渲染了她所认定的加拿大人的忧郁、痛苦之情。与“生存”概念紧密相关的是“受害”(Victim)理念;在论述这个理念时,阿特伍德自问自答:
加拿大人甘于认输的心理准备,是否同美国人决心获胜的意念同样强烈、同样令人折服?……假如可以在象征物所代表的正反两重性之间做出选择——大海可以是给予生命的母亲,也可以是沉船害命的祸首;大树可以代表成长,也会砸到你的头上——加拿大人十有八九会认同消极的负面。②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35.
阿特伍德解释道:
假如加拿大是个受害群体,那么她应当关心自己受害的方式。这些方式就像芭蕾舞中的基本动作或钢琴键上的音符一样。当然,以这些基本受害形式为基础,可以变化出更多的其他受害形式。③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36.
她接着列出四种适用于国家、少数民族及个人的“受害式”(“Victim Positions”),比如“第一受害式”,其表现是“拒绝承认自己是受害者”④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36.。
至于“多元文化”,我们可以从当代加拿大几届政府的相关政策中窥探一二。同建国初期的政府相比,后来的加拿大政府愈来愈重视鼓励“多元文化”的发展,1988年更是通过制定“加拿大多元文化法”(Canadian Multiculturalism Act)将“多元文化”定为基本国策之一。加拿大政府内就设有“公民、移民及多元文化部”(Ministry of Citizenship,Immigration and Multiculturalism),现任部长是贾森·肯尼 (Jason Kenney)先生。加拿大所恪守的政治方针与美国的“熔炉”政策和英国的单一化种族政策有着鲜明的不同。之所以如此,有两个基本原因:一是加拿大历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社会,二是加拿大政府的开明性和加拿大人民的包容性一直在增强。后者的原因更为重要。“加拿大多元文化法”明确地阐明政府对于新老不同种族的国民一视同仁,友好相待,并且鼓励不同民族的社区成员通过竞争机制积极参与国家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建设,并以此融入加拿大社会。这些正是加拿大文学中多元化内涵赖以生长的社会文化环境。
二
加拿大文学,不论是在 1867年建国前后的 19世纪,还是在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 20世纪,乃至 21世纪第一个十年,真的可以用“多元文化”、“守备心理”、和“求生主题”来概括吗?纵观加拿大文学的发展,以上介绍的三种特征确实显现于大量的加拿大文学作品之中,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帮助加拿大国内外的读者认识这个国家的文学与文化特征的。但是,我们需要对它们加以甄别,肯定其符合实际的理论判断,质疑其不符合实际的、牵强的主观臆断。下面分别谈谈笔者对这三个理论判断的看法。
1.“多元文化”已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加拿大是个移民国家(每年需要接纳 25万左右新移民才能弥补过低的人口出生率造成的劳动力潜在不足),所以“多元文化”可以说是她的属性。此外,随着上世纪后半叶以来大量亚洲(特别是中国和南亚地区)和加勒比地区移民的到来,随着这些移民中以及他们的后代中优秀小说家和诗人的不断涌现,加拿大文学的“多元化性质”已是不争的事实。多伦多大学教授琳达·哈奇森曾在她的著作《加拿大后现代》中画龙点睛地总结了这种加拿大特色:“事实上,我们加拿大人对任何集中统一的企图,不论是在国家层面还是政治或文化层面,都持有深深的怀疑态度。”①Linda Hutcheon,The Canadian Postmodern:A Stud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Canadian Fiction,Toronto: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3.进入 20世纪后半叶后,加拿大不断出现颇有成就的少数民族作家,他们的作品甚至得到加拿大主流社会和批评界的认可,出现在大学的加拿大文学课书单中。如印度裔作家布拉蒂·穆克迪 (Bharati Mukherjee)和丈夫克拉克·布莱兹(Clark Blaise)共同创作并于 1977年发表的《加尔各答的日日夜夜》,是一部讲述东西方文化碰撞的纪实性小说,其中身为西方人的丈夫写了第一部分,印度裔的妻子写了第二部分。