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视角下的复杂“文本”——论《读书》中的周扬
2010-04-04孙书文
孙书文
《读书》杂志,在当下人文知识分子群中有着重要影响。作为一个思想、学术探讨的重要平台,它以学术之眼关注现实、发现问题、介绍新知、开展“批判”。《读书》凭借其独特的眼光,网络了一个个意味深长的人物。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文化史上,众说纷纭的周扬也被“编织”其中。发表于《读书》杂志不同时期的《摇荡的秋千》(李辉)、《周扬的目光》(王蒙)等一系列文章构成一个独特的周扬研究历史,结构了一个复杂的“文本”。
一
李辉《摇荡的秋千》(《读书》1993年第 10期),可能是《读书》专论周扬并产生很大影响的第一篇文章。也是这篇文章,奠定了《读书》中周扬的基调:不是一个理论家,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政治化的知识分子,一个不能脱离知识分子的许多特质,而又陷入了政治漩涡的文人。后来的文字,补充、丰富了周扬的这一整体形象。
周扬在很长一个时期曾是一个“气势”非凡人物,“他的议论锋利如出鞘的剑”。1963年王蒙听到周扬一次讲话录音,但即使是录音,“他的每一个字包括语气词和咳嗽声都显得那样权威。我直听得汗流浃背,诚惶诚恐,觉得党的恩威,周扬同党的恩威都重于泰山。”[1]时移事易,与王蒙不同,对这样一个人物,作为后辈的李辉却用“摇荡的秋千”作了一个形象化的描述:“在仕途上,他仿佛坐在一个从未停止摇荡的秋千上面,荡来荡去,性格的悲剧也就因此而产生,因此而无法避免。”这秋千的动力或许是在他“仕途的雄心和文化的使命感”的矛盾。这一论断引起了一些“前辈”的异议。如顾骧在《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与晚年周扬师》中曾言:“我们谈心时说起,有位领导同志对他讲过一件事:过去有些他的同事或部下,现在都登了高位,有政治局委员,也有书记处书记,而他从开国到现在仍是个副部长。谈到这些,他说,权位对他并不重要,他主要靠影响工作。他在新时期的言行,又确实不是从仕途、‘职位’的利害出发,不是在仕途与学术两者之间打‘秋千’。他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难道不懂得,升官、保官最重要的秘决是跟风走,按照上面的调子唱,听话,讨领导人的欢心,用那时一句流行的话说,叫‘紧跟’。他如果一心是向上爬,大可不必冒风险作理论‘探讨’,更不要顶风反‘左’;如果能大批‘自由化’更会利于仕途发展。他在追求真理。这是我所认同的周扬。”[2]468李辉后来在与丁一岚的谈话中曾说过,或许“权力”比“仕途”更为贴切。但无论怎样说,李辉所“忠爱”的这一意象,基于《读书》本身的影响力和他本人著作的印行,对许多论者发生了作用。其实,对自己一生,对这种评价,周扬似乎也已料到了。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次小说颁奖大会上,“周说,大概在某些作家当中,把他是看成政治家的,是‘不讲良心’的,而某些政治家又把他当作艺术家的保护伞,是‘自由化’的。”“周扬很激动,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由于我坐前排,我看到他流出了眼泪。实实在在的眼泪,不是眼睛湿润闪光之类。”“他确实说到内心的隐痛”。[1]这或许是周扬的“悲剧”所在。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中,没有“政治家”这一头衔,他对政治家这一称谓有他的考虑。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在解放后曾多次批评周扬在政治上不开展,在他看来,身处高位的周扬,不但不能称为政治家,而且甚至可以说政治上不合格。
