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理念 (五)『枕草子』之和雅:「をかし」

四川外国语学院 姚继中 林茜茜

『枕草子(まくらのそうし)』是日本平安时代的随笔集，约形成于公元1001年，作者「清少纳言(せいしょうなごん)」。

清少纳言出生于中层贵族书香门第，她的祖父、父亲都是著名歌人，且父亲「清原元辅(きよはらのもとすけ)」是《后撰和歌集》编撰者之一，也是「梨壶五人(なしつぼのごにん)」之一。「清少纳言」不是她的真实姓名，只是在宫中供职时的名称。她父亲名叫「清原元辅」，故「清」字取自父亲的姓氏「清原」，「少纳言」则由来于她父兄的官名，但具体不详。她在十六七岁时与「橘则光(たちばなののりみつ)」结婚，生有一子，名叫「则长(のりなが)」。橘则光虽然武勇，但缺少文化修养，加上官场纷扰，婚后三年便离异了。之后，清少纳言独身度过了青春时光。

清少纳言在文学教养方面得天独厚，从小就受到家学的熏陶，和歌则毋庸置疑，在汉学方面亦造诣颇深，尤其熟知『白氏文集(はくしもんじゅう)』及『和汉朗咏集(わかんろうえいしゅう)』。由于她的兄长出家为僧，因此她也多少具有佛教的知识和修养。她经常参加贵族们举办的文学聚会，其显示出的才学深受中宫「定子(ていし)」的钟爱，于是两人逐渐建立起了互信。大约二十七岁那年，她开始出任中宫定子身边的女宫，在她身边度过了十年左右的侍奉时光。

家庭生活和宫廷生活的阅历，为清少纳言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和深厚的知性。『枕草子』记录的就是这十年间她在宫廷的见闻和感想，以及她和中宫定子之间充满机智、富含文学修养的对答。在『枕草子』的题跋中，她提到自己创作这部集子是因为“闭居家中，闲来无聊，将自己所见所想的事记录下来，本来是没有打算让别人看的”。

这部作品的大部分内容是写于中宫定子逝世之后。清少纳言描写了生活中一些琐碎的事，如高兴的事、担心的事、难为情的事、懊恼的事、遗憾的事、感人的事等，并追忆了宫中的繁华生活以及「藤原道隆(ふじわらのみちたか)」一家的荣华与衰败，反映了宫廷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当时的社会背景等内容。

『枕草子』全书共有12卷，分为三百余段。从内容上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类聚形式的段落。在这部分，作者通过长期、细致和深入的观察与思考，根据自己敏锐的感性认识，将彼此相关、相悖的事物加以分类，然后围绕某一主题，进行深入地描述。二是日记、回忆形式的段落。这一部分主要回想以中宫定子为中心的繁华的宫廷生活，文章没有涉及到定子的不幸遭遇，中心内容主要是对定子的赞美。记录的内容大都是作者的亲身体验，同时也包括了当时流传的故事和戏剧性场面，描写手法诙谐幽默。三是随笔形式的段落。这是整部作品中最具特色的段落，内容不仅涉及山川草木、人物活动，还有京都特定的自然环境在一年四季中的变化，直接抒发了作者最真切的感想。

『枕草子』的文笔清新，行文雅趣，其中最有名的段落，莫过于随笔开头对四季不同时辰的描写了。

春はあけぼの。やうやうしろくなりゆく山ぎは，すこしあかりて，だちたるのほそくたなびきたる。

春季的拂晓时分最有情趣。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远山微微露出轮廓，那紫红的彩云细长地飘在天上。

夏季最有情趣的是夜晚。月明之夜自不必言，幽暗之夜，亦有无数萤火虫交飞起舞的情景，令人陶醉。就连夏夜降下的雨水，也是那样意味深长。

秋季的黄昏最有情趣。灿烂的夕阳沉向西山之时，更有投窠的点点归鸦，三只、四只、两只、三只令人感慨万千。还有渐渐远去的雁阵，虽小成黑点，也令人依依不舍。日暮后暝色逼人，更有风声、虫鸣撩人愁肠。

