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军旅小说的英雄重构
2010-04-13周徐
周 徐
论新世纪军旅小说的英雄重构
周 徐
对英雄的全新考量与塑造,是新世纪军旅小说创作最显著的特色。这些新的英雄人物,个性张扬,心思细腻,命运多舛,从内在肌理中散发出光风霁月般的人情味与精气神。创作者们通过对英雄独具个性的形象塑造、细腻深邃的心路探询和荒诞悲怆的命运言说,改变了长久以来的传统英雄塑造模式和军旅小说的书写范式,为以后更深广的英雄探寻预设了种种可能。
新世纪;军旅小说;英雄;重构
英雄是个说不完的话题,也是军旅文学一以贯之的主角和挥之不去的情结。英雄人物凝结着军旅小说的精神气韵,含纳着作者的价值取向和艺术功力。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的经典军旅小说作品都是以培植英雄为其意旨。在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中,当代军旅小说经历了“十七年”时期对英雄极端政治化与神圣化的狂热追捧和 90年代初期“农家军歌”对英雄世俗化与欲望化的过度消解,以崭新的姿态进入到了新的世纪。从各个作家极为浓郁的探寻意向,到整个文坛蔚为壮观的创作气象,重构英雄成为新世纪军旅小说一股自觉的潮流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我们对英雄的重新唤起,本质是现代人叩问自己的灵魂,于无序的社会中寻找破碎的人性,企求精神信仰的重新寻得。作家通过展示英雄作为人的天然欲念和隐秘,寻找人类造成自我困境的悲剧性根源,展示出一种人生力度和人格高度的艺术参照,给萎顿、颓废、疲软的生活灌注进阳刚之气。”①蔡桂林:《呼唤英雄》,王颖、吴振录:《新时期军事文学精选》(评论卷),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 305-316页。新世纪军旅小说对英雄的全新考量与塑造,是其不同于以往的最显著特色。这些新的英雄人物,个性张扬,心思细腻,命运多舛,从内在肌理中散发出光风霁月般的人情味与精气神。创作者们通过对英雄独具个性的形象塑造、细腻深邃的心路探询和荒诞悲怆的命运言说,改变了长久以来的传统英雄塑造模式和军旅小说的书写范式,为以后更深广的英雄探寻预设了种种可能。
一、独具个性的形象塑造
回顾 10年来的新世纪军旅文学,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就是由军旅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剧大量涌现。特别是像《亮剑》、《历史的天空》、《士兵突击》、《潜伏》等,以重构英雄为主旨的作品成为社会热议的话题和人们追捧的对象,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收视狂潮。比较而言,《亮剑》、《历史的天空》等传统战争题材的影视作品,也许是最不具有新意的,无非是打土匪、杀鬼子、闹县城等一些肖飞、李向阳们早就干过的事情。《士兵突击》也未见大肆宣传与炒作,只是一部中规中矩的描写和平军营生活的影视剧。这些作品何以能引起如此大的轰动效应?笔者认为,除了传神的表演、离奇的情节、考究的影像外,这些作品成功的关键是塑造了一群以李云龙、许三多为代表的崭新英雄形象。他们不再是“高大全”式的完美无缺,也不再是初尝人性时的“伤痕累累”,历史的深沟浅壑、军队的栉风沐雨,锻造出他们赫然挺立的独特个性与人格质地,他们有着以往英雄人物不曾有过的人情味、烟火气、草根性,又有着超越表象的坚毅、不屈和忠诚,他们不再是成为“人”的英雄,也不再是成为“英雄”的人,而真正成为了他们自己。
这一崭新英雄形象,首先亮相于革命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非《亮剑》中的李云龙莫属。中国传统文学有所谓“绿林”、“侠义”等题材,一向为民众所喜闻乐见。都梁的《亮剑》自觉从中吸收其粗野、活泼、洋溢着原始生命力的艺术营养,用以打破此前战争文化与政治伦理规范下的刻板英雄形象。李云龙是个性格粗犷、豪气干云的大英雄,又是个脏话连篇、缺乏文化修养的粗人;他虽然没有文化,可身上却有着一种农民式的智慧:打仗爱动脑筋,从来不吃亏;他有对军队和事业的无比忠诚和热爱,又有作为农民出身的军人所具有的各种毛病,大错小错不断。这种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和“浑身毛病”的人性质地让李云龙一改向来法相森严的军旅英雄形象,成为军旅文学中极少见的独具个性的英雄形象。李云龙为了营救自己的妻子不惜发动一场十多个旅、团参加的战役,为爱将复仇而不计后果地剿灭了已归降的土匪,这些可以说是违法乱纪,但又从中凸显出李云龙强烈的人性色彩和个性性情。展读《亮剑》,我们还能看到许多别样的英雄形象,包括赵刚、丁伟以及田墨轩先生等等。他们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个性张扬:无论是缺点还是优点,都是如此地突出,在这类英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放大的个性。
