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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身份的焦虑与追寻
——对卢新华《紫禁女》的一种解读

2010-04-03黄晓娟袁素敏

关键词:华文身份群体

黄晓娟, 袁素敏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6)

一、流散写作与文化身份

全球化时代以来,流散现象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世界性问题。它溯源于19世纪中后期世界市场形成后带来的全球移民浪潮。“流散”(Diaspora)原是希腊词汇,该词最早被用来描述犹太人大规模地“离家出走”并流亡到世界各地去。当下,“流散”的内涵发生了重大变化,被用来专指新移民离开本土进入某种异质文化中去,从而引起个体身份认同的迷惘与重塑、文化冲突与重塑等问题的文化现象。流散群体是流散现象的主体,极度流散的生命体验增强了他们的心理压力与精神迷惘。在陌生的环境里,与生俱来的民族性受到来自异质文化各方面的冲击、渗透、解构乃至整合,这就造成了流散群体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感。

文化身份“它包含着五种主要成分:(1)价值观念;(2)语言;(3)家庭体制;(4)生活方式;(5)精神世界。在西方,关于文化身份的定义有300多种,学术界尚未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理论界定,但对构成文化身份的这些主要成份,大多数人是认同的,差别在于各自强调的重点不同。”[1]英国文化批评学者斯特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是集体的“一个真正的自我”和“一种共有的文化”。中国学者王宁指出,文化身份“主要诉诸文学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质特征和带有民族印记的文化本质特征。”总而言之,所谓文化身份是指某一群体共有的文化标识和徽记。在流散写作中对文化身份的思考极为常见。流散写作伴随流散现象而来,移居海外的文化人用文字记录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无所依托的生命体验,字里行间既渗透着传统文化因子,又充溢着异国风情。从“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ists)到“流亡作家”(writers on exile),从希伯来流散文学到东方流散文学,流散写作已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它以跨地域、跨民族、跨文化的多元特性成为一道多姿多彩的文学景观。海外华文文学作为流散文学的一种,以丰富的内容和独特的文化意义日益引起学界关注。如何在西方文化背景下保持自身的民族性与文化性,求得生存与发展,是流散作家必须面对和经常思考的问题。

正如华人在海外的生存经历了从华侨到华人再到华裔的身份变化一样[2],海外华文作家对文化身份的思考也相应地经历了以下变化:首先是以余光中、聂华苓、於梨华为代表的20世纪60、70年代华文作家,他们自认为是“流浪者”,“无根”与“寻根”是其一贯的叙事主题。其次是以严歌苓为代表的20世纪80年代华文作家,他们自认为是中国人,关注中西文化冲突,探讨异质文化间的相互交流与融合。三是以汤亭亭、任璧莲等人为代表的20世纪末华裔作家,他们自认为自身具有世界性,逐步融入西方文化而与传统文化慢慢疏离,于是“通常以逃离唐人街或反叛父母作为文化选择的立场”[3]。虽然,不同华文作家对文化身份的确认有所差异,但在跌落西方文化漩涡之后,都仍或多或少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不断努力调整和建构着自身的文化身份。因此,在各种文化的相互作用、消长起伏之间,华文作家往往发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诘问。于是,对文化身份的焦虑与重塑成为流散文学常见的叙事追求。

二、文化身份的焦虑:我是谁?

1978年,卢新华以一篇《伤痕》掀起一个文学浪潮。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去到美国,在艰辛的生活缝隙中仍笔耕不辍。2004年,卢新华携长篇新作《紫禁女》回归文坛,以此表明在长达20余年的漂流中始终没有忘记对祖国和文学的关怀,而是以充满焦虑和理性的眼光审视着中国的历史文化。《紫禁女》是“一个东方女子关于自己身体的告白”[4]。故事讲述了一位患有“先天性阴道阻隔症”的女子石玉的悲剧人生。小说的显性层面呈现了一个可读性极强的世俗故事,但隐性叙述结构里却蕴含着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阅读文本,我们除了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在历经了中西文化碰撞后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思考之外,更容易被新移民在极度流散的生活经验下缺乏民族归属感的精神迷惘与身份焦虑所打动。文本中卢新华与中西方各种代表文化进行对话,试图寻找重塑文化身份的途径,但同时发现了不同文化间的冲突及各自的缺陷。于是,寻找变成一种偏执,突围之后又陷入重围。

