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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卷与蚩尤:两位上古梅山人物考述

2010-04-04刘范弟

城市学刊 2010年6期
关键词:部族蚩尤黄帝

刘范弟

近年来,随着城头山、彭头山、高庙、玉蟾岩等史前文明遗址的发掘及其丰富文化内涵的揭示,人们对中华文明起源问题逐渐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认识。以前人们说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民族从北方来的,炎帝与黄帝一样都是发祥于黄河流域;而现在,人们对这些问题有了新的认识,如有观点说炎帝的家乡在湖南会同,①见《湖南日报》2009年5月6日《很具生命力的一说:炎帝故里会同新说解读》一文。黄帝生葬于长沙,②见刘俊男《华夏上古史研究》中《黄帝生、葬古长沙考》一章,延边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等等。对于蚩尤,也有了很多不同于以往的认识,他不是一位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而是与炎、黄同列的中华民族三始祖之一,甚而有学者将蚩尤部族的世居地落实到了以湖南新化大熊山为中心的梅山地区。③陈子艾、李新吾《古梅山硐区域是蚩尤部族世居地之一》,刊于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编《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03年10月出版。这些观点当然不能说是定论,但也不能说毫无根据,至少给学术界吹来了一股春风,对中华上古文明的研究是极有意义的。从历史的真实看,蚩尤与南方与梅山肯定有关系,而善卷则更不用说。本文将从梅山的角度,对二人的关系作一考察。

一、善卷其人

几年前,笔者曾提出过一个观点,认为蚩尤失败被杀后,他的遗族辗转到了湖南,并将他的部分遗体葬在了湖南。④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辞典》湖南省卷,第608页,商务印书馆1992版。但蚩尤遗族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把他的遗体带到湖南并安葬在此,我当时对此未多加考虑,现在看来,这里本来就是蚩尤的故乡,蚩尤魂归故里不是很自然的事么!

那么,是谁最后带领蚩尤的遗族来到湖南的呢?笔者的看法是善卷。善卷,这位传说中尧舜时代的人物,《庄子·让王》记载说:“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后人肯定他是湖南上古的一位名人,湖南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湖南历代人名辞典》将善卷列于炎帝之后而排为第二,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版的《中国人名大辞典》说得很明确,“善卷,武陵人,居枉渚”。⑤参见刘范弟《善卷、蚩尤与武陵》,湖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枉渚在今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南部的沅江南岸德山西麓,位于枉水入沅江之处。枉水源出安化县境,流经百余里于德山下注入沅江。此处水道迂回形成沙渚,因名枉渚。岸边有一巨型礁石,当地人传说当年善卷常在石上钓鱼,故名善卷钓台。旁有山,即德山,峭石壁立,其最高处名孤峰岭,海拔98米,形如青螺,风景秀丽,山顶有善卷坛遗址。⑥见《中国人名大辞典》善卷条,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8版。德山北面和西面是一大片冲积平原,沿沅水和枉水修有大堤,堤内之垸至今仍称为“善卷垸”。善卷垸、善卷钓台、善卷坛及善卷居于此地的传说,在明清以来历次纂修的常德府志中都有记载。

德山之得名与善卷有着直接的关系。德山,隋代以前本叫枉山,又名枉人山,枉山脚下的小水湾,名叫枉渚,早在屈原的《九章·涉江》一诗中就有“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的句子,“枉陼”即“枉渚”,可见枉渚及枉山的得名是很早的了。《水经注·沅水》云:“沅水又东,历小湾,谓之枉渚,渚东里许,便得枉人山。”《太平御览》卷六十五有“枉水”条,系引撰人不详的《湘州记》,云:“枉山在郡东十七里,有枉水出焉。山西溪口有小湾,谓之枉渚(按,“枉渚”,原文误作“柱渚”)。山上有楚祠存焉。”南宋祝穆所撰的《方舆胜览》卷三十引《元和郡县志》说,(此山)“一名善德山,在武陵县东九里。此山本名枉山,开皇中剌史樊子盖以善卷尝居此,名之善德山”。但查今本《元和郡县志》却无法找到此处引文,因为今本《元和郡县志》已缺佚了好几卷,有关朗州(即武陵)的内容也在缺佚的卷次之中。①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这是目前收罗较为完善的本子,但仍缺了第19、20、23、24、35、36卷。此外,宋代王存撰《元丰九域志·古迹》卷六“鼎州”条下亦载云:“善卷坛,在德山上,古传善卷隐此山。本名枉山,刺史樊子盖以善卷居此,改曰善德,后人惟号德山。”同卷“辰州”条下又载有“善卷先生冢”。又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六八“常德府枉山”条载:“开皇中,刺史樊子盖以善卷尝居此山,名善德山。”南宋开禧年间,常德知府建善卷祠(当时称为“高蹈先生祠”)于德山,祠成后作了一篇《善卷祠记》,其中对善卷之事和德山之得名有较清楚的交代,目前所能见到关于善卷居于武陵枉山的最早的文献记载,只能是《方舆胜览》所引的《元和郡县志》了。此书为中晚唐宰相李吉甫所撰,李吉甫的记载应该是有所凭据的。此外,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所撰的《洞天福地记》一书中也已称枉山为德山。

梅山地区的安化一带也有善卷的传说和遗迹。据清代同治《安化县志》所载,舜让天下于善卷,善卷不受之后,并非如《庄子》等书所记载的“莫知其处”,而是枉渚一带溯枉水而上一百多里,来到了位于今安化县的枉水、善溪共同源头的插合岭,他见此处“横亘数十里,奇峰揽合”,周围有探花、竹叶、五龙、犀牛、太阳等五大名山,山水幽静,风景秀美,远离人寰,于是就在此隐居下来。至今山上还有善卷祠遗址,据传为周代所建,年代久远。插合岭属九龙山系,此山为沅水、资水二江的分水岭,枉水由插合岭东北发源,北向流经约五十公里而入沅江;善溪则由插合岭东南发源,东南向流经约四十公里而入资江,此水至今仍名善溪,②见安化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安化县志》,第75页,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据同治《安化县志》,善溪之名乃因善卷而得。此外在今日安化、溆浦、新化三县交界之处,也有一名为善溪江的地名和溪水,也当因善卷而得名。

看来,善卷也是古梅山地区的一位代表人物,这个判断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二、善卷与蚩尤的关系

从古到今,人们都认为善卷是一位上古隐士,是一位辞帝位而不就的有德高人,这恐不是历史事实。何光岳认为善卷是居于燕山的东夷族“善人部落”的首领,他带领部族南下,经今河南浚县的“善化山”,后来又南迁至“湖南常德市南善德山”。③见何光岳:《东夷源流史》第15章《善卷的来源和迁徙》,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8月版。何光岳先生的观点让我将善卷与蚩尤这两位时代相距好几百年的传说人物联系起考察。