又如日裔作家乔伊·小川(Joy Kogawa)1981年出版的纪实性小说《姨娘》,讲述了二次大战爆发后,加拿大政府强迫所有的旅加日侨离家到偏远地区集中居住,并对其进行审查和监视,使日本侨民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和身心痛苦。再如另一位印度裔作家罗辛顿·梅斯蒂(Rohinton Mistry)1987年发表的小说《来自弗罗兹巴的故事》,虽然由 11个短篇故事组成,但这些故事都发生在孟买的一幢居民楼中,共同的文化背景和巧妙的叙述方式把原本分散的故事凝聚在一起。在这一时期的加拿大文学中,我们也看到一些有一定影响的华裔作家的作品。如李思嘉 (Sky Lee)1990年发表的《残月楼》,丹尼丝·钟(Denise Chong)1994年发表的《侍妾的孩子们》,崔维新 (Wayson Choy)1995年发表的《玉牡丹》等。值得注意的是,李思嘉和崔维新都是第二代华裔加拿大人,而丹尼丝·钟则是第三代华裔加拿大人。他们对于中国的历史和他们各自家族的历史的了解来自于资料和家史,他们自己并未亲身在中国长期生活过(只是做过短期访问),所以他们的故事,引人之处多在于异族不同的文化和特别的生活方式所产生的新奇性。比如崔维新的创作素材来自他生长的温哥华市唐人街以及 20世纪上半叶居住在那里的华人移民的生活;李思嘉的小说讲的是住在温哥华唐人街的一家四代经营“残月楼”饭庄的故事,其中涉及加拿大政府在 1885年至 1923年期间对来自中国的移民课以沉重的人头税,随后又在 1923年至 1947年期间实施排华法案禁止华人入境,给旅加中国华侨造成巨大伤害的事实;而丹尼丝·钟的《侍妾的孩子们》更是一部稍做文学加工的华人家史,以在大陆找到失散的亲属而结束(这本书在加拿大参加评奖时被归入“非小说类”作品)。笔者注意到,进入 21世纪后,华裔加拿大文学领域出现了两个可喜的新动向:一是有更年轻的并且初出茅庐即获成功的华裔作家出现,如 1974年出生在温哥华的邓敏灵 (Madeleine Thien),她在2001年发表的处女作《简易食谱》荣获埃塞尔·威尔逊小说奖和温哥华市图书奖;二是一批在中国本土受过高等教育而后在加拿大定居的文人开始进行文学创作,虽然他们的作品尚未得到读者的青睐,但是他们热情较高,耕耘较勤。这两组人谁会在加拿大文学领域站住脚,还有待于时日的检验。同其他少数民族作家一样,华裔加拿大作家也面临着如何增加自己作品的思想和哲理深度的问题。只有具备一定的深度,他们的作品才有可能得到加拿大主流社会的广泛认可,以及批评家的积极关注,也才有可能突破局限性,达到普遍意义上的精品标准。
2.对“守备心理”和“求生主题”的质疑
对提到的加拿大文学的另外两个概念“守备心理”和“求生主题”,笔者认为颇有商榷的必要。弗莱对于“守备心理”的阐述和阿特伍德对于“求生主题”的论断,皆产生于特定的历史进程和历史环境之中,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它们带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甚至狭隘性。尽管弗莱和阿特伍德告诉我们,他们的结论基于大量的加拿大英语和法语文学作品中的例子,但笔者对此感到不能苟同,因为太多的“例外”使人感觉,他们的结论缺乏归纳性评述所应有的可靠的材料基础。
笔者在加拿大读书和任教期间,研读过几百种不同范畴的、写于不同时期的、具有不同代表性的加拿大文学作品,却也没有读出弗莱的所谓“守备心理”,即大自然对加拿大人来说是恐怖的,也没有感觉到阿特伍德所形容的加拿大人的灰暗的文学心理。加拿大建国前 15年在伦敦出版的开拓小说《丛林里的艰苦生活》,表面看应属于弗莱所提出的“守备心理”型小说,可是女主人公在讲述一家人如何在加拿大(Upper Canada)的荒野落户垦荒,与天斗、与地斗的过程中,从未流露出弗莱所归纳的那种精神状态。相反,她的叙述充满开拓者的激情、智慧甚至幽默。她跟附近的印地安人学习采用草药,通过实验成功地用苦菜根做出山寨“咖啡”,并且觉得味道胜过从商店买的真咖啡①Susanne Moody,Roughing It in the Bush,(1852),Toronto:McClell and and Stewart,1989,p.354.。1870年,小说的加拿大版在蒙特利尔问世,作者苏珊娜·穆迪(SusannaMoodie)更加明确地总结了自己在加拿大生活的心得:
那些满足于靠出身这种偶然因素,而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和勤劳,来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的人,会沮丧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国度并不被人认可,因为她所奖励的是努力工作的人,而让那些懒惰、游手好闲的人在贫困潦倒中默默无闻地死去。②Susanne Moody,Roughing It in the Bush,(1852)p.531.
