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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淮南子》的修辞美学取向

2010-04-13丁秀菊

关键词:文质淮南子言说

丁秀菊

论《淮南子》的修辞美学取向

丁秀菊

《淮南子》的修辞美学取向,集中表现在“文”与“质”的关系问题上。作者崇尚“质”,主张把真情、内容置于首位;同时也重视“文”,主张对“质”的外在表现形式进行适当的文饰加工。在尚质重文的观念主导下,作者提出了“文情理通”、“出言副情”的修辞主张。因此,《淮南子》的修辞美学取向是在尚质前提下的文质统一。

《淮南子》;“文”;“质”;文质统一;“文情理通”;“出言副情”

《淮南子》的修辞美学取向,集中表现在“文”与“质”的关系问题上。因它“旨近老子”①[汉 ]高诱:《淮南子注》“叙目”,上海:上海书局,1986年。,部分学者认为,《淮南子》尚质重情,继承了先秦时代“文质”论中“重质轻文”、“先质后文”的观点,②陈光磊、王俊衡:《中国修辞学通史·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卷》,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 194-195页。是老庄文质论的继承和发展。③易蒲、李金苓:《汉语修辞学史纲》,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 84页。其实并不尽然。《淮南子》以道家思想为主,同时借鉴、吸收了儒家的部分观点,归根到底,它注重的是尚“质”前提下的文质统一。

“文”与“质”在《淮南子》中多次出现,而构成对应关系的有以下 6处:

(1)钟鼓管箫,干戚羽旄,所以饰喜也。衰絰苴杖,哭踊有节,所以饰哀也。兵革羽旄,金鼓斧钺,所以饰怒也。必有其质,乃为之文。(《本经训》)④引文依据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下同。

(2)锦绣登庙,贵文也;圭璋在前,尚质也。文不胜质,之谓君子。(《缪称训》)

(3)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娱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礼以弇其质,……(《道应训》)

(4)使水流下,孰弗能治;激而上之,非巧不能。故文胜则质揜,邪巧则正塞之也。(《诠言训》)

(5)饰其外者伤其内,失其情者害其神,见其文者蔽其质。……故羽翼美者伤骨骸,枝叶美者害根茎,能两美者,天下无之也。(《诠言训》)

(6)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说林训》)

(1)中的“质”指真实的情感内容,“文”指与情感内容对应的礼仪形式。作者认为,应先有情感内容,后有相应的礼仪形式,由内而外,先质后文。(2)中的“质”,许注:“以玉祭之者,质也。”⑤转引自张双棣:《淮南子校释》上,第 1046页。圭、璋,均为古代帝王、诸侯祭祀时用作瑞信的玉器。祭祀时摆放圭、璋,表示心诚,故“质”可引申指内在的纯朴感情。“文”指外在礼仪、仪式。“文不胜质”即指不能以外在的礼仪、仪式掩盖内在质朴的感情。(3)中的“质”即本质、本性,也可指纯真感情;“文”指外在礼仪。姜太公向周武王提出了治理天下的方法,其中的“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娱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礼以弇其质”可以使百姓只图享乐,丧失斗志,从而使周王朝长治久安。姜太公语含讥讽,含蓄地说明了“以文弇质”的危害。作者旨在说明,“文”不能胜过“质”。(4)中的“文”指文采,“质”指质朴。文采与质朴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二者不能共存。(5)中的“文”与“质”同(4)一样,分别指文采与质朴。从“饰外伤内”的承续关系来看,“文”与“质”也只能二者取其一,表现文采必然遮蔽质朴。(6)中的“文”指文饰加工,“质”即本质。白玉、美珠本身就具备美的内质,根本不需要再雕琢文饰。从以上诸例来看,无论“文”指外在的礼仪形式还是指文饰加工,“质”指内在的情感内容还是本质特性,无一例外,作者都强调了“质”的至高无上地位,“文”要服从、服务于“质”的需要,不得超越。从作者的字面表达看,的确是先“质”后“文”。

《淮南子》“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①[汉 ]高诱:《淮南子注》“叙目”。,全书始终围绕着“道”进行阐说、论述,认为“道”是万物之宗又是万物之源,“道”超越时空与物象,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声无形又无所不能、无处不在……。以此来看,“道”以及与之有关的“术”就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就是《淮南子》“言有宗”的“宗”。为使人们完全、彻底地了解这不可言说的“道”,于是作者“多为之辞以抒其情”,“博为之说以通其意”(《要略》)。显然,这个“辞”与“说”就是“文”,是“道”的载体,是“道”的外在表达形式。“辞”与“说”均围绕着“道”的阐述、论说来进行,它必须是服从、服务于“道”的需要。在“文”(“辞”、“说”)以载“道”这个意义上说,的确是先质后文,也应该是先质后文。

