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探析
2010-03-21贾聚林
贾聚林
(作者系原大连市教育局局长;大连中日教育文化交流协会副会长)
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大学》篇开宗明义指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何为大学?显然此大学非彼大学也。自古以来人们对大学的解释不外乎为两种:一是大学即是博学。如汉代郑玄所言,大学就是“博学可以为政也”。二是大学即大人之学。如宋代朱熹所言,大学是相对于“洒扫应对进退,礼乐射御书数”等文化基础知识和礼仪以外的“大人之学”,即伦理、政治、哲学等“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学问。总之,大学就是学习进德修业,为政治人的大道理。从这个意义上讲,古之大学与今天的大学似乎有许多相近之处。因此,《大学》之道之于今日之大学并非毫无用处。
道在中国哲学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简单地说,道就是道理、原则或规律。中国古人认为,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中国的先人们相信天道,但更钟情于人道的研究,先秦时期中国的诸子百家大多是人道研究的专家。人道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中国先人还主张人道应合于天道,人应像天一样诚实不欺,既不欺己,也不欺人。《大学》所言之道显然是指人道,即人之所以为人之道。
对人的研究是中国哲学最显著的特点,不少学者都认为“人本主义”的发明权是近代欧洲的资产阶级,中国只有民本思想,而无人本主义。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不完全准确。说其有道理是因为发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首先是从文化和艺术上反对在欧洲长达千年的宗教专制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思想家和艺术家们针对宗教专制,首先主张应当承认人的价值和尊严。在此基础上,新兴的欧洲资产阶级更是强调人是有人性和独立人格的,人的自由和权利不可侵犯,这就是最早的人本主义思想,人本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神本主义而提出的。文艺复兴始于1453年,早在文艺复兴前1000多年,在当时的中国虽然没有人本主义的口号,但中国的先哲们却早就潜心于人的研究。孔子创立的仁学思想,是地地道道的关于人的学说。我们知道在古代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对哲学的研究方向并不一样,有的偏重于研究神和人的关系,如古之犹太人;有的偏重于研究人和自然的关系,如古之希腊人。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人,由于对人性的深刻认识,在继承希腊文化的基础上对自然的研究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欧洲人重视对人和自然关系的研究,抛开其最初的动因,其目的大都在于研究自然、了解自然,进而征服自然,向自然界索取更多的财富。新大陆发现的原动力并不在于科学探究而是为了获取财富。也就是说发端于欧洲的人本主义思想最终却转向了对财富的攫取和对物质的追求,人本主义变成了物本主义。世界上只有中国的先哲们,始终都潜心于关于人的研究。孔子信天命且敬鬼神,但孔子的志向既不在天命也不在鬼神。孔子曾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也就是说孔子关心的是现实的人生,既非鬼神,也非天命。孔子以后的诸子,例如孟子、荀子等在人性善与恶的问题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他们的志趣似乎并不体现在人性的善与恶上,而在于如何才能造就一个有道德的人。孟子说人性善是想说明人可以教育,荀子说人性恶是想说人需要教育。通过教育使人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不仅仅是“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荀子·非相》)的人。我们可以无愧地说,中国古之先哲既非以神为本,也非以物为本,是真正的“以人为本”,是真正的人本主义者。我们说《大学》是儒家的经典之作,因为《大学》之道讲的就是大学应该怎样培养人,培养什么样的人的学问。
