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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圆内方,刚柔相济

2010-03-22陈代波

周易研究 2010年6期
关键词:周易

陈代波

摘要:《周易》作为五经之首,对于中华民族性格有着重要的影响,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通过诠释古老的天圆地方宇宙观,塑造了中华民族外圆内方的理想人格模式:效法天道,刚健自强,圆转不穷;效法地道,守正固本,崇德广业;刚柔立本,变通趋时,方智圆神。但是,中国人在现实生活中却很难实现外圆内方、圆神方智的理想,总是处于非圆即方的状态:多数人却走向了世故圆滑,那些始终坚持内在品质和理想的少数人才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关键词:《周易》;天圆地方;外圆内方;刚柔相济;理想人格

中图分类号:B2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82(2010)06-0072-08

从西汉以来,《周易》长期被尊为五经之首、大道之原,对中华民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深远的影响,对于塑造中华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人生态度和民族性格也有着重要作用。《周易》对于中华民族性格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塑造了中华民族外圆内方、刚柔相济的理想人格。

一、观物取象:从宇宙观到人格模式

“天圆地方”说作为我国古代关于天地形状的基本认识,根深蒂固、源远流长,早在新石器时期就已经广泛流行。我国考古学界的发现表明,在距今6000-7000年前的陕西临潼姜寨遗址,其居住区外环一道圆形围沟,建筑物呈环状布局,所有房屋都背对围沟、面向约4000平方米的中央广场,呈现明显的外圆内方的形式。陕西宝鸡北首岭、甘肃秦安大地湾甲址也有类似的情形。在北方的辽宁省牛河梁发现的距今约S000年的红山文化遗址,有象征天圆地方的圆形和方形祭坛。在我国东南地区的太湖流域,在距今4000-5000年左右的良渚文化遗址发现大量外方内圆形状的玉琮。在我国大西南的成都金沙遗址,也发现了良渚文化玉琮和大量仿良渚文化玉琮。玉琮作为良渚文化中象征宗教权力的法器,其形状是外方内圆,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认为这是中国古代宇宙观之“天圆地方”观念的体现,而玉琮就是“天地贯通的象征”。在距今5000年左右的安徽含山凌家滩文化遗址,出土了方形的玉版,著名学者李学勤先生认为,“玉版是方形的,上画圆形,用矢形标出八方,是天圆地方这种古老的宇宙观念的体现”;“在中国古人心目里,天圆地方实是普遍的看法。因此,常用相叠的圆形、方形作为这种宇宙观念的图解”。可见,中国先民的天圆地方观念早在新石器时期就已经比较流行。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安徽含山的凌家滩文化遗址,代表占卜文化的玉龟和玉版相伴而出,有学者据此认为凌家滩玉龟就是河图洛书的母本,是易经产生的重要渊源。李学勤先生也认为,从凌家滩玉版上面的图纹来看,“任何人一看之下,都会联想到八卦”;因为玉版的图纹与“规矩纹”类似,而“规矩纹”是汉代流行的用以表现天圆地方观念的代表性纹饰,因此李学勤先生断定凌家滩文化的玉版图纹与汉代的“规矩纹”一脉相承。《易》本是占筮之书。其创制目的应该是占问天意与吉凶,即起到沟通天地人的作用,因此天圆地方的观念被巫贯彻到占筮之中应当是合乎情理的。由此似乎可以推断,安徽含山凌家滩文化遗址中玉龟和有着八卦图形的玉版相伴而存,不仅说明古老的天圆地方观念已经渗透到占筮家的理念之中,并很可能早在新石器时期就已经与以占筮为主的易文化相互渗透了。商代的甲骨文中证实天圆地方观念在商代的占筮文化中得到了体现:“甲骨文中的天字,常在人的头顶上顶着一个圆圈或圆点,使人推想商代已有天圆之说。……地为四方,则卜辞中四土、四风等观念更清晰地表示出来。”张光直先生进而指出,甲骨文中的“巫”字字形就表明巫是使用矩的专家,能够画圆画方,因而有能力贯通天地、沟通天地。因此,尽管《周髀算经》的著作年代是否为周初受到质疑,但是西周初年能够明确提出“天圆地方”思想(“方属地,圆属天,天圆地方”)应当符合历史和思维的发展脉络,这种天圆地方思想渗透到《周易》之中也符合情理。从《易传》来看,蕴含在《周易》中的天圆地方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揭示和提炼。