二
周扬的复杂,周扬的“悲剧”,周扬的性格,在那个时段中并不是独此一份。如他与胡乔木,就有着许多的相似。《读书》中,他们两个常常并提,互证着对方。在1993年第10期,紧跟李辉《摇荡的秋千》之后是萧乾的《想当初,胡乔木》。如果说这还是巧合的话,那么,在多篇文章中,他们两个都有着格外的缘分。李辉在文中,由周想起胡,“他的特殊复杂的内心精神世界,至少不亚于周扬”。的确,他们两个有着太多的相似。在党内,他们都有着很高的知识素养,曾列入毛泽东所喜欢的党内“四大秀才”之列(另外两人是田家英和陈伯达)。他们都被称为典型的左派,可以说都是“左王”,还都被人指责为“善变”。就连他们的性格也极相似:表面看,“严肃,不苟言笑”,但同时又都有着不城府、甚至是天真的一面。他们都是仕途上的文化人。“在复杂的环境里,他先发表自己的真实想法,又为要和中央保持一致而不得不再说一些违心的话,做一些违心的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在他身上‘士’和‘仕’的矛盾。”[3]这是在说乔木,但对周扬同样适用。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都身处在毛泽东的光环之下。在那个时代,这当然不是他们的特殊之处,毛的影响力是巨大的。他们的特殊性在于,作为身处剧烈变幻的政治环境中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不成熟,他们的局促,与同样可以无愧于知识分子这一称号的毛泽东对政治的把握,形成鲜明对比。在起草《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乔木要把日丹诺夫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全盘写进去,惹得毛非常不高兴;而解放后,周扬则多被毛批评,认为他不开展,或下不了手。遭遇毛泽东这样一位有着极为深厚的文化素养的诗人式领袖,对他们而言或许不是幸事。基于共同的性格与境遇,按理说,周扬与胡乔木本可以成为非常知心的朋友,但在《读书》的文章中,见到更多是他们的分歧。1981年,乔木曾对王蒙谈起不要太“现代派”,“我曾与周扬同志谈起乔木的这一番意思。周立即表示了与胡针锋相对的意见。周主张大胆探索,‘百虑一致,殊途同归’。”[4]更有意味的,还是1983年的那一幕。两人经历了文革后,都对中国“左”祸有着深刻认识和反省,但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冲突最终导致了矛盾公开化,走向决裂。文革后,表现得异常宽容、也非常需要宽容的周扬,却被乔木不宽容了一次,因此他最终不能原谅乔木;而素无城府的乔木,这一次却表现得非常有政治智慧。事后乔木给病中的周扬写诗表示慰问:
谁让你逃出剑匣,谁让你
割伤我的好友的手指?
血从他手上流出,也从
我心头流出,就在同时。
请原谅!可锋利不是过失。
伤口愈合,友情会保持。
雨后的阳光将照见大地
更美了:拥抱着一对战士。[1]439
这不是一首求和的诗,它最终表白的是作者立场的坚定。因而,阳光最终没能拥抱这一对战士。他们在理论上的是与非已大致有了定评,但这段纠纷本身有着更复杂的意味。这是对周扬一次沉重打击,要比“文革”中被投入监狱还要来得出乎意料。文人相轻,这一句简单的概括似乎不能说明乔木与周扬的纠葛。“乔木和周扬都经历了漫长的共产党的发展历史,他们对某种问题的正确和错误的理解都会受到时代变迁的影响,也会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正因为都‘嫉恶如仇’,在其各自的人生历史上也都留下了自己的闪失。周扬对自己的过失,诚心诚意地忏悔,甚至泪流满面;乔木对自己的过失,也有认识,但表现得有些含蓄,比较委婉。这也许与他的性格有关。”[5]周扬与乔木,他们的相同与不同,他们的矛盾与纷争,构成中国现当代文坛乃至知识分子史上一个极富张力的文本。
