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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整理应注意境外研究成果——以入矢义高所译《雨窗欹枕集》《清平山堂话本》为例

2010-03-22曾昭聪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0年12期
关键词:话本

●曾昭聪,王 博

(暨南大学 a.文学院,广州 510632;b.华文学院,广州 510610)

《清平山堂话本》是明代洪楩所刻的《六十家小说》的辑佚本。它最早被发现是在1929年,日本汉学家盐谷温教授在内阁文库发现《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简贴和尚》等15篇小说,无集名,不著序目及刊刻年月、姓氏。1929年马廉得见日本友人所示照片,由北平古今小品书籍刊印会影印出版。因书之版心有“清平山堂”四字,内容多系话本小说,马廉题书名曰“清平山堂话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本即据此本影印。

1933年,马廉在宁波购到一包残书,从中整理出《花灯轿莲女成佛记》《曹伯明错勘赃记》等12篇小说,为范氏天一阁旧藏残本。虽无书名,但书根有题字“雨窗集上”“雨窗集下”“欹枕集下”。马廉影印此书时,书名即用原书根题字,这就是马廉平妖堂影印本。

嗣后,阿英又发现清平山堂所刻印话本残叶,即《翡翠轩》和《梅杏争春》2篇。

因此,合起来,《清平山堂话本》今残存27篇,以及阿英发现的两个残叶。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合马廉《清平山堂话本》《雨窗集》《欹枕集》影印出版,仍以“清平山堂话本”为名。①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对漫漶、墨丁、空白等处有大量修补,违背了古籍影印的初衷,实不足取。详参见笔者《古籍修补工作中值得注意的问题——以文学古籍版〈清平山堂话本〉影印本对古籍的改动为例》一文,发表在《图书馆工作与研究》2009年第8期。1987年重印。《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小说类》中的《清平山堂话本》又以之为底本影印出版。

对此书进行整理早于上个世纪50年代即已开始。1957年,谭正壁据前二种影印本加以校点,仍以《清平山堂话本》为名,由古典文学出版社排印出版。这是现存最早的校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据此重印。[1]此后,其它较重要的校注本或标点本主要有:石昌渝校点本、[2]王一工标点本、[3]程毅中辑注本[4](其中收《清平山堂话本》17篇)、韩秋白校点本。[5]以上诸本,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不足之处亦客观存在。对其中误校、误点、失校等情况,已有一些论文及刘坚先生《近代汉语读本》[6]对其作出若干补正,但有待于进一步讨论之处仍然很多。另外,校书如扫落叶,一些补正的论文也间有失误。因承担全国高校古委会“《清平山堂话本》校注”项目,笔者近来据前述两种影印本并参考其它相关文献对《清平山堂话本》进行校注。

在查找相关文献的过程中,笔者发现著名汉学家、日本学者入矢义高先生早于1958年就已经由东京平凡社出版了他翻译成日语的《雨窗欹枕集》和《清平山堂话本》 (书名与平妖堂影印本和古今小品书籍印行会影印本对应),该译本同时也附有简要注释。对这两种译本,中国国内似乎尚未注意到,而事实上,这两种译本对于我们的校注工作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国内此前诸校注本未尝参考此书,这是让人遗憾的。当然译本中也有一些不足之处。以下试分类举例。

1 翻译或注释精审,可供我们校注时借鉴

(1)本妇病中,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交手某二郎偕来索命,势甚狞恶。(《刎颈鸳鸯会》)

按,交,底本作“支”。支手,谭校:“此二字意义不明,《通言》作‘和’。”“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交手某二郎偕来索命”入矢义高译作:“いつも目をつむるとすぐ、昔の阿巧が某二郞と連れ立って、命を取りに來るのが見えます。”虽未指出“支”为误字,但所译极是。按“支”当为“交”之形讹字。交、支二字古籍互讹情况多见,详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支分”条、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第四章《古籍文字相通、相混述例》。交手,可指“联手(不一定是手牵手)、共同(合作)”。唐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八、《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中、《大宋宣和遗事·贞集》均有用例。①曹小云、曾昭聪《〈清平山堂话本〉中的“支手”与“白蓝”》(《语言研究》2009年第1期) 已考证“支手”应为“交手”之误,下文的“白蓝”应为“白叠”之误,但写作该文时未曾参考入矢义高先生的译作。特此说明。于此亦可见入矢义高先生深厚的汉学功力。