众所周知,《易传》的思维方式是一种仰观俯察的观物取象模式,《系辞下》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天圆地方是人们直观地仰观俯察的结果,在《易传》的《说卦传》中,就包含了天(乾)圆地(坤)方的取象:“乾为天,为圆”,“坤为地,……为大舆”。其中“天圆”之象已经十分明显,但是“地方”之意似乎不够明显。尽管《说卦》没有明确提出“地方”,但以“大舆”为坤卦之物象已经包含此意。宋玉在《大言赋》中有言:“方地为车,圆天为盖。”可见,以“大舆”为坤卦之象即有“地方”之意。不仅如此,《易经》坤卦六二爻辞为“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足见方早已为坤卦的物象之一。那么,对于“法象莫大乎天地”的《易传》作者来说,天圆地方的物象给人类何种效法之处呢?难道是人的形体要像天地那般方圆吗?当然不是。对于《易传》作者而言,从天圆地方的物象中探讨天之圆、地之方对于天地的影响,从而对于人类的立身行事提供指导和借鉴,才是其观物取象的目的。

先秦时代,人们从朴素的直观中发现:圆圆的天总是在不停地运动——白天太阳东升西落,夜晚月亮阴晴圆缺,天有风雨晦明的变化,春夏秋冬四时更替,天的运动从不间断,因此《乾·象》说“天行健”,《说卦》说“乾,健也”,“健”就是天上的日月星辰运行不已之意;与天的运动不已相反,人们脚下的大地总是静止不动的,故而《坤·文言》说“至静而德方”,即是说大地是最安静的。由此可见,天地在《易传》中不仅有圆和方的不同形状,还有动和静的不同性质。人们效法天是要效法天之道动的特点,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效法地是效法地之道静的特点,所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先民们通过观察发现,天地均有恒久不已之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恒·彖》)人们观察体味“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的物象特点,就要效法天道和地道。希望像天地那样“博厚”、“高明”、“悠久”(《中庸》),从而在人世中实现圆融畅达、往来不穷的目标。因此,在古老的天圆地方宇宙观指导之下,《易传》作者建构了外圆内方、刚柔相济的理想人格模式。

二、效天以圆外:变通趣时,刚健自强

在《易传》看来,天之所以能够运行不息,是因其具有“变”和“健”的内在精神和特质。人类效法天道,就要学会变通的本领,就要保持刚健自强的品质。

1、与时偕行。唯变所适

变历来被视为《易》的核心和根本。《易经》就是一本讨论“变易”的经典——主要讨论为何要变,怎么变,变的效果如何等问题,所以司马迁说“《易》长于变”。变固然是《周易》的核心,但是变的结果未必有利,关键是要变而通之。《系辞下》说得很清楚:“《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因此,《易传》也十分强调“通”。因为变的结果有优劣之分,变而不通是要避免的结果,变而通之才是追求的目标。

《周易》本为占筮之书,其目的就是在事物发生变化之时,能够作出合理适当的选择,实现趋吉避凶、

趋利避害的结果,达到利益的最大化“变而通之以尽利”(《系辞上》)。如果说趋吉避凶、趋利避害是变通的根本目的,那么时机则是变通的直接诱因,如果时机不成熟,变通就很难达到目标。为此,《系辞下》直截了当地说:“变通者,趣时者也。”意思是说,要根据时机的需要适时变通,才能达到往来不穷的目的。因此,《易传》非常强调“时”的地位和作用,强调要根据时机的变化予以相应的变通。《艮·彖》说得很明确:“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君子要善于把握时机,做到“与时偕行”: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一定要抓住机遇,不可错失良机;反之,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不要轻举妄动;只有动静不失其时,才能有光明的前途。