《大学》载:“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人们习惯上把这段话说成是《大学》篇的总纲目。《大学》的作者认为:大学之道,其一要“明明德”,这里第一个“明”是动词,明即彰明,第二个“明”是形容词,“明明德”就是要彰明和宣扬光明正大的德行;其二要“亲民”,亲者新也,“亲民”的关键在于民,也就是说大学之道不仅仅是要彰明每一个人内心的光明正大的道德,而且还要传播新的思想、新的风俗,使天下的“民”都能革旧图新;其三才是“止于至善”,即通过教育,使人的品德、使社会风气都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由此可知,古之教育目标十分明确,一是要培养完美的人格;二是要传播先进的思想和先进的理念,以实现社会习俗的革旧图新;三要在这两个方面都应达到尽善尽美的高度。这样的教育理念虽然产生于2000多年以前的中国,然而这样的理念用于我们今天的教育,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甚至我们可以扪心自问,我们今天的大学,有多少在实践着这样的理念。
首先,《大学》篇侧重人格培养,而我们今天的许多大学侧重的却是“人材”制造。孔子说:“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就是说,教育培养的是君子而不是器皿,君子首先应有君子之德,这是最重要的。教育不能像制造器皿一样,只注重人的专门技能培养。而实际上我们今天许多学校恰恰以造“器”为本,以造“器”为荣。许多学校都自诩为工程师的摇篮,医师或律师的摇篮,没有哪所学校认为自己是培养完美人格的摇篮。学校更是把培养了几个院士或科学名人看做是学校至高的荣耀,某种意义上甚至将此看做是学校重要的奋斗目标。现在许多学校都在高举“以人为本”的大旗,但学校其实并不在意对人的培养,大多情况下似乎更在意学生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学习。因此,现在许多大学似乎并不像《大学》中所讲的大学,俨然成为专业技能培训中心。
这些年我们常常可以听到“自学成才”这句话。通过自学的确可以成才,自学考试获取的学历与正规普通高校的学历在使用上完全等同也无可厚非,但如果把“自学成才”和普通高等教育所培养的人说成完全等同,则大失偏颇。自学成才者充其量只是学会了知识,而学校教育中有比知识更重要的内容是自学成才者永远无法学到的。学校毕竟是一群有知识、有德性的人组成的,任何学校不管是自觉营造,还是不自觉的影响,都必定存在着一种人文精神,这种精神绝对会对学生产生深刻的影响。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当你把在学校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忘掉以后,剩下的就是教育。剩下的不正是学校所营造的人文环境和文化氛围吗?这当然应该包括教师的人格、思想、理念以及同龄人之间思想、道德和意识上的碰撞或“较量”。而这一切都是自学者无法感受到的。有人说,大学之所以为大学,绝不仅仅是有大楼,而是有大师。但何为大师,院士、博导就一定是大师吗?非也。我以为大师之大,一是要有大学问,所谓大学问者绝不只是在某一个方面有专长、有建树,凡大学问者必定是知识博大而精深,先是广博而后又能独树一帜,自成一说。不能自成一说,只是比别人更专业、更精通,怎能称得起大师呢?二是要有大品格,所谓大品格就是不仅能像一般的“知识分子”一样,“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不为五斗米折腰”,而且品格上必定超凡脱俗,不为名惑,不为利动,坦荡如大海,巍巍如高山。大学不可能人人都是大师,但大学的教师应最能准确感受和体悟到大师的精神。大学可以缺少大师,但大学不可以缺少大师的精神,大师的精神是学校人文精神的脊梁,是对学生影响最深远又最具教育性的力量。自学成才者永远也无法感受到这种力量。这样说绝非要贬低那些自学成才者,实在是想说明培训和教育不一样,学习知识和培养人也不一样。学校教育的重要理念如《大学》所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不能彰明和宣扬好的品德,不重视对人的培养的教育,不算是真正的教育,不明人之德的大学也不是真正意义的大学。
