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元曲的“牢笼”——反思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2010-03-22韩立平
韩立平
唐诗宋词元曲的“牢笼”
——反思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韩立平
通过考察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历史语境,追踪觅源,析骨剖节,发现这一提法隐含着中国文化的三种痼疾:清谈性、复古性、僵滞性。20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教学与普及,受此观念的束缚,产生了严重的弊端。唐诗宋词元曲,固然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但绝不是“一览众山小”的 “绝顶”。唐诗宋词元曲被 “捆绑”在一起,其弊端不仅是形成一个牢笼、一张帷幕,将普通读者捆绑或遮蔽于有限的作品,与深远博大的古典文学世界相阻隔。更重要的是,这种并称在塑造 “经典性”的同时,也在塑造一种 “隔绝性”。不仅造成唐以后无诗、宋以后无词、元以后无曲;更造成诗只属于唐,词只属于宋,曲只属于元。这便割裂了传统的一贯性,将中国古典文学的诗性精神,与当下的文化生活、文明建设隔离开来。
唐诗;宋词;元曲;文化痼疾
(一)
中国普通民众对古典文学的认知是怎样的?“唐诗宋词元曲”,这六个字也许是最为简约通行的答案。各大书店的文学专架上,《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几到“面目可憎”的地步。年年出版,经久不衰,“山寨版”“抢先版”“创业版”良莠不齐,大家都想分这一杯莼羹。甚而有将三书合为一册出版的,近来又见所谓“全息本”、“无障碍本”。古典诗词竟然沦为“信息”!“无障碍”了,阅读又有何乐趣和意义可言?我们的出版界为了向利益求欢,便对读者“纡尊降贵”,而忘却了提高国民素质的责任。
唐诗宋词元曲加在一起,不过六百多年 (公元 618至 1368)的历程而已,岂能囊括中国古典文学三千馀年的辉煌成就?上古歌谣,两周诗歌,先秦诸子,汉代大赋,六朝骈文,宋人四六、明清小品、小说乃至楹联、八股,都是古典文学的重要样式,但自 20世纪以来却受到严重的冷落。例如清人选评的《六朝文絜》是一部极佳的六朝文选,民国时尚有市场,解放后已退出一般民众的视野。套用苏东坡《超然台记》的话,今日可谓唐诗“满野”,宋词、元曲 “充斥”,其他古典文学则“索然”。唐诗宋词元曲就像一个坚固的 “牢笼”,将普通民众隔绝于古典文学的广阔天空。
唐诗宋词元曲的流行,无疑得益于“三百首”的编选形式。乾隆二十八年 (1763),蘅堂退士(孙洙)与继室徐兰英编成《唐诗三百首》,逐渐取代《千家诗》成为新的家塾课本。“三百首”叨了孔夫子的光,他老人家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相传《诗经》原有三千馀篇,经孔子删订而存三百十一篇 (内六篇有目无诗,实有诗三百〇五篇),后人举其成数,“三百篇”遂为《诗经》的代称。1924年,彊村老人 (朱孝臧)编成《宋词三百首》。三年后,任二北 (任中敏)编成《元曲三百首》。“三百首”的编选形式,推动了诗词曲的普及传播。而古典文学的其他样式,却未曾出现过有影响的“三百首”选本。再者,诗词曲都属于韵文学,且拥有相对短小的体式,易于民众吟诵和记忆,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
唐诗宋词元曲的流行,其深层原因则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念深入人心。1913年 1月,王国维撰成《宋元戏曲史》,其自序云: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