2、刚健自强,往来不穷

《易传》认为,天之所以运转不穷,是因为天有着不变的内在精神:“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乾·文言》)人应当效法天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易传》认为,君子应当保持这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才能抓住机会,创建“盛德大业”。除乾传之外,《易传》还有多处盛赞刚健之德,如《需·彖》有“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大有·彖》“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大畜·彖》有“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刚上而尚贤”。……这种刚健有为、积极进取的精神为中国历史上很多仁人志士所推崇、传承并发扬光大,为中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为什么君子能够保持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呢?因为真正的君子始终怀有忧患意识。忧患意识是中华民族比较独特的一种超前意识,这种意识使得中华民族在安逸之中也能够警惕危险,从而避免像强盛的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最终覆灭的命运。何谓忧患意识呢?《系辞下》中有一个词讲得好,叫做“惧以终始”——即始终保持警惕戒惧之心。《周易》乃是戒慎警惧的忧患之作:“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系辞下》)乾卦九三爻辞就表达了这种警惕戒惧之心:“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君子终日不懈怠,始终保持警惕之心,虽然遇到危险,仍不犯过错。坤卦初六爻辞:“履霜,坚冰至。”意思是霜降乃是坚冰到来的先兆,要求人们善于察觉事物的走向,防微杜渐,以免后患。《系辞下》特别强调了居安思危的意识:“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人间的治乱兴亡都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只有居安思危,始终保持忧患意识,才能在变动不居的社会变迁之中实现通达、长久的目标。

从《易传》可以看出,为了实现趋利避害、趋吉避凶的目标,我们必须时时关注“时”的变化并即时变通,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始终保持忧患意识,始终保持戒慎警惧之心,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人事的通达、长久。这种居安思危、执著追求通达长久的精神就是刚健自强的精神。因此,变通趣时与刚健自强作为效法天道的产物,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实现通达长久、圆融无碍。

三、法地以方内:守正固本,崇德广业

如果说圆圆的天因为其变动不居、运行不已的特点而长久的话,那么方方的大地之所以长久则是因为其安静、包容的特点而实现的。大地之所以能够让万物得以滋长,就是因为她安静柔顺的品质和博大、包容的心胸,因此人们效法地道就要做到守正固本、厚德载物,才能实现通达长久的目标。

1、守正固本,敬内义外

与始终健动不已的圆天相比,大地却始终保持自己端方、安静的特性,人们效法地道,就要固守方正之德。故而《坤》卦辞有“安贞吉”之语,《坤·彖》解释说“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意思是安于固守正道所获得的吉祥,与大地无疆的美德相应。《坤·文言》说得好:“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韩非子·解老》曰:“所谓方者,内外相应也,言行相称也。”坤虽然是最柔顺的,可是她也有刚强的一面;她虽然是最安静的,却始终保持着方方正正的品质:“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以恭敬之心始终保持这种端方正直的内在品质,就会不断感染他人,所以说“敬义立而德不孤”。君子在不熟悉的情况下能够获得“无不利”的效果,就是因为常怀尊敬之心,始终保持这种端方正直的品格并从不怀疑自己,终能达到“直方大”的境地,一定会无往而不利,所谓“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这种“不习无不利”的结果是长期积累的厚重、敦厚所导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坤·文言》)

《易经》作为占筮之书,寻求趋吉避凶、趋利避害之道是其根本出发点。然而在《易传》看来,守正固本、立不易方才是趋吉避凶的根本和基础,即固守道德的根本立场,不为各种利益、艰险所动摇。《系辞下》深刻论述了守正的重要意义:“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意思是说:吉凶的规律,说明守正就能够获胜;天地之道,说明守正就能够被人崇敬瞻仰;日月之道,说明守正就能够焕发光明;天下的变动,说明万物都应当专一守正。《恒·象》要求人们效法恒卦,恪守正道始终不动摇,恒久不变:“君子以立不易方。”《乾·文言》也说“贞固足以干事”,意思是说只有固守正道才能办好事务。《屯》卦初九爻有言:“盘桓,利居贞,利建侯。”意思是说君子虽然徘徊不进,但是能够始终恪守正道,就有建立诸侯之利。倘若让大家都能够守正,那就可以称王于天下:“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师·彖》)《彖传》还列举了其他很多守正得吉的例子,兹不赘举。但《坤·文言》中的一段话具有总括性,不能不提:“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意思是君子的美质好比黄色中和、通达文理,他身居正确的位置,美在其中,流畅于四肢,令事业大发展,这才是美之极致啊!这种美乃是长期守正固本获得的。当然,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做到始终持守正道,故而《乾·文言》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2、厚德载物,崇德广业