然而,先质后文并不意味着不需要“文”、不重视“文”。从《淮南子》的一些言论及全文的语言运用来看,作者对“文”是相当重视的。

《缪称训》:“锦绣登庙,贵文也;圭璋在前,尚质也。文不胜质,之谓君子。”“贵文”与“尚质”,二者不可或缺,尤其是重要庆典活动。且不说古代帝王祭祖、祭天等礼仪的隆重与繁复,我国现在的祭孔大典、祭天大典、祭海大典等也都非常讲究。如祭孔大典就包括了乐、歌、舞、礼四种形式,以祭品之丰、洁净之身、虔敬之心表达后人对孔子的缅怀之情,而声势之浩大、场面之壮观、仪式之隆重,则进一步烘托了祭孔大典的庄严、肃穆、恭敬气氛。“贵文”又“尚质”,且“文不胜质”,实践了《淮南子》的“君子”主张。

《修务训》:“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阳文也;啳哆噅,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芳泽之所施。”西施、阳文两大美人,皮肤细腻,牙齿洁白,体态轻盈,身材曼妙,不施粉黛就容貌迷人,风华绝代;而嫫母、仳倠之类,豁牙斜眼歪嘴,鸡胸驼背,即使白粉扑面、黛青画眉,也丑陋不堪。然而,大多数人则介于他们中间,既没有美到极致,也没有丑到不堪。所以作者认为,芸芸众生都是可以训导美化的。人们常说的“世界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修饰加工可以增加人的外表美,同样,雕琢刻镂可以变废为宝。工匠根据构思进行加工制作,可使一件普通之物瞬间成为举世瞩目的艺术杰作。显然作者也看到了这一点,指出:“百围之木,斩而为牺尊,镂之以剞,杂之以青黄,华藻鎛鲜,龙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断在沟中,壹比牺尊、沟中之断,则丑美有间矣”(《俶真训》)。同样是一根粗木,被制作而成的牺尊华丽美巧,而被弃水沟的木头则丑陋不堪。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经过了制作者的文饰加工。巧夺天工、鬼斧神工、化腐朽为神奇等词语无不是对人工美的盛赞。作者承认这种绝世佳作的存在,认为面对“夏屋宫驾,县联房植,橑檐榱题,雕琢刻镂,乔枝菱阿,夫容芰荷,五采争胜,流漫陆离,修掞曲挍,夭矫曾桡,芒繁纷挐,以相交持”这样精美的绝作,即便是公输、王尔也“无所错其剞削锯。”(《本经训》)公输、王尔是世人公认的能工巧匠,如果连他们都不知如何使用他们的刀凿斧锯的话,就足以说明宫殿建造之精美绝伦了。尽管作者认为君王沉溺其中是导致国家混乱乃至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从作者的描述可以看出,作者间接地承认了文饰美的存在。

文饰加工可以增益其美的观点,还具体表现在《淮南子》一书的字里行间。《淮南子》“旨近老子”,原本是无需用语言详说的,但它却围绕着“道术”,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林林总总,洋洋洒洒,非得“多为之辞以抒其情 ”、“博为之说以通其意 ”不可 ,乃作《原道 》、《俶真 》、《天文 》、《地形 》、《时则 》、《览冥 》、《精神 》、《本经 》、《主术 》、《缪称 》、《齐俗 》、《道应 》、《氾论 》、《诠言 》、《兵略 》、《说山 》、《说林 》、《人间 》、《修务 》、《泰族》20篇,以实现其“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要略》)之目的。在语言运用上,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它“有小有巨,有微有粗”,“坛卷连漫,绞纷远援”,“虽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观终始矣。”(《要略》)“坛卷连漫,绞纷远援”,李哲明云:“此状其辞之曲折而广博也。”①转引自张双棣:《淮南子校释》下,第 2148页。“‘繁’,通‘樊’,《说文·系部》作緐,训‘马髦饰也’,引申为‘緐多、緐乱’之称。这里的‘繁然’,指繁多,是说繁复、详尽的文字叙述。”②刘康德:《淮南子直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 1197页。作者对语言使用之讲究,可略窥一斑。