王氏此论对 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观产生了深远影响,从文学研究与教学的格局、文学史的写作到语文教材、普及读物的编写等,皆受到这一观点的左右。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进一步申说:“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唐诗宋词元曲”的并称,也因王氏此论而益加牢固而彰显。于是,唐以后无诗,宋以后无词,元以后无曲,为许多人所信奉。章炳麟《国故论衡·辨诗》云:“唐以后诗,但以参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语则不足道。”鲁迅在 1934年的一封书信中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佛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其实,何止唐以后无诗,唐以前也无诗了。汉魏六朝的诗,至今仍令普通民众感到陌生。
近来有不少学者撰文评价王氏此说,既肯定了它对于中国文学史的理论贡献,也指出它的负面影响,大抵附和者多,针砭者少,且都未曾触及根柢,故持论未免隔靴搔痒。考察“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历史语境,追踪觅源,析骨剖节,我们便会发现,它隐含着中国文化的一些痼疾,不可不辨。
(二)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曾引清代焦循《易馀籥录》,以见自己观点的渊源所自:“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实则此说,早流行于元代。一般学者多引用罗宗信和虞集的话:
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诚哉!〔2〕
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3〕
钱锺书先生最擅长“探案”,他的《谈艺录》和《管锥编》能将古代每一位作者的“盗窃”行为追查彻底。关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溯源,钱先生也不甘示弱,他在《谈艺录·诗乐离合文体递变》中找出更早的源头:金代刘祁《归潜志》卷十三:“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然细加分析,刘祁之论强调诗词曲的共性,与唐诗宋词元曲的并称而分判,性质并不一样。
在我看来,“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实源于古人的清谈传统。虞集没有说 “一代之文学”而说“一代之绝艺”,“绝艺”二字甚可注意。元陶宗仪《说郛》卷十二抄录太平老人《袖中锦》二十四则,其中一则是:
五绝:汉篆、晋字、唐诗、宋词、元曲。〔4〕
《袖中锦》一书,《四库全书总目》云:“旧本题宋太平老人撰,不著名氏。其书杂抄说部之文,漫无条理,命名亦不雅驯,盖书贾所依托。”《袖中锦》一书当产生于元代中后期,在陶宗仪之前。综观此二十四则,其条目有“三出”、“二妙”、“四禁”、“老人十拗”、“四事不可久”、“盜有三畏”、“四妖”、“仕宦五瘴”等,都将一些性质相似的事物进行归类。可见,其编撰目的是为清谈之用,提供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而书名《袖中锦》,可随身携带,袖中藏此书,则能口吐莲花矣。罗宗信所谓“世之共称”,说明 “唐诗宋词元曲”的并称,在元代不止流行于文人阶层,勾栏瓦市、酒楼茶坊,市井民间也普遍流传这一说法,故《袖中锦》一书将其记录下来。
“五绝说”还有更早的源头,六朝时流行“三绝”说。《晋书》卷九十二《顾恺之传》:“俗传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南史》卷十九《谢瞻传》:“ (谢瞻)尝作《喜霁诗》, (谢)灵运写之,(谢)琨咏之。王弘在坐,以为三绝。”《南史》卷八:“ (梁元)帝工书善画,自图《宣尼像》,为之赞而书之,时人谓之三绝。”“三绝说”应是魏晋清谈的产物,而又始于东汉末年的清议。当时好品藻人物,有所谓 “汝南月旦评”。东汉荀淑八子,时人谓之“八龙”。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等并称 “八顾”。而 “八俊”之说,据《后汉书·周举传》和《党锢传序》,竟有三个不同版本。此后,由人物并称逐渐发展为才艺并称。据《新唐书》卷二〇二《李白传》,唐文宗曾下诏,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皇帝以诏书的形式将“三绝”确立下来,赋予其 “合法性”,这真是唐代才有的气象!政治权力应该对艺术、对人才持有一份尊重。