古人在仰观俯察的过程中,一方面看到天运行不已、刚健有为的一面,另一方面也发现大地那种无与伦比的宽厚和包容,千差万别的各种事物都能够在大地上生长,因此主张效法这种博大宽容的精神:“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何为“厚德”?《系辞上》说:“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勤劳而不自夸,有功而不自得,这是一种谦卑的美德。“君子以厚德载物”就是要求君子像大地母亲那样有着宽广的胸怀包容万物,默默奉献;宽容他人的错误、包容他人的缺陷,此谓“有容乃大”。

《易传》十分注重阐发道德在人事之吉凶、利害中的基础性和根本性作用,把道德当作推展事业乃至广大事业的前提和基础。《乾·文言》在解读九三、九四爻辞时提出,君子进德才能修业,忠信是增进美德的阶梯,真诚是积蓄功业的条件:“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乾卦的九三爻、九四爻都因其忧患振作和增进美德的努力,因此虽有危险也不会有灾祸。相反,如果德行浅薄或者不能恒久地保持美德,就会有危险。正如《系辞下》所说,德行、才智、力量都薄弱的人担当重任,

很难避免灾祸:“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恒》卦九三爻辞也说“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小象》解释说“不能恒久地保持美德,就无所容身”。在《系辞》的作者看来,《周易》的履、谦、复、恒、损、益、困、井、巽等卦分别是道德的基础、柯柄、根本、巩固、增进、充实、检验、领域、规范,从而构建了一个不断增进道德的系统,为广大事业奠定了基础。作者借用孔子之言赞道:“《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大易何以至善至美呢?因为大易是圣人崇尚道德而广大事业的智慧,只有崇尚道德才能广大事业。

我们今天效法坤,就是要效法坤“至静而德方”、“厚德载物”的特点,始终保持端方正直的品格、宽广包容的心胸,才能更多地发现他人的长处、优点,才能包容他人的缺点、宽容他人的错误,从而达到通达无穷的目标。

四、圆神方智:乾坤并建,刚柔相济

《易传》盛言天之道、地之道,不过是为人的安身立命提供理论依据,最后也都会归结到人之道:“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日柔与刚;立人之道,日仁与义。”(《说卦》)《易传》作者效法天地之道,终于发现了可以长久安身立命的理想人格模式:效法天道,刚健自强,圆转不穷;效法地道,守正固本,崇德广业;刚柔立本,变通趋时,方智圆神。

1、圆与方:乾坤并建,刚柔相济

强调“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易传》深谙辩证法,总是天地对举,乾坤并建。从天地构成的世界来看,乾天之圆与坤地之方一起构成了世界这个统一体,这个世界同时具有刚健不已和安静柔顺的双重性质。

对于掏成世界统一体的乾灭与坤地这两极而言,又分别体现出其圆方,刚柔和动静。对于乾天而言,刚健是其内在的品质,作为圆转无穷的内在根据,这一性质永远不变,这是乾天方、静、刚的一面;从功能或者效果上而言,乾天运转不穷、圆转如意、生生不息,这是乾天圆、动、柔的一面。因此,就乾天本身而言,自有其外圆内方:在固守天之道的性质上而言是方、是静、是刚,在充分发挥天之道的功能、实现生生不息的效果上而言是圆、是动、是柔;固守天之道的性质是内在的方,发挥其功能是外显的、效果的圆。对于坤地而言,方方正正、安静柔顺是其永远不变的内在性质,这是其方、静、刚的一面;从功能或者效果上而言,因为其无限的柔顺、包容,坤地以其无限宽广的胸怀让万物都能够得到普遍生长,即所谓“厚德载物”、“应地无疆”,这又体现出运转不穷的圆、动、柔的一面。因此,就坤地而言也有其外圆内方:固守其方方正正、安静柔顺的性质是方、静、刚,因为其柔顺的发挥而使得万物普遍生长是圆、动、柔;固守地道安静柔顺的性质是内在的方,实现厚德载物的功能是外显的、效果的圆。

正如圆天与方地构成世界的统一体,君子之道也应当是效法天地之道的统一体,效法天地之道的君子也应当具有外圆内方的人格模式:兼具圆与方、动与静、柔与刚的不同性格。因此,君子一方面要效法乾天、坤地之方的一面,即像乾天一样始终保持刚健有为、自强不息、为理想不懈奋斗的品质,也要像坤地一样始终保持方方正正、安静柔顺、宽容谦逊的品质,另一方面要效法乾天、坤地之圆的一面,即追求像乾天一样运转不穷、圆转如意的效果,追求像坤地一样厚德载物、德合无疆的效果。