另外,《淮南子》论“道”说理却不枯燥。它用辞丰富多彩,华丽多姿,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法,如比喻、排比、对偶、对比、顶真、蝉联等。《淮南子》对比喻的运用相当精妙,最为有名的是《原道训》篇的以水喻道。为形容、赞美“道”,作者连用 13个分句从不同角度来描写、形容水,具体形象,恰如其分,富有文采。类似的例子触目皆是。至于排比、对偶、对比、顶真、蝉联等用例更是不胜枚举。这些修辞手法的运用,既使语言表达富有逻辑性,又使语言表达富有变化,极大地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和说服力。

观其言更要观其行。综观《淮南子》一书我们发现,与老子相同,《淮南子》只是理论上崇尚“质”,主张“不言”或“少言”。实际上,作者非常重视议论说理的逻辑与文采,对行文、事例都作了精心选择、认真锤炼。他们所推崇的“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大匠不斫,大豆不具,大勇不斗”(《说林训》)、“已雕已琢,还反于朴”(《齐俗训》),同老子的“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一样,均是质文有机融汇、和谐统一的“大美”境界。

《淮南子》反对的,是离开了主旨内容的过分文饰。作者批评儒墨“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俶真训》),以虚浮不实的大话、空话欺骗、胁迫民众,批评儒家的礼为“实之华而伪之文”(《氾论训》),当人紧急困窘时毫无用处。作者主张,要适应形势的变化,根据实际采取适宜的做法,即“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齐俗训 》)。

“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的观点,在《淮南子》书中有多处体现。如《齐俗训》:“礼者,实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而仁发恲以见容。”俞樾《平议》:“节之言适也”。“节文:适度的外在形式。”③赵宗乙:《淮南子译注》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 537页。即要根据人的感情采用适度的外在形式。又“义者,循理而行宜也;礼者,体情制文者也。义者,宜也;礼者,体也。昔有扈氏为义而亡,知义而不知宜也;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作者认为,“义”就是合宜,礼就是得体。有扈氏的灭亡源于“知义而不知宜”,鲁国国力的每况愈下,源于“知礼而不知体”,“不知宜”与“不知礼”皆不足取。故而作者总结说:“夫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仪不可以百发,一衣不可以出岁。仪必应乎高下,衣必适乎寒暑。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齐俗训 》)。

适宜、合宜是作者极力强调的一种行为准则并多次论及。如《主术训》:“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人得其宜,物得其安,是以器械不苦,而职事不嫚。”《齐俗训》:“度量不失于适,诽誉无所由生”等。适宜、合宜的益处不言自明,否则,如“以斧劗毛,以刃抵木”(《主术训》),只会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作者还以毛嫱、西施为例,作了正反两个方面的对比,以说明修饰适当的重要性。曰:“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蝟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尝试使之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靥摇,则虽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憛悇痒心而悦其色矣。”(《修务训》)像西施、毛嫱那样的绝世美人,如果修饰打扮不当,也会令人生厌,避之唯恐不及;如果修饰打扮得当,就会锦上添花,令人赏心悦目,即使严肃有余的王公大人也会心花怒放、高兴不已。人人都需要修饰,但修饰要有一个“度”,要恰当。“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有丑矣。”(《说山训》)即指顺其自然,适度为之。如果没有了“度”,过与不及是一样的,都会成为笑柄、遭人耻笑,众所周之的东施效颦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东施求美不成,更惹人厌,事与愿违,成为笑柄。

关于各安其位、各得其宜,作者以酒窝为喻作了具体而形象的解释。“靥在颊则好,在颡则丑;绣以为裳则宜,以为冠则讥。”(《说林训》)的确,事物只有在适宜的地方才能显示其美好,人们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地方做合适的事,才是正确的。对这一点,宋代陈骙有进一步的发挥。

《文则》戊十:

古语曰:“黡子在颊则好,在颡则丑。”言有宜也。自晋以降,操觚含毫之士,喜学经语者多矣,且如孙盛著史,书曰:“某年春帝正月。”(谓盛作《魏晋阳秋》也。且《春秋》书“王正月”,示鲁侯用天子正朔,曹、马躬有天下,不当书“帝正月”。)谢惠连作赋,乃曰“雪之时义远矣哉。”(谓惠连作《雪赋》也。按《易》卦义深者,以此语赞之。大抵文士雪月之咏,非所当也。)此盖不知黡子在颡之为丑也。①[宋 ]陈骙 李涂:《文则 文章精义》,北京:人民文字出版社,1960年,第 25-26页。

