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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胡瑗易学的卦气说

2010-03-22王洪霞

周易研究 2010年6期

王洪霞

摘要:一直以来,胡瑗与王弼、程颐一道被视为易学发展史上义理易学的三个典型代表,而他所承继的汉代象数易学的学术内涵常常被忽略。实际上,胡瑗所秉持的,仍是象数义理合一的易学基本理路。作为汉代象数易学主流学说的卦气说,在其思想中依然占有基础性的地位。他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此一卦气说语境阚发其义理内涵。而其卦气说所涉及的,主要有十二消息说和《乾》《坤》十二曼配十二月说两个方面的内容。基于卦气说的语境,胡瑗契接汉唐经学本天道立人道的基本精神与人文价值视野,力陈圣贤君子认清自己所处时势,以强烈家国天下担当,积极投入到天下事业中去,以此非但实现个体生命之意义,更深切关怀天下之有序与和谐。

关键词:卦气说;天人之道;人文关切

中图分类号:B244.9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82(2010)06-0036-07

在易学发展长河之中,象数学派和义理学派各以其鲜明的诠释特色发掘与呈现着易学的丰富思想内涵。融文字系统与符号系统为一有机整体的《周易》古经,具有象数义理合一的学理内蕴,展示着先民通过卜筮感通天人的智慧之光。《易传》则秉持着象数义理合一的易学基本理路,在象数基础上创造性地呈现了以阴阳为基本观念的天地人三才融通的天人之学,显示了全新的宇宙观与人文价值理想。形成于两汉时期的象数学派,以象数学系统的建构为解读《周易》学术内涵的主要方式,将象数作为诠释《周易》的主要方面。而一反象数的泛滥,王弼易学的出现又标志着义理学派的诞生,其将主要精力用于把握与开掘《周易》的义理内涵上,呈现出义理学派的主要特点。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易学作为具有独特话语系统的专门之学,象数与义理是不可分割的。王弼易学虽然排斥两汉以来繁琐的象数学说,但也全部接纳了《易传》本有的象数部分,蕴涵着汉代象数学的某些因子。王弼以后,卦气说作为汉代象数派易学家的重要学说,影响十分深远。胡瑗依然承继卦气说的基本视野,乃至以后的程颐、朱熹等都深受此卦气说的影响。

然而,学界一直将胡瑗易学思想基本定位为义理易学的典型代表,集中关注其儒理解《易》的显著特点,强调其偏重儒家伦理道德,而忽略了其所具有的汉代象数易学特别是卦气说的学术内涵。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易类》中即强调胡瑗儒理解《易》的特色:“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周易口义提要》也是如此:“其说《易》以义理为宗,而不参以象数之说,明白晓畅,最为精粹。”当代学者更是基本继承了这一观点。如朱伯崑指出:“二程的老师胡瑗,其后学孙复,石介等儒家学者,讲解经义,主义理……其解说《周易》经传,既反对象数之学,也反对王弼派的易学。”

实际上,作为汉代象数易学主流学说的卦气说在胡瑗易学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本文拟疏通证明之。

卦气说即用易学符号系统来符示表征阴阳二气之消息、物候节气之变化的学说。此说在先秦时代就已出现,《易传》的《说卦传》所开示的八卦方位图式展现了卦气说的雏形,但卦气说真正具有较大影响力是在汉代。“卦气说之成为汉易的显学、主流学说、乃至基石意义上的基本学说,始于孟喜易学之正式登上西汉学术之舞台。此一学说大显于焦赣、京房,深化于《易纬》,发皇于马融、苟爽、郑玄诸人,达其极致于虞翻。”孟喜在汉代系统显发了六十四卦卦气说,之后焦赣、京房在此基础上各有推衍,《易纬》又将卦气观念进一步深化,到马融、荀爽、郑玄、虞翻诸人卦气说的发挥已达到顶峰。不论是六十四卦卦气说还是八卦卦气说都将易学符号系统与阴阳二气消长、物候节气之变化联系起来,形成人们把握天人关系、确立人生价值的基本视野。卦气说在汉代已经成为人们看待世界、指导人生各种事项的当然的理论事实,对后世影响深远,即使到宋代也是如此。

卦气说的运用在《周易口义》中非常普遍,据笔者统计,可列为以下诸条:

《乾》初九爻辞“潜龙勿用”胡氏注曰:“凡乾坤之十二爻,配之十二月。今初九乃是建子之月,一阳始萌于黄泉之宫,虽生成之功未及于物,然已有生成万物之心矣。”(第6页)

《乾》九五爻辞“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胡氏注曰:“九五之爻,当建辰之月,阳气盛而上升于天,如龙之腾飞然。”(第9页)

《坤》初六爻辞“履霜,坚冰至”胡氏注曰:“大凡阴之为气,至柔至微,不可得而见,故建午之月,则一阴之气始萌于地下,以至于秋。”(第26页)

《临》卦辞“至于八月,有凶”胡氏注曰:“八月即周之八月,今之六月,斗建未之时,二阴生也。《临》卦二阳生,即周之二月,今之十二月,斗建丑之时也。此言圣贤兴起,君子道长,而至于八月有凶者,盖圣人之深戒也。言二阳始进,进而不已,不顾阴气之侵逼,至于八月二阴之生,则其卦为《遁》,以至为《否》,阴气渐进,阳气必消也。”(第104页)

《剥》卦辞“不利有攸往”胡氏注曰:“言五阴盛长,一阳居其上,势微力弱,始由一阴之生渐至于盛以消剥群阳,几至于尽,而万物衰破之时也。”(第120页)

《剥》上九爻辞“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胡氏注曰:“此一卦以阴剥阳,而阳气几至剥尽,而上九独居其上,不为群阴之所剥,既不为阴之见剥,至于建子之月复与地中而再生万物,如硕大之果最居其上,而不见食于人,则必有再生之象也。”(第123页)

《复》卦辞“亨”胡氏注曰:“言阴阳二气有消长升降,阳气既剥尽则必来复也。然所谓复者,是四月纯阳用事,其卦为《乾》。至于五月则一阴剥一阳,故其卦为《骺》,六月则二阴剥二阳,故其卦为《遁》,以至于七月为《否》,八月为《观》,九月为《剥》,十月为《坤》,是阴气之极盛也。至十一月,则一阳指气潜伏于黄泉之宫,以再生万物,而万物得以亨通也。”(第124页)

《大壮》卦辞“利贞”胡氏注曰:“《大壮》者,二月仲春之时,四阳长于内,二阴消于外,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第160页)

《夹》卦辞“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胡氏注曰:“以天道言之,则夏之三月,五阳盛长,以消剥一阴之时也。”(第194页)

《乾·彖传》“时乘六龙以御天”胡氏注曰:“阳气自十一月渐升冬至之日,萌于黄泉之宫,至五月而阴气渐升。”(第11页)

《临·彖传》“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胡氏注曰:“此言二阳渐进于八月,二阴浸长则阳道不久而消剥矣。亦如君子之待其时,不顾小人之进,使其少得势,则必侵害君子。君子之道不久而渐退矣。然不日七月者,盖其一阴始生小人之势尚弱,未能为害,至于八月二阴既长,则小人之道渐盛而其党渐炽,故有侵害之事也。”(第104页)

《乾·象传》“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胡氏注曰:“言建子之月,阳气始发而功尚未及于物,是犹圣人之德在于潜隐之时也。”(第12页)

《乾·文言传》“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胡氏注曰:“言建子之月,阳气潜施于地下而藏遁之时也”(第20页)

《乾·文言传》“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胡氏注曰“言建寅之月,三阳并用之时,其卦成《泰》。”(第20页)

《系辞上传》“见乃谓之象”胡氏注曰:“天地之道,阴阳之功,生而不已。自十一月建子,阳气下复,至

于丑寅之位,万物显见于世,有其形状,故谓之象也。”(第337页)

《系辞下传》“上下无常”胡氏注曰:“六爻之位,位无常定,或上或下也。若九月《剥》卦一阳在上,十一月一阳在下,《复》是也。”(第378页)

以上为《周易口义》中卦气说的显例。值得注意的是,《周易口义》中很多地方虽然没有明显的卦气说的字眼,但也富含着卦气说的深厚底蕴。

由随处可见的卦气说的运用,可以一窥其在胡瑗易学思想中的重要影响。胡瑗卦气说的主要内容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十二消息卦说。