少有门第观念,奖勤罚懒;少有世俗观念,自由奋进,这就是19世纪大批欧洲移民选择加拿大的根本原因。总体来说,这也正是加拿大一直推崇的民族道德和社会准则。
休·麦克里南(Hugh MacLennan)是弗莱和阿特伍德都推崇的著名小说家,他在 1941年发表了处女作《气压计上升》。该作品讲述了东海岸城市哈利法克斯的一对年轻恋人如何面对情感考验的故事。故事的时代背景是生灵涂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寒冷的冬季,而惨烈的哈利法克斯港军火船大爆炸事件又贯穿其中。男主人公不光彩地“死”在欧洲战场,不仅成了炮灰还背着怯阵的罪名。尽管如此,饱受煎熬(甚至得不到父亲同情)的女主人公依然恋情如旧。后来,男主人公活着返回家乡,洗刷了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表面上看,这个故事似乎也可以用阿特伍德的“生存 -受害”论来解释,但是故事的深层却充满了真情。正是这种人间真情最终让事实战胜了虚构,让希望战胜了失望,使两位均受到身体和心灵伤害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就像书名所暗示的那样,几经磨练的人们继续积极向上,迈向更有意义的生活。
即便用阿特伍德所选择的用于证明其“生存”理论的作品来分析,我们也很难得出阿特伍德的结论。以她提到的玛格丽特·劳伦斯的《石头天使》为例,阿特伍德在《生存》中举例说明加拿大文学作品总是描写人物想方设法活下去,但总是不成功这一所谓的规律时,肆意把这部劳伦斯的得意之作的大意归纳为:“《石头天使》:老太太苟延残喘,最后还是死了。”(“The Stone Angel:Old woman hangs on grimly to life and dies at the end.”)③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p.34-35.。不错,小说中的希普利太太最终是死了,可那只是在肉体上(也符合自然归律,因为老人在故事开始时就已经 90岁了)。这位一生倔强(有时刚愎自用)的老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我行我素。在医院的病房里,她无视护士的指令,挣扎着起身到洗手间取尿盆,帮助刚动完手术还不能下床的病友小解(之前,这位 16岁的华裔姑娘按铃叫护士未果,又急又窘得啜泣起来)。④Margaret Laurence,The Stone Angel,1964,Toronto:McClell and and Stewart,1968,ch.10.这难道就是阿特伍德所称的“苟延残喘”吗?事实上,小说的结尾艺术性地传递了这样的信息:希普利太太在对自己的一生进行反思之后,思想到达新的境界,情感得到升华,十分满足地走了。劳伦斯的挚友,同为小说家的阿黛尔·怀斯曼(AdeleW iseman),在小说的后序中精辟地分析了希普利太太的心理特质:“这是一个类似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只不过其中没有这个希腊人物。从故事的开始到故事的结束,老妇人在絮絮叨叨中重新发现了自己。通过给自己的功过‘盖棺定论’,她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去世之前,她终于百分之百地活了起来”。⑤Adele Wiseman,“After word”in The Stone Angel,1964,Toronto:McClell and and Stewart,1968,p.310.这部小说分明是通过人在“生”“死”之交的时刻所可能产生的醒悟,来传递一种顽强向上的精神,与阿特伍德试图证明的“受害规律”大相径庭。阿特伍德在《生存》中说:“如果用针随机地对加拿大文学进行穿刺,十有九次你会扎中一个受害者。”⑥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39.可是,她随机选择的“受害者”绝不是我们常识中的受害者,充其量是一个“被受害者”,一个被执意放入某个理论系统的文学牺牲品。
在笔者看来,“求生”有两重含义:其一是仅仅为了活命而做努力;其二是努力克服困难,在逆境中闯出一条生路,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是为了一个人生中更高的目标活了下来。在后一重意义上,一个人即便经过奋斗未能成功,其思想也是充实的,其心理也是满足的;哪怕是死,也会平静地、从容不迫地离去。也就是说,“生”与“死”在高层次的作品中已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而阿特伍德恰恰在这一点上强调消极的一面,把手段与目的混淆了。在阐明“求生主题”的论点时,她用“Island”形象地代表反映英国人心态的作品,用“Frontier”代表反映美国人心态的作品,并把两者同加拿大作品所表现的心态相比较。她解释道:“对加拿大人来说,边疆既不意味着海岛所能提供的满足和 (或)安全感,以及秩序井然的状况,也不包含激动和冒险的意识。我们的故事往往不是关于那些事业有成的成功者,而是关于那些成功地逃离险境,捡回一条命的失败者。”①Margaret Atwood,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pp.31-32.阿特伍德的英文流畅而俏皮,似乎仅仅一字之差 (“those who made it”相对于“those who made it back”,斜体为笔者所加)便把加拿大文学的特点勾勒出来,但这的确是一种严重的误导。