《紫禁女》通过石玉的人生遭遇来呈现流散群体的身份焦虑。这种焦虑分别体现在生理意义、宗教意义和文化意义层面。首先,生理意义上的身份迷茫。一方面,母亲“傻女”在遭受暴徒蹂躏之后诞下石玉,不知生父是谁的她在生理学意义上是来路不明的。另一方面,身体的先天封闭导致了石玉自我身体迷茫。生理的不明晰和先天缺陷,造成了她心理的被放逐感和不真实感日益加深。“我本是一个孤儿,一个没有出处的孤儿”[4]是石玉对自我生命起源的准确概括,“我本漂着来,还当漂着去”[4]表达出石玉对生命走向的无力把握。这种生理迷惘也时常笼罩在新移民特别是华裔的心中。第二代华裔及其后代是中外两国甚至多国混血后裔,血统的多元化导致自我认知的困惑。他们拥有白皮肤和蓝眼睛,但又从祖辈父辈那里遗传了古老的民族记忆。因此,血统和生理的模糊使得“我是谁”这个疑问始终萦绕在华裔心头。其次,宗教意义上的身份迷失。小说展现了儒、佛、道和基督教四种宗教的相互较量和影响。小说人物分别是不同的宗教符号:吴源是儒教代表;大布鲁斯是虔诚的基督徒;常道代表了道教的无为;姑姑是佛教信徒。他们是石玉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共同构成了石玉生存的宗教氛围。幼年时期石玉受到姑姑委曲求全、寄托来生的佛家思想的熏陶,而后与吴源、常道的朝夕相处使她同时吸收了儒、道观念,后来与大布鲁斯的接触以及西方的生活体验,又受到基督教思想影响。在多种宗教的合力作用下,石玉的宗教信仰呈现出纷繁复杂的特点。宗教信仰的多元整合同样造成流散群体的身份认同危机。流散群体在东西方文化环境的差异中看到自身信仰的缺陷,于是开始求助于其他宗教,以期重新找到信仰支撑。他们的信仰之旅,同时是身份认同之途。伴随着对自身宗教信仰的质疑而开始理性审视东西方文化,流散群体的身份认同在质疑与审视中逐渐走向自觉。第三,文化意义上的身份认同焦虑。石玉既是一个生命个体,又象征着一部从闭关锁国到门户开放的艰难的中国史。文本中既包含作者着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度思考,也充满了对个体文化身份的观照。石玉为了冲破先天封闭而穿梭于东西文化之间,在文化交锋中感受到异质文化的巨大差异。先进的西方文明虽然最终打开了她的身体,但却未能完成她的精神救赎。新移民在以个人主义和竞争精神为核心的西方社会里深感踞守倡导集体主义与和谐平庸的东方文化难觅喘息之机。对于新移民来说,传统文化因时空的距离已被逐渐剥离,而西方文化无孔不入无时不在,传统意义上的民族文化印记逐渐模糊,文化的模糊必然导致认同的焦虑。“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去”等类似意义词句的反复出现是作者借石玉之口,道出了流散群体的身份焦虑。

