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段注》中关于汉语字词演变论述的分析
2010-04-04郭小春
郭小春
(广州体育学院,广州 510500)
《说文段注》中关于汉语字词演变论述的分析
郭小春
(广州体育学院,广州 510500)
文章就《说文段注》中“某行某废”所说的字词进行考察,借此分析汉字词的演变情况,得出汉字演变的一般规律;同时对段注中关于假借的观点进行探讨。
演变;本原字;分化字;古今字;同源字
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是一部体大思精、征引旁博、探幽发微、卓有创见的著作。它在词义研究和文字学理论等方面的贡献已有许多学者作整理论析。笔者收录段注中凡言及“某行某废”的条目加以归纳和分类,拟借此对汉语字词演变的现象及其规律作一些说明,这对汉语字词的研究应当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段注中凡言及“某行某废”的地方,据初步统计约有二百七十多条(其中有重复的九条),大致反映了五大类型字词更替演变的状况。下面分类例析。
一、由本原字和后起分化字所形成的古今字
段玉裁在“或,邦也”注中说,“邑部曰:邦者,国也。盖或、国在周时为古今字,古文只有或字,乃复制国字,以凡人各有所守,皆得谓之或,各守其守,不能不相疑。故孔子曰:或之者,疑之也。而封建日广,以为凡人所守之或字未足尽之,乃又加囗而为国,又加心为惑。以为疑惑当别于或,此孳乳浸多之理也”。(段注,631)①此处他说明了古今字产生的道理,由于字的意义孳乳发展,从而派生出今字。在“谊”字注下又说:“《周礼•肆师》注:故书仪为义,郑司农云:义读为仪。古者书仪但为义,今时所谓义为谊。按此,则谊、义古今字。周时作谊,汉时作义,皆今之仁义字也。其威仪字,则周时作义,汉时作仪。凡读经传者,不可不知古今字。古今无定时,周为古则汉为今,汉为古则晋宋为今,随时异用者,谓之古今字,非今人所言古文、籀文为古字,小篆、隶书为今字也”。这段话充分反映了段玉裁在文字学上的历史发展观点。但从中也可以看出段氏古今字范围比较宽泛,是以“随时异用”为标准,把分化字、异体字、假借字等情况都包括进去的。王筠则提出了“分别文”与“累增字”的概念。他在《说文释例》卷八中说:“字有不须偏旁而义已足者,则其偏旁为后人递加也;其加偏旁而义遂异者,是为分别文……其加偏旁而仍不异者,是谓累增字”。[1](201)王筠的分类标准不够清楚,如他所举的“冉”和“哥”两字都是因借义行而本义废,才又产生“髯”和“歌”的,但“髯”属“分别文”,“歌”属“累增字”。因此,蒋绍愚不同意沿用王筠的概念,提出“本原字”的名称,以与“区别字”相对待,并重新给“区别字”下了定义:“凡是一个汉字因为引申或假借而造成用法的分化,需要另加偏旁来区别字本质上是一种起孳乳分化字”。[1](204)这类古今字在段注中多见,约有八十多个,包含以下几种情况:
(一)后起分化字代替本原字
1.本原字增加偏旁而音义不变,添加偏旁的后起分化字流行而本原字消泯。如:夅—降
2.本原字移作它用。这类本原字表示的意义由后起分化字承担,而本原字表示其它意义。如:匈—胷(胸)
《说文》:“胷,膺也”。段注:“肉部曰:膺也。二篆为转注。膺自其外言之,无不当也。匈自其中言之,无不容,故从。……今字胷行而匈废矣”。(段注,433)“匈”和“膺”本同指;“匈”“胸”二字现在仍使用,所指不同,“匈”已移用在“匈奴”一词中。
3.为后起分化字再造分化字,本原字消泯。如:凥—居—踞
《说文》:“凥,処,也”。段注:“凡尸得几谓凥,尸即人也。引申之为凡凥処之字。既又蹲居字代居。别制踞为蹲居字。仍致居行而凥废矣。”(段注,715)“凥”本居止义,“居”本表蹲居义,后字造“踞”表蹲踞义,即用“居”表居止义,凥—居、居—踞也形成两对古今字,而“凥”废。
4.为引申义所造的分化字替代本原字。如:毌—贯
《说文》:“毌,穿物持之也,从一横毌”。段注:“毌者宝货之形。独言宝货者,例其余,一者所穿物持之也。古贯穿字用此字,今贯是废矣”。(段注,316)又《说文》:“贯,钱贝之贯也”。“毌”是动词贯穿的本字,“贯”本为名词穿贝之绳贯所造的后起字,替代了动词毌,兼有动名之用而“毌”消泯。
这类为引申义而造的字,往往不能将字形与本义联系起来穿凿作释,许慎之说往往有误,而段注亦未能正确揭示。如:启—啟