在《善卷、蚩尤与武陵》一书中,笔者对对善卷的本来面目做了全面深入的考察,认为:善卷乃是与炎帝、黄帝同时的蚩尤部族集团的后裔—三苗或苗蛮部族集团的一位首领,可以说是蚩尤的承袭者和精神化身。蚩尤死后,其大部分遗族从“中冀”退回黄河下游以南的“少昊”之域,即原来的济、淮地区,后来随着炎帝、黄帝集团的继续挤压,他们不得不退出济、淮地区继续南迁到长江中游今江西、湖南一带地区,并在这里形成的新的部族集团——三苗,即后来“苗蛮”的先民。经过一个较长的较为安定的时期,三苗集团的力量再度兴盛,与中原黄帝集团的后裔尧舜集团的矛盾加剧,于是尧舜集团数度南征三苗,三苗部族集团被迫迁徙,部分被迁往西北,《史记·五帝本纪》:“迁三苗于三危”即此;部分继续由长江中游向西南迁徙,回到梅山故地及武陵以西地区,在这里形成了三苗及其后裔“苗蛮”的主要活动地区。我们可以大致构勒出一条蚩尤遗族从蚩尤战败被杀之地到武陵的迁徙路线。“中冀”——涿鹿——台前——寿张阚乡——巨野重聚——长江中游洞庭湖鄱阳湖之间——梅山、武陵为中心的西南地区。我们还可以大致想象一下他们迁徙过程的概况。蚩尤在“中冀”失败被杀,其遗族除一部分分散当地,大部仍未离散。他们满怀悲愤,窃得了或收回了他们肢体分离的首领——蚩尤的遗体,在炎黄联军的压迫下,向东南撤退到了涿鹿之地。这里曾是蚩尤战胜炎帝后取代炎帝称号的地方,于是将蚩尤之部分遗体安葬于此,以纪念昔日的辉煌,于是就有了传说中的涿鹿蚩尤冢。随着炎黄联军的逼迫,他们不能久留,又携带着蚩尤剩下的遗体继续东撤,到了今日河南台前。此处是昔日蚩尤率领他们出师逐鹿中原的北渡黄河之处,稍作停留,并将蚩尤遗骨部分安葬在此,于是有了传说中的台前蚩尤冢。然后他们继续向活动时间较长的今山东汶上一带撤退。在此他们可能一度打算重整旗鼓,与黄帝重争天下,《龙鱼河图》所谓“天下复扰乱”,当也包括了蚩尤遗族,但最终不敌炎黄联军,只得忍痛放弃,向南方故地撤退。因为汶上一带是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之处,故又将部分蚩尤遗骨安葬于此,于是有了寿张阚乡城蚩尤冢。他们继续南行,经过巨野,这是离开中原的最后一站,因此又将部分蚩尤遗骨安葬于此,这就是巨野重聚蚩尤的“肩髀冢”。这时炎黄部族继续逼进,他们只能继续南下,到了长江中游的洞庭彭蠡之间。在此他们可能安顿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又受到尧舜集团的挤压,只能继续往西南迁徙,直到最后来到梅山、武陵为中心的西南地区,才基本安顿下来。传说和文献记载中的四处蚩尤冢,正处于蚩尤遗族在蚩尤死后向东向南迁徙的四处有特殊意义的地点。前人对蚩尤死后为何分埋各处,一直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我们从蚩尤遗族的迁徙过程来考察,这一现象就很好解释了,蚩尤遗族将被敌人杀死分割的首领遗体分葬各处,乃是为了纪念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首领的赫赫业绩。

蚩尤遗体分埋四处后,是否就已全部安葬完毕?从文献记载和传说看,都没有提到对蚩尤头颅的处理。我们猜想,可能蚩尤遗族在巨野安葬蚩尤之后,仍留下了蚩尤的头颅继续南迁。这种带着先人遗骨一同迁徙的风俗习惯,在少数民族中间并非罕见。如“贵州安顺过去有的苗族人死后,用绳将尸体吊于门后,然后以席裹之,用人背负而出……择高处以木架悬之,名曰‘坑骨’ ……待迁居时取出骨骼而行。”①见宋兆麟《中国原始社会史》,文物出版社,1983年3月出版,第479页。苗族是三苗后裔,也是蚩尤后裔。可见当时蚩尤遗族携带蚩尤头颅继续迁徙是符合其民族传统风俗和民族心理的。那么,蚩尤遗族迁徙到梅山、武陵地区安定之后,将蚩尤头颅葬于此地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旧时武陵地区流行请傩神演傩戏的风俗,其中有些内容似乎暗示了蚩尤被肢解后遗体分葬各地而其头颅则被葬在武陵的史影。②如民国十二年刊行的田兴奎、吴恭亨修纂的《慈利县志》(慈利县以前属常德市,1988年改属大庸市即后来的张家界市)有一段关于傩戏的记载甚可注意,说当地“无论红会白会,群嗜演之。其法舁木雕半像累累,若阵斩之级,环列案上。巫者仗剑禹步,击鼓跳歌”。这个傩神“若斩阵之级”的“木雕半像”是如何产生的呢?邻近的石门县(今仍属常德市)流传的一个《傩愿菩萨》传说叙述了其来历。这个传说说:傩愿本是天神,被玉帝派往人间放毒,他不忍凡人遭此大难,迟迟不肯把毒投下。玉帝于是派瘟神带领天兵天将来追逼傩愿,追到江西、湖广、四川交界之处,傩愿无法逃脱,只得自己将毒药吞下,立时眼珠暴出,遍体乌黑,口吐鲜血而死。江西、湖广、四川人民感念傩愿为民而死,都来争把他的尸体运往自己家乡安葬,相持不下,只得分抢,结果,湖广武陵人民抢得头颅,于是带回家乡。这样,武陵一带的傩愿神像就成了“若斩级之首”的“半像”。这个传说中的“傩愿”身上,显然有着蚩尤的影子,虽然有些变形,时代也晚了许多,但基本情节还是类似的,这或许是当地人民模模糊糊留在记忆中蚩尤传说变异或变型的结果。它流传在蚩尤遗族活动的武陵地区,这恐怕不是偶然的。据笔者在《善卷、蚩尤与武陵》一书中的考察,武陵的得名与蚩尤大有关系。③这一观点已得到了相当认同,如2010年1月23日,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走遍中国”栏目就播出了题为《蚩尤与武陵》的节目,其主要内容僦是就这个问题对笔者的专访。见安化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安化县志》,第75页,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

善卷与蚩尤这两位时间上相距好几百年的上古梅山人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我们认为,善卷与蚩尤的关系十分密切,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善卷就是蚩尤。

善卷、蚩尤名字具有一致性。在《善卷、蚩尤与武陵》一书中,笔者已对蚩尤的名字意义作了分析。“蚩尤”本义为蛇,乃盘曲之象,可引申为弯曲,故与“枉”之弯曲之义相当,而善卷之“卷”,可作“盘曲”解释,可见善卷之“卷”,也是弯曲之义;而蚩尤之“蚩”,本义为蛇,正是善于盘曲之物即“善卷”之物。此为二人名字相通之第一点。然而,尽管“蚩尤”、“善卷”二名都有蛇的含义,但二者的差异也极值得注意。在“蚩尤”一名中,表现的是蛇的本名或本身特性,即蛇的进攻性和可畏性,其意义表现的是夏秋之间生命力最旺盛的活跃飞灵之蛇,令人一见就要紧张而生畏惧之感,正如炎帝对之“大慑”一般;而“善卷”之名,则蛇的进攻可畏的一面消退了,表现的是春冬之间生命力处于最低下之际的半死不活之蛇,没有进攻性,对人不会形成威胁,人见“善卷”之名,也不会有所畏惧,这就是“蚩尤”、“善卷”二名在基本一致之外表现出来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令人玩味,有着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同时,蚩尤之“蚩”,有愚蠢、丑陋之义,而“尤”,则有优异、突出之义,这样看来,“蚩尤”之名集好与坏、美与丑于一体,是一个矛盾统一体;而“善卷”之“善”则是美好优良突出之义,与“尤”相应,与“蚩”则相对。由此看来,善卷与蚩尤二人的名字,从意义上分析,确有十分相似的一致性。当然,也有差异,就是“善卷”之名似乎对“蚩尤”之名中不好的意义有所扬弃,如蚩尤之“蚩”的愚蠢、丑陋之义,在善卷的名字中已见不到了。其实若从社会进化角度看,善卷既然是蚩尤后人,时代相差了几百年,当然善卷身上应该要比蚩尤少一些“蒙昧”、“野蛮”之味,而多一些“文明”气息。