类似于上边的“例外”在加拿大小说中不胜枚举。那么诗歌中是否也是“例外”多于所谓的“规律”呢?回答也是肯定的。受篇幅所限,笔者仅举两个有代表性的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加拿大建国前奥利弗·戈德史密斯 (Oliver Goldsmith)创作的一首小有名气的长诗《新兴的村庄》,第二个例子是 20世纪加拿大最为著名的诗人埃·约·普拉特(E.J.Pratt)创作的一首长诗《泰坦尼克号》。奥利弗·戈德史密斯 1825年发表的诗作《新兴的村庄》之所以出名,部分原因在于它与英国 18世纪的一首诗歌《遗弃的村庄》有着不解之缘。那首诗的作者是其祖伯父戈德史密斯,两人不仅同名,而且所用的诗歌题材也一样。祖伯父 1770年发表的《遗弃的村庄》谴责英国圈地运动造成村民流离失所。侄孙移民到加拿大东海岸定居后,垦荒发展,兴家立业,在成功之余用相同的诗格(押韵的五音部抑扬格双行诗)和了一首。祖伯父戈德史密斯通过对比手法,把奥本村以前田园般的幸福生活同圈地运动后被迫离家出走的悲惨生活加以对比,揭露了工业革命初期资本原始积累过程的残忍。一些走投无路的善良村民不得不飘洋过海,背井离乡,另寻生计:“Downward they move,a melancholy band,/Pass from the shore,and darken all the strand.”(原诗 401-402行)②Oliver Goldsmith,The Deserted Village in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ed.M.H.Abramset al.,11thed.,Vol.1,New York:Norton,2000,p.2866.与此情此景形成对照的是侄孙戈德史密斯在大西洋彼岸作的应和诗《新兴的村庄》。这首诗热情地描述了新移民建立社区,喜获丰收,憧憬美好未来之心境:“How pleasing,and how glowing with delight/Are now thy budding hopes!How sweetly bright/They rise to view!How full of joy appear/The expectationsof each future year!”(原诗 495-498行)③Oliver Goldsmith,The Rising Village in Literature in Canada,ed.Douglas Daymond and Leslie Monkman,Vol.1,Toronto:Gage,1978,p.111.不言而喻,虽然两首诗的格律相同,但是后者所展现的精神面貌和物质状况,同前者所表达的情形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昔日的忧伤和痛苦在加拿大新移民的记忆中消失,和谐的生活和丰收的喜庆跃然纸上。在这首诗中,既感受不到弗莱的“守备心理”,也品不出阿特伍德的“牺牲品”味道。泰坦尼克号的失事是个悲剧,但是被加拿大文学批评家基思称之为“加拿大诗歌史中的先驱”的普拉特④W.J.Keith,Canadian Literature in English,Vol.1,Erin,Ont.:Porcupine’sQuill,2006,pp.88-9.,怎么看待它怎么描写它呢?按照“守备心理”和“生存主题”理论的说法,1935年发表的《泰坦尼克号》应该是悲观的、宿命的、消极的。可是,普拉特的长达 1032行的叙事诗不仅讲述了泰坦尼克号巨轮的诞生和死亡,大自然与现代科技的矛盾,而且记录了人们在接受生死考验时的表现,既有可憎可唾的卑鄙自私,更有可歌可泣的高风亮节。在巨轮触冰开始下沉时,轮机舱的水手们坚守岗位,直到冰水吞噬他们:“Knee-deep,waist deep in water they remain,/Not one of them seen on the decks again.”(原诗 763-764行)⑤E.J.Pratt,The Titanic in E.J.Pratt:Selected Poems,ed.Sandra Djwa et al.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0,p.74.按照船长的命令,妇女和儿童先上为数不多的救生艇。当第 14号救生艇就要被降置海面时,船长允许一些男士使用剩余的空位,登艇逃生。可是,当这艘救生艇刚被放到海面时,船舱口突然涌出一群从下等舱挣扎着跑上来的女人。眼看就要死里逃生的男人们,在生死抉择的时刻,从容地做了绅士应该做的事:“without commands/Barked from the lips of officers;without/A protest registered in voice or face,/The boat was drawn up and the men stepped out.”(原诗 849-852行)⑥E.J.Pratt,The Titanic in E.J.Pratt:Selected Poems,ed.Sandra Djwa et al.p.77.更有一位勇敢坚贞的女士,把自己的大衣给女仆穿好并把她送上救生艇,然后无视要她上艇的命令,镇静地返回到夫君的身旁,神色坦然地说:“We’ve been together now for forty years,/Whither you go,I go.”(原诗 866-867行)。⑦E.J.Pratt,The Titanic in E.J.Pratt:Selected Poems,ed.Sandra Djwa et al.p.77.