大学是知识的殿堂,大学更是新思想、新观念、新思维的策源地。从五四运动迄于今,历来的学生运动无一例外地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新思潮和新思想。著名的新文化运动就是由一群有真知灼见的大学教授发起并由青年学生们推动的。其实古今一辙,古代的学校比之今天的学校在传播新思想、新风俗方面也许做得更好。许多人都知道,维系中国封建社会长达2000年之久的传统文化中“礼”的价值非比寻常。“礼”的内涵绝不仅仅限于礼仪、礼貌,“礼”的本质是社会的规范、秩序和法度。最初的“礼”必定代表着当时的风俗和理念。许多人都知道孔子对周礼是推崇备至的,至死都念念不忘“克己复礼”(《论语·颜渊》)。孔子还将“礼”列为六艺之首,作为学生的必修科目。中国历史上许多封建王朝都在政务系统中设有专门的礼部,足见“礼”对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但礼的真正传播却并不仅仅靠政令,大多情况下礼之达于民依靠的是教育,是学校通过教育将“礼”所蕴涵的好思想、好风俗传播开来。在古代,人们一般都会承认学堂里的学子们必定会因知书而达理,学堂里的学子也必定都会是堂堂的君子,而“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这里孔子所言的君子虽非学校里的学子,但学子们的德行和位于上位的领导者的德行一样,都会对社会大众产生深远的影响。在封建时代的中国,由于交通和信息的限制,学校几乎成了新风俗、新观念的唯一传播者和引领者。学校犹如社会的风向标,师生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正因为如此,学校不仅要完成“明明德”的任务,学校还被赋予了“亲民”的责任。
在现代,由于信息和交通的高度发达,学校对社会新风俗、新观念的引领作用已远不及古代那么重要,特别是中小学校已无力担当“亲民”的责任。但学校也绝非无所作为,特别是大学,大学是知识分子最集中的地方,大学里的院士、博导、教授等这些十分鲜亮的名称曾让许多年轻人为之倾倒。在大学里,不管是院士还是教授,其职责绝不仅仅是传授知识,他们除了要向学生传播知识,帮助学生完善人格之外,大学教师的另一项重要职责就是向学生传播新思想、新观念。当学生离开学校走向社会的时候,他们带走的不应当仅仅是专业知识,比知识更为重要的应当是新的思想和新的观念。参加五四运动的学生们,他们走上街头高举反帝、反封建主义的大旗的同时,还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科学与民主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新思想和新观念。现代的中国与90年前的中国国情已大不相同,但大学的职责应该是相同的。现在的中国,改革开放已进入了一个关键时期,各种利益集团的博弈已达到白热化的程度。贪污和腐败像疽痈一样正侵蚀着共和国的机体;社会上盛行拜金主义,一些人见利忘义,为了获取暴利不惜铤而走险;贫富差距进一步加剧,城乡二元体制所造成的矛盾进一步加深;金融风险进一步加大;社会道德进一步滑坡等。所有这些让刚刚富起来的中国人似乎缺乏安全感。化解这些矛盾,规避业已存在的风险,重塑社会的道德和价值观念,都需要有新思想、新观念、新理论。无疑大学对制造并传播新思想、新观念和新理论是责无旁贷的。
实际上现在的许多大学似乎都缺少一种浓浓的文化气息,不少教授也像庙里的一些和尚一样,完全世俗化了,不仅不能创造并传播新思想、新观念,社会上一些污秽的东西反倒污染了他们神圣的殿堂。如果说“明明德”至少在口号上还有人公开鼓吹的话,“亲民”的思想恐怕连一些大学的校长也都相当淡薄,更不用说“止于至善”了,这实在有违大学之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种教育理念虽然诞生于2000多年以前的中国,但今天学习起来仍觉耳目一新。大学的教授们,特别是大学的校长确有认真学习和思考的必要。通过学习和思考,也许能真正悟出一些办学的“道”来。真正的教育家不应当只忙于制定那些毫无文化品位的、僵死的、所谓“目标管理”的框框,也不应当痴迷于学校科研成果和科学基金的数量,真正的教育家必须有明确的办学理念。教育家对学校的管理绝不是靠框框,靠行政手段,而是靠教育家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念。所有的大学都应如《大学》所言,不仅要让学生掌握一定的专业知识,还要把学校办成培养完美人格的摇篮和传播先进思想、先进理念的阵地,这才是大学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