从苗族人名的命名特征看,善卷传承了蚩尤。笔者在《善卷、蚩尤与武陵》一书中指出,蚩尤是“九黎”之君,蚩尤部族集团实际上是九黎部族集团。蚩尤死后,“九黎”一度衰落,后来“三苗复九黎之德”,韦昭说:“三苗,九黎之后也。”④见《国语•楚语下》韦昭注。苗族以三苗、蚩尤为祖先,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在某些方面一定保留传承了其祖先蚩尤、三苗的一些文化特征。其中,苗族的人名命名方式值得注意,可说是一种文化上的“活化石”。

苗族人名命名最可注意的特征就是亲子连名制,在英语民族学文献中“亲子连名制”被称为“trkeisohymy”,⑤见谢剑主编的《中译人类学词汇》,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与社会研究中心,1980年版。这是一种在我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少数民族中广泛存在的个人命名制度。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马学良等人在藏缅族父子连名制方面,⑥罗常培:《论藏缅族的父子连名制》,刊《边疆人文》1944年第3-4期;马学良:《从倮氏族名称中所见的图腾制度》,刊《边政公论》,1947年第4期。著名民族学家凌纯声、芮逸夫、杨希枚等人对台湾土著和东南亚一些地区土著的亲子连名制都作了深入调查和分析。⑦芮逸夫《瑞岩泰耶鲁族的亲子联名制与保罗么些的父子联名制》,刊《台湾文化》1950年第1期;凌纯声《东南亚的父子联名制》,刊《大陆杂志特刊》1952年第1辑;杨希枚《台湾夏族的个人命名制》,刊《中央研究院院刊》,1956年第3辑。我国民族学学者宇晓先生在国内有关刊物上接连发表数篇论文,在前述数位学者的基础上,对我国苗族的亲子连名制作了较深入的专题探讨。宇晓指出,苗族亲子连名制不限于父子,而往往是祖、父、子三代连名,并概括了苗族亲子连名制的五种基本结构,即:1)祖、父、子三代并列式逆推反连。即每个完整的人名都由三个音节组成,三个音节分别是祖、父、子三代各自的本名,其中第一个音节为本人名,第二个音节为父名,最后一个音节为祖父名,在生活中使用名字时,为了简便,有时也可省去祖父名,保留两个音节;2)并列式祖、父、子三代顺推正连。这种结构与第一种相反,即三个音节中第一是祖父名,第二是父名,第三为本人名;3)并列式父子两代逆推反连。这种结构只有两个音节,本人名居前,父名居后;4)并列式父子两代顺推正连。这种结构与第三种相反,即父名在前本人名在后;5)嵌音式父子两代逆推反连。这种结构也是三音节,不过中间一个音节只是一个表尊敬的虚词而非人名本字,除此外与第三种结构相同。苗族亲子连名制的社会功能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1)巩固继嗣制度的强化剂。2)辨认宗亲关系的凭据。3)界定择偶范围的准绳。4)区分世代的表征系统。5)区分同名的基本手段。6)沟通现世与祖灵的中介。7)群体延续和人口再生产的符号刺激功能。8)维系民族认同的纽带之一。9)传承民族历史的语言载体。①宇晓《苗族亲子连名制的基本结构》,刊《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4年第1期;宇晓《社会整合与文化持续中的个命名制》,刊《苗岭风谣》1994年第2期;宇晓《中国苗族亲子连名制初探》,刊《民族研究》1994年第5期。

宇晓关于苗族亲子连名制的五种结构划分似乎表明,苗族亲子连名制实际上只有两种基本类型:即父子两代连名制和祖、父、子三代连名制,而超出三代的几代人就不能从名字中看出血脉延续关系了。这样,宇晓所说的苗族亲子连名的九种社会文化功能就不免打了折扣。但从一些民族学调查资料来看,除了亲子连名制之外,苗族人名的命名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内容和特征。如据宇晓在《苗族亲子连名制度的基本结构》一文中引述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族委员会办公室1958年5月编印的《贵州省台江县苗族的家族》一书中的台江反排村张勇保提供的其祖上连名谱系资料,张勇保背诵的父子连名谱系共15代,为:吉记保—羊吉记—木羊吉—公木羊—勇公木—记勇公—相记勇—赖相记—徼赖相—尤徼赖—勇尤徼—双勇尤—保双勇—勇保双—瑞勇保,这个十五代亲子连名谱系,从结构看正是宇晓所归纳的祖、父、子三代并列式逆推反连型;同时,这个谱系的三连名,据张勇保本人说也可省去最后一个祖父名而记作:吉记—羊吉—木羊—公木—勇公—记勇—相记—赖相—徼赖—尤徼—勇尤—双勇—保双—勇保—瑞勇,这又是宇晓所归纳父子两代逆推反连型。

从这个十五代的名字谱系看,苗族的人名命名还有一个特征:即以祖先之名为名的命名方式。在这个十五代的人名中,本人之名为“勇”的有三位:即第五代的“勇公木”或“勇公”,第十一代的“勇尤徼”或“勇尤”,第十四代的“勇保双”或“勇保”。本人之名为“记”的只有一位,即第六代的“记勇公”或“记勇”,但第一代“吉记保”或“吉记”的父名为“记”,可以逆推出第一代的父亲本人名为“记”。本人之名为“保”的也只一位,即第十三代的“保双勇”或“保双”,但第一代“吉记保”或“吉记”的祖父名为“保”,可以逆推出第一代的祖父本人名为“保”。从这个十五代的人名谱系至少可以推断出“勇”、“记”、“保”三名被一个家族的各代多次使用作为本人名。如果这个谱系的代数更多,如30代或40代,“勇”、“记”、“保”三名或许将会被更多的不同世代的人所重复使用,或许也还有更多的其他人名被重复使用。

从这个十五代的谱系中,我们还看不出多少代前的祖先名可用为本人名的规律,似乎有点随心所欲。如“勇”为本人名的是第五代、第十一代、第十四代,中间或隔六代或隔三代,以“记”为本名的也是隔六代,而以“保”为本名的则隔了十五代。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规律性,因所见到的苗族人名谱系资料过少或代数不够长而难以论断。

这种以祖先之名为名的现象在汉族古籍中也有记载,如《三国志·东夷传》记载东汉后期高句丽国有两位叫“宫”的国王,一位是曾祖父,一位是曾孙子,间隔四代。高句丽族属东夷,苗族祖先蚩尤部族也在东方活动了很长时间,看来苗族的这种人名命名方式来源当十分古老。