陈骙用“黡子在颊则好,在颡则丑”说明“言有宜”的道理。《春秋》是记事体,用“王正月”的写法是恰当的;但孙盛写史,却没有“应时耦变”,依然写“某年春帝正月”就不合时宜了。谢惠连作《雪赋》,也是犯了同样的毛病。

根据实际、适应情况的言说,即“言有宜”。《淮南子》没正面论述,却指出了言说不合适宜的现象,曰:“祭之日而言狗生,取妇夕而言衰麻,置酒之日而言上冢,渡江河而言阳侯之波。”(《说山训》)祭祀之日却恶语伤人,娶媳妇的美好良宵却说披麻戴孝之事,设宴喜庆之时却议论上坟的事,渡江涉水之时却说水神显灵。显然,这些都是说话不合时宜的表现。不合时宜的言说,轻则惹人讥笑,重则招致祸患。作者指出这种种“言不宜”的情形,旨在提醒人们应注意言语时机的恰当。

除注意言说时机外,作者认为,还应看清言说对象。言说对象不同,其身份地位、职业经历、心理感受等均有所不同,那么谈话主题、谈话方式等也应有所区别。作者认为,应“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若此,则“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商无折货,各安其性,不得相干”。(《齐俗训》)言说时应揣摩对方的心理,认为“繁称文辞,无益于说,审其所由而已矣”,“百言百当,不如择趋而审行也”(《人间训》);应该根据言说对象的不同选择不同的主题和不同的言说方式,认为“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原道训》),“背其本而求其末,释其要而索之于详,未可与言至也”(《本经训》)。对“察一曲者,不可与言化;审一时者,不可与言大。”“通于一伎,察于一辞,可与曲说,未可为广应也。”(《缪称训》)对“其见不远者,不可与语大;其智不闳者,不可与论至”(《齐俗训》),等等。为此,作者把看清对象言说比喻为“量凿而正枘”,非常形象而精辟。

自古至今,人们重视与珍贵的均是文与质、情感内容与表达形式的有机统一、契合一致。如《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扬雄《法言·吾子》:“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俪。”王充《论衡·超奇篇》:“外内表里,自相副称。”刘向《说苑·修文》:“文质修者,谓之君子,有质而无文,谓之易野。”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萧绎《内典碑铭集林序》:“文而有质,约而雅润。”①[梁 ]萧绎:《内典碑铭集林序》,见《全梁文》卷十七,中华书局影印本。姚鼐《荷塘诗集序》:“文与质备,道与艺合。”②姚鼐:《荷塘诗集序》,见《惜抱轩文集》卷四,四部丛刊本。刘熙载《艺概·文概》:“质而文,直而婉,雅之善也。”章太炎《太炎文录》:“文质相扶”③章太炎:《太炎文录》,《章太炎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等等。古往今来,一切优秀的言说作品也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在这方面,《淮南子》也阐发了自己的看法,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即“文情理通”、“出言副情”。

《缪称训》:“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凤麟极矣,言至德之怀远也。”马宗霍云:“‘文情’二字皆指乐言。情即《诗·大序》所谓‘情发于声’之‘情’也。文即《诗·大序》‘声成文谓之音’之‘文’也。郑玄《诗·序》注云:‘声谓宫商角徵羽也。声成文者,宫商上下相应。’然则‘情文理通’者,盖言情文交至,八音克谐也。‘凤麟极矣’者,《尔雅·释诂》、《诗·毛传》、郑《笺》皆训‘极,至也。’凤麟并至,又犹《书·皋陶谟》所谓‘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也。”④转引张双棣:《淮南子校释》,第 1069页。所以此处的“文”,指的是音乐的外在形式。音乐的产生缘于情感抒发的需要,好的音乐可以更充分地表达、抒发感情。《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文采节奏,声之饰也。”音乐所表达的感情,是发自内心、表现在外在形式上的。内在真情与外在形式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如果用外在形式掩灭内在真情,那就失去了真情;如果用内在真情掩灭外在形式,同样也就失去了必要的形式。在作者看来,理想的状态是外在形式与内在真情的融会贯通。

“文情理通”是音乐的极致,古今中外的经典名曲如《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梅花三弄 》、《胡笳十八拍》、《十面埋伏 》、《命运交响曲 》(贝多芬 )、《月光曲 》(德彪西 )、《土耳其进行曲 》(莫扎特),等等,之所以广为传诵,关键就在于它们做到了内在真情与外在形式的有机交融。内在真情与外在形式契合一致,就会“心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缪称训》)。反之,“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饰以烦,乐优以淫”(《齐俗训》),就足以乱国、亡国。言说的目的是为了表达某种思想感情、观点态度,以打动对方,引起对方的共鸣,从而使得交际顺利、圆满地进行。所以,“文情理通”同样适用于言说修辞。