(2)茶博士拣棒,才开两条棒起,斗不得三两合,早输了一个人。(《杨温拦路虎传》)

按,拣棒,疑当作“间棒”。下文:“员外间棒”“间棒起”。间棒,入矢义高注:“双方が構えた棒の間に行司が差入れる棒。”即以棒插入中间,做棒术比赛的裁判。又,开棒,与“间棒起”同,即宣布棒术比赛开始。

(3) 好手手中呈好手,红心心里中红心。(《杨温拦路虎传》)

按,“红心”指靶子的中央红点。此二句入矢义高注:“紅心は弓の的。この二句は《莊子》の註に釈家の語として引かれているといぅ(伊藤東涯《名物六帖》)。”

(4) 花灯轿莲女成佛记(《花灯轿莲女成佛记》标题)

按,“花灯轿”,入矢义高以为是“花籐轿”之误:“原文は‘花灯轎’。‘灯’は‘籐’の誤。南宋の都の杭州の繁昌記‘夢粱錄’によれば、婚礼の時の嫁迎ぇには花籐轎を用いる習わしだつたといろ。”可从。学津讨原本《梦粱录》卷二十《嫁娶》原文是:“至迎亲日,男家刻定时辰,预令行郎各以执色,如花缾、花烛、香球、纱罗、洗潄、妆盒、照台、裙箱、衣匣、百结、青凉伞、交椅,授事街司等人,及雇借官私妓女,乘马,及和倩乐官,鼔吹引迎花担子,或担花籐轿,前往女家迎取新人。”(四库本“籐”误作“勝”。) 又如,宋卢炳《洪堂词·前调》:“名园精舍,总被游人到。年少与佳人,共携手嬉游歌笑。夕阳西下,沉醉尽归来,鞭宝马,闹竿随,簇着花藤轿。”“藤”同“籐”。

(5)妇女不见了莲女,却走到观音堂前,只见两个和尚铺着白蓝,抄化钱买灯油。《花灯轿莲女成佛记》

按,“两个和尚铺着白蓝抄化钱买灯油”,入矢义高译作:“二人の和尚が白い粗布を敷いて、燈油の喜捨を求めております。”虽未指出“叠”为误字,但将“白蓝”译为“白い粗布”,极是。我们认为“白蓝”当为“白叠”之误。“叠”亦作“”。《玉篇》《广韵》《集韵》均为后一写法。唐玄应《众经音义》卷十一“白叠”条:“《字体》作‘’,古文‘’同,徒颊反,毛布也。……”卷十三“有”条:“又作,同,徒颊反,《字林》:毛布也。”《字汇·毛部》:“,细毛布。《南史》:高昌国有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纑,名曰白子,国人取织以为布,甚软白。今文作叠。”“”又写作“氎”。《正字通·毛部》:“氎,他协切,外国细毛布。”因字从“毛”,故释曰“毛布”或“细毛布”,但据《字汇》及下文《史记》等例来看,实际上应该还是指棉布。

(6) 曹伯明公名无事,发落宁家。(《曹伯明错勘赃记》)

按,公名,谭校:“此二字意义不明,当有误。不知开客店也算‘公名’否。”按,此词不误,此处当为“公正之名声”义。《王梵志诗校注》第九十二首:“平生事人我,何处有公名?”项楚注:“公名,公正之名声。《汉书·路温舒传》:‘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公名无事”犹名誉不受损也。“曹伯明公名无事”入矢义高译作“曹伯明は潔白無罪”,是。

(7) 萧相在城(成) 都,亦与吴兴立,建西楚霸王庙,令居民享祭。(《霅川萧琛贬霸王》)

按,诸点校本于“吴兴”后施逗号,并疑“吴兴”后有脱文。按“立”字疑当作“仝”字,乃“同”的古文。如此则此句作“亦与吴兴同,建西楚霸王庙”,未必有脱文。此句入矢义高译作:“閣下には、成都にも吳興と同樣、西楚霸王の社をぉ建てなされ”,是。