前文已从词义角度分析了蚩尤、善卷二名的一致性,而从苗族人名命名特征,我们自然联想到苗族亲子连名制影响下的以祖先之名为名的命名习俗与蚩尤、善卷两名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相似,不同的只是苗族是从名字的形式和内容完全承袭了先人之名,而“善卷”之名对“蚩尤”之名的承袭则主要是名字的内涵意义。可以认为,这种差异或者是在漫长民族文化发展过程中受种种因素(如语言文字的变化或其他民族文化的渗入等等)的影响而发生的变异,即使如此,也不难看出,“蚩尤”、“善卷”二名的联系与今日苗族人名命名有着十分密切的传承关系。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看法,善卷应该是蚩尤的一位直系子孙;再进一步说,如果我们可从“蚩尤”名字之义与蚩尤部族集团即“九黎”部族集团的图腾崇拜具有一致性来看蚩尤作为部族首领的代表性,那么,我们也可以认为,善卷这个名字同样具有作为蚩尤遗族——三苗部族集团的首领的代表性,因而可以说,善卷是蚩尤之后蚩尤遗族的一位首领。

蚩尤死后到善卷之时,时间已过去四百多年,②据《史记•五帝本纪》裴骃《集解》引皇甫谧所言从黄帝到尧各帝在位年数计算,一共是474年。如果按30年一代计算,③作为一般代数计算,应该是20年左右,但作为部族首领计算则一代首领在位至少平均有30年,如满清皇帝有好几个在位仅几年,但265年时间传了十位皇帝,上古时部族集团首领在位时间可能更长一些,因为他们能够当上首领,其本身应该是十分强健有力的,并非世袭特权。其间也应传递了十几位首领。由于资料缺乏,我们已无法知道蚩尤以后善卷之前其余的蚩尤遗族首领名字,但从苗族命名特征来推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应该也有“蛇”、“盘卷”、“优异”这样的意义。

善卷对蚩尤这种在名字上的承袭,当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社会文化功能。在前文,我们已提及宇晓对苗族亲子连名制所概括的九种社会文化功能,其中的“界定择偶范围的准绳”、“区分同名的基本手段”等功能与善卷、蚩尤命名无多大关系,但其中的“沟通现世与祖灵的中介”、“维系民族认同的纽带之一”两种功能应该也是善卷承袭蚩尤之名的重要社会文化功能。

除此之外,我们认为:善卷对蚩尤名字的承袭是蚩尤后人对蚩尤的一种纪念方式。携带着蚩尤遗骨迁徙,这是对蚩尤的纪念,将蚩尤这个响亮的名字或这个名字的含义用于其部族某个首领人物的名字,则是一种更好的纪念方式;此外这种命名方式无疑还有重要的民族文化延续功能,这使得《国语》所说“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成为可能,同时这也是祖先崇拜的重要体现。可以说,蚩尤的遗族在经历了数百年的艰难困苦颠沛流离后,蚩尤的精神在善卷这个名字中仍顽强地透露了出来。这就是不受羁绊、追求美好生活的“龙蛇”精神,也是“蚩尤”、“善卷”二名的共同精神含义。

善卷、蚩尤事迹的一致性。从表面看,善卷与蚩尤的事迹全然没有可比性,更谈不上相似性或一致性。他们一位是威风赫赫的战争之神,是敢于与炎帝、黄帝争锋逐鹿的大英雄,一位则是退隐山林,自耕自食,自织自衣,“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世外隐士,二人之别何啻霄壤?但实际上二人的事迹仍具有耐人寻味的一致性。这要从他们分别与炎、黄二帝及尧、舜二帝的关系来比较分析。

先看蚩尤与炎、黄二帝的关系。当蚩尤部族集团开始从长江以南向黄河下游以南的济淮地区进发,并进一步向西向北往黄河中游发展,从而与炎帝、黄帝部族集团发生接触时,蚩尤部族集团的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显然高于炎、黄集团。古文献说蚩尤兄弟八十一人“皆铜头铁额”,“造立兵仗刀戟大弩”,①见《史记·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注引《龙鱼河图》。说明蚩尤集团当时已经进入金属时代,学会了冶炼制作金属器具,这在有关的考古发现上也已得到证实。因而蚩尤集团能够打败炎帝集团而“九隅无遗”,取炎帝原有地盘而占之,并进而取代炎帝的称号。

在蚩尤集团与黄帝集团的关系上,据有关古代文献记载,蚩尤集团在与黄帝集团接触之初,二者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为了学到蚩尤集团先进的科学知识和生产技术,黄帝集团一度十分尊礼蚩尤集团,并利用蚩尤集团的先进技艺来威服四方。据《管子·五行》记载:“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辨于东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这里说的是黄帝尊“明乎天道”的蚩尤为“当时”之职,位居“六相”之首。所谓“当时”,据《管子》房玄龄注,“谓知天时之所当也”,因为蚩尤精通天文气象,所以黄帝要利用他来掌管观天象测气候的事务;接着黄帝又利用蚩尤为其冶炼金属,制作兵器。据《管子·地数》说:“(黄帝)修教十年而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是岁相兼者诸侯九;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雍狐之戟,芮戈,是岁相兼者诸侯十二。”这就是说,黄帝利用蚩尤为其制造了各种兵器,从而在短短的两年之内兼并了九诸侯、十二诸侯,初步统一了黄河中游以北各地。

从《管子》的记载看,似乎当时蚩尤是黄帝的臣子,其实这是《管子》作者以春秋战国时的政治经验和眼光来看古人古事。当时蚩尤集团与黄帝集团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一种平等的联盟关系,或许当时蚩尤部族集团与黄帝部族集团初步形成了一种十分松散的集团联盟关系,蚩尤、黄帝二者之间谈不上谁臣服谁。由于蚩尤集团在某些方面的知识和生产技术水平比黄帝集团先进,所以黄帝与蚩尤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学习和被学习的关系,当然也不排除黄帝对蚩尤的有意利用。

然而,当黄帝集团学会了蚩尤集团的较为先进的知识和技术之后,二者终因生存空间的争夺而发生冲突最后导致了战争。战争以蚩尤失败被杀而结束,学生战胜了先生。然而,就是在蚩尤死后,黄帝也还不得不尊奉利用蚩尤的威名。据《史记·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引《龙鱼河图》的记载:“蚩尤殁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可见蚩尤集团对黄帝集团的影响有多么重大。

从以上对蚩尤与炎帝、黄帝关系的分析来看,在他们三者的关系中,最可注意的是:蚩尤曾打败过炎帝并取其地而代之和黄帝曾以蚩尤为师学习利用他先进的知识和技艺这两个方面的内容。

我们再来看善卷与尧、舜二帝的关系。《吕氏春秋》云:“尧不以帝见善绻(善绻,即善卷),北面而问焉。尧,天子也;善绻,布衣也,何故礼之若此之甚也?善绻,得道之士也,得道之士不可骄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故北面而问焉。”②见《吕氏春秋·权勋》,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二子本,1986年3月版。尧去见善卷,他不以帝王身份而以弟子见老师的礼节去拜见。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吕氏春秋》的作者解释,因为善卷是一位“得道之士”,而尧则“德行达智而弗若”善卷,所以尧要向善卷“北面而问”。看来,尧要向善卷学习的内容是多方面的,除了所谓“德行”即人品道德精神范畴方面的内容外,还包括“达智”的内容,即知识以及治理天下的道术等。尧向善卷请教学习与黄帝向蚩尤学习冶金作兵的行为表现是完全一致的。