古代以“绝活”并称者尚多,如宋代苏东坡称文同诗、楚词、草书、画为“四绝”;虞世南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被唐太宗称为“五绝”;李邕文章、书翰、正直、辞辩、义烈、英迈,时号“六绝”;吴范相风、刘惇占气、赵达算、皇象书、严子卿棋、宋寿占梦、曹不兴画、郑妪相,被称为“八绝”。古人的这些清言佳话,宋王应麟《小学绀珠》、清宫梦仁《读书纪数略》皆有搜罗。
(三)
“五绝说”中,除了“唐诗宋词元曲”,还有“汉篆、晋字”,匪独文学,亦包括书艺,说明“一代之所胜”强调的是“才艺性”。古人视诗词为小道,书画更是小道中的小道。明清两代在祖述“五绝说”时,大都提到晋代书法,如叶子奇《草木子》卷四:“传世之盛,汉以文,晋以字,唐以诗。”杨慎《丹铅余录》卷八:“楚骚、汉赋、晋字、唐诗、宋词、元曲。”茅一相《题词评〈曲藻〉后》:“夫一代之兴,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绝艺;春秋之辞命,战国之纵横,以至汉之文,晋之字,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是皆独擅其美而不得相兼,垂之千古而不可泯灭者。”陈继儒《太平清话》卷一:“先秦、两汉诗文具备,晋人清谈、书法,六朝人四六,唐人诗、小说,宋人诗馀,元人画与南北剧,皆自独立一代。”虞集和茅一相皆用“绝艺”,陈继儒书名“清话”,这两个词保留了“一代之所胜”观念衍生的历史印痕,即诸种艺术门类并称背后的“清谈性”,古人津津于此,实有此种“清谈”心理在作祟。
虞集 (1272-1348)是元代著名文人,南宋大败金兵于采石矶的丞相虞允文,为其五世祖。虞集将民间说法吸纳过来,采用宏大叙事,奠定了“一代”之论:“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虞集已将“晋字”驱逐出去,因为它身上的“技艺”色彩太明晰,这在正统文人那里是要不得的。他还将“宋词”替换成“道学”,后者的精神性毋庸置疑。此后,“一代之所胜”逐渐局囿于文学,在缩小艺术门类的同时,更注重艺术背后的精神。王骥德《〈古杂剧〉序》:“后三百篇而有楚之骚也,后骚而有汉之五言也,后五言而有唐之律也,后律而有宋之词也,后词而有元之曲也。代擅其至也,亦代相降也,至曲而降斯极矣。”顾彩《清涛词序》:“一代之兴必有一代擅长著作,如木水金火之递旺,于四序不可得兼也。古文莫盛于汉,骈俪莫盛于晋,诗律莫盛于唐,词莫盛于宋。”王思任《吴观察宦稿小题序》:“汉之赋,唐之诗,宋元之词,明之小题,皆精思所独到者,必传之技也。”南宋姜夔《续书谱》早说过:“艺之至,未始不与精神通”,“绝艺”发展到“精思”,殆是必然。
(四)
“唐宋宋词元曲”的并称,隐含着中国文化的三种痼疾。第一,即上文所言之“清谈性”。以清谈的风雅、随意、猎奇、娱乐心理,来指导一般民众的经典阅读,已然荒谬;更遑论以之左右严肃的文学研究与教学。第二种文化痼疾,就是 “复古性”。
“唐宋宋词元曲”所以能进入“五绝”,唐诗之受推崇乃为关键。元、明两代诗慕唐音,弃宋诗不观,“前后七子”提倡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李攀龙编《古今诗删》竟以明诗接唐诗,不列宋、元作品。而早在宋末,严羽《沧浪诗话》已发其嚆矢:“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
经六朝诗的发展,近体诗即格律诗在唐代定型并逐渐繁荣。所谓“诗必盛唐”主要就近体诗而言,古人没有忘记诗中的另一大类:古体诗。因此,在“一代之所胜”中,虞集特别强调 “律诗”,王骥德说“唐之律”,顾彩说“诗律”,王国维所引焦循也说 “律诗”,皆修正了 “五绝说”,对古体诗有所保留。因为古人一致认为,汉魏的五言古体诗是无法超越的,尤其是《古诗十九首》、曹氏父子、陶渊明等。而如今流行的“唐诗宋词元曲”,把限定词“律”字去掉,则乖离古典文学的实际发展,将汉魏古体诗的成就抹杀掉了。