《说文》:“启,开也,从户、口”。段注:“按后人用啟字训开,乃废启不行矣。啟,教也”。(段注,58)“啟”下又云:“教也,从攴,启声。《论语》曰‘不愤不啟’”。(段注,122)许氏以启训开,则构字部件口字无着落,形与义未能切合。段氏只指出“述而篇文”而已,未作任何评析。杨树达在《积微居小学论丛•释啟》[2](87)说:“疑许君说二字之形皆误也。甲骨文有‘’字……又有‘’字……皆示以手闢户之形。愚谓训开者当为此字,以手啟户,故为开也。训‘教’之‘啟’,许解为从攴启声愚谓当解为从口声。盖教者必以言,故字从口;开人之智,与户事相类,兼受启之义也”。杨树达先生的意见是对的。训开的本字当“啟”、“”,甲骨文中正是用以手开户会意,“、攴”是手的变形。小篆中的“启”、“啟”当是为引申义“教”所造的后起分化字,所以增加义符口会意。在流传中,“启”替代了“”,“”兼有开义,后来“啟”又代替了“启”,所以秦典籍中只有“啟”而无“启”。现代汉语中“启”、“啟”成为繁简字,“启”以简体流行。
(二)本原字行,后起分化字消泯
此类字的去留与上类相反。大约有三种情况:
2.有时本原字与后起分化字之间有上下义位的关系,二字相竞争,结果表示总名的字替代了表专名的字;或代表专名的字替代了表泛指的字。如:臭—殠
《说文》:“殠,腐气也”。段注:“广韵曰:腐臭也。按臭者气也,兼芳殠言之。今之专用臭而殠废”。(段注,163)“臭”本是气味的总称,后专指“腐气”,以此总名代替了专名。
頪—類
《说文》:“頪,难晓也”。段注:“谓相似难分也,頪、類古今字,本专谓犬。后乃‘類’行而‘頪’废矣”。(段注,421)《说文》:“類,种类相似,唯犬为甚”。(段注,476)从段注看,“頪”从页米,以米多不可别会相似之意:“類”本义犬相似,“頪”再加犬合成本体会意字,“類”行“頪”废,此以专名替代了泛指。
4.有的古今字存在词性兼并的关系。如:策—敇
《说文》:“敇,击马也”。段注:“所以击马者曰箠,亦曰策。以策击马曰敇,策专行而敇废矣”。(段注,126)“策”本为名词,“敇”本为动词,名词兼代动词,动词废弃。这种名动兼代的现象,大约也是古代汉语中兼类词产生的原因之一。此外,古今字之间还有改换声符的。如:娭—嬉
《说文》:“娭,戏也”。段注:“戏者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嬉戏,则其余义也。”《左传》子玉曰:“请与君之士戏矣,故以战为戏”。上林赋:“娭遊往来”。嬉戏曰娭,引申分化而来,改变声符以造成分化字“嬉”,本原字“娭”消泯。
以上几类古今字字形上都有联系,均由本原字增加表意偏旁,或改变形旁声旁形成分化,体现了古今字间的孳乳关系。这是形成古今字的大宗,其中又以分化字流行较为多见。
二、形体上没有孳乳关系的古今字的替代,大约有十六见次
(一)由造字方法或字体不同而形成的古今字
如:華—花
(二)甲乙二字音义皆不同
人们基于某种联想把音义皆不同的两字联系在一起,其中一字通用另一字废弃。如:溺—
《说文》:“溺,溺水自张掖删丹西至酒泉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从水弱声”。段注:“而灼切,二部。按今人用没字,溺行而废矣。又用为人小便之字,而水名皆作弱字”。(段注,521)《说文》:“,没也”。段注:“此沈溺之本字。……奴历切,盖在二部”。(段注,557)“溺”本水名,“”本动词沈溺。“溺”替代了“”用作动词,而“溺水”则改名为“弱水”。
附—坿
《说文》:“坿,益也”。段注:“《吕氏春秋》七月纪:坿墙垣。高注:坿读如符,坿犹培也。十月纪:坿城郭。高注:坿,益也,令高固也。按今多用附训益,附乃附娄,读步口切,非益义也”。(段注,689)“坿”本训增益,“附”本训小土山,音义皆别,后用“附”作增益字,而“附”之本义废。
这类古今字并非由增加或改变偏旁组成,数量比第一类也少得多。但它们对造成概念的名称更替的影响值得注意。以上两大类大致反映了在文字流传过程中,古今更替和形成的复杂情况本原字是兼职字,但是本原字兼职太多,也会造成识认和运用的困难,同样会给交际带来不便,于是有一部分分化字并未被人们接受而归于淘汰。这是对文字过量孳乳的一种节制。“某行某废”所反映的文字孳乳分化和自我节制两个方面,都是语言在流传程中为适应社会需要而日渐演变的结果。
三、同源字的替代
所行字与所废字存在同源关系或同源派生关系,这种情况大约有二十组左右。同源词是出自同一语源的词,这些词读单相同或相近,词义相关或相同。段注中对同源词并未指明,但其中言及“音义相通”“音同义近”之类的,许多和同源字相关。如:構—冓