尧向善卷学习有没有收获,《吕氏春秋》没有说,但黄帝向蚩尤学习成效显着,尧帝也应该是有所收获的,或许尧的收获更偏重于精神和思想方面。①对此笔者在《善卷、蚩尤与武陵》第八章第二节《善卷与尧的治国之道》中有详细分析,请参看。甚至尧对善卷与黄帝对蚩尤这两对关系的最后结果也有耐人寻味的一致性:黄帝最后杀了蚩尤;而尧最后将天下传给了舜,他曾“北面而问”的老师善卷则只能退隐遁世而终老山林。善卷虽没有像蚩尤一样被杀被分尸,但有如此“德行达智”而最终却要隐居于山林恐怕也不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

而在《庄子》的记述中,善卷已完全成了一个隐逸之士,且完全没说他有什么“德行达智”,可舜却要将天下让位于他。这事与蚩尤打败炎帝,“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并取炎帝之号而代之的事迹也是十分类似的,只不过已将蚩尤战胜炎帝而取之演化为善卷辞舜帝而不就天下,情节结果虽有不同,但实质内蕴却完全一致。

由此看来,蚩尤、善卷二人时间上虽然隔了好几百年,但他们二人的事迹却十分耐人寻味地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善卷几乎将蚩尤与炎、黄之间的事情在他与尧、舜之间重演了一遍,情节内容虽有不同但反映出的关系却几乎完全一致。这或许就是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对一个民族的持久而深刻的潜在影响所致。

善卷、蚩尤冢墓的一致性。三国时王象将蚩尤冢与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古帝”之冢并列记载,②王象《皇览·冢墓记》,清孙冯翼《问经堂从书》辑本。都称为“冢”,但却特别记述了蚩尤冢的宏大规制和奇特异象。如记寿张蚩尤冢,“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巨野蚩尤冢大小规模与寿张冢一样,这都是王象在记述其余古帝冢墓时没有的写法。哪怕是记黄帝冢,王象也仅简单说“黄帝冢在上郡桥山。”至于其冢之规模,其冢有何奇异之处,全然没有涉及。王象记述其余古帝冢,如颛顼、帝喾、尧、舜之冢,同样也简单,不肯多费一点笔墨。王象为何要这么写,应该是有其考虑的:其一,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人,在三国时代,其崇高的“三皇五帝”地位早已确立,最高统治者要对他们进行经常性的祭祀,这在各朝祀典都有明确规定,其冢亦为统治者所熟知。《皇览》一书本是供皇帝翻阅参考之用,故对他们的冢墓不用多说。其二,蚩尤此人,虽然东汉末年学者应劭仍称他为“古天子”,③见《史记五帝·本纪》裴骃《集解》引应劭语。但其形象早已被歪曲为“乱臣贼子”,其“古天子”的真实身份,很难为当时最高统治者所知晓。王象借编撰《皇览》之机会,私下或许存有为蚩尤辩诬之意,要为蚩尤恢复“古天子”的身份和名誉,故在介绍蚩尤冢时,不仅处处与“三皇五帝“保持一致,且特意多花笔墨记述蚩尤冢的规模和奇异之处。其三,蚩尤之冢的规模和奇异之处确实给人以深刻印象,在古帝之冢中是非常突出的,王象认为值得对之加以记述。其四,王象或许未见到有关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古帝冢墓规模大小及其他方面的任何资料,无法对之加以记载。实际上,今日在古代文献中也找不到有关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古帝冢墓规模大小的任何资料。

蚩尤冢是“天子冢”,因而有如此规制和如此奇异之处,因而才在《皇览》一书中占有这样的一席之地。

说到善卷,无论是在古籍的记载中还是在传说中,他都只是一介布衣,一个隐逸之士。孔子曾说:“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④见《礼记·檀弓上》。所谓“墓而不坟”,就是不起坟堆。扬雄说:“凡葬而无坟谓之墓。”⑤扬雄《方言》十三。这应该说的是一般平民,善卷既是一介平民,其墓应早已湮没,不为人所知,即使为人所知,也应平平无奇。可据古文献记载,善卷之墓也非同一般。作于南宋开禧元年的佚名《善卷祠记》记载“辰溪有善卷冢”,⑥见陈洪谟主修的嘉靖《常德府志》卷十八。南宋祝穆在《方舆胜览》中也说善卷冢在辰溪西南龙溪旁,宋朝对善卷墓还作了整修,并在墓旁立祠祭祀。⑦祝穆《方舆胜览》卷三十《常德府·辰州》。这些记述倒还平常,但有些方志对善卷墓的记述就带有了神异色彩。说是北宋祥符年间,有盗墓贼想打善卷墓主意,准备盗掘,谁知刚一动手发掘,立时天气突变,天昏地暗,狂风乱卷,接着惊雷暴雨呼啸而至,盗墓贼魂飞魄散,抱头而去,从此无人再敢盗掘善卷之冢。⑧见雍正《湖广通志·陵墓志》。

此记可以看出:其一,盗墓贼想打善卷冢主意,可见此冢规模较大,且人们认为此冢有奇货可居,或许当地口耳相传认为此冢中人物是一个“古天子”级的人物,如果善卷只是一个布衣和隐士,恐怕也不会有人去打它的主意;其二,盗墓贼掘善卷冢时的天气异变也十分可怪,善卷若非“蚩尤”一般的“天子”级人物,其墓被盗大概也不会惊动上天而有如此警示。这个记述虽是传闻,但也从一个侧面透露了善卷确非普通布衣平民,说明后世人们的潜意识中还在善卷这个人物身上保留着对蚩尤勇猛威武的模糊记忆。远古历史的积淀就这样隐隐约约同时也十分顽强地表现出来,透过它我们常有意外的发现。

善卷、蚩尤祭祀的一致性。概括起来说,蚩尤作为战神被祭祀较为被官方重视;地域上分布较广,大河上下大江南北都有所见;时间上兴起很早延续很长。这种情况一方面与蚩尤及蚩尤遗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活动区域广阔有关,另一方面则因蚩尤在与炎、黄的战争中给当时和后世的社会政治、军事活动造成了强大冲击和影响,人们无法将蚩尤在社会历史中留下的深刻痕迹抹平和忘记。因而,蚩尤之祭祀一开始就带有了一种社会功利性的性质,它是一种出于社会政治活动和军事活动需要的宗教祀典。在这种祀典中,蚩尤本人所具有的部族身份已退隐,蚩尤只是以政权和军队保护神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从黄帝的“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①见《史记·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引《龙鱼河图》。秦始皇的“祀兵主蚩尤”,汉高祖的“祀蚩尤,衅鼓旗”“令祝官立蚩尤祠于长安”,到梁武帝“刑白马,祀蚩尤于太极殿前”,②见《汉书·郊祀志》。直到《明史·礼志·军祀》中有关“祃祭”的记载,都是如此。