胡瑗普遍运用了六十四卦卦气说中的十二消息卦说。十二消息卦说是孟喜的六十四卦卦气说的重要内容。众所周知,在孟喜的卦气说中,坎、震、离、兑四正卦分别为冬、春、夏、秋四时之象的基本涵摄符示者,其余六十卦各值相应月,每月五卦,分值两节气的初、次、末三候。每月这五卦根据内容的不同,被称为侯、大夫、卿、公、辟五种称号,这自然是人文价值之视野投射其中使然。侯卦被分为内卦与外卦。每月节、中两节气的初、次、末三候,依次由侯卦之外卦、大夫卦、卿卦、公卦、辟卦、下月侯卦之内卦所表征。从十一月到十月这十二个月的辟卦分别为复、临、泰、大壮、块、乾、姤、遁、否、观、剥、坤,即十二消息卦。此十二消息卦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其表征着每个月阴阳二气消长的基本情态,是十二个月的基本表征。

胡瑗在诠释《复》卦卦辞“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时道:“言阴阳二气有消长升降,阳气既剥尽则必来复也。然所谓复者,是四月纯阳用事,其卦为乾。至于五月则一阴剥一阳,故其卦为媚,六月则二阴剥二阳,故其卦为遁,以至于七月为否,八月为观,九月为剥,十月为坤,是阴气之极盛也。至十一月,则一阳之气潜伏于黄泉之宫,以再生万物,而万物得以亨通也。亦犹君子时有否泰,道有消长,始为小人之所剥,及其乘时得位,发其事业于天下,其道大通。”(第124页)

在胡瑗看来,十二消息卦象征着天地间阴阳二气的消长变化,每一卦是当月阴阳变化状态的基本符示表征者。实际上,阴阳二气的消长运行是卦气说的一个理论基础。《易传》对阴阳论的突显使阴阳观念成为《周易》及以后的易学家诠释易学的基本观念,盛行于汉代的卦气说深化了这一观念。胡瑗正是在此视野下开显了其宇宙观。在胡瑗看来,太极或大始是阴阳未分,混元一体之时,此时万物尚未生成。太极既分,“阴阳之气,轻而清者为天,重而浊者为地”,(第338页)天是阳气之汇,地是阴气之积,天地既分,阴阳相须,万物得以生成,千变万化也蕴于其中。“夫天地既判,刚柔二气互相推荡以生成万物,有全体而化者,有渐而化者,有胎而生者,有卵而化者,千变万化自然而然,皆由刚柔之气互相推荡以成变化也。”(第296页)在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下,春夏秋冬四季循环往复,天地万物得以正定自身。“夫独阳不能自生,独阴不能自成,是必阴阳相须,然后可以生成万物。故于冬至之日,阳气下施,散而为春夏,以生成万物,以至洪者、纤者、高者、下者皆遂其生,以盈满于天地之间。然万物既生,不可不成之,故于夏至之日,阴气下施,散而为秋冬,以成就万物,以至洪者、纤者、高者、下者皆遂其性,以成就于天地之间。是一阴一阳互相推荡,天覆而地载,日照而月临,所以谓之道也。”(第306-307页)而大易之道则准此天地之道。胡瑗在解释《系辞上传》“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时道:“夫八卦之始本于天地,刚柔二体法于阴阳。刚则为阳爻,柔则为阴位。爻位相错杂,然后以成八卦,推荡于天地之间。若十一月一阳生而推去一阴,五月一阴生而推去一阳,是八卦相推荡于天地之间,所以成于六十四卦也。”(第292页)《周易》仿效于天地,八卦取法于天地之阴阳,六十四卦在八卦推荡基础上生成。所以《周易》在模拟阴阳二气相互感应的基础上涵摄万事万物之变化,故能“极天地之渊蕴,尽人事之终始”。(第311页)在六十四卦具体模拟阴阳二气消长变化上,十二消息卦具有典型意义。从十一月到四月,涵摄符示阴阳二气之消长运行的消息卦依次为复、临、泰、大壮、块、乾,分别表征一阳而五阴、二阳而四阴、三阳而三阴、四阳而二阴、五阳而一阴、六阳的阳长阴消之变化过程;从五月到十月,涵摄符示阴阳二气变化的消息卦依次为姤、遁、否、观、剥、坤,分别表征一阴而五阳、二阴而四阳、三阴而三阳、四阴而二阳、五阴而一阳、六阴的阴长阳消之过程。

其二,乾坤十二爻配十二月的卦气说。

胡瑗在释《乾》、《坤》两卦时道:

凡乾坤之十二爻,配之十二月。今初九乃是建子之月,一阳始萌于黄泉之宫。(第6页)

九二之爻,是十二月中气之后,正月中气之前,阳气发见地上之时也。(第7页)

“与时偕行”者,言建寅之月,三阳并用之时,其卦成《泰》。(第20页)

九五之爻,当建辰之月,阳气盛而上升于天,如龙之腾飞然。(第9页)

《坤》之六爻皆阴,而初六居其最下,是阴气始凝之时也。大凡阴之为气,至柔至微,不可得而见。故自建午之月,则一阴之气始萌于地下,以至于秋。(第26页)

由此可以看到,胡瑗将《乾》卦六爻由初九到上九分别与子、丑、寅、卯、辰、巳相配,分别表征十一月至四月六个月阴阳消息的基本状况,《坤》卦六爻由初六到上六分别与午、未、申、酉、戌、亥相配,分别表征五月到十月六个月阴阳消息的基本状况。以传世文献所见,此乾、坤十二爻配十二月的卦气说,我们看到的最早材料是东晋干宝系统阐述的。干宝在继承孟氏卦气说的基础上,创造性的凸显了乾坤十二爻的内涵,以复、临、泰、大壮、央、乾、姤、遁、否、观、剥、坤这十二消息卦用以表征乾坤十二爻的内涵,推衍出不同于郑玄爻辰说对乾坤十二爻的新解读。对此,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做了评价:“诸儒以为九二当太蔟之月,阳气发现,则九三为建辰之月,九四为建午之月,九五为建申之月,为阴气始杀,不宜称‘飞龙在天。上九为建成之月,群阴既盛,上九不得言‘与时偕极。与此时阳气仅存,何极之有?诸儒此说,于理稍乖。此乾之阳气渐生,似圣人渐出,宜据十一月之后。至建巳之月已来,此九二当据建丑、建寅之间,于时地之萌芽初有出者,即是阳气发见之义。乾卦之象,其应然也。但阴阳二气,共成岁功,故阴兴之时,仍有阳在,阳生之月,尚有阴存。所以六律六吕,阴阳相间,取象论义,与此不殊。乾之初九,则与复卦不殊。乾之九二,叉与临卦无别。何以复、临二卦与此不同者,但《易》论象,复、临二卦,既有群阴见象于上,即须论卦之象义,各自为文。此乾卦初九、九二,只论居位一爻,无群阴见象,故但自明当爻之地,为此与临、复不同。”在这里,孔氏所认为的诸儒指包括郑玄在内的运用郑玄爻辰说的易学家。孔氏指出他们将乾卦纳辰、配月不合理,不符合阴阳二气自然的消长变化。如果按郑玄爻辰说,乾卦之上九为九月,是阴气正盛之时,此时只存一阳,不可以称作“与时偕极”。孔氏认为乾之初九应该符示十一月以后,与复卦地位相同。九二应该是二月、三月之间,与临卦地位相似。可见,孔氏认可了干宝的乾坤十二爻卦气说,但他没有明确表明乾、坤十二爻配十二月的思想,而胡瑗则在诠释乾坤两卦的开

始即表明了这一观点,说明卦气说在胡瑗思想系统中更为清晰明确。

胡瑗对汉代以来卦气说的契接发生于特定的历史境遇,有其独特的人文关切。

继五代混乱局面之后,北宋政治与社会秩序亟待重建,儒者也在佛道两教的挑战下思索探求儒学的复兴之路,期望以此重整天下秩序。这一时期的儒者表现了空前强烈的天下担当意识,正如余英时所道:“在士大夫作为政治主体的共同意识方面,范仲淹所倡导的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呼声则获得了普遍而热烈的回响。”在此时代境遇下,胡瑗卦气说呈现出士人强烈的家国天下意识,透显出其深切的人文关怀。