《说文》:“冓,交积材也”。段注:“高注淮南曰:構,架也。材木相乘架也。按结冓当作此,今字構行而冓废”。(段注,158)《说文》:“構,盖也”。段注:“此与冓音同义近。冓,交积材也,凡覆盖必交积材”。(段注,253)“構”当是“冓”的同源派生字,“構”替代了“冓”。
勹—包《说文》:“勹,裹也”。段注:“今字包行而勹废矣”。(段注,432)《说文》:“包,象人怀孕,巳(子)在中,象子未成形也”。怀孕即裹子於腹中,二字音义相通,“包”替代了“勹”。
有的段氏虽未揭示音义关系,却可从段注系联而推知。如:
和—龢—盉
四、异体字、正俗字的替代
(一)异体字的替代
从段注“某行某废”中所见异体字大体有五种情况:
1.古文异体。如:膚—臚
《说文》:“臚,皮也”。段注:“今字皮膚从籀文作膚,膚行而臚废矣”。(段注,167)这是古文与今文的区别,二字现仍使用,“臚”简化为“胪”,意义为陈列,如双音词“胪列”。“膚”指皮肤,以古籀行。《说文》的古文,据王国维考证,是属战国时代东方六国的文字,与秦系的小篆相距甚远。《说文》中的古文按其叙的说明,主要来自西汉时代现之于孔子壁中书及张苍等人所献书。
3.增减形符造成的异体字。如:喜—熹
《说文》:“熹,说也”。段注:“说者,今之悦字。……然则熹与嗜义同,与喜乐义异义。浅人不能分别,认为一字。喜行而熹废矣。(段注,205)“说”“悦”古今字,“说”与“乐”同义,“喜”与“熹”异字同词。
4.由改换声符或声符、形符均更换而形成的异体字替代。如:悝啁—诙嘲
《说文》:“悝,啁也”。段注:“口部曰:“啁,嘐也。即今之嘲字,悝即今之诙字,谓诙谐啁调也,今则诙嘲行而悝啁废矣”。(段注,510)诙嘲与悝啁,当属异字同词。“啁”、“嘲”是改换声符形成的异体字,“悝”、“诙”是声符形符均变换而形成异体字。
5.方言变体。这是用不同的字记录了不同方言中的同一个词。如:迎—逆
《说文》:“逆,迎也”。段注:“迎逆双声,二字通用,如禹贡逆河。今文尚书作迎河是也,今人假以顺屰之屰,逆行而屰废矣。……《方言》:逢逆迎或曰迎,或曰逢,自关而东曰逆”。(段注,71)迎逆古代音转义通,具有同源关系。“按,‘逆、屰’实同一词,不顺是‘逆’的引申义”。[3](137)这种情况可看作方言变体,从广义上说,也和异体字发生关联。
(二)正俗字的替代
五、通假字的替代
该类字大约五十多个,大多数是本字废借字行。它们又可分为两大类:
(一)段氏标明假借的通假字
如:敚—奪
《说文》:“敚,强取也”。段注:“此是争夺正字,后人假奪为“敚”,‘奪’行而‘敚’废矣”。《说文》:“奪,手持隹失之也”。段注:“引申为失去物之称,凡手中遗落物当作此字,今乃用脱为之,而‘奪’为争‘奪’字相承久矣”。(段注,144)“奪”本是手里拿着鸟而失去,假借作争夺之“敚”而“敚”字消泯。
钱—泉
《说文》:“钱,铫也。古者田器”。段注“周而有泉,至秦废贝行钱。檀弓注曰:古者谓钱为泉布,周礼泉府注郑司家云:古文书泉或作钱。外府注云:其藏曰泉,其外行曰布。取名於水泉,其流行无不通。……玉裁谓秦汉乃假借钱为泉,周礼国语早有钱字,是其来已久,钱行而泉废矣”。(段注,706)
(二)段氏未言通假而实为通假的
宓—密
《说文》:“宓,安也”。段注:“此字经典作密,密行而宓废矣”。(段注,339)
汉字的形音义总是有机地结和在一起,段注中的“某行某废”所揭示的文字更替现象,和段氏提出形音义三者互求的原则相联系,也反映了概念的能表者的转换和词义的演变。如上文“密”“本谓山如堂者”,替代了“宓”和“精密”之密,而本义废。又如:胜—腥,《说文》:“胜,犬膏臭也。……一曰不熟也”。“腥,星见食,令肉中生小息肉也”。(段注,175)段注:“今经典膏胜,胜肉字同用腥为之,胜废矣,而胜之本义废矣”。“腥”本义为病猪肉中象粒或米粒的息肉,后借为表腥臭义和生肉义而本义废。而表“犬膏臭”的“胜”与今简体字“胜利”的“胜”是古今同形词,而意义无关。
六、结论与讨论