然而,蚩尤毕竟是上古时代一个部族集团的首领和英雄人物,他是“九黎”的首领,他的遗族三苗、苗蛮以及今日的苗族人民从来没有把他忘记,他们是把蚩尤作为本民族的祖先和英雄人物来纪念和祭祀的。因而,在这样的祭祀中,蚩尤祭祀有了与“战神”祭祀不同的内容和形式。如战国时候沅湘之间,在祭祀蚩尤的祭歌中蚩尤是一身“帝服”打扮,③见国光红《楚国巫坛上的蚩尤祭歌》,刊于《河北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98年第2期。腾云驾雾,倏忽间就能来往于故地“冀州”和沅湘之间。这是蚩尤遗族主体三苗经长期辗转迁徙到武陵安定下来以后,在祭祀时对祖先蚩尤的赞美。汉朝时,在蚩尤失败之地“中冀”附近的太原地区,当地蚩尤遗族画“蚩尤神画,见龟足蛇首”,“立祠”祭祀。④见南朝任昉《述异记》卷上,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2月版。笔者在《善卷、蚩尤与武陵》一书中已论述蚩尤部族崇拜“蛇”图腾,这说明直到汉朝,当地蚩尤遗族在祭祀蚩尤时仍有较浓厚的原始图腾崇拜意味。

苗族祭祀中,许多活动都与蚩尤有关,如湘西一带苗族,称蚩尤为“剖尤”,他们每年杀猪须祭“剖尤”,家中有人生病,要祭“剖尤”;他们还特别崇拜枫木,这枫木,据《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说,是“蚩尤所弃之桎梏”,郭璞注:“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弃其械,化而为树也。”这枫木实际成了蚩尤的化身。举行祭祀时,巫师头上反戴铁三角架,身上倒穿蓑衣,手持大棒,装扮成传说中“铜头铁额”蚩尤的样子。⑤见伍新福《论蚩尤》,刊于《中南民族大学学报》,1997年第2期。贵州东南部苗族在举行大型祭祖仪式“牯脏节”(牯脏节每6年或13年举行一次,也有长达60年一次的)时,首先要祭的也是他们的祖先蚩尤。最近《南方周末》曾发表过一篇《苗族牯脏节》的文章,记叙了贵州从江县加勉乡党港村60年举行一次的“牯脏节”的过程,对其有详尽生动的描写。⑥见周浩、江虹《苗族牯脏节》一文,载于《南方周末》,2000年3月24日。

这种蚩尤祭祀就完全不同于战神蚩尤祭祀,蚩尤在此以祖先、英雄、部族保护神的面目出现,而祭祀本身则具有原始宗教的性质,它行使着民族心理认同、民族精神文化传统承袭等社会文化功能。

善卷的祭祀,就其规模和范围来说都无法和蚩尤相比。樊子盖改枉人山为善德山,此事就今日所见材料,最早见于唐代李吉甫所撰的《元和郡县志》,但并未说樊子盖是否已在此处祭祀过善卷。刘禹锡等人诗中的“善卷坛”,究竟是不是祭祀善卷处,从诗中内容也无法断定。不过据南宋开禧年间那位“提刑兼府事”所作的《善卷祠记》,⑦按,此记收在陈洪谟主修的嘉靖《常德府志》卷十八中。其云樊子盖“名坛宇曰善卷观”,似乎樊子盖之前枉人山上已有“坛宇”,樊子盖只是因其旧而名之,这“坛宇”的原名,我们在前章已推断应为“枉人坛宇”或“蚩尤坛宇”。这“坛宇”是何人所建也不清楚,恐怕不是官府所建,不然文献中总会有所记载。到宋代,官方对善卷就开始重视了。据《善卷祠记》记载,“在我朝大中祥符,则以诏加先生之封祀”,是什么封祀,则没有说;“之政和,则赐号遁世高蹈先生”;到淳熙五年,在常德知府任上的李焘写了《善卷坛记》,可惜此记已佚失,不知其内容;到开禧年间,又有某位常德“提刑兼府事”兴“建高蹈先生祠”并写了《善卷祠记》,可见当时官方祭祀善卷之勤。据《常德府志》,明清两代善卷之祀也常行不辍。

善卷祭祀与蚩尤祭祀相比其差异是明显的,最明显的就是没见到善卷被作为一个祖先神或部族英雄来进行祭祀,但也有很多一致之处。

其一,善卷祭祀在安化插合岭⑧据同治《安化县志》,插合岭上有善卷祠遗址,据传为周代所建。、武陵等地举行,而武陵的举行之处在“德山”,即“枉人山”,笔者曾论述这里是舜以后三苗、苗蛮人民纪念祭祀蚩尤的一处祭坛,樊子盖名为“善卷观”的“坛宇”,很可能在此之前还是人们祭祀蚩尤的所在。⑨见刘范弟《善卷、蚩尤与武陵》69-73页,湖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或许可以设想,人们在此同时举行蚩尤、善卷之祭;或许,因为善卷其实就是蚩尤,在此祭祀蚩尤就是祭祀善卷。而自从樊子盖改名之后,本为民间致祭的场所为官方所垄断,人们只知此处有善卷而不知有蚩尤,本为蚩尤、善卷同祭,结果只剩下了孤单单的善卷。

其二,善卷与蚩尤一样,他们被统治者祭祀表面上虽是宗教形式,却都出于某种社会政治的现实功利需要。如果说,祭祀时,蚩尤主要是被当作政权和军队的保护神的话,那么,善卷则是统治阶级推行所谓“德化”的助推剂,这一点,《善卷祠记》说得十分明白,祭祀善卷是要“践先生之遗迹,颂先生之高风”,从而使“贪者廉,懦者激,盖自勋华以迄于今日矣。故先生之遗迹未尝不昭扬,而先生之祠宇乃有时乎?先生之道不可一日泯也……人知善卷之善,乃卷所得之道,而非卷所得之姓,则可与登先生之堂,正先生之道矣!”人们“高蹈”而没有争名争权争利之心,正是统治者希望被统治者能身体力行的,所以统治者祭祀善卷是为了现实政治需要,而祭祀蚩尤也正是如此,不过侧重点不同罢了。

善卷是蚩尤的承袭者和精神化身。我们已从分析善卷与蚩尤两人的名字含义,从苗族人名的命名特征联系二人名字,从二人事迹的内在联系,从二人冢墓的相似,从后人对二人祭祀的相似等方面讨论了他们的一致性。这些一致性难道是偶然的吗?看来应该不是。这就为我们寻求善卷此人的来历提供了一个线索和方向。

经过我们对善卷与蚩尤两者之间关系的考察,可以得出结论:善卷不是凌空蹈虚毫无来由地突然出现在梅山和武陵,他居住在蚩尤遗族活动的梅山和武陵地区,他居住在有着蚩尤祭坛的枉人山上,这绝不是偶然,他或许是蚩尤祭坛和陵墓的守护者。如此看来,他的行事和性格与蚩尤有着那么多的相似性,这也就毫不奇怪的了。然而,我们还是把他看成是蚩尤遗族三苗部族的一位首领或精神领袖或许更为合适,因为一个祭坛或陵墓的守护者似乎不可能与其守护的对象有着这么多的一致性,只有身份地位相接近的人才会有如此的一致的相似性。