2 翻译或注释中对词语的理解成一家之见,对我们的校注同样有一定参考价值

(1) 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简贴和尚》)

按,略绰,刘坚先生《读本》释作“阔大”。入矢义高注:“略綽口とは、歯をむき出して大さく裂けた口(水滸伝十五回)。”(嘴唇裂开牙齿暴出) 可备一说。

(2)王孙公子,越女吴姬,跨银鞍宝马,乘骨装花轿。(《西湖三塔记》)

按,“乘骨装花轿”诸校注本无注。入矢义高译为“象牙飾りし轎にぅち乗る”。认为“骨”指象牙。亦可备一说。

(3) 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快嘴李翠莲记》)

按,满堂红:刘坚《读本》、程本均释为大蜡烛。《汉语大词典》释为灯名,引清翟灏《通俗编·器用》:“(明徐充)《暖姝由笔》:‘满堂红,彩绢方灯也。’按,今所谓满堂红,其制又别,盖属近时起矣。”入矢义高注:“めでたい行事のとき、堂前に飾りつける色絹の大燭台。”(在较盛大的仪式中在堂前用彩绢装饰的大烛台。)似“满堂红”在不同时代可指不同形制的灯,这里或可理解为红绢裹制的灯。

(4)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快嘴李翠莲记》)

按,“见说黄金光照社”诸校注本无注。入矢义高注:“後漢の応劭の母が四人の子を生んだ時、不思議な光が社を照らすので、さぐってみると黃金があった。その後七代この家が大官を出した。”(东汉应劭母生四子,有神光照社,后有七代为大官。)

(5) 韩信功劳十代先,夜斩诗祖赫赵燕。(《张子房慕道记》)

按,“诗祖”二字误。入矢义高注:“竜且の誤。項羽に仕えた軍。漢が楚を伐った時、楚の応援に派遣されたが、韓信の計にかかって殺された。《史記》には、夜これを斬ったとはないが、元曲ではそぅなっている。”(“龙且”之误。项羽手下将军。汉楚相争时遣其增援,用韩信之计杀之。《史记》无此记载,但元曲中有这样的记载。) 程注:“当为‘龙且’之讹。韩信夜斩龙且,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和《两汉开国中兴传志》。”

(6)行至一日,只见茅庵一所,不见张良,令人来到名山,有诗为证……(《张子房慕道记》)

按,“令人来到名山”一句疑衍。诸校注本失校。入矢义高译文略去此句,并注:“原文はこのあとに‘令人來到名山’といぅ一句があるが、前後の文脈が通じないから、省くことにする。”(原文有“令人来到名山”一句,前后文气不通,故略去。)

(7)小桃低低说与倘都军道:“我和你要做夫妻,容易。这曹伯明每日五更出去接客,只是不在家多。你去五更头,等他来时,打死了他,咱两个永远做夫妻,却不是好?”(《曹伯明错勘赃记》)

按,五更头,入矢义高注:“町の門に通ずる城外の地名であろぅ。今でも城外に、この名で呼ばれろ土地が、中国のところどころに見られる。”(与城门相通的城外某地名。现在中国城外各地还有这一称呼的。)更确切地说,当指距城市五里远的一个地方。“五更头”也有可能是“五里头”之讹误。本篇下文“五里头”“五里地”“五里路”交替出现,均是指距城市五里远的一个地方。这多种不同的地名写法,可能是因为该地距城市的距离五里远,但又没有固定的地名,故“说话人”临时为之取名,以表现故事情节发生地是在城市近郊五里远的地方。[7]155-157

3 某些注释对书中词义存疑,表现了良好的学风;个别地方或有误解

(1)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番砚水滴儿,打湿了纸。(《简贴和尚》)

按,“砚水滴儿”乃滴水入砚之文具,多称“砚滴”,也称“水注”。入矢义高误译“惹番砚水滴儿,打湿了纸”为“墨をすっておりまする折しも、何とのう手がだるく、つい硯の水をはね散らし、紙を濡らしてしまいました。”石本于“砚”后施逗号,“水滴儿”后不断,亦误。