2、外圆内方:刚柔立本,变通趋时

那么,如何才能达到像乾天一样运转不穷、圆转如意和像坤地一样厚德载物、德合无疆的效果呢?是不是始终固守内在的刚健或者柔顺的品质就可以实现呢?深谙辩证法的《易传》指出,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刚中有柔、柔中带刚,阴阳与刚柔总是在发生变化,正是这种变化使得世界生机勃勃、大生广生:“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嗣,是以广生焉。”(《系辞上》)外表运转不穷、变动不已的天也有其清静专一的一面,安静柔顺、守正闭藏的大地也有张开怀抱、滋养万物的一面。在于乾天而言,因其象为圆,圆转无穷是其健而动的一面,但是一个圆要得以运动不已乃至圆转无穷,其圆必须保持“一中同长”(《墨经上》)的性质,这就是其“静而专”之处,否则就不再成其为圆,在运转中就会受到阻碍,不再圆转如意;就其精神层面而言,“静而专”就是保持其刚健有为、坚持不懈和深怀忧患、自强不息的理想追求和意志品质。对于坤地而言,其常态是安静而柔顺、守正闭藏的,但是也有其刚健的一面:_一是促使万物在其怀抱中随着四时变化而生长,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表现,此为其阳刚运动的一面;二是地震之山崩地裂的气势夺人心魄,安静柔顺的大地刚健运动的一面令人生畏。因此,阴阳、刚柔等之间是可以根据时势、时机的需要而发生变化的,这种变化就是变通:“是故阖户谓之坤,闢户谓之乾;一闢一闢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系辞上》)《易传》为什么要强调变通呢?《系辞上》提出了两种不同的变通:一是被动地变通,形势恶化到极点,不得不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二是主动地变通,目的是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变而通之以尽利”。

什么情况下应当变通呢?《易传》认为,变通是根据时势、时机的需要决定的。《系辞下》说:“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意思是乾刚坤柔是根本,应当固守乾道之刚健自强和坤道之方正、宽容和谦逊这些基本原则和品质,但是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也需要根据时势、时机予以变通。《损·彖》说得更清楚:“二簋可用享。二簋应有时,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两簋的微薄之物就可以奉献神灵,只要应合其时节就好;同样,减损阳刚、增益阴柔也要看时机是否成熟、恰当。无论是减损还是增加、充满还是缺欠,都要根据时势、时机而定。《易传》强调根据时势、时机而变通是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或者不得已而为之,其意蕴均可以视为达到圆满无缺、运转不穷,因此变通体现了外圆内方之圆的一面。与变通相对,保持原有的天动地静、天刚地柔的原初性质,即保持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与固守正道、宽容谦逊的品质则称为外圆内方之方的一面。

君子要实现平治天下的理想和目标,首先要守正固本,始终保持内在的品质不变:效法天道阳刚的一面,积极进取、自强不息,坚持自己的理想不动摇,这是固守阳刚之本;学习大地柔顺的一面,固守正道、宽容谦逊,包容他人的缺点和错误,这是固守阴柔之本。同时,为了实现理想和目标,又要根据时势和时机的需要适时变通、刚柔并济,这样才能达到圆转灵活、无往不利、盛德大业的效果。圆者,圆转不穷、无有滞碍之意;方者,止也,保持方正、静止不动之意。始终保持内在的品质不变是为方,适时变通以避开障碍、达到圆转无穷是为圆。因此外圆内方的理想人格模式应当是:内心方正,坚持做人的原则,始终保持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和宽容谦逊的品质,又能够根据时势和时机的需要适时变通、刚柔相济,以达到圆转如意、无往不利的效果,最终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价值。