首先,借此卦气说的语境,胡瑗突显了接通天人而平治天下的王道理想。王道是儒者自古以来天人合一视野下所追求的建构天下合理秩序的理想之道。三代乃至三代以前在儒者看来是王道流行的盛世。经过礼崩乐坏之后,先秦儒者对王道理想进行了不同程度的阐释与发扬。孔子强调仁与礼的合一,孟子高举了仁政的大旗,荀子主张法先王、隆礼义,推行王道而成就有序社会是他们所孜孜以求的理想。汉唐以来,在董仲舒天人学说的影响下,天人贯通的思想得到加强,法天地以设政教、推行王道以指导人生、实现天下合理秩序的理想在儒者心中根深蒂固。承继本天道立人道的汉唐经学的基本精神与人文价值视野,胡瑗认为,《易》的宗旨即在于晓示人们,圣贤君子与王皆宜以达成天人相通之境为期许,在此境界下实现王道理想而达致平治天下。正如王新春教授所指出的:胡瑗认为“《易》为王者之书。……《周易》之为圣者、王者通天而理天下的经典”。胡瑗在释《乾》之卦辞“元亨利贞”时道:“文王既重伏羲所画之卦,又为此卦下之彖辞,以明乾之四德,又配之四时、五常而言也。……然此四德,以天下事业言之,元为乐,亨为礼,利为刑,贞为政。何则?盖元者始生万物,万物得其生,然后鼓舞而和乐。圣人法之,制乐以治天下,则天下之民,亦熙然而和乐,故以元为乐也。天下既以和乐,然而不节则乱,鼓圣人制礼以定之,使上下有分,尊卑有序,故以亨为礼也。夫礼乐既行,然其间不无不率教者,圣人虽有爱民之心,亦不得已乃为刑以治之,于是大则有征伐之具,小则有鞭朴之法,使民皆畏罪而迁善,故以利为刑也。夫天下既有乐以和之,礼以节之,刑以治之,不以正道终之,则不可也。故政者正也,使民物各得其正,故贞为政也。夫四者达而不悖,则天下之能事毕矣。故四者在《易》则为元亨利贞,在天则为春夏秋冬,在五常则为仁义礼智,圣人备于《乾》之下,以极天地之道,而尽人事之理也。”(第4-5页)在胡瑗的视野下,《易》所揭示的天人之道集中显著的表现在《乾》卦卦辞“元亨利贞”上。元亨利贞是《乾》之四德,此四德由建立在阴阳二气基础上自然变化的四时而得,圣人观此天道,内则生成仁义礼智之心,外则化为礼乐刑政之道。礼乐刑政之道则是法天道而成的正大人文之道,通过此道才能接通天人,施展王道、平治天下。礼乐刑政之道取法于春始夏育秋成冬正而固的天道四时之变化,又建立在仁义礼智五常之道的价值基础之上,对于天下秩序的有序和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乐可令天下之人和乐欢喜,上下尊卑之礼则让天下秩序井然而有序,刑可对治教化没法感化的小人,政则使天下民物得以安顿生命,礼乐刑政可以成就天下平治之道,形成理想的天下秩序。

进而,胡瑗揭示了成就个体生命意义之极端重要性。在他看来,仁、义、礼、智、信五常是人性本有,虽然禀具有全有偏,但理想的有价值的人生应该扩充此五常之道,经过后天不断学习,努力养成良好的德行,从而成就个体生命之德性境界,在此基础上才能实现平治天下之价值理想。因此,胡瑗在释《乾·初九》时道:“今初九乃是建子之月,一阳始萌于黄泉之宫,虽生成之功未及于物,然已有生成万物之心矣。……然圣贤其无隐乎?日:己道未著,己行未成,必学问之,以养成圣德,然后施为于天下矣。甘终身于山林川泽哉?或上下为戾,亦有可隐之时。”(第6-7页)所以,要实现平治天下之人生理想,圣贤君子除了具备德性境界之基础,还需要审时度势。胡瑗在诠释复卦所要强调的是,即使在道不得行、为小人所牵制的境遇下,圣贤君子依然要坚守自己的理想追求,等到得时在位再施展理想抱负。而在诠释临卦时,胡瑗据天道阴阳之变化则注重告诫圣贤君子谨慎行事。在诠释临卦卦辞“至于八月,有凶”时,胡瑗日:“八月即周之八月,今之六月,斗建未之时,二阴生也。临卦二阳生,即周之二月,今之十二月,斗建丑之时也。此言圣贤兴起,君子道长,而‘至于八月,有凶者,盖圣人之深戒也。言二阳始进,进而不已,不顾阴气之侵逼,至于八月二阴之生,则其卦为遁,以至为否,阴气渐进,阳气必消也。犹君子乘时得位以临于人。若不能深思极虑以防其失,使小人得乘隙而进,则至于侵害矣。”(第104页)天道有阴阳消息之变化,阳长阴消时,天地一片生机,万物得以顺利生化。阴长阳消之时,天地闭塞,万物萧条。此天道阴阳之变化表现在人生事项上,则有君子与小人的境遇格局之变化,理想的人生应该根据天道阴阳之变化适切地采取措施开展人生之道。J临卦表征符示十二月阴阳变化的基本情态,此时阳气兴起,消去二阴。体现在人事方面,则是圣贤兴起,君子道长。此时是君子逢时之时,能够施展君子之道。但这里却提到“至于八月,有凶”,乃是告减君子未雨绸缪,提醒君子虽然此时逢时得势,但到遁卦所符示表征的八月之时则是阴气渐长、小人得势之时,乃至到否卦所符示的九月,阴气更为强盛。所以君子在道长之时,就应该谨慎行事,严防过失,以避免小人之侵害。这些正体现出胡瑗卦气说视野下的天人之道,人应该根据天道之变化对自己的现实生活行为作相应之更改。圣贤君子在认清自己所处时势基础上,应准天道而施展人应然之道。