古人的“复古性”情有可原,因为有着创作层面的实际需要。创作不得不模仿,模仿不得不取法乎上,取法乎上的“上”,就是那些明而未融、浑厚淳朴的作品。后世作品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使出浑身解数,十八般武艺,招招克敌,变法已极,徒令欣赏赞叹,已无再开发的空间,至多是一些残膏剩馥。创作好比制造宝石,取法好比挖掘矿藏。可是,今天的普通读者并无诗词创作的迫切需求,其目的在于通过阅读经典获取知性和审美,当然要欣赏品玩宝石,没有必要跟随古人去识别矿藏。因此,“文”不必读“秦汉”,“诗”不必读“盛唐”。
第三种文化痼疾,即思维方式的“僵滞性”。古时“五行生克”说应是思想根源。表现在文体观上,即认为一种新文体的诞生,必然伴随另一种旧文体的衰败。前引顾彩之论,就用“木水金火之递旺”来比附文体丕变。又如明胡应麟《诗薮》:“诗至于唐而格备,至于绝而体穷,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之词,元人不得不变而之曲。词胜而诗亡矣,曲胜而词亦亡矣。”清顾炎武《诗体代降》:“《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王国维《人间词话》亦秉承此论:“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一敝则一新、一生则一灭,这种绝对化、僵滞性的观点是迷信,不是科学认知。
旧体敝而新体生,这种“不得不”、“不能不”的“势”,王国维《人间词话》对其原因有具体分析:
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 (阳修)、秦 (观)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5〕
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6〕
首创者易工,沿袭者难巧,作者所以选择新的文学样式,是因为旧的样式已经很难再“出新意”了。王国维也觉察到古人 “后不如前”说的 “复古性”、“僵滞性”,故提出这一解释,来消弭其缺陷。
但王氏的新释亦不符实际。唐代以后,诗人并没有“遁而作他体”的现象。《全宋诗》总量是《全唐诗》的五倍,不仅创作量惊人,名篇佳句亦层见迭出。王氏说“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说秦观诗不如词,我尚能同意,说欧阳修诗不如词,则不敢苟同,他的“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岂逊色于唐人? (按:《人间词话》手稿本此条为:“曲家不能为词,犹词家之不能为诗,读永叔、少游诗可悟。”盖王国维亦自觉以“不能为诗”评永叔、少游稍过。)事实上,宋代文人多是诗词文兼胜。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范成大不用说了,即便诗作留存甚少的词人,当初填词的动机,也并非“遁”。例如被王国维称为“词中老杜”的周邦彦,今存诗仅数十首,而在宋代却以诗著称,陈师道《后山诗话》说他“笺奏杂著俱善”,陈郁《藏一话腴》说他的诗“自经史中流出,当时以诗名家如晁 (补之)、张 (耒)皆自叹以为不及。”又如李清照,亦不止词人而已,“善属文,于诗尤工”(朱弁《风月堂诗话》)。而辛弃疾虽倾力作词,却也自许“尚能诗似鲍参军”(《和任师见寄之韵》)真正像王氏所言 “遁”入词中的,倒是吴文英、王沂孙、张炎这些人,然彼时宋朝已奄奄一息,这不是与“一代之兴”相矛盾么?
词在宋代的兴盛确是事实,虽然唐五代已矗起温庭筠、韦庄、李煜这样的高峰;但词的“一代之兴”并没有导致诗的“一代之亡”,诗依然是宋代文学的正宗和主流。不仅诗,文也如此。《全宋文》字数达一亿多,是先秦至唐文章总和的七倍。王若虚《滹南诗话》和李渔《闲情偶寄》,就认为“文”才是宋朝的“一代之文学”。此外,元明清直至近现代,古典诗歌亦皆有可观。词也并没有因元曲的兴盛而衰亡,清词即号称“中兴”。《红楼梦》中那些大量诗词如果抽去,就不成其为《红楼梦》了。
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主张用 “唐宋诗词”替换“唐诗宋词”,又改鲁迅之语为:“一切的好诗,到唐宋已做完。”我很敬仰先生对宋诗的抬尊,但比之前人,岂非五十步与百步之差?