3、圆神方智:理想的状态

《系辞上》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论断:“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晋代韩康伯注云:“圆者运而不穷,方者止而有分。言蓍以圆象神,卦以方象知也。唯变所适,无数不周,故日‘圆。卦列爻分,各有其体,故曰‘方也。”黄寿祺、张善文在此基础上释为:圆,即圆通;方即方正,知即智;两句的含义是“蓍数以变化神奇为‘德,卦体以明智有方为‘德。”笔者认为,“蓍之德圆而神”是因其“唯变所适”而达到圆转如意、神妙莫测的效果,“卦之德方以知”是因各卦皆有其确定的象征意义故而给人以明确指向,让人明智。“方以智”与“圆而神”之间是相互应证的关系:“方以智”既是“圆而神”的基础,又是“圆而神”的体现;“圆而神”是“方以智”的结果和目标,各卦皆能做到“方以智”,则整体效果就达到了“圆而神”,所以《系辞上》说:“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极深研几”是圣人“方以智”的体现,能够探究幽深的哲理,能够发现并研究极其细微的征象,难道不是智慧吗?“极深研几”的智慧能够为人的出处进退隐显明确未来的方向:提供明确指示、指明道路,故而是“方以智”。“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是圣人奋斗的目标;“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是实现目标的方式。正因为圣人有“极深研几”之智,故而在实现“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的目标上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神秘莫测,这就达到了圆转如意的神妙效果。《易》何以能够实现如此神妙的效果呢?因为,《易》作为圣人“崇德而广业”之道,具有“方以智”、“圆而神”的特点: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系辞上》)

易道是效法天地而得,所以能够通达天地之道。能够“知幽明之故”、“知死生之说”、“知鬼神之情状”,能够“不违”、“不过”、“不流”、“不忧”、“能爱”,若非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如何可能?正因为有着超常的方智,所以能够达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的圆神效果。

五、非圆即方:现实的无奈

圆神方智是外圆内方的理想状态,现实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无法达到这种圆神方智的状态,大多数人在根据时机、时势变通的过程中难以始终保持内在的方正,因此《乾·文言》感叹道:“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只有圣人才能根据时势、时机的需要予以适时变通并不失其内在的方正。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早已洞悉世事。尽管他崇尚在“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基础上的中庸、“无可无不可”的外圆内方人格,但却不得不遗憾地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孔子深知,在严酷的社会政治环境中要做到既坚持原则又能够适时变通、保持灵活性绝非易事,稍不留心就会丧失做人的原则而流于以利益为转移的乡愿——圆滑处世、狡黠媚俗。因此,孔子宁愿舍圆留方:狂者刚健有为、积极进取,取象乾卦刚健之德,是固守刚健之方;狷者有所不为、不同流合污,乃是取象坤卦安静有止、柔顺守正之德,是固守正静之本。相对于孔子的这种舍圆取方的选择而言,《易传》本着天地、圆方皆重的原则,既未设计方圆冲突的格局,也未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但总体而言《易传》似乎更加强调“圆”、“变”和“神”。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的两千多年里,中国的知识分子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总是希望在坚持内在原则性、独立性的前提下保持对外界的灵活性,因此外圆内方长期被视为理想的人格,直到近代还是中国知识分子共同认可的人格模式。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却很难真正做到外圆内方,唐代著名诗人、改革家柳宗元在年轻时刚直激烈、棱角分明、敢作敢为,但是这种内外皆方的性格让他在政治斗争中遭遇失败。柳宗元痛定思痛,提出“圆其外而方其中”的理想性格设计,也不过是马后炮。东汉时期的党锢之祸,给崇尚道德品质和个性自由的儒家知识分子以沉重的打击,封建君主专制的强权使得外圆内方的理想人格往往分裂为少数人的方和多数人的圆。那些固守内在方正的知识分子要么在现实中头破血流,如两汉的晁错、李膺到隋唐的魏征、韩愈、柳宗元,再到两宋的范仲淹、包拯以及明朝的于谦、海瑞等;要么就像陶渊明一样归隐山林。大多数人在强权压迫与利益诱惑之下,渐渐舍方就圆以至于圆滑世故,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中把中国人的这一人格特点归纳为“圆熟”、“老滑俏皮”,其中“老滑俏皮”被他称为“中国人最富刺激性的品性”,这种狡猾的哲学可以从“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乖人不吃眼前亏”,“退一步着想”等词语中可以看出,而且这种人生态度经过不断打磨,已经臻于圆熟境地,成为中国文化的特征。尽管如此,中国历史上从来就不缺少能够始终保持内在原则和理想的方人,他们是“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和“舍身求法”的人,他们是中国人的脊梁,正是由于他们的努力和推动,中华民族才能屹立数千年而不倒。在这些堪称民族脊梁的中国人中,能够真正做到既保持内在道德品质的方正,又能够以一定的灵活性应对外界压迫的外圆者,实在是凤毛麟角。

责任编辑:黎馨平李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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