最后,胡瑗着力强调了圣贤君子的天下担当。圣贤君子从先秦以来就是儒家所崇尚的理想人格,更是历代儒者生命理想的寄托。面对北宋社会秩序亟待重建的状况,胡瑗对圣贤君子的理想人格寄予了更多时代关切。胡瑗认为圣贤君子的使命但当与价值追求即在于以天下为心,时刻关注自己所生活的整个世界,努力追求天下万物各安其所的理想社会秩序。胡瑗道:“故君子立身处世,则必内蓄其德,外洁其行而存心于圣贤,自任以天下生灵之重。”(第37页)“夫君子所务,上思忠于君,下思利于民,其一谋一虑必以天下之利存于心。”(第120页)在胡瑗看来,圣贤君子不论是内在德性的修养还是外在行为的规范,其所孜孜以求的即在于模拟天地之道而深切关怀自己所处的整个世界,而不是仅仅生活在一己之小世界中。如果把一己之世界称为私,那么整个天下就是公。圣贤君子则终生追求的就是天下之公。此天下之公即在于务求天下万物万民安顿有序的状态。胡瑗日:“夫圣人粹天地之灵,中天地而立,观天地之性,然后正己之性;观天地之情,然后正己之情。凡所行事皆模拟于天地阴阳之端,至如树木以时伐,禽兽以时杀,春夏则生育之,秋冬则肃杀之,使物遂其性,民安其所。”(第305页)在胡瑗的视野中,圣人集天地之灵气,禀天地之正性,又能正己之情,一思一行都不离天道。天道正展现于阴阳二气之消长、物候节气之变化中,如春生夏长秋成冬藏等。卦气说正详细符示了天道运行的状态。圣人所树立起的正大应然的人生之道,正是取法天地阴阳之道,以此之道来指导生活,关切天下,使天下万物各安其所,天下万民生命得以安顿,从而成就有序的天下秩序。在强烈的天下担当意识下,胡瑗认为圣贤君子应该积极有为。吸取五代十国人生与社会失序的历史教训,胡瑗重视圣贤君子具备积极的担当精神来重建现实秩序,而不是像佛教、道教徒一般置身事外,甘于隐身山林之中。正如余英时所指出的:“儒家对‘此世绝非仅是‘适应,而主要是采取一种积极的改造态度。”胡瑗道:“夫有圣人之资,则无所不通,无所不明矣。固当出见于世,辅其君,泽其民,利其物,以成天下之事业则可也。”(第6页)在胡瑗看来,儒者区别于释老者,也突出的表现于此。“然世俗所谓高尚者,内则无心于家,不孝于父而干其事,外则无心于国,不忠于君而利其民,但高傲衣冠,晦迹山林,远去人迹,此直豕鹿木石之伍耳。”(第103页)胡瑗显然立场鲜明地表明了其反对释老的态度,肯定了儒者的积极人世面向,这是其重建与弘扬儒学人文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

总之,胡瑗在卦气说的视域下展现了其整体宇宙视野,并在此基础上开示出正大理想的人生之道与价值诉求,以此非但追求个体生命之意义,更深切关怀天下之有序与和谐,并用之于指导现实生活,强调以积极的精神,投入到天下事业之中。其宝贵思想成为易学衍展长河中不断值得后人探索与反思的历史文化资源。

责任编辑:李秋丽李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