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范宁先生的话本研究
2014-03-20朱祥竟
摘 要:范宁先生为《话本选》写的《序言》,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观念来分析话本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该文对话本艺术特点的分析,深入到文本内部,探讨了话本作品的民族形式和民族特点,其中关于话本小说中情节偶然性的论述具有启发意义,对《京本通俗小说》的看法也值得重视。
关键词:范宁 话本 《序言》 偶然性
范宁(1916—1997),江西瑞昌人,生前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著名学者。范先生治学宏通,研究范围涉及自先秦至明清的各个阶段[1],他关于话本的研究主要体现在《话本选》的《序言》中[2]。
《话本选》是由范宁、孙楷第、郑振铎、吴晓铃、周妙中等人参与选编的,1959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从现存的四百多篇话本小说作品中,挑选出来有代表性的作品三十八篇。范宁先生为此书写了长达二万四千字的序言,全面地论述了话本小说的体裁特点、题材来源、主要内容、艺术成就以及局限和不足等方面,实际上是一篇代表了当时话本小说研究最高水平的专题论文。该论文共分为九部分:
第一部分论述了宋代话本产生和发展的社会根源以及话本体裁方面的特点。
第二部分论述了话本的题材来源。
第三部分论述了宋代话本与唐代说话、唐传奇、唐代变文以及明代拟话本的关系。
第四部分重点论述了话本中婚姻爱情类的作品与侠义公案类的作品的特点。作者用“春浓花艳佳人胆”来概括其中爱情类的作品,认为“小说的作者们,对于尊重女性、珍惜爱情的人,无不予以颂扬;对于玩弄女性、薄情负义的男子,莫不作严正的斥责”。作者用“月黑风高壮士心”来概括其中的侠义公案类作品,认为侠义英雄的理想是“企图靠自己的本领和朋友的帮助,争取过着有饭大家吃的生活”,而公案故事中塑造了“公正、精悍、伶俐”的官吏形象。另外,对于揭露科举制度弊端的作品,对于反映僧侣和恶霸的凶蛮、无耻的作品也进行了论述。
第五部分对话本中歌颂劳动和爱情的作品进行了深入分析。作者以《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例,详细地分析了这三篇作品中劳动和爱情的关系,认为“金玉奴、莘瑶琴、杜十娘等人物的命运,是封建社会中无数女性的生活在艺术形象上的正确反映。金玉奴过着由父母代办的没有感情的夫妇生活,杜十娘坠入‘遇人不淑的悲惨结局,莘瑶琴在从良以后开始缔造起一个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的和睦家庭。这三种结合方式事实上概括了封建社会中可能结合的男女关系,但只有后一种生活才是真正幸福的”。另外,有些话本作品还着重地描写了手工业者和小本商人的勤劳和忠厚,“《碾玉观音》中的崔宁,《合同文字记》中的刘安住,《小夫人金钱赠少年》中的张主管,《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秦重,一个个都生动可爱。虽然这些人物的身上还多少保留了一些封建家长制下的淳朴驯顺,但是他们的心地的的确确是善良的。他们尊重别人也希望得到别人尊重。在一定的程度上流露出来一些被压迫者的思想感情”。
第六部分论述了话本的心理描写。作者以《白玉娘忍苦成夫》《志诚张主管》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为例,分别进行了分析。
第七部分论述了话本中人物的行动、语言描写。作者认为话本“往往利用对话表现了人生多样的思想感情和各种复杂的人物性格”,“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构成作品中人物的鲜明个性的重要手段。切合人物身分和具体时间、地点、时机的对话,在一篇小说中往往能够使人记忆得长久”。
第八部分论述了话本中存在的因果报应、淫秽描写、情节巧合等缺点。作者认为“偶然成分也可以有,最好是不要让它在事件的变化发展中起决定性的作用。因为要是这样会妨碍对事物的内在联系的深刻揭露,同时也削弱作品感人的力量”。
第九部分交代了选文的标准、体例以及各部分的负责人等情况。
从这九部分的内容来看,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论述话本的思想内容,第六部分和第七部分论述话本的艺术特色,这四部分是论文的重点,所占篇幅也比较长。
范宁先生的这篇《序言》在话本小说研究史上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该文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观念来分析话本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文艺界曾经发生了三次比较大的文艺运动,即1951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评,1954年对胡适、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主观唯心论的批评,1955年对胡风的批判。通过这一系列的文艺运动,大部分知识分子逐渐习惯并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观念。