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派水浒·武松》话本与插图关系探微
2016-05-14李璇
摘 要:扬州评话作为中国众多曲艺品类的瑰宝之一,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广为流传,其中以“王派水浒”造诣尤甚。“王派水浒”历经王氏四代五人的呕心沥血,通过创造性的结构新编、细微刻画、生动演绎,将扬州评话推向了一个高峰。以分析《斗杀西门庆》章节为例,通过对照话本与插图,探微其话本与插图的关系,即图像对文本内容的“回响”“互哺”,从而展现“王派水浒”演出本图文并茂、引人入胜之所在。
关键词:王派水浒 武松 话本 插图
“王派水浒”以其醇厚浓郁的扬州方言、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精妙入微的叙事特色,讲述那扣人心弦的水浒故事,受到了扬州无数市民的喜爱。因而“王派水浒”演出本一经问世就广泛流传。众所周知,语言和图像是人类表情达意的两种重要符号,所以当曲艺文学宝库中的瑰宝“王派水浒”话本遇上别开生面的图像将产生巨大的回响。
一、《王派水浒·武松》插图版本
“王派水浒”始于清代末年,前后历经王氏四代五人的精心创作,王少堂的水浒融合了其父“演”方面与其伯父“表”方面的精华,经过自身的钻研探索,在人物形象刻画、场景环境表现、心理细节演绎、故事结构安排等方面又有更高的造诣,更为“王派水浒”的魅力展现增光添彩。20世纪50年代初,江苏文艺出版社曾出版王少堂生前口述记录整理本《武松》,其中有插图25幅,黑白与彩色并存,绘图者为连环画名家宗静风、宗静草先生。宗静风,扬州国画院创始人之一,其用笔苍劲有力,构图清雅,水墨韵彩自成法度,所塑人物气度豪迈,飘逸俊朗,有大千遗韵。
王丽堂作为“王派水浒”的第四代杰出传人,直承祖父王少堂书艺,说演更脆雅,语言更洗练,在1989年中国曲艺出版社出版的王丽堂演出本《武松》中,其内容恢复了“王派水浒”的特色,将旧社会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人物心态乃至乡风习俗等,都尽可能完整保留下来。其中插图十幅,由插画家高云创作而成。高云,融百家所长,善书古趣情怀,其创作风格清新高格、工整雅致。亭台楼榭刻画工整,树木花卉粗放洒脱,有兼工带写的格调。200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王派水浒·武松》,插入十幅任梦强作品,其插图线条严谨,用笔古法,笔笔有力,造型生动,道具典型简洁。
二、《王派水浒·武松》话本与插图
(一)图文对照
话本是说书艺人说话的底本。说书艺人的语言拥有无与伦比的表现能力,它摆脱了时间、空间的限制,以其最大的自由度、包容度,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包罗万象的外部世界亦或是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而图像是空间艺术,用图像描绘语言文本就会受到时间延续上的制约,创作者只能摘取语言叙述时间流中的某一顷刻,用其独具匠心及天马行空的创作灵感,给读图者以最富想象力的启迪。“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1]这一“顷刻”应位于高潮“顶点”之前,因为“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困住了翅膀,因为想象跳不出感官印象。”[2]场景的选择是插图创作的第一步,它考验绘画者对话本的理解度以及艺术的敏感性,并直接影响插图最终的艺术效果。究其《王派水浒·武松》插图内容的选择,先回归话本的章回题目。