《亮剑》、《历史的天空》、《杀虎口》、《我的兄弟叫顺溜》等作品都没有着力表现战争的正义与苦难,而是聚焦于战争中“人”的个体命运。在情境的设置上,小说也充分依存和贴近人物的个性特点,来展开相应的叙述环节,又在不同的情境推进中,展示着不同的性格侧面。像《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因见到笑得灿烂的青年女八路,就在冲动中参加了革命这样的段落,反而构成了凸显人物性情的神来之笔。如果说“十七年”战争小说展现的是中国共产党革命斗争的“历史”,那么这些作品则是对“十七年”军旅小说对于历史遮蔽的一种敞亮:作者意图展示那些曾经被遮蔽的英雄个性的复杂和多面。
对于英雄形象的重塑,不仅在历史战争题材中大放异彩,还表现在和平军营题材的军旅小说中。《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从小就是父亲眼中没出息的龟儿子,他傻头傻脑笨手笨脚,这让我们很难和以往的英雄形象联系起来。可就是这样一个木讷、自卑、浑身透着傻气的普通士兵,却坚守着“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的简单主义生活观,坚守着“不抛弃、不放弃”的信念,从“孬兵”一步步成长为了“兵王”。一个剑走偏锋的“傻”英雄就这样撼动了人们根深蒂固的英雄观:“英雄”不再是被“共性”包围中的“这一类”,而真正成为了“这一个”。无独有偶,借助于网络的快速普及,刘猛、刘健、漠北狼等一批“网络写手”跃上文坛,为新世纪军旅文学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如《狼牙》中的林锐、《战士》中的刘健、《兵王》中的鸿飞,无一例外的都是“刺头兵”、“问题兵”。这些新颖的人物,向我们展现了“英雄性”与“政治性”之外的冷暖情怀、感情纠葛、心灵挣扎。他们世俗甚至荒诞的入伍动机,青春叛逆的张扬个性,爱国尚武的少年精神,磕磕绊绊的成长历程,都让我们耳目一新。在这些青年军人身上,我们看到了牢骚下的赤诚,冷漠下的炙热,而更多的是一种张扬的青春在军旅生活中的成长历练,是在对于困惑、迷茫、缺点的超越之后形成的新的人格质地和精神追求。虽然这些人物的成长历程更坎坷,前后反差更巨大,但是,性格与个性的多面性也更接近于普通人,更具有鲜活感和时代感。
不可否认,人性本身的多义性与“英雄性”、“政治性”总是有时重合有时错位,这是自然规律的使然,也是英雄成长的必然。英雄的审美价值与精神魅力就在于一次次由“错位”向“重合”的皈依。以往的军旅小说创作,往往借“政治性”规约“人性”,拿“英雄性”遮蔽“个性”,将英雄始终置于某种预设的规格之中,结果英雄形象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模式化、脸谱化的倾向。新世纪军旅小说以独具个性的形象塑造一举冲破了这种陈旧观念的桎梏,使英雄的生命张力和形象魅力得以充分展现,从而产生了镂骨铭心的审美力量。
二、细腻深邃的心路探询
舒婷在一首诗中写到:“世界也许很小很小,心的领域很大很大”。诚然,英雄可以是宏大的,也可以是细腻的;可以是血性的,也可以是婉约的,但如果缺少了“心的领域”,缺少了内心中冥冥不可言说的情愫,就会显得单调与生硬。“战争文学对人的品质的考验,在揭示人的内心世界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在面对生死时人的精神追求、道德准则等何去何从,都为写作提供了很好的契机。”①朱向前、张志忠:《关于 90年代军事文学状况的对话》,《南方文坛》2000年第 3期。但恰恰是这一点成为当代军旅文学长期以来难以克服的痼疾。一提到英雄,人们就联想到堵枪眼、炸碉堡、见义勇为等壮举,把英雄简单化为英雄行为。英雄的行为化,行为的模式化,像一片片乌云,总是变换着方式笼罩在英雄人物之上。“十七年”军旅小说英雄的单薄与贫弱或多或少和作家们对英雄内心世界的放弃有关。新时期以来,军旅小说注意到了这些不足,在开掘英雄的情感世界和内心空间上有了不小的突破,但其局限也是明显的:或者心理描写更多考虑文本实验,重形式而轻故事轻性格,显得虚而不实;或者内心世界的开掘多少作为外在行为的陪衬,缺少独立的轨迹,显得浅而不深。
新世纪以来,军旅作家们陆续推出了一批像《楚河汉界》、《历史的天空》、《白戈壁》、《音乐会》、《士兵突击》等长篇小说。这些作品的叙述虽然千姿百态,传达的深浅及感染力也不甚一样,但有一点则是很接近的,那就是改变了以往突出行为描写的书写范式,在表现人物行为举止的同时,无一例外地留摄下了英雄人物极其丰富的心灵体验。在此之上,小说不再停留于对英雄心灵的静态展现,而执着于对其整个心路历程的揭示;不仅将人物的个体命运跟民族、国家的命运血肉相连,而且将其心路历程与情感世界延伸向历史,升华于哲思。