许多在建国以前就已经取得了杰出成就的古典文学的研究者,也在尝试运用新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观念来评价古代文学作品。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学术界在评价古代文学作品时,往往比较强调作品的阶级性、政治性和人民性,努力挖掘作品中那些反映阶级矛盾、阶级斗争的内容,特别是反映下层人民反抗统治阶级压迫和斗争的内容,因此,形成一种基本的评价模式:作品揭露了某某统治阶级压迫和剥削人民的罪恶,赞扬了某某劳动人民坚强不屈的反抗精神,表现了作者对某某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等等。在论述话本的思想内容时,范宁指出“那些优秀的作品中,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内容上都和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歌功颂德的封建贵族文学相对立。它揭露了封建社会里面的种种罪恶和黑暗。在封建社会里它是在统治者的歧视和咒骂声中生长和茁壮起来的。它被诬蔑为诲淫诲盗的东西。这些作品指责了昏官滑吏和豪富权贵,而肯定地描写了市井小层。”在谈到《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时,他说:“莫稽和金玉奴的结合是封建性的,对于统治阶级的口味是适合的。”这种对于话本作品的评价,其评价标准和使用的术语都是那个时代通用的,带有明显的时代特点。但是,作者没有停留在这种表面的评价上面,而是通过对于具体文本的细腻分析,发现了蕴涵在作品背后的深刻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如作者通过对《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乐小舍拼生觅偶》《吴衙内邻舟赴约》《宋小官团圆破毡笠》等话本作品的分析,赞扬了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对于爱情的热烈追求,作者以抒情的口吻赞扬周胜仙,“她爱得是那么执着。父母不能阻止她,死亡也不能威胁她。她的形象,典型地表现了一位心地纯良的姑娘,如何为了幸福生活的实现,不顾一切地狂热地追求着自己选中的情人”;他评价刘宜春,“暴力手段可以拆散人间夫妇关系,但是毁损不掉两个跳跃的心”。在此基础上,他认为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在于,“作者们对男女爱情的基本态度,都是要求真挚和诚恳,而且彼此忠实的”;“对于那些在爱情上不忠实的,欺骗对方,有时甚至损毁了爱情的人,也通过人民对待作品中主角的态度,表达了人民的感情和愿望”。endprint
由此可以看出,范先生对话本的分析是建立在对话本作品的深刻理解和同情的基础之上的,因而其评价是公允的,令人信服的。而当时的许多论文,往往将文学作品作为分析阶级斗争、阶级矛盾的样本,片面地、过分地强调文学作品的阶级性,忽略了文学作品中反映人性的部分,因而在作品评价中出现较大的偏差。诚然,文学作品是有阶级性的,但是并非只有阶级性,它还有一些反映人类共同的爱好或追求的所谓的“人性”部分。范先生在运用马列文论来分析话本作品时,则避免了上述缺点。这也反映出范先生对马列文论的运用已经比较成熟。
二、该文对话本艺术特点的分析,深入到文本内部,探讨了话本作品的民族形式和民族特点
该文重点论述了两个方面:心理描写和对话描写。
在话本作品中,一般很少采用大段的、静态的心理描写,而是结合人物的语言、行动、神态或者景物描写等方面进行动态的心理描写,如《白玉娘忍苦成夫》《志诚张主管》《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都是如此,作者由此得出结论,“善于从人物的行动中体现人物的内心生活,不须运用作品中人物内省式的语言,或是作者从旁开肠破肚细致地描述角色的心理变化。这种描写手法是古代短篇白话小说所经常使用的,它增强作品的故事性,有时更生动更真实的显现了人物的性格。”
人物对话描写在塑造人物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作者通过对《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侯官县烈女歼仇》《贪婪汉六院卖风流》等作品中对话的分析,得出结论,“小说的作者们往往利用对话表现了人生多样的思想感情和各种复杂的人物性格”,“对话比起单纯的由作者从旁观叙述或者加以介绍来得亲切”,“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构成作品中人物的鲜明个性的重要手段”。这种建立在作品分析基础上的结论,是十分可靠的,也是令人信服的,这种朴实的文风在当时也是比较少见的。
三、该文关于话本小说中情节偶然性的论述具有启发意义
作者认为,话本小说“处理冲突,解决矛盾的方法,有时让作品的主人公及其命运从属于一些偶然的事件”,而这种偶然性的插入,“使得事件的发展过程简单化,妨害了情节充分展开和通过情节显露人物性格”。作者认为,“偶然成分也可以有,最好是不要让它在事件的变化发展中起决定性的作用”。