众所周知,章节题目是根据正话的故事来确定的,它是章节故事核心的主要标记。在“王派水浒”三个版本的插图中,任梦强与高云先生的插图作品多与回目标题对应,尤其紧扣回目中的某个动词,比如“打”“杀”“斗”“闹”等,这些动词正是章回情节的最高潮,即“顶点”。而宗静风在此“孕育性”创作的基础上添加武松刚强烈猛、嫉恶如仇、智勇双全的形象绘制。就通篇而言,《武松》十场书,场场打,却不沉闷重复,相反打得有层次、有发展,引人入胜。尤其《斗杀西门庆》一场,说书艺人用一万多字篇幅铺陈评说,武松进攻时的刀法与招数可谓是刀刀落实,招招清楚,生动传神。面对如此缜密细腻的斗杀过程,选择绝佳的某一瞬间才能使得插图效果匠心独运。依据话本,现将武松进攻的过程以三扦刀、两劈刀、挑指、剖腹、斩首八个落刀方式划分。三扦刀发生于酒楼之上,属于打斗的开始阶段;武松追赶至狮子桥上开始两劈刀,属于打斗的中间阶段;而挑指、剖腹、斩首在“猿猴坠枝”刀法后一气呵成,属于打斗的终极阶段。
高云笔下的斗杀情节选择在打斗的初始阶段(如图1),即第二扦刀,自认武艺高、人胆大的西门庆见武松挥刀杀到酒楼,却不以为然,在第一扦刀后看到潘金莲人头,慌了神,想到唯有逃离才能一劳永逸。此时西门庆对于决斗的态度发生改变并有所行动,“西门庆一个退步,伸手就把旁边这张椅子拎起来,对着武松头上就掷:‘照打!”[3]这一动作显然揭示西门庆的小心思“这个椅子大了,你肯定要朝后退,你能退下去,我就好跳楼走了。”[4]此刻整个画面是忙碌的,西门庆准备逃离,而武松准备应对飞来的椅子。如果还未阅读文本的观众则对此画面有两种可能性的思考,其一武松为躲避椅子向后退缩,而西门庆成功逃走,其二武松轻松应对椅子,西门庆无法逃离,继续承受下一轮的打斗。所以此画面不仅出色的表现故事的某一瞬间,而且拓展了观者的审美想象,探索画面延伸出去的内容。
任梦强心仪的情节则是第三扦刀(如图2),“西门庆见他刀又扦来了,人就顺着桌子,脚底下一划,就跨到桌子对面。两只手就抓住桌子边,把桌子朝起一拎,一桌的瓷器家伙打得干干净净,连金莲这颗头都滚掉了。他就用桌面对着武松的刀尖,只听见咯铮一声,桌面很厚,两下凑的劲很大,刀尖把桌面扦了个洞,扦进来三四寸,这口刀就卡在桌面里。”[5]前文一直都在渲染紧张、急迫的氛围,随着西门庆第一次逃跑的失败,读者的想象被充分调动,语言叙述的内容在想象中逐渐具体化,刀口卡在桌面中的静止画面,实则是在动与静的交叉点上,它包含着画面中前一顷刻的种种,如西门庆出逃的失败。又蕴蓄延伸着以后的种种,即武松的受困亦或峰回路转,这正达到了最佳的艺术效果。
宗静风画中的《斗杀西门庆》选择的则是武松的绝技“猿猴坠枝”(如图3),刀背向上,诱敌夺刀时,马步向上滚刀,削敌手指。这一场的妙处则是在敌手要夺未夺、即将要夺的瞬间滚刀才能取胜,而画中正是投影此瞬间,佯装刀口朝下杵人中关,西门庆无知欢喜欲夺刀,仿佛上一秒还在纠结武松即将丢刀,下一秒刀口一滚,西门庆疼得骨软筋酥。
(二)图简于文
扬州评话的说书艺人在构建故事情节时,往往打破常规的认知图式,对其内容与结构进行创造性的重组与阐释,使得语言信息表达得更为精细,这种叙述方式虽与详略虚实的小说叙述方法相悖逆,但表述空间的拓展,使得其故事情节最大限度地被丰富,从而增强了话本的趣味性。正如徐德明先生所说的“这遵循的美学原则是王少堂所说的‘全面的表白。”[6]例如说书艺人时常停下叙事节奏对人物的穿着进行精细描绘,甚至在打斗场景中,西门庆命悬一线之时,说书艺人仍对其服饰进行了细致的渲染刻画,“头戴万字方巾,木鱼槌式样,双飘带。他一个垫步穿悬了空,空中有风,两根绸飘带悬落在空中,像蝴蝶两根尾子。因身穿大红洒花直摆,内衬果绿夹衫,这个颜色也好看,又是红色,又是绿色,再绣着花。”[7]它一方面确保了打斗事件的饱满生动,富有逻辑性,另外将打斗场景的静态造型与动态造型交融协调,成就了打斗情境的动作性与画面感的结合。