此外,造成流散群体身份认同的焦虑除了生理、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原因之外,特殊的时代也是其根由之一。“文革”一直是华文文学的叙事主题之一,严歌苓、陈平、高行健等海外华文作家都曾致力于“文革题材”的开掘,海外华文作家以其独特的价值立场和叙述风格与国内作家一起用文学保存了中国人的“文革记忆”。卢新华在《紫禁女》中采用了文革叙事策略,把对文化身份的思考置放在对文革的重现与审视当中。小说展现的历史文化背景表明,文革是造成石玉人生悲剧的诱因,也是流散群体身份焦虑的根由。文革带来的身心创伤仍让人心有余悸,海外移民中有大部分人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从文革中出走的“精神难民”[5],他们在十年浩劫里受尽身心磨难后又远离祖国移居西方。新移民们从一种“精神荒原”进入另一种“精神困境”,与母土及其文化的疏离使得他们在陌生的文化环境里的“无家感”更为明晰而强烈,于是,逐渐迷失了自我,难觅认同之路。

如何完成文化身份的建构是近年来文化界讨论的热点。在这方面,既不能完全固守自己的母土文化,更不能背叛民族文化而以西方文化取而代之。英国文化批评家霍尔认为:“认同使我们所做的不是无休止的重复解读,而是作为变化的同一来解读。”[6]因此,面对流散群体变动不居的生命体验,对其文化身份的建构也是不断变化发展的。《紫禁女》对身份的建构便遵循了霍尔的观点,即:不能沉浸在身份迷茫中无法自拔,而以主动地态度和发展的眼光审视文化身份,以清醒的头脑和顽强的意志力来不断寻求精神出路。

三、文化身份的追寻: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什么是打开石玉封闭之门的真正钥匙,又如何建构流散群体的文化身份呢?小说中神秘老人多次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来警示石玉,似乎暗示着打开石玉身体的钥匙只有一把,重塑流散群体文化身份的也只可能是一种文化。作者对文化身份的追寻是在对不同人物的塑造中展开的,《紫禁女》中的代表人物分别是不同的文化符号,从而使整个文本蕴含着多重文化意味。除石玉这一复杂的矛盾体外,作者还塑造了分别代表儒道佛以及西方文化的人物形象。

吴源是儒家文化的代表。他是石玉的初恋男友和崇拜的偶像,在他身上凝聚着儒文化的精髓。儒家思想倡导依靠主体力量的实践来完善自我和改进社会,它那入世务实和刚健自强的文化精神,推动了中国历代优秀知识分子积极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确立。早年的吴源“意气风发、热衷于官场政治,遵循的是积极入世的人生观念,”[7]这是一个奉儒文化为圭臬的人物,但最终被现实压迫成一个“谨小慎微的侏儒式人物”[7],由此可见,儒文化不但不能支撑个体实现最高的人生理想,也未使个体保持最本质、最完美的生命状态。因此,儒家文化在东西文化的交织中必将走下神坛,在中西文化碰撞中单单用儒家文化来重塑流散群体的文化身份是行不通的。姑姑——这个抚养石玉长大成人、影响石玉至深的女子是佛家思想的代表。在遭受背弃之后,她一生无欲无求,日夜与青灯古佛为伴,达到一种超脱的人生状态。但石玉并未选择姑姑的生活方式,充满生命激情的她尽情享受着爱情和人生。先天的封闭虽使她陷入无边的烦恼,但不甘于此的她四处奔波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佛家思想构筑了石玉成长的文化氛围但未能成为她的精神支柱。正如石玉所言:“如果真的山穷水尽,青灯古佛也不妨是一个我可以考虑的去处。问题是我内心对佛教的一些说法总还存有疑虑,也觉得有关六道轮回或极乐世界的说法,虽然惊世骇俗,却只是一种大胆的臆测和揣想,永远无法获得证实。”[8]对佛家文化的大胆质疑使得石玉不甘放弃,同时她也相信“冥冥之中,一定存在着一把既可以开启我命运之锁,同时也可以开启我身体之锁的钥匙”[8]。大布鲁斯是西方文化的代表。石玉在他的帮助下远赴美国并依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开启了生命之门。但中西文化的差异使他们不可能和谐相处。西方人固有的优越感和自以为是深深地伤害了石玉的自尊,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使他们常常处于“同床异梦”的生活状态。从生理上的排斥到心理上的拒绝,再到石玉的最后离开,表明流散群体在异域文化空间里格格不入,他们顽固地坚守着自身的独立意义。最后石玉意外怀上大布鲁斯的孩子,这似乎表明东西方文化有了融合的可能,但这个“杂交”之子最终流产,西方文化强行进入流散群体并试图独立构筑起他们的文化发展空间是不可能的。随着情节的推进,读者发现石玉苦苦寻找的开启生命之门的钥匙竟然一直就在身边——常道。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是信奉天地和谐、退隐无为的道家理念的理想式人物,他的无为、善良、平和、阴柔象征着一种近乎健康完满的人生形式。但正如陈思和在评论《紫禁女》时所说的“可惜这种境界来自身体内在的缺陷而非内在的丰满,最终是无生命的虚幻。”[7]石玉经历种种磨难终于打开先天封闭,但迎接她的却是常道的“婴儿状态的生命之根”。[7]于是,石玉的生命之门因无生命之根的进入而成为“空洞”。绝望的石玉在“门户”开放的感官欢愉的引诱下走向纵欲与狂欢。如果说面对生理上的迷失,石玉还能够以理性的态度对待,那么“门户开放”带来的主体迷失却使她彻底走向深渊。可惜的是,这把本来是最合适的钥匙却因为锁的被破坏而陷入无用。作者想要标明的是流散群体的身份认同本可落脚在道家文化上,但因受到西方文化的浸染,个体自身处于一种尴尬境地:既不能回归道家文化,又不能真正融入现代西方文化,成为一种“无物的空洞”,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