(2)慢慢依路进涌金门,行到自家门前。娘子方才开门,道:“宣赞,你送女孩儿去,如何半月才回?交妈妈终日忧念!”妈妈听得出来,见宣赞面黄肌瘦,妈妈道:“缘何许久不回?”(《西湖三塔记》)

按,入矢义高以为“听得出来”四字是衍文因而删除:“この前に‘聽得出来’という四字があるが、衍文と認める。”按此四字非衍文。其致误的原因是把上文“娘子方纔开门”的“娘子”误译为“母上”(妈妈),因而以为此四字为衍文。

(3)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快嘴李翠莲记》)

按,入矢义高注释中说不太明白“古来留”的含义。又注:“含飯とは以下の文に述べる行事を指すが、ほかに例のない習わしである。”(含饭及以下文字所述指古代传统习俗。)按,“添妆”指向新娘赠送财物礼物。含饭,程注:“当时婚礼习俗。”即新娘进夫家门时含一口夫家派人送上的饭,表示成为夫家人。《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七回:“到守备府中,新人轿子落下,戴着大红销金盖袱,添妆含饭,抱着宝瓶,进入大门。”[8]这一婚俗应是源远流长,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中的安学海是个主张恢复古礼的人,他儿子与何玉凤举行婚礼时即用此礼:何姑娘坐在轿中,“张姑娘又把个苹果送在他嘴边。姑娘被盖头这一捂,捂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着,便大大的咬了一口,还要再吃,却早拿开了。”(第二十七回)但这一古礼起源于何时尚有待进一步考证。

(4) 不俱男女收心早,大限来时手脚忙。(《张子房慕道记》)

按,俱,谭本以为当作“惧”字,入矢义高从之。刘瑞明、[9]高云海[10]以为当作“拘”。后说较优。“不拘”,不论,不管。此句意谓:不管男女都得早早收心,否则大限(死亡)来时手脚忙。

(5)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某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也。(《刎颈鸳鸯会》)

按,入矢义高注:“‘一会の男’とは朱秉中を指すが、その意味は未詳。”(“一会之男”指朱秉中,其意未详。)按,“会”指二人的鸳鸯会,一会之人指参与鸳鸯会的人(朱秉中)。

(6) 彩鸾舞后腹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戒指儿记》)

按,青雀,入矢义高注释以为“青鸾”之误。按“青雀”不误,亦可指神话传说中西王母所使之神鸟。唐李商隐《汉宫词》:“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若作“青鸾”,则与上句“鸾”字重。

(7)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想便是此人。”(《戒指儿记》)

按,点报,入矢义高不详其义,注释:“よく分らない。”译文亦欠确。按“点报朝中驸马”反映的是明代制度。明代有由礼部出榜报选驸马,任人报点的制度,故商贩子弟阮三可去点报驸马。[11]541

以上对入矢义高先生的有关译注作了简单的述评,从这里可以看出入矢义高先生对于中国古文献的熟悉程度及其研究成绩。历来整理与研究中国古文献,我们一般习惯于查找国内的已有成果,但如果我们把眼界扩大到国外,往往会发现国外学者也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关于中国古文献的研究成果。总之,从中外比较的视野去关注中国古文献,对古籍整理与研究工作是具有重要作用的。

本文的写作得到暨南大学外语学院李东生、华文学院罗晓英老师的帮助,谨此致谢!

[1]谭正璧校点.清平山堂话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石昌渝校点.清平山堂话本[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3]王一工标校.清平山堂话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程毅中辑注.宋元小说家话本集[M].济南:齐鲁书社,2000.

[5]韩秋白点校.清平山堂话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5.

[6]刘坚.近代汉语读本(修订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7]曾昭聪.中古近代汉语词汇论稿[C].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

[8]白维国.金瓶梅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1.

[9]刘瑞明.《张子房慕道记》的校勘及时代讨论[J].文教资料,1999(4):98-106.

[10]高云海.《清平山堂话本》校议(续)[J].白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2):21-24.

[11]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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