与话本的周密细致相反,任梦强版本的插图,图中不见西门庆富丽繁缛的服饰,而是以与武松相似的简单服饰替代,这或许成为人们疵议的焦点,但笔者认为忽视细枝末节的内容有其独到的价值意义,文学与绘画本身的视觉差异决定了文学的叙事必须是完整的、生动的,且具有细节性的,而绘画所构成的视觉在于抓住故事情节的某一瞬间,画面中的面面俱到只会忽视最具有价值的地方,削弱其艺术魅力。而这种遗漏枝蔓性内容的插图,恰恰可以引导读者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事件的前因后果。在任梦强先生的作品中读者不难发现其崇尚简单清爽的绘画风格,从而忽视对画面背景的刻画填充,这也是中国传统绘画中所崇尚的“留白”效果,而此画中的留白暗含画外的无限空间,需由欣赏者想象的远游来体悟。
三、“回响”与“互哺”
著名现象学家英伽登曾指出:“我们刚读过的句子的意义以及刚刚发出的语词声音,仍然在‘回响的形式中处于我们经验的边缘域。这个‘回响的结果是我们现在读的句子在其意义中具体化了,这就是说,它所接受的正是它作为前面句子的延续所应当具有的精微意义”。[8]概括而言,正在读的句子的意义适应于它之前的句子意义并形成自己的意义,即为微妙的回响关系。而这种“回响”不单单可以在同一媒介内出现,也可以在不同媒介之间存在,比如文本与插图之间,“艺术的情绪是可以联合的激动的;我们读了一首好诗,鲜不在心上引起一种图画或音乐的暗示……从这个相互联络的情绪制御着各种艺术间,而插图便发生了。”[9]显然,依据语言文本而绘的插图既表现文本内容,同时又与其文本一同开拓作品的审美意蕴,所以插图与话本之间相互呼应、彼此“回响”。另外,插图虽然是对话本内容的直观反映,它必切合原著精神,但并不意味着插图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插图是在有条件、有选择地吸收语言话本内容,比如当面对“全面表白”的扬州评话话本时,绘画者忽视其细枝末节的内容,以留白形式拓展其话本的味外之旨。赵宪章先生把语图之间的这种对应性关联的深层机制概括为“统觉共享”,即二者相互唤起、相互联想和相互模仿。
无论是图文对照的三幅《斗杀西门庆》,还是图简于文的插图,均与话本之间产生这种“回响”关系,先是话本中武打的布局、节奏给读者带来绝佳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也为插图的进入创造语境。而插图对某一瞬间绝妙的选择都遵循了审美的规律,它激发读者回味评话中的审美体验,亦或是驱使读者的审美期待迫切阅读,即辞宣其貌,图绘其形,辞所不及,以图绘之,图之不及,以辞补之。不同媒介之间实现了“联合的激动”从而得到了审美体验的“回响”,这也是话本与插图之间“互哺”的过程。正是于此,才得以实现语图互文所带来的阅读享受。
注释:
[1][2]朱光潜译,[德]莱辛著:《拉奥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3][4][5][7]王丽堂:《扬州评话王派水浒·武松》,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
[6]徐德明,李真:《从“王派<水浒>”看扬州评话的艺术形态特征》,扬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
[8]陈燕谷译,[波]罗曼·英加登著:《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8年版。
[9]郑振铎:《插图之话》,《郑振铎艺术考古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
(李璇 江苏睢宁 扬州大学文学院 22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