战争中的心路历程,是创作者们首先开掘的领域。在这类小说中,创作者们将英雄置于历史天空之下与人性维度之上,以平民视角审视各种各样的遭遇,探询其重重掩饰之下的内心天地。人物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对暴行的控诉,对战争的反感,对生命的渴望,都成为创作者们铺陈笔墨之处,读来惊心动魄、发人深省。然而,这仅仅是创作者们精心设置的英雄心路历程的一个起点。小说的难度更在于烛照出这些庸常的灵魂向崇高飞升的艰难与必然,揭示出凡人乃至懦夫的精神品位和人格境界迎着锋火走向崇高与伟大的心灵轨迹。《历史的天空》中有这样一段梁大牙与东方闻音的对话十分耐人寻味:
……以前,我以为革命就是拉队伍,以后,我以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对付刘汉英国民党。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革命二字,没有那么简单。说来你恐怕不信,我真正对这两个字掏心掏肺地琢磨,是在‘纯洁运动’当中。他们把我抓起来,差点儿杀了,用他们的话说,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后,头一夜我想了一夜,想的是一旦有了出头之日,我首先就要杀几个人。第二夜我又想了一夜,这一夜想的还是要杀人,但不是杀那几个人了。而是要杀鬼子。那几个人口口声声喊革命的口号,但是他们并不懂得革命。他们要是该杀,也用不着我杀。我要干大事,我要斗争——就是那天我想明白了,革命就是斗争,同鬼子斗,同汉奸斗,也同内部的坏人斗。但是这样的革命靠的不仅是枪杆子,对于誓不两立的敌人,譬如鬼子汉奸,格杀勿论。但是,对于内部错误,光靠杀是不行的。你想啊,我要是出来就把他们杀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跟他们一样犯错误犯罪了。不,我不能这样做。斗争有多种手段,斗争对象也有区别,我不能像他们那样胡闹,我要成为一个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找准斗争对象,把握斗争策略,选准斗争目标。②徐贵祥:《历史的天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 338页。
这段沉甸甸的话语读来从容舒缓而又力道十足,层次分明而又顺理成章。从一个草莽英雄转变为思想上坚定的革命者,梁大牙内心那些不为人解的孤独,无法排遣的痛苦,灵魂深处的较量,深藏不露的诡谲……像一个个密码为我们拼接出一幅英雄的心灵地图。与此同时,作者还把人性、情感、欲望、命运同战争和政治进行了完美的结合,梁大牙的心路历程也成为中国革命道路的一个鉴证。这种对于历史具体性的关注,对于个体生命独特记忆的开掘,使英雄具有了深刻的认识意义和历史意蕴。
如果说历史战争中的心灵体验是对未知领域的热切瞭望,是惊心动魄的生死抉择,那么和平苍穹下的心灵世界则是对已知事物的苦苦问答,是风平浪静下的波涛汹涌。马晓丽以女性的细腻和深邃,对和平时期理想军人的心灵苦闷展开了饶有意味的言说。《楚河汉界》独辟蹊径地从父亲周汉昏倒、进入潜意识状态入手,使人物穿越历史与死者自由对话,以人物的心声拨动读者的心弦。在历史与现实的穿梭中,小说道出了核心问题:人如何面对理想与现实、内心与世界的矛盾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的异化问题。无论父亲周汉还是儿子周东进,无论是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平淡无奇的岁月,忠诚与背叛、坚守与放逐、崇高与世俗都时时拷问着军人的心灵。当认同现实青睐欲望成为一种社会风气,英雄便注定宿命般的与孤独相伴。小说将大量的叙述时间不用来直接表现叙事的功能性“核心”事件,而是在梳理心灵的感悟、排遣人生的烦恼、探寻生命的价值,内心与现实的较量始终是贯穿作品的主线。很多时候,作品留下了心灵深处的体悟,也留下了英雄思考的焦虑和迷茫。这类似于“无用之用”的闲笔,却叩开了人物的心扉,回答了现实的问题。正如小说借人物之口所说:“只有不拘于现实之河的人,才有可能渡过心灵之河。”其实,小说的感动与震撼不在于那些好看的故事情节、激烈的外部冲突,而在于人物内心深处的层层波澜,在于严肃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雷鸣电闪、暴雨狂风。身为物役、心为形役的当下生活,生命的活力在悄悄地萎缩,正是英雄心灵孤苦的坚守,使人物获取了最大的可能和空间,也获得了异质于现实、趋近于理想的力量。