汉字具有悠久的历史,不仅文字形体经历过多次演变,而且文字在流传中的更替现象也很复杂。段注的“某行某废”探求了文字的流源演变,反映了文字旧质的消亡和新质的形成及其发展的状况,是很值得加以注意的。历代学者对文字旧质的消亡较少涉及。段氏在新旧交替两方面都做了大量的探析工作,使文字发展的脉络得到较清晰的说明,这应当也是他的重要贡献之一。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从词性演变、概念外延的广狭、避伟和禁忌等方面探讨了概念名称的改变问题,这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关于文字的替代所造成的概念名称变换问题涉及少。从段注的“某行某废”看,这应当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途径。王力先生又说:“古语的死亡,有死字和死义的区别”。[4](413)今字代替了古字,也是造成古语死亡的一个原因,甚至和词与词义的流变也发生密切的联。探究《说文》段注的“某行某废”,对汉语史的研究也是富有意义的。从我们的统计看,区别字和本原字的替代当是造成汉语字词更替的主要途径,通假字和同源字的影响也不可低估。至于正俗字和异体字,虽然历代异形纷繁,但大多仅及于字形本身的变化,从汉语字词流变的角度看是次要得多的。
从录例可见,字形简省或字形结构表意作用明显的文字,往往易于流行如省—、和—龢、喜—熹等,都是简行繁废;而降—夅、包—勹、構—冓等,由于表意功能前者优于后者而得以流传,这也反映了汉字发展的一条规律。
段注在阐明文字更替问题上,还存在一些混淆不清的地方。如混淆了假借、同源与引申几种不同的语言现象的情况不少见。段氏关于假借的理论是正确的。他《说文•序》注中说:“本义既明,则用此字之声而不用此字之义者,乃可定为假借”。但具体分析中,却常与这一理论相龃龉。如许慎把“令”、“长”作为假借的代表字,段则为之圆说:“县令、县长本无字,而由发号久远之义引申展转而之,是为假借”。这就已经把引申与假借牵合在一起了。这类现象多见。又如:在“琐”下段注曰:“《周易》旅初六,旅琐琐。陆绩曰:‘琐琐,小也,良为小石,故曰旅琐琐也’。按琐者,之假字”。段氏既把—琐说成引申又看作假借,则把引申假借混淆连称。又有将同源与假借相混的情况,如《说文》以“絑”为纯赤,段注以“朱”为深纁。段注曰:“凡经传言朱皆作絑,朱其假借字也”。(段注,160)其实“朱”本为赤心木,与纯赤之“絑”音义相关,段看作假借亦未妥。
注 释:
①此为《说文解字注》的页码,以下皆同。
[1]蒋绍愚.古汉语词汇纲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2]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论丛·释 [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王力.同源字字典[K].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古语的死亡残留和转生[M].北京:中华书局,1980.
(责任编辑:郑宗荣)
Abstract:Inspecting the characters of the parlance about “some prevailing and some dying away” in Shuo Wen Duan Zhu, this article concludes the evolution rules of ancient Chinese characters and discusses the view about the loan of Duan Yu-cai’s annotation inShuo Wen Duan Zhu.
Key words:evolution; initial characters; differentiation characters; ancient and modern characters; homologous characters
An Analysis of the View of Chinese Characters Evolution in Shuo Wen Duan Zhu
GUO Xiao-chun
(Guangzhou Institute of Physical Education, Guangzhou Guangdong 510500, China)
H1-09
A
1009-8135(2010)05-0110-05
2010-05-22
郭小春(1967-),男,江西宜春人,广州体育学院体育新闻与传播系教师,文学博士。-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