普拉特擅长描写人与自然的冲突,往往能入木三分地剖析冲突中显露的复杂、多样的人性。但他总是客观地并且理性地看待自然和生活带给人的挑战,而不是一味居高临下地做出主观臆断。“生存”在这首诗里只是一个具体的“叙事事件”(narrative event),而普拉特的“叙事方式”(narrative statement)①这里借用法国著名结构主义理论家 Gerard Génette的叙事理论,详见其专著Narrative Discourse:An Essay in method,trans.Jane E.Lewin,fwd.Jonathan Culler,1969,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并没有刻意宣扬这个事件的正面或负面,而是尽量客观地回顾冰海沉船这一重大惨案,真实地记录人性中的污点和亮点。
三
综上所述,虽然加拿大文学中的“多元文化”性质已得到多方验证,但“守备心理”和“求生主题”这两个长期以来为研究加拿大文学与文化的学者所熟知的导向性理论,被证明缺乏准确度和可靠性。事实上,加拿大批评家布·威·鲍威(B.W.Powe),早在 1984年就开始挑战弗莱的“守备心理”和阿特伍德的“求生主题”。在他的论文集《不测风云》一书中,鲍威鲜明地指出这种单一性、模式化思维的主观性和不可靠性。他指出,弗莱“无视作家的不同个性和性格,等于无视每首诗或每部小说中的独特声音……而艺术所反映的人类经历——我在这里重申——是多种多样的、本能的、自相矛盾的,并且很可能不会被某种华丽的、单一的有关文学形式的概念所囊括”。②B.W.Powe,A Climate Charged:Essays on Canadian Writers,Oakville,Ont.:Mosaic,1984,pp.50-51.而对于阿特伍德的“生存 -受害”论,鲍威也表示了异议。他认为“生存 -受害”论不过是“阿特伍德自己遵循的文学创作理论”,这使得她所创造的人物仅仅是“事先设计好的转化模式的体现……而不是真实可信的个体”。③B.W.Powe,A Climate Charged:Essays on Canadian Writers,pp.145-146.笔者认为,弗莱的文学批评大师的地位应该是不可撼动的,阿特伍德在加拿大文学界的地位在可预见的将来也应该是稳定的,但是他们的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学理论确实值得质疑。
在观察和总结加拿大文学所走过的历程时,我们还是要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以文本细读为前提,以不同的历史阶段为背景,直率地、实事求是地按照文学艺术的普世标准进行评价:既不高唱颂歌,也不全盘抹杀。根据某个理论主观地设立一个框架,再把各种范畴的文学作品机械地对号入座,这种本末倒置的理论研究是无助于客观地认识并欣赏生动活泼的文学个体的。
[责任编辑:刘光磊 ]
A Critique of“Cultural Mosaic”,“Garrison mentality”and“Survival Thesis”in the Study of Canadian Literature
GENG Li-Ping
(The Centre for Sino-Canadian Cultural and Educational Exchange,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P.R.China)
Canadian literature(mainly in English)is a vibrant and rising literature.With its fast and impressive development in the past 50 years or so,it has firmly established itself in the realm of world literature.Over the years of its development three popular notions have formed themselves and are widely accepted,namely,the“garrison mentality,”the“survival thesis”and the“cultural mosaic. ”It is important to trace these theoretical notions to their origins,assess their validity through analysis,and distinguish what is viable from what is not.Such a critique will help us to appreciate Canadian literature as it really is.
Canadian literature;garrison mentality;survival thesis;cultural mosaic
2010-06-18
加拿大政府国际学术交流基金项目“加拿大文学与文化”(项目号 PRE-A8040)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耿力平,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加文化教育交流中心主任,多伦多大学文学博士(北京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