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说历史,还原生活
——《白鹿原》对中国现代社会的全面解读
2010-04-03李兆虹
李兆虹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白鹿原》以新的角度切入历史,还原生活形态的本来面目。作者不再以政治意识形态规范历史,而是力图以《白鹿原》建构自己心目中的民族史,在更真实的层面上展现民族的文化史、心灵史、斗争史和社会变迁史,抒写人物的悲欢离合,展示社会的本真。
一、对中国现代社会现实的全面解读
小说的时间背景是二十世纪前半期,从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到三、四十年代的国共斗争。从民间文化角度看,有以白嘉轩、鹿子霖为代表的宗法家族团体,有以朱先生为代表的白鹿原的精神领袖。从政治文化角度看,其社会结构有以田福贤、岳维山为代表的国民党势力,有以鹿兆鹏、白灵为代表的共产党力量,有以黑娃、大姆指为代表的土匪武装。阶级矛盾、家族纷争、人性欲望的争斗,相互交织,构成半个多世纪的“民族秘史”。
(一)真实历史背景下的现实生活写照
《白鹿原》的一些情节是以关中、西安的历史事件为背景的,以讲述话语的求实态度为人们展示了一个中华民族多难的行进历程,给读者以多维的启迪与多向的思考。
1926年,军阀刘镇华在吴佩孚的支持下,率十万兵力攻打西安,拥戴北伐的西北军将领杨虎城、李虎臣领军近万人受命守城,以一对十,相持八个月,击败刘镇华,护城成功,史称“二虎守长安”。《白鹿原》写了围城的军团驻扎到滋水县,为围西安的军队征集粮草,吓跑了县长。朱先生替刘军长算卦,说他进不了城。“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士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1](P182)在西安上学的白灵帮着埋尸体,“尸体抬完了埋完了,还要举行全城的安灵祭奠仪式,正在挖着的万人坑将命名为‘革命公园’”。[1](P182)
《白鹿原》写了“中国北方最大的一次共产党领导的军事暴动”——渭华起义。1927年,中共渭南华县党组织领导农民发动武装起义,成立自卫队,斗争土豪劣绅。
白鹿原的大旱、年馑和瘟疫,背景是民国十八年馑。1929年陕西大旱,从春季到秋季未下一场雨,夏麦颗粒无收,粮食吃完后,很多人只好吃树皮、草根、观音土,死者无数。
《白鹿原》以鹿兆海的葬礼为线索,写了茹师长在中条山的抗日斗争。中条山战役是抗日战争著名的历史事件。七七事变后,三十八军将领孙蔚如带领士兵在中条山抗击日寇,阻止了日寇进入陕西、河南境内。
(二)农民运动和革命斗争的写照
在白鹿原半个世纪的沧桑变化中,各种政治势力你争我斗,你死我活,充满暴力与血腥。作品写了革命军加强旅的覆灭、红三十六军的溃亡、土匪墩死鹿泰恒、打断白嘉轩的腰,白灵被活埋、鹿三刺死小娥、土匪“大姆指”暴死在黑牡丹床上以及黑娃被白孝文害死,等等,农民运动和国民党势力的报复以及各种力量的斗争在白鹿原交相出现。
黑娃对地主有一种本能的仇恨,他的反抗是无意识的、盲目的,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命运。在鹿兆鹏的鼓动下,黑娃放火烧粮台,到西安城里的“农讲所”受训,结拜成了革命十兄弟,掀起了“风搅雪”的农民运动,最终形成轰轰烈烈的乡村革命运动。黑娃因为斩了蹂躏女性的恶霸碗客、骚棒和尚而名声大振。白鹿原农民运动最高峰时,揪出总乡约田福贤并抓来九个乡约陪斗,田福贤差一点被铡死。参加农民运动的人并不是纯粹的革命者,有各色各样人物。在白鹿村,响应黑娃的有两个人,小娥做了革命政权的妇女主任,赌徒白兴儿做了农协副主席,他恶习不改,睡碗客媳妇被撤职。作者把“风流女子”小娥与革命联系起来,这在以往的作品中是从来没有的,这是一种历史的真实,《白鹿原》还原了这种真实。以往革命者往往被塑造得高尚而纯净,但现实生活中,他们只是有着强烈反抗意识和要求的人。陈忠实真实地展示了白鹿原的一系列暴力事件,“各个村子的农协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村子里的财东恶绅牵着拽着到白鹿镇游街示众,花样不断翻新,纸糊的尖顶帽子扣在被游斗者的头上,红红绿绿的寿衣强迫他们穿在身上,脸上涂抹着锅底黑灰有点缀着白色浆糊,有的别出心裁把稀粪劈头盖脸往下浇。”[1](P210)这是发生在农民革命中的事件,它说明群体行为有时是非理性的,会演变成过激行为,剥夺了一个正常人或有罪人起码的生命和尊严。