《紫禁女》是在多种文化的较量与互动中展开叙述的,作者在中西文化互相参照下审视着各自的缺陷与不足。流散群体双重边缘的生命体验造成他们在生理、宗教、文化等意义上的抽离感,用东西方的任何一种文化都不能完全填补其心灵断裂。因而,建构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应该在理性审视不同文化的基础上,创造出一种中西方文化精神水乳交融的全新文化。海外华人们正在多元文化并存的语境下,从文化的焦虑和异化走向调和,逐渐摆脱一切主流文化的羁绊,重新确定自己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位置。

四、结语

在文本最后,作者对流散群体文化身份的重塑基本完成。石玉对常道的四处寻觅和撕心裂肺的呼喊,是作者对道家文化的认同;石玉混沌之中想要去与父亲和姑姑的相会,又是对儒佛两家文化某种程度上的肯定。因此,小说以文学形式建构的文化身份是:以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为核心,吸收西方文化的精华,创造出一种独立的华裔新文化,从而成为西方多元文化社会中的一元。这才是实现流散群体文化身份重塑的唯一路径。

在多元文化语境下,海外华文文学不断丰富着中国文学的内涵,彰显出中国文学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华文文学为建构华裔新文化做出了有益的思考与尝试,同时也为东西方文化的对话和交流提供了可能。华文作家处于中西文化的交界处,因此对自身文化有了“内外结合”的审视视角:内省着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外观着异质文化的渗透与影响,从而在中西文化的水乳交融中构筑起流散群体的精神家园。因此,如何在东西文化的碰撞中努力实现文学重建、人格重建、身份重建,乃至文化重建,是历史与现实赋予海外华文作家的神圣使命。

[参考文献]

[1]饶芃子,费勇.本土以外论边缘的现代汉语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34.

[2]刘登翰,刘小新.华人文化诗学:华文文学研究范式的转[J].东南学术,2004.6.

[3]李亚萍.重写华人历史:从《扶桑》和《中国佬》看移民和华裔的身份认同[A].和而不同——第十五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8.

[4]卢新华.紫禁女[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214.

[5]钱超英.澳大利亚新华人文学及文化研究资料选[M].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118-121.

[6]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209.

[7]陈思和.蓬门今始为君开——关于卢新华君和他的新作紫禁女[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8]卢新华.紫禁女[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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