三
晚年的周扬,多以一个忏悔的形象出现。面对他的忏悔,论家们的态度也颇复杂。
有的人指责他:谁给你忏悔的资格?还有人则指责他:忏悔了便行了吗?在前者看来,忏悔,不是一个个人的行为,而是关乎一个“集体”的尊严。在这些人那里,永不忏悔,这样才能有尊严;即使忏悔也是这一集体的事,而且还要讲求策略和方式。周扬先忏悔了,便不再是这一集体中的一员,便连忏悔的资格也没有了。随便忏悔,会损害了党的声誉,这是不准周扬忏悔的口实。在后者看来,接受了你的忏悔,你便可以心安理得?没有这等好事,就是不让你忏悔,让你永世不得解脱。谢咏认为,中国历史近半个世纪的曲折发展形成了知识分子晚年忏悔的现象,但这种现象又有两种不同的情况:周扬的忏悔和巴金的忏悔,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并没有“直接”伤害过人。文中提及周扬病中约见“胡风分子”绿原,谢咏由此而感慨:“对个人来说,你是在朝时忏悔,还是在野时忏悔?这大有不同。对历史来说,你是在禁锢时忏悔还是在宽松下忏悔,这大有不同。”这是对周扬忏悔的真诚性提出了怀疑。[6]在1995年第2期中,则有彭荆风与谢探讨,他对忏悔有他的理解:“忏悔并不能改变每个人在历史上曾扮演过的角色,只不过以当事人的身份把真相以及现在的认识道出而已,这也需要学识、品德和勇气!这比那些整了人还公然声明永不忏悔的人好多了!”[7]我赞同这种看法。要周扬在禁锢时或于在朝的位置上忏悔,这是对他的苛求。许多事情在后世是极容易判断是与非,许多抉择若脱离了当时的环境也很容易做出,但对在历史洪流中的人们作这样的要求,便是苛责。处于“道”与“势”矛盾中,当“这‘势’是以正义、真理或革命的化身而出现的时候,那么周扬或其他知识分子该又如何面对呢?”[8]当年情势下,周扬不会意识到忏悔,而且也不被容许忏悔。
需注意的是,周扬对自己晚年的这种行为,并不认为是“忏悔”。据张光年对李辉讲,周扬反感“忏悔”这一说法,他认为有错改正,不必忏悔,“忏悔”一词让他极易想起宗教中的原罪。有错即纠,而不是如宗教徒般地沉浸于自赎之中,这便没有了忏悔本身所带有的刻意干名的成份,这显出周扬对历史负责的真诚。
中国作协第四次会员大会上,356位作家和11个代表团分别致信病中的周扬表示慰问。“早日走进我们中间来”,这一深情的呼唤周扬恐怕没有能够听到,但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他最想听到的。周扬最终为大多数作家所接受并赢得尊重。这种尊重已不同于文革前的敬畏,这种尊重给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而不再是向一个文坛的 CEO献媚。这是周扬的幸福,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和这个民族的幸福。
四
陈述者陈述别人的同时,无一例外也是在陈述自己。书写复杂的周扬,同时也显出复杂的书写者,王蒙与李辉,便在写周扬中显出各自不同。
王蒙谈起他在《收获》上读到李辉写姚文元、周扬等人文章的感觉:“李老弟台虽然年轻,无法亲临其境地掌握第一手材料,但是他既能以今天的前进了的眼光解剖旧事,又能体贴入微地进入彼情彼境……他的这一类文章入情入理,有情有义,揣摩勾画,栩栩如生。”“遗憾的是,我写不成李辉的文章那个样子。”而李辉也有他的遗憾。王蒙与周扬、乔木在一段时间走得很近,文革前周扬保护过他,而文革后,乔木又对他极为赞赏。他能细致体会到周扬的目光,体味到晚年周扬的无奈,还有周扬如老父般对子女的依恋;[1]他也能感到乔木天真的一面。[4]而这在李辉却只能去寻找二手材料了。
《周扬的目光》中,王蒙对周扬的几个片断的组接,很有小说的笔法。而他的评说又极有意思,是多个方面的杂陈,有一种“斑驳”的况味。尽管他有多处“明白”的评说,但我们又几乎从中读不出他的态度:单就每一个评说而言是再清楚不过,但它们混合在一起,则又没有了一个核心的话题。这与当前的一些先锋派的诗歌颇有些相似。随忆随评,依事件而作点评,而不是就某一中心意见组织材料;但事件的组织又是此处无心胜有心的。这里面能见出岁月的痕迹和智慧。