冬季的早晨最有情趣。落雪当然很美，就连白霜满地，或无雪无霜的凛冽的拂晓，也要连忙生起炭火。手捧着火盆穿过宫中渡廊，那情景与寒冷的冬晨无比和谐。时近中午，寒气渐退，火盆里的火炭，早已变成白灰，不免使人有些扫兴。

(中文翻译参照《日本古典文学赏析》，刘德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12月)

清少纳言以浪漫的笔触，描写了四季自然的瞬间微妙变化，精确地捕捉到了事物瞬变之美。无认是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情趣，还是山川草木的自然风情，抑或花鸟虫鱼、风花雪月的千姿百态，她都形象生动地描写了出来。这一段文字充分体现了清少纳言高雅的美感与敏锐的季节感，并成为了日本古典文学中的千古绝唱。

『枕草子』之所以被视为日本文学巨著，除了上述提到的作者富含诗情的想像力、以及纤细的感受性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它确立了以日本本土风情为观察对象，抒发了对自然界的神往。清少纳言不同于当时王朝贵族们沉湎于欣赏飞花落叶的感伤情调里，而是在描写自然景物和动植物时，采取积极的态度，赞赏纤细的、动态而和谐的美，企求清新明亮的世界。所表现出的一种「をかし(清趣)」之美，与当时王朝审美意识的主流——「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的审美思想并驾齐驱，代表了日本平安朝另一种文学理念与“和雅”的审美趋向，神恬气静，令人顿消其躁妄之气者，和雅也。

「をかし(清趣)」亦即清新有趣，其审美情趣主张的是以理智的态度来欣赏、评论所观察的对象。关于「をかし」的词源，目前比较有力的说法认为，它是由表示愚蠢事物的词「をこ」变化而来的。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使用「をかし」一词多达466例(参照『日本文学评论史』——理念·表现篇，久松潜一.有精堂.1969年)。她在题跋中就明确提到:“我把世间有风情、有趣的事情……都选择写下来”。与紫式部提倡的以多愁善感的主观情绪，来感受一切「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的审美情趣相比，清少纳言的“清趣”审美意识显然具有积极向上的倾向。比如同样是描写春天，紫式部关注的是樱花一夜凋落，瞬间即逝的感伤，而清少纳言则是这样描写的:

三月三日は，うらうらとけのどかに照てりたる。の今きはじむる。どをかしきこそさらなれ，それもまだまゆにこもりたるはをかし。庀ごりたるはうたてぞ见ゆる。

三月三日，这一天要是阳光和煦，天色晴朗才有趣。这时桃花刚刚盛开。更不要说杨柳柔媚了，柳芽刚刚冒出有如作茧似的，很有趣。但是后来叶长大了，就觉得讨厌。不单是柳叶，凡是花在谢了之后，也都是不好看的。

把开得很好的樱花，长长地折一枝下来，插在大花瓶里，那是很有趣的。穿了樱花纹的便服(平安朝贵族男装)和宽袖衣褂(平安朝宫中女装)的人，或是来客，或是中宫的弟兄们，坐在花瓶近旁，说着话，实在是有趣的事。

与紫式部相比，清少纳言更注重的是在生活中寻找、发现、感悟有趣的事。

清少纳言独创的「をかし(清趣)」文学理念，以及审美意识，代表了日本平安朝的另一种审美趋向，开创了新的美学范畴。因此，『枕草子』与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被后人称做日本古典文学史上的双璧。令人意外的是，在『枕草子』诞生前和诞生后近两百年间，从未见过此类的随笔文学出现，也就是说，『枕草子』是日本随笔文学的开山之作，它清新明快，形式多样，行文自由的写作风格，给后来的『徒然草(つれづれぐさ)』『方丈记(ほうじょうき)』，以及近代随笔文学的发展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