人的思想感情是自然形成和流露出来的,外表的声音与行为是和感情相对应的。“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强哭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齐俗训》)因此,打动人、感染人的言说都应该而且必须与所欲表达的感情对应一致,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出言副情”:

古圣王至精形于内,而好憎忘于外,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主术训》)

“副”,即符合。“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即说出的话与真情相符,发出的号令要阐明旨意。话语与真情相符和,也就是做到了内在感情与外在形式的契合一致。

另外,从淮南王刘安对屈原《离骚》的品评也可以看出《淮南子》“文情理通”、“出言副情”的修辞主张。班固《离骚序》:“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斯论似过其真。”在刘安看来,《离骚》兼有《国风》与《小雅》的风格,屈原出污泥而不染,宁死不屈,因此堪与“日月争光”。刘安的这一看法后被司马迁继承并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离骚》文约辞微,称小指大,言近意远,正是中国文学史上“文情理通”的典范之一。

“质”与“文”、“情”与“文”,归根到底,二者是内与外的关系。

关于内与外的关系,《淮南子》有精辟论述。如《原道训》:“以内乐外”,《缪称训》:“忠信形于内,感动应于外。”“情系于中,行形于外。”《览冥训》:“精神形于内,而外谕哀于人心,此不传之道。”《齐俗训》:“愤于中而形于外。”《主术训》:“有充于内,而成像于外。”等等。可以看出,《淮南子》作者对内外关系的认识是深入的、全面的!为进一步强调“内”的决定性作用,作者以树根为喻作了形象而具体的说明:

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

叶,莫得不随也。(《精神训》)

精神与形体,一内在一外在,二者关系犹如树根与枝叶,牵一发而动全身,从而进一步突出了内在精神的核心作用。

作为一种内外或本末关系,“质”与“文”自然是先质后文,一主一从。对它们的先后顺序,作者也有一精妙比喻。《说山训》:“染者先青而后黑则可,先黑而后青则不可;工人下漆而上丹则可,下丹而上漆则不可。万事由此,所先后上下,不可不审。”孔子也说:“绘事后素。”①杨伯峻:《论语译注·八佾》,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任何事情都有个先后顺序,染布如此,上漆如此,言说修辞也是如此。

万事都有先后顺序,但最终是各个要素的交融贯通、合而为一。如同宫、商、角、徵、羽五音形成美妙的音乐,甜、酸、苦、辣、咸五味形成世间的美味,赤、黑、青、白、黄五色交错形成绚丽的色彩,它们都由多种元素交融混合至和谐统一乃成。“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原道训》)有主有从,有本有末,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失本则乱,得本则治;其美在调,其失在权。”(《泰族训》)作者还以对待本末关系的态度作为区分君子与小人的标准,说:“本末,一体也;其两爱之,一性也。先本后末谓之君子,以末害本谓之小人。君子与小人之性非异也,所在先后而已矣。”(《泰族训》)可谓一语中的!

总之,在文质关系问题上,《淮南子》的确强调了“质”的首要地位,但它并没有摈弃“文”,相反,对“文”也相当重视,从理论到实践。综上所论,我们认为,《淮南子》的修辞美学取向是“文情理通”、“出言副情”,是尚“质”前提下的文质统一。

[责任编辑:刘运兴 ]

On the Aesthetic Tropism in the Rhetoric in Huai Nan Zi

DING Xiu-ju
(Editorial Board of Journal of 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P.R.China)

The aesthetic tropism in the rhetoric in Huai Nan Zimanifests itself mainly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form”and“content.”The author puts a high premium on the“content”,asserting that real feeling and content should come first.At the same time he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form,”maintaining that proper modification should be made to gloze the outward form of the“content. ”Under the guiding philosophy which prefers“content”and values“form,”the author puts forward such rhetorical propositions as“the perfect union of the inner feelings with the outer form of expression”and“language being the expression of one’s genuine feelings.”Therefore,the aesthetic tropism in the rhetoric in Huai Nan Ziis the unification of“content”and“form”on the premise of“content”preference.

Huai Nan Zi;“form”;“content”;the unification of“content”and“form”;“the perfect union of the inner feelings and the outer form of expression”;“language should be the expression of one’s genuine feelings”

2010-06-26

丁秀菊,《山东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编审,文学博士 (济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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