李辉《摇荡的秋千》虽以“关于周扬的随想”为副题,但其实极为严整,他有一个核心的观念,这一点在题目中即已点出了。李辉的文字有一种把学术化为思想的妙处,或者说有显处这种妙处的趋势。而王蒙的文字,则让人觉得有些“隔”,无意而为的文字中又似乎处处有深意焉,颇有城府的样子。与李辉让人亲切的文字相比,这又让人有些“畏”,其中或许有些代沟的东西。这让人想起他《不成样子的怀念》中的话:“我总是致力于使上面派下来的提法更合理也更容易接受些,也许我常常抹稀泥,但我仍然认为抹稀泥比剑拔弩张和动不动‘断裂’可取。”[4]周扬,王蒙,李辉与我们这些20世纪70年代中期出生的一辈,正好是四代人了。传统是一条河流,当集合在“周扬”的周围,我能体会到历史的流动,历史的气息在现实的生活中弥漫。
使用三联1999年版光盘《读书杂志20年》检索“周扬”这一词条,共发现82处,这或许能说明周扬与《读书》的缘分吧。电子检索是精细的,但无疑它又会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信息,比如它不能检索出《求知难》(《读书》1982年第 10期)背后的周扬。文章署名“纪训”,纪训便是陈伯达。据《陈伯达传》第八章记述,这篇文章经周扬审阅后,又经《中国社会科学》总编黎澍之手在《读书》上发表。当时,陈还在服刑期中,而周扬与他曾有过一次长达四五个小时的长谈。文里文外,我们感受到时势风云的变幻,也可以看出周扬人格中的一面。单从文章看,陈伯达从《西游记》入手,写得妙趣横生,散而不乱,是典型的《读书》式的文章。他的观点有这样几个:一是内部的矛盾不可忽视,着重是孙悟空与猪八戒的矛盾;二是小生产者——如悟空——有着两面性,从来不能形成一个阶级;三是,他们求神道求佛道是可笑的,但佛教尤其是辩证思维方式对中国的思想是产生了巨大作用。师徒四人历八十一难而求取真经,求知是要历千难万险的,要在实践中摸索。文章的一些论点在今天接受起来已有些难度,他解读的方式是毛泽东一贯提倡的把小说当历史来读。这样有理趣的文章,是周扬写不出的;而他的经历又使他很容易认同文章的结论:真知难求,要在实践中摸索。这种认识反映在他后来的行动中,是对新鲜事物的宽容,如对现代派。这或许是周扬赞赏此文的个中原因。
王蒙说:“周扬不论功过如何,他是个大人物,不是小人”;[1]李辉说,“他的复杂他的难度,远远大于我以往所描述过的任何人物”;[9]而叶凯则如释重负下了结论:“周扬还是个知识分子”。[8]在这个复杂的大知识分子周扬的周围还有许多复杂而沉重的话题,如他与鲁迅,他与胡风,他与毛泽东……《读书》,就其传统而言,恰恰是不避大题目,反而是对这类大题目表现其“顽固”执着的一面。这造就了《读书》与周扬“二者”的缘份。《读书》中,基于不同的视角的种种书写把周扬结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文本”。
[1] 王蒙.周扬的目光[J].读书, 1996(4):12-16.
[2] 王蒙, 袁鹰.忆周扬[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98.
[3] 常念斯.老泪纵横忆乔木[J].读书, 1996(4):121-124.
[4] 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J].读书, 1996(4):48-54.
[5] 张湛彬.阳光何日拥抱这一对战士[J].读书, 2000(5):58-65.
[6] 谢咏.怎一个“忏悔”了得[J].读书, 1994(7):8-9.
[7] 彭荆风.忏悔和永不忏悔[J].读书, 1995(2):4-5.
[8] 叶凯.作为知识分子的周扬[J].读书, 2001(4):40-46.
[9] 李辉.摇荡的秋千[J].读书, 1993(10):3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