对英雄心路的探询,既是我们剖析英雄成长历程的有效途径,又是我们整体性地阐释英雄魅力与价值的一个逻辑层面。但是,行为动作与内心世界并不是简单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内心世界的理想性、隐晦性以及不可避免的形而上性,在具体的表现中,总会有“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的尴尬。鲁迅在《阿Q正传》俄文译本序中说:“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①鲁迅:《俄文译本〈阿 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鲁迅全集》第 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 445-449页。文学大师鲁迅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可见,对人物心理的描摹绝非易事,对英雄心路的探询与言说就更为困难。前者需要足够的思维深度,后者需要相当的艺术功力。缺少前者会显得肤浅,缺少后者则显得苍白。正因为如此,新世纪军旅小说对于英雄心路的探询,让我们觉得可贵。
三、荒诞悲怆的命运言说
当代军旅小说的“第一次浪潮”是五六十年代诞生的一批战争小说。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英雄是被命运之神眷顾的宠儿,背负着“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使命。这一现象的产生,除了政治的直接干预,更是当时人们独特的“战争文化心理”的反映。由此而来,敌与我、胜与败、正义与非正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战争逻辑被奉为“十七年”军旅文学的至高法则。军旅小说也成为展现我军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说明书”和“纪念册”。“革命胜利大团圆”的结构模式恰好成为这种革命战争范式的最佳选项。无论描写哪次战役,都是我军力量开始弱小,但由于执行了中国共产党的正确战略方针,逐渐由弱变强,最终战胜了敌人。20世纪初,鲁迅先生曾感叹:“中国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②鲁迅:《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 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 136-145页。先生可谓一语中的!不仅现代中国文学如是,当代军旅小说中的英雄更是如此。创作者们极力讴歌并在整部作品中占主要篇幅的英雄人物肯定是要贯穿战争的始终并最终取得胜利的。在《林海雪原》中,杨子荣和少剑波不会在战争的进程中死亡,《苦菜花》中的母亲也必然目睹整个战争的经过并看到儿女们成长起来。
80年代南线战争的爆发催生了当代军旅小说的“第二次浪潮”,英雄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以徐怀中的《西线轶事》和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为代表,这一时期的作品注重从历史的尘埃中发现人生的苦难与不幸。刘毛妹带走的是心灵的迷茫,梁三喜留下的欠账单所昭示的是极“左”路线给农村及农民军人所造成的沉重负荷。由此,军旅小说克服了以往只为军人照“正面像”的弊端,开始以一种新的姿态体验着战争中军人的生存之痛和命运之悲。简言之,作家们发现了悲怆与死亡对于英雄的独特价值。然而,无论战争对于生命个体的毁灭还是历史灾难给人们心灵所造成的伤害,都不是作品所要表现的主体,作家所要展现的是借英雄的灾难表达对刚刚过去的那个时期的控诉与批判,进而展现我们民族对于灾难的巨大承受力与强大凝聚力。
在新时期军旅小说对英雄的悲剧命运作了可贵的探索之后,新世纪军旅小说无论是在悲剧精神的深化还是悲剧冲突的营造上都有了质的飞跃。尤为醒目的是,作者们不再执著于革命者受难的崇高意义,也不再强调革命必然胜利的逻辑理性,更跳出了或喜或悲的二元结构,对英雄的命运有了更多元的理解和更深入的探索,从而使当代军旅小说中的英雄第一次有了“命运感”。创作者们一方面对英雄“生的光荣”进行着热情的讴歌和理性的思辨,另一方面对英雄的“死”却不再看得“伟大”,甚至英雄也不能死得其所,而是意料之外的荒诞与离奇。麦家《暗算》中前后出场的几位谍战英雄,都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便被命运无情地暗算了。《听风者》中的阿炳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盲人,他用灵异的耳朵化解了国家安危的燃眉之急,成为701最受敬仰的英雄。但当他用耳朵听出自己的儿子是个“百爹种”时,他感到了奇耻大辱,最终选择了触电而亡。一个拯救国家危难的传奇英雄,最终未能救赎他自己。阿炳的才华之绚烂与命运结局之暗淡让人始料未及。组织上为了保全阿炳的荣誉,将阿炳的死因隐藏。表面上的荣光,更凸显出人性与历史的悖论,令人扼腕叹息。《暗算》则显然不同,小说中着力描写的几位秘密工作者都是命运多舛。他们的死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奇,生得奇,死得更奇。这看似荒诞悲怆的命运捉弄,似乎全然是意外而不关乎任何英雄的品质,然而却在更深层面上展示出对人性弱点,特别是人因文化精神分裂造成的无意识与无意义困境的终极关怀。这种荒诞悲怆的命运言说成为我们探寻生存困境和精神家园的一个视点,承载起更为丰厚的哲理意味与生命反思。