(五)
王国维所云“创者易工,因者难巧”,“遁而作他体”确是颇具卓识的艺术史观。独创者生,模仿者死,各种艺术发展规律大抵如是,但以之衡量中国的“诗”却并不适宜。有些学者批评古代“一代之所胜”说的“杂糅”,把书法、绘画、辞命等与文学相提并论,进而赞扬王国维的高明之处在单论文学。其实,这恰反映了 “一代之所胜”初期的部分合理性。因为许多艺术都对形式有着特殊要求 (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作者为创新求变,不得不选择新的形式。但唯独文学,却是对形式要求最低的一种艺术,正如汉娜·阿伦特所言:“诗最接近于思想,一首诗比其他艺术品更不像一个物。”(《人的境况》)王氏将其他艺术排除,单论文学,则把这层合理性也打消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诗”在中国古典文学及古人生命中占据着特殊地位。中国是名副其实的诗之国度,诗是古代文人的生命。言志抒怀、持身厉行、交往酬赠、登临吊古、讽喻规谏、激浊扬清,参造化之妙,立不朽之名,几造次不可离焉。对于中国古人而言,诗是不可“遁”的。如果你逃遁诗,便难以步入仕途,从而拥有体面向上的人生。元代的关汉卿才算得上是“遁”,却落得个名字、故里、生平皆不详,还招来胡应麟的嘲笑:“知词曲游艺之末途,非不朽之前著也。”(《少室山房笔丛》)我想关汉卿等人所以染指元曲,科举不行、仕途无望是主要动因,究竟有多大程度的主动创新、争胜前人,则很难说。王国维高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创新意识。宋代郑樵《通志·总序》说:“诗者,人心之乐也。不以世之兴衰而存亡。”元代许有壬则针对唐诗迷信予以反驳,《跋雅勒呼正卿所藏鮮于伯机詞翰》云:
正卿素言:晋后虽有书,终不能如晋;唐后虽有诗,终不能如唐。予谓:诗发于人心,天地无穷,人心无穷,不当主世代计也。〔7〕
“五绝说”、“一代之所胜”的清谈性、复古性、僵滞性,王国维“遁而作他体”的不符事实,这些都成问题,那么“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岂非空中楼阁?而众人何以皆奉为圭臬哉?
唐诗宋词元曲,固然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但绝不是“一览众山小”的“绝顶”,在其周围,连峰叠嶂、川流映发,在在有探奇选胜、缒幽陟险的境地。唐诗宋词元曲被 “捆绑”在一起,其弊端不仅是形成一个牢笼、一张帷幕,将普通读者捆缚或遮蔽于有限的作品,与深远博大的古典文学世界相阻隔。更重要的是,这种并称在塑造“经典性”的同时,也在塑造一种“隔绝性”。不仅造成唐以后无诗、宋以后无词、元以后无曲;更造成诗只属于唐,词只属于宋,曲只属于元。这便割裂了传统的一贯性,将中国古典文学的诗性精神,与当下的文化生活、文明建设隔离开来。于是,现今的高考可以堂而皇之地放逐诗歌。“唐诗”仿佛一座现实之外桃花源,又像是遥不可及的星空,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在面对传统文化精神时,现代人将何以堪?既然无法回去,那只有徙倚彷徨、自暴自弃,或嗤之以鼻、恶搞戏弄了。当代中国何以缺乏一种严肃厚重的人文精神?是因为我们自愿将自己与古典对立起来。每当我听见 “唐诗”这个词,从媒体上或周围人口中冒出来时,总隐约感到当代人的一种怯弱和自卑……
“诗”流淌在我们民族的血液中,“诗”不单属于唐,“诗”仍活在当下。
〔1〕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
〔2〕周德清.中原音韵 〔M〕.中华书局影印本,1978.
〔3〕孔克齐.至正直记 〔A〕.粤雅堂丛书本:卷 3〔M〕.
〔4〕陶宗仪.说郛 〔A〕.文渊阁四库全书:卷 12〔M〕.
〔5〕王国维.人间词话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3.
〔6〕王国维.人间词话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6.
〔7〕许有壬.至正集 〔A〕.文渊阁四库全书:卷 73〔M〕.
I207
A
1004—0633(2010)06—139—05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 47批资助项目 (编号:20100470761)
2010—07—21
韩立平,文学博士,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后研究人员,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本文责任编辑 刘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