话本小说的内容大多是“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凌濛初《拍案惊奇序》)之事,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比较密切。那么,如何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营造出故事的传奇色彩,激发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自然是话本小说家需要考虑的问题。偶然性事件的插入会使平淡的生活陡起波澜,正常的生活轨迹也会随之改变,从而激发起人们的好奇心。另外,话本小说要求在一个相对比较短的时间内叙述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也需要插入一些偶然性的事件,以加速故事发展的进程。这些都表明,偶然性事件的插入,既是话本的故事内容的需要,也是这种文学体裁的要求,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的。因此,人们谈到话本作品中的故事情节时,常用一句俗语“无巧不成书”来概括,这种“巧”即是指话本小说中的偶然性事件。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蒋兴哥与王三巧离婚后,蒋兴哥续娶的妻子恰恰是与王三巧偷情的陈大郎的妻子平氏;蒋兴哥与人打官司时,审理案件的恰恰是王三巧后嫁的丈夫吴杰。这种“巧合”性的事件,大大增加了故事的传奇色彩,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也加速了故事发展的进程,使作品中的人物、事件更加集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矛盾冲突的发展更加激烈,人物的性格也在这一过程中更加突出。
当然,如果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太”过巧合,就会使读者怀疑故事本身的真实性和合理性,从而影响了作品的艺术效果。在“三言二拍”中,这种“巧合”基本上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到了李渔的《连城璧》、《十二楼》中,这种“巧合”就有些过分了,使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从而影响了作品的可信性。李渔的作品娱乐性色彩明显增加了,而思想内容的深刻性则减少了,作品显得浅薄,甚至粗俗。
范宁先生看到了话本小说中普遍存在的这一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其学术眼光是十分敏锐的。
四、该文对《京本通俗小说》的看法值得重视
论文第三部分论述宋代话本时,说:“现存选辑本宋人小说的书,有《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所印的话本,和《三言》中的部分作品。这些话本都经过后人重订,其中‘清平山堂刻本改动比较少。”在这段话中,作者认为“清平山堂”刻本改动比较少,而对于《京本通俗小说》不置一言,这不禁让人觉得奇怪。
《京本通俗小说》最早是由缪荃荪于1915年刊刻的,缪荃荪在《跋》中认为该书“的确是影元人写本”,并称宋版的书在二十世纪初已为“天壤不易见之书”。因此,该书出版后,受到学术界的重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已提到该书。胡适认为“这些小说的内部证据可以使我们推定他们产生的年代约在南宋末年,当十三世纪中期,或中期以后”[3]。此后的话本小说研究者,大多重视此书。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没有人提出《京本通俗小说》是伪书[4]。范宁先生对《京本通俗小说》未加重视,是否意味着他当时已经意识到了该书存在着作伪的嫌疑?[5]不过,他重视“清平山堂”刻本而轻视《京本通俗小说》,至少表明他对该书是持保留态度的。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范宁先生在材料的使用上是十分谨慎的。
注释:
[1]范宁先生的论文后来大部分被收录于《范宁古典文学研究文集》,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或《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文选:范宁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
[2]吴晓铃,范宁,周妙中等选注:《话本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3]胡适:《宋人话本八种序》,上海:亚东图书馆,1928年版。
[4]马幼垣,马泰来:《论〈京本通俗小说〉各篇的年代及其真伪问题》1965年始在台湾《清华学报》发表;苏兴的论文:《〈京本通俗小说〉辨疑》1978年始在《文物》第三期发表。
[5]当然,范宁的观点也可能受到了郑振铎的影响。郑振铎在《明清二代的平话集》中认为该书“当是隆万间的产物,其出现当在清平山堂所刻话本后,而在冯梦龙的三言前。”
(朱祥竟 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图书馆 27316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