与农民运动针锋相对的是国民党的反攻倒算。田福贤带领返乡团疯狂报复,要把共产党斩草除根。他整治农协干部,墩死了农协骨干贺老大,把农协委员吊在滑杆上当猴耍,给他们嘴里塞辣子。鹿子霖报复斗争过他的农协积极分子。到处弥漫着浓厚的恐怖气氛。《白鹿原》真实地展示了农民对地主以及“还乡团”对农民的彼此残杀,充满了血腥的现实。陈忠实对暴力的否定和批判是不动声色的。
“白鹿原成了鏊子”,你烙来我烤去,翻来翻去,民不聊生,这种社会现实值得人们深思。阶级之间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客观上对宗法家族制度和社会秩序具有明显的破坏作用。
黑娃做了国民革命军习旅长的贴身警卫。习旅战败后,上山当了土匪。经过一番波折,黑娃最后皈依仁义精神了,但最终没有逃脱死亡的厄运。黑娃形象是作者对农民革命、农民运动的新的思考。农民的革命行动,不仅与他的阶级出身有关,还取决于其他许多偶然和必然的因素。
(三)真实的政治现实基础上的国共党派之争
“作者不在站在狭义的、短视的政治观点上,而是站到时代的、民族的、文化的思想制高点上来观照历史”,“更多地浸淫浓重的文化色调,把原先被纯净化、绝对化了的‘阶级斗争’还原到它本来的混沌样相,还原到最大限度的历史真实。”[3]《白鹿原》在国共两党的描写上,尊重历史事实,采取较为客观公正的态度。
北伐战争期间,国共两党基本上能团结一致,携手合作,共同推进国民革命。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允许共产党活动,共产党员鹿兆鹏又是国民党员。小说对国共两大党派的人物没有脸谱化,既揭示了田福贤等国民党残暴的一面,也写了国民党的正人君子,如鹿兆海、岳维山等,揭示了真实的历史。鹿子霖的两个儿子兆鹏、兆海分属国共两大阵营,他们品格高尚、有理想,为自己的信仰不懈奋斗。鹿兆海继承了家族血统中冒险、求新的精神,他爱白灵,但为各自的信仰,两人最终分道扬镳。作为正统的军人,他希望为国家、为民族出力。在打日本鬼子时,他不畏牺牲,但却死在了自己同胞的手中,成为了国民党剿杀共产党的牺牲品。他死后作为民族英雄举行了国葬,被朱先生誉为“白鹿精魂”。
鹿兆鹏和白灵是共产党员,他们追求个性自由,拥有独立人格和思想,是传统文化的叛逆者,但他们身上还存留着传统文化的印痕。鹿兆鹏接受了新思潮,是白鹿原上最早的叛逆者。他的反叛是在进步理论指导下的自觉行为。鹿兆鹏反对封建礼教,却被父亲三记耳光打回家完婚,传统的“尊长”思想和亲情只能使他妥协。在农运中,他并没有真正的发动起广大群众,只能以“白兴儿”之类的人物为对象,显示了农民革命运动不完美的一面。白灵是几近完美的新女性,她是在接受城市开放文化和西式教育后成长起来的叛逆女性。她和鹿兆海以掷硬币的方式来选择政党,可见青年人在选择政党和信仰时的偶然性、盲目性,但两人背叛了当初的选择,白灵加入共产党,鹿兆海加入了国民党。这个白鹿原上最美丽的女性是美的化身,她的死便代表着美的毁灭。
“要获得现实主义的胜利就必须突破狭隘的功利主义,对历史负责是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基本品格”[2]作者对时代造就的恩怨纷争、是非取舍,并没有去评价,留给每个读者自己去思考了。
(四)白鹿原上的阶级对立与阶级斗争
作者一方面写了党派之争,一方面有意淡化民间生活中的阶级斗争和阶级对立。“在陈忠实笔下,历史不再是一部单线条的阶级对抗史,同时也是一部在对抗中相互依存、相互融合的历史,历史不再是一部单纯的政治史,同时也是一部经济史、文化史、心灵史”。[3]长工鹿三是底层农民,他勤劳、憨厚、稳重,被誉为“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但他却从来没有阶级仇恨,对东家忠心耿耿,他的所作所为是从朴素的道德良心出发,“在他看来,咱给人家干活就是为了挣人家的粮食和棉花,人家给咱粮食和棉花就是为了给人家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又是简单不过的事。挣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熟的,不好好给人家干活,那人家雇你干什么”?[1](P78)鹿三临终还安排儿子兔娃继续为白家当长工。为了东家的利益,在反抗滋水县史维华县长征税的“交农事件”中,他冲锋在前。小说写了鹿三的“忠”,白嘉轩的“义”。白嘉轩对鹿三情同手足,仁义为怀,鹿三被视为白家的成员,是白灵的干爹。