从蚩尤到善卷,从九黎部族集团到三苗部族集团,世易时移,尧舜时代的三苗已无法与黄帝时代的蚩尤部族集团相比,他们的实力已大大削弱,被迫一退再退,从黄河下游地区到洞庭彭蠡之间平原又到武陵山区,生存空间已大不如前。原来勇猛威武、飙厉逼人,敢与炎黄争锋的英雄蚩尤,最后被退避柔弱、傲然出世、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的隐士善卷所取代;从蚩尤的“威振天下”到善卷的“莫知其处”,这该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和变化。

这一变化反映的正是从蚩尤之“九黎”到善卷之“三苗”的部族命运,也反映了从蚩尤到善卷的精神的变迁。尽管经历了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艰辛痛苦,但这个部族的精神内核仍一脉相承地被继承和发扬着,这从蚩尤和善卷二人各方面的极其令人寻味的相似性乃至一致性中可以看出,这就是不受羁绊、追求自由的精神所在。

三、善卷与尧舜的关系

传统看法中,善卷是一位布衣,是尧的老师,是一位不愿接受舜的天下的有德高士,也是一位隐者。事实是,善卷是蚩尤遗族的一位部族首领,是蚩尤的继承者和精神化身。那么他与尧舜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呢?

善卷的前辈——蚩尤,从《尚书》以来,就被看作是黄帝的“乱臣贼子”;“九黎”、“三苗”部族集团对华夏部族集团的部族斗争,也被看作是臣民对君上的作乱,这种看法直到今日仍可时见。有学者认为蚩黄之战,是当时平民阶级“九黎”不满黄帝统治,在蚩尤领导下发动的反抗统治阶级的暴动;而蚩尤遗族三苗与尧舜的斗争,也被看作是尧舜治下的平民不满统治而举行的反抗斗争,并以“黎”、“苗”二字皆有“平民”之义而立论。①见刘俊男《华夏上古史研究》,第113-118页,延边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此论看似新鲜,实乃重复孔子以来的老论调。把部族斗争看作阶级斗争,无非想说明,远在黄帝时代,今日中国境内,已经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大帝国,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当时善卷生活的插合岭和武陵一带是否在尧舜的“王土”之内?也就是说,尧、舜当时是否有效地管理这块地方?前文述及蚩尤失败后其遗族被迫南迁,尧舜时代他们居住在长江中游以洞庭湖为中心的今湖北、湖南、江西交界一带平原地区,被称为“三苗”。韦昭说:“三苗,九黎之后也。”②见《国语·楚语下》“三苗复九黎之德”韦昭注。可见三苗为蚩尤遗族。尧帝时期三苗再度强大,“在江淮、荆州数为乱”,③见《史记·五帝本纪》。可知其时他们的锋芒已从荆州地区直指淮河地区,以至威胁到尧帝统治的中心区域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带了。于是尧亲自率军征伐,史载“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④见《吕氏春秋·召类》。。这里所谓“南蛮”就是指三苗,民族学家翁独健先生认为这次尧征“南蛮”事件,表现了“华夏”与“三苗”两个民族集团之间的冲突关系。⑤见翁独健《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第3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2月版。

大概此次尧的南征并未让三苗驯服,不久尧又命令舜对三苗进行征伐,这次舜取得了胜利,将三苗打败,并“迁三苗于三危”。⑥见《史记·五帝本纪》,《尚书·舜典》。据研究,三危在今甘肃境内,所谓“迁三苗于三危”,只是将其部分迁徙,迁往“三危”的三苗后来成为秦汉时期西北西南氐人的祖先,⑦见黄烈《中国民族史研究》第2章《氐族的来源、形成与融合》有关内容,人民出版社1987年7月版。也有部分从三危辗转迁往云贵高原,成为今日西部苗族的祖先。大部分的三苗人民则在舜的进逼下往南退却到了今日湖南地区。

舜即位后,三苗力量又有所恢复,舜感到了威胁。《吕氏春秋·上德》载:“三苗不服,禹请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这大概是舜即位早期的事。到了舜统治的晚期,三苗又不驯服起来,舜不得不亲率众“南巡狩”,即亲自南征三苗,最后,竟在南征中“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东汉学者郑玄曾明确地指出:“舜征有苗而死。”⑧见《礼记·檀弓下》郑玄注。但舜至死未能征服三苗。禹即位后,继续对三苗用兵,《墨子·兼爱下》曾记载禹对三苗用兵前的誓师之辞:“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对诸群,以征有苗。”《尚书·大禹谟》对此也有记载。

可见,三苗所居湖南地区直到大禹之时,仍属王化之外的非“王土”之地,善卷所居住的武陵,当然也不在“王化”之内,善卷不是尧舜的臣民当可无疑。

善卷之被传述,主要因为他与尧舜之间的关系和故事。善卷所活动的地区就是当时三苗活动的地区,他无疑应是三苗部族集团的一名成员。那么,他在三苗部族集团之内又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呢?

据有关文献,在尧统治时期,三苗集团的首领还不是善卷。晋人郭璞说:“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①见《山海经·海外南经》“三苗国”条郭璞注。比郭璞稍早的张华也说:“昔唐尧以天下让于虞,三苗之民非之,帝征之。”②见张华《博物志》卷二。二者所记虽小异,一说“三苗之君非之”,一说“三苗之民非之”。其实“君非之”也要率民一起“非之”的,君不可能孤家寡人单枪匹马地“非之”。看来,当时“三苗之君”即三苗首领确实率部众与尧作对,这应该就是《史记·五帝本纪》所载尧时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之事。这位“三苗之君”的结局是被“帝杀之”,看来是被尧帝打败和杀死了。前引《吕氏春秋》“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应该就是指这一事件。丹水,亦称丹江,发源于今陕西终南山,流经今河南西南部,在今河南、湖北交界处汇入汉水。看来这次战争发生于河南、湖北交界处,这里当时已是三苗活动区域的北部边境,正是三苗集团与尧舜集团接触的前沿地带。

当时“三苗之君”为何要对尧让天下于舜“非之”?郭璞没有说,古籍中也找不到相关记载。有学者认为,“三苗之君”之所以要对尧“非之”,“盖尧子丹朱不肖,尧以天下让诸舜,三苗之君同情丹朱,而非尧之所为”,③见袁珂《山海经校注·海外南经》“三苗国”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这其实是揣测之词。当时尧确实将其子丹朱流放到了丹水,④《史记五帝本纪》裴骃《集解》引《汲冢纪年》所记云:“后稷放帝子丹朱。”我们推测,由于当时三苗部族的实力又一度恢复,他们振兵北上,不过是为了回到故地,恢复其祖先蚩尤的辉煌;而丹朱因不能继位又被流放,自然心怀不满,与“三苗之君”各怀鬼胎,自然一拍即合,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庄子·盗跖》云:“丹朱与南蛮旋举叛旗,尧乃战于丹水之浦。”这一事件正好发生在尧禅位于舜之时,于是被视为“三苗之君”因尧“让天下于舜”而“非之”。

其实,“三苗之君”是来夺尧之“天下”的。这是两个部族集团之间或按翁独健先生的说法是两个民族集团之间的外部斗争,与尧让天下于舜这纯属华夏集团内部的事务根本是不相干的两回事。