如果说《暗算》所表现的是命运的“奇”,那么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呈现给读者的则是更令人震撼的两代人命运的“怪”。乌力图古拉是一位战神,他的后代们被笼罩在父亲的绝对权威中难以挣脱,孩子们有的像影子一样顺从,有的则像仇敌一样反抗。然而,顺从的天健光荣牺牲,听话的天时重伤重残。出人预料的是两个最不喜欢父亲、也最不像父亲的孩子天赫和天扬,成为父亲一样的英雄。小说所揭示的两代人的命运怪圈显然不仅仅是英雄个人的命运悲剧,而是从命运的视角深刻剖析了人的本体性焦虑和困境,以及对生存困境的性质与根源的人生哲学上的思考。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悲剧可以比历史更富有哲学意味。《我是我的神》在很大意义上解构了悲剧命运之于英雄的传统意义,赋予了其更多的哲思和选项。作品真正要传达的是对某种精神意义上的“命运之神”的追寻,这也契合了小说标题的意味。新世纪以来,《亮剑》、《历史的天空》、《音乐会》、《暗算》、《我是我的神》等作品,纷纷以冷峻的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审思英雄生与死的命题,对于英雄的悲剧命运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探究和哲学意义上的思考。英雄以自己对人生的深刻体验和独特经历,表达着人类对于命运的反抗和人类掌握自身命运的坚定意志。这是新世纪军旅小说从浅层走向纵深、从感性走向理性的重要特征。
中国当代军旅小说,走过光荣与失落、辉煌与暗淡,在经历了世纪末的迷茫和探索之后,以英雄重构为突破口,在大众文化盛行的新世纪再一次赢得了鲜花与掌声。这是一次难能可贵的探索,也是一次颇为成功的转型。这次探索和转型使军旅文学从军营走向了大众,从滞后走向了同步,从边缘走向了中心,从落寞走向了繁荣,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和广泛的关注度,并直接催生了一股强劲的军旅文学新浪潮。然而,在欣喜之余,我们也应该看到新世纪军旅小说的英雄重构也存在着诸多不足与欠缺。一些作品中出现的英雄匪性化、类型化、欲望化的不良倾向,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和反思。一个经典的英雄形象往往浓缩着一支军队、一个时代乃至一个民族、一种文明的成长史、思想史和精神史,具有引领军队建设、时代发展与社会变革的不可替代的导向作用。新世纪军旅小说的英雄重构,还要在以后更为深广的探询中,突破时代的局限与历史的遮蔽,突破长期以来陈旧观念的束缚,突破集体无意识中的思维定势,达到对人类宏观性的思考和人性微观性的洞察。新世纪军旅小说任重而道远。
[责任编辑:以 沫 ]
On Reconstruction of Heroes in military Novels of the New Century
ZHOU Xu
(School of Literature&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P.R.China)
The most significant feature that distinguishes the military novels in the new century is the reconstruction of heroes.The striking individuality,the thoughtfulness and the ill-fate of these new heroes is imbued with human kindness and delightful spirit.The image creation of heroes with striking personalities,subtle and profound spiritual world and depiction of their tragic fate have changed the traditional mode of depicting heroes as well as the narrative pattern of military novels in the past.Thus,it makes possible more wide-ranging exploration of depicting heroes in the future.
New century;military novel;hero;reconstruction
2010-06-06
周徐,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济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