阶级对立是客观存在的,但并不是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的。在陈忠实笔下,地主富农有各种各样的,有充满人格魅力的白嘉轩,也有阴险、狡诈、贪婪、自私、好色的鹿子霖。不同阶级的人并不都是对立的,而同为地主阶级的白嘉轩、鹿子霖却在明争暗斗,作者淡化了阶级对立与阶级斗争,它只是农村社会关系的一种,而不是全部。在农村普遍存在的是白嘉轩和鹿三式的完美的雇佣关系,它试图说明通过道德约束和人际关系的改善可以调解阶级对立,特别是依靠儒家的仁爱精神可以弥补这一点。
阶级对立与阶级斗争始终存在着,它突出的体现在鹿三的儿子黑娃身上,黑娃的仇富心理与生俱来,在财东娃鹿兆鹏给他吃冰糖和水晶饼后更强烈,他很容易在鹿兆鹏的鼓动下,参加农民运动。但农民运动并不是最完美的方法,甚至有些残酷。
暴力革命是来自西方的“阶级本位文化”对中国固有的“伦理本位文化”的否定。白嘉轩和朱先生对暴力和战争持否定态度,作者认为只要有严格的道德行为规范,就可以维持人们生活的和谐。白鹿村人订《乡约》、刻碑文,以此为“治本之道”,“以正世风”。 作者对历史有着冷静的、客观的审视,暴力并不是万能的,它无助于长久地解决重大社会问题,却在瓦解着一个民族的道德秩序,毁坏着民族赖以存在的精神基础。
朱先生对失去道德秩序和行为规范的白鹿原深为失望和忧虑,他以民本思想为原则,看到了战争的危害:“天下大乱,大家都忙着争权逐利,谁个体恤平民百姓?”他奉行超然于国共两党之外的政治哲学,“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掺子我就不管他弄啥。”他将国共矛盾视为“公婆之争”,“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张‘天下为公’,一家昌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合起来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为啥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相戕杀?公字和共字之争不过是想独立字典,卖荞面和卖饸饸的争斗也无非是为独占集市。”[1](P315)朱先生用“鏊子”和“窝里咬”比喻现代政治斗争,表达了他对暴力和混乱的排斥,也是作者对中国社会本质进行的概括,几千年来中国大地上的政治势力从来没有停止过折腾,犹如鏊子上烙的大饼。
二、以“秉笔直书的史家心态”重新审视历史
陈忠实有着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和冷静的客观审视,正如评论家畅广元所说作家具有“秉笔直书的史家心态”,“陈忠实放胆写了白灵蒙冤、黑娃屈死、白孝文得逞,把宗法制下小生产者为主要构成因子的革命所带来的历史局限,作为历史的真实活脱脱地呈现给作为读者的后来人,令其品味昨日,审度今朝,透析明天。”[4]作者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在迈向现代化过程中的艰难曲折,它让人们认真思索历史,进而认识今天的现实,作者的历史观是以维护民族的利益为立场的,比阶级对立的立场视野广阔,胸襟博大。
作者的反思非常明显,“当我第一次系统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又促进了起初的那种思索进一步深化并且转入理性境界,甚至连‘反右’、‘文革’都不觉得是某一个人的偶然判断的失误或是失误的举措了。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苏复壮过程中的必然。这是一个生活演变的过程,也是历史演变的过程。”[5]