而当此时,善卷可能还只是三苗部族集团内的一位次首领。对于那位主要首领“三苗之君”的做法,他可能是不太赞同的。从他的行事性格看,他应该是主张三苗集团和尧舜集团之间要互相学习,和平相处。他大概在此之前曾因某种原因(或者类似于后世的出使)到过尧的都城,在那里他与尧有过一番全面交流,尧对他的“德行达智”十分佩服,因而在《吕 氏春秋》中留下了尧向善卷学习请益的佳话。

“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三苗之君”被杀之后,三苗部族并未失败,他们的“服”只是暂时的,后来舜继续对其征伐也证明了这一点。三苗此次受挫之后,对受挫原因当有所反思。认识到之所以遭到尧的征伐,以致首领被杀,乃是由于其首领对尧“非之”,即采取了北上攻势的结果。在客观的现实条件下,他们表面“服之”,并迫切需要一位能带领他们适应新的条件走出困境的首领。善卷应该就在此时成为了三苗部族集团的新首领。

善卷在此时成为三苗首领,应是现实条件和他个人条件结合的结果。客观上三苗此时已不可能对尧舜集团取攻势而只能退避以求生存,主观上善卷曾与尧有过较好的个人交道。他对尧舜集团的了解也超过了三苗集团中的任何其他人,他确实是一位能带领部族走出危险境地保全部族的最合适的首领。以后三苗部族的命运也证明了这一点。在善卷的带领下,三苗部族集团退过了长江,最终来到了梅山、武陵故地,从此三苗部族有了一个较为长期的安定的生存环境。

我们要怎么看待舜要让天下于善卷这件事呢?

舜即位后,对三苗继续采取了进攻的政策。三苗已在善卷的带领下退过了长江,到了今湖南一带活动,但舜仍不放过,他继续“南征有苗”。然而此时三苗已不是为与舜争天下而战而是被逼到了最后关头为生存而战了,他们的战斗是相当顽强的。所以舜也无法征服他们,最后竟因“征有苗而死”,死在了与三苗作战的战场上。

舜与三苗在今湖南境内进行的战争,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因为不能很快地取得战争的胜利并最后征服三苗,舜可能一度打算采取“和绥安抚”的政策,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招安”政策来解决问题,这应就是《庄子·让王》所记载的舜要将天下让给善卷这件事发生的背景。

所谓“让天下”,不能理解为舜要将整个华夏地域让给善卷治理,实际上善卷也没有这个能力。最大的可能只不过是让善卷所率的三苗部族归从于所谓的“王化”,即服从于舜的统治;而舜则给善卷以自治权,将长江以南的今湖南地区或者至多将长江中游洞庭、彭蠡一带地区交给善卷来管理,当然其前提是善卷及其部族至少在名义上成为舜的臣民。这应该就是舜欲让天下于善卷的真实情况。

善卷却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庄子》中记载的他回答舜的那段话,实际上可看作是他代表三苗部族所发表的宣言:自由,不受羁绊,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善卷及其三苗部族“遂不受”,即不接受舜的安排,“于是去而入深山”,在舜的追逼下,善卷率三苗部族继续往西南山区退却。

舜最终也无法将三苗平服,并死在“南征有苗”的征途中。禹继位后继续执行对三苗的征伐政策。其实禹一直是主张征伐三苗的,舜统治早期,“三苗不服,禹请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①见《吕氏春秋·上德》。舜当时可能忙于内部稳定,故不同意禹的主张对三苗用兵;当禹完成了治水任务,回来向舜汇报时,就曾经说:“予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道有功。苗顽不即功,帝其念哉。”②见《史记·夏本纪》。禹认为“四海”“五长”都已归服,惟有“苗顽”不肯驯服,并煽动性地对舜说:“帝其念哉!”鼓动舜去征伐三苗。大概舜就是受了禹的这番鼓动才亲自率部去南征“有苗”而最终死在湖南的。

禹即位,立即就对三苗大举征伐,出征前他誓师说:“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③

但禹的征伐同样遇到了善卷领导的三苗集团的顽强抵抗。“三旬,苗民逆命”,禹毫无办法,于是益向禹建议不如对三苗采取安抚策略:“惟德动天,无远弗届……,至诚感神,矧兹有苗。”禹接受了益的建议,“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③见《尚书·虞书·大禹谟》。禹领导的华夏集团最终只能采取与善卷领导的三苗集团和平相处的政策。从此,三苗在以武陵为起点的西南山区,有了一个较安定的生存环境,基本结束了长期辗转迁徙动荡不安的生活。

直到善卷此时,虽然三苗部族的实力和生存环境已远不能与蚩尤时代的“九黎”相比,但三苗部族集团可说是仍然保持了相当的独立地位,他们与尧、舜、禹所率领的华夏部族集团之间的关系也还基本上保持着一种平行对等的关系。从《庄子》、《吕氏春秋》中关于善卷与尧舜的关系和交往的记载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点,从上文所述尧、舜、禹对三苗的多次征伐也可得到证实。此外,古籍记载的当时人们对三苗的称呼更可看出这一点。无论是“三苗”、“有苗”还是“苗顽”,都还是一些中性词,还没有带上后世的“蛮”这样非“人”的污蔑性称谓。

面对着舜和禹部族的进逼,善卷采取的是一种退避保守的政策,如果说善卷之前的“三苗之君”在退避时也不忘抓住时机偶尔反攻的话,那么善卷就全然没有了进攻的姿态和打算。他率领着三苗部众完全退入山林,也从而保持了自己部族的独有特性。

蚩尤为“蛇”,善卷也是“蛇”;蚩尤是进攻中的“蛇”,飒飒飙厉逼人,善卷是退避的“蛇”,卷曲谦抑柔弱。他们各自代表了不同时期以“蛇”为图腾的九黎——三苗部族民族性格的两个侧面,也代表了这个部族两种不同的发展阶段和两种不同的历史命运。

蚩尤是苗族人民的英雄祖先,善卷也不失为苗族人民的一位有贡献、有作为的祖先。蚩尤带领苗族人民的先民从以梅山为中心长江以南地区出发北上,占济淮,渡黄河,西上北进,浩浩荡荡,与炎黄二帝逐鹿中原,争雄天下,何等威武,何等英气勃勃,虽然最后战败被杀,但仍不失为苗族人民的英雄祖先,也不失为中华民族的一位伟大始祖。而善卷作为蚩尤的承袭者和精神化身,作为三苗部族的一位首领,带领着退却中的苗族先民,在主动或者被动的战略转移中,回到了蚩尤部族的故地,休养生息,披荆斩棘,开拓了一片新的天地,同样为中华民族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善卷是对三苗、苗族命运有决定作用的一位首领。自古以来,在华夏大地上曾有过那么多的部族集团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上演了多少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活剧,但也有不少的部族集团最终销声匿迹,汇入华夏部族集团之中而最终与汉族融为一体。然而,蚩尤和善卷的遗族,三苗——苗蛮——苗族则数千年一脉相承,至今仍蔚为大观,仍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个性极其鲜明的人数众多的一个少数民族。这个事实的存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也不能不说是作为三苗首领之一的善卷的功劳。梅山地区的自古“不与中国通”,如要考索其历史渊源和影响,恐怕和蚩尤与善卷的这一段历史大有关系,不过要论述其间的关系,就不是此篇文章所能承担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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