《白鹿原》反思了共产党历史上的种种失误,比如写了陕北南梁根据地肃反运动中白灵的惨死,解放时反共投机分子白孝文成为县长,把革命志士黑娃枪决;文革时对历史文物的破坏,等。白灵是坚定的革命者,为了革命事业,与父亲白嘉轩闹翻,与情人鹿兆海分道扬镳,与丈夫鹿兆鹏别离,冒死只身去红军根据地。根据地肃反扩大化,多名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被活埋了,白灵亦未能逃脱厄运,她不是死在敌人的屠刀下,而是成为错误路线的牺牲品。
白孝文是儒家文化培养起来的族长的继承人,在田小娥的引诱下,背叛了家族,被赶出家门。白孝文把田地房屋卖得精光,沦为乞丐,受尽白眼与凌辱,险些丧命。狼狈不堪的白孝文到保安队当差,死心踏地为国民党服务,屠杀共产党,从团丁、秘书,一步步升为营长,红透滋水县。白孝文是共产党的死对头,对鹿兆鹏从他手边逃脱怀恨在心,鹿兆鹏策反了保安团三营和二营起义,白孝文在国民党政权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同意起义。他枪杀了稍有犹豫的张团长,掩盖起义真相,独占了起义功劳,成为滋水县第一任县长。白孝文一生的起伏,体现了个人权力、欲望和利益在人生抉择中的巨大作用,在很多情况下不是阶级属性而是人的欲望决定着人的政治抉择。白孝文大权在握后,把副县长黑娃枪毙,以除掉心头之患。人民政府的法官不听黑娃的申辩,黑娃与共产党的真正死对头岳维山、田福贤一同被公开枪决。
小说还描写文革时红卫兵的“革命行动”。红卫兵运动可以说是一次极左路线错误,它也是朱先生“鏊子”说的一种具体体现。一群中学生冲进白鹿书院,他们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把大门上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打落下来,架火在院中烧了。这种践踏是对儒家文化的彻底清算。另一群红卫兵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尸,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他们找到一块阴阳卯合的砖头,上边写道‘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折腾到何时为止。’”这是对新形势下的极“左”的揭露和批判,使人们联想到,建国后历次“左”的运动哪一次不是“折腾”?这一次次的“左”的斗争,哪一个不是人为的“鏊子”?作者借朱先生饱含着沉痛人生教训的话语反思历史。“鏊子”作为象征性的比喻,是本世纪初中国社会变幻莫测的真实写照,这是历史的悲剧。这种真实的思考渗透着作者对现代历史进程中的幼稚、狂热及“左”的危害的批判,显示了极强的现实性。
陈忠实的《白鹿原》力求展示历史生活的丰富多彩,它突破了从党派斗争、阶级斗争的角度表现历史生活的狭隘和局限,多视角地向历史的广度和深度开掘,从而摈弃了二元对立的认知模式,体现了多元复合的历史观。《白鹿原》所展现的民族历史不再是仅仅由两种对立力量的较量,而是由多种力量所致,多种因素扭结合力的脉动。即使在政治斗争、阶级斗争的白热化阶段,白鹿原上也不是分成敌我分明的两大阵营,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股力量并峙,复杂交织。社会历史也正是多种力量、多种因素相互扭结、相互冲撞、相互交织的结果。
[参考文献]
[1]陈忠实.陈忠实文集.第四卷[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
[2]畅广元.《白鹿原》与社会审美心理[J].小说评论.1998(1).
[3]雷达.废墟上的精魂[J].文学评论.1993(1).
[4]畅广元.负重的民族秘史.[J].当代作家评论.1993(4).
[5]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答问[J].小说评论.19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