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大学精神传统
2010-03-21孙俊华
洪 刚 孙俊华
(作者系大连水产学院讲师;沈阳农业大学人事处助理研究员)
在任何一个进步的国家,大学永远是一个国家最神圣的文化机构,最高的象牙塔,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超越大学。大学是任何一个社会道德与理性的凝聚之所,具有高雅的文化品位和卓尔不凡的气质,不断滋养和浸润一代代的学人。大学不仅以自身纯洁的德性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社会,更以独特的姿态投入到关怀社会、重塑德性的潮流中,成为社会德性的捍卫者与提升者,领导着社会德性的发展方向。在时代的变迁中,大学的精神传统尤其显现出固有的精神意蕴和传统价值。
一、大学的内涵
根据圣经《旧约雅歌》第7章第4节记载,睿智富有的以色列王所罗门曾作诗歌一千多首,在《雅歌》第5首歌中,新郎是这样赞美新娘的,“…Your neck is like an ivory tower。Your eyes are pools in Heshbon,by the gate of Bath-rabbim…”(……你的颈项如象牙塔;你的眼目像希实本巴特那拉并门旁的水池……)。很清楚这里的“象牙塔”只是用来描述新娘美丽的颈项。这个词后来被逐渐运用到社会生活的各方面,主要是指“与世隔绝的梦幻境地、逃避现实生活的世外桃源、隐居之地”。而大学,正是这样的地方。
大学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古今中外都有探索。《大戴礼·保传》中写道:“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据此,大学应当是学大艺、履人大节的地方。汉代的大学、隋朝的国子监都是中国古代意义上的大学。在中国古代教授大学之道的书院中,学者遁居山林,远离尘世,师生相互切磋,自由探讨学问,追求崇高的人生境界,以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为宗旨,将知识、意志、情感及相应各类学问与价值统一于人格的全面发展与完善,指向人文教化的最高目的。
西方的高等教育思想家早已从不同角度解释着同一个命题。1854年,都柏林天主教大学校长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Newman)认为:一所大学就是一个群英会集的殿堂,天下各处各地的学子到这里来,以寻求天下各种各样的知识。1859年,美国密歇根大学的课程表的开场白:没有任何一个机构配得上称为大学,除非这个机构能够为想要学习任何一门科目的学生提供自由广阔的天地,令他乐此不疲。英国红衣大主教纽曼称大学是一个传播普遍知识的场所。美国教育家弗莱克斯纳认为:大学是学问的中心,致力于保存知识、增进知识,并在中学之上培养人才。对此,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深刻体认和感悟,他说:“大学是研究和传授科学的殿堂,是教育新人的世界,是个体间富有生命的交往,是学术勃发的领地。每一项任务借助参与其他任务,而变得更有意义和更加清晰。按大学的理想,这4项任务缺一不可,否则大学的质量就会降低”,“大学是个公开追求真理的场所,所有的研究机会都要为真理服务,在大学里追求真理是人们精神的基本要求,因此,它给大学带来勃勃生机,是大学进步的条件”。
应该指出,中国古代大学与西方大学的理念是有区别的,重要区别之一是与世俗政权的关系有所差异。中国大学教育系统大多与世俗权力紧密相关,研究内容主要是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机构受国家权力左右,理想目标是入仕参政。即使有隐遁山林远离尘世者,也是因入仕不得,报国无门,以悖论的方式反映了与世俗权力的密切关系。西方大学则是在二元化体系的缝隙中求得自由空间和独立发展,因而具有明显的自由与自治传统。中国现代大学理念和大学制度是西方大学理念和大学制度传入中国的产物,在承袭了西方大学的一些理念和体制之外,仍表现出突出的东方性格,一是传统文化使然,一是时代形势所囿。中国现代的大学理念萌发于清朝末期,经蔡元培、梅贻琦等教育家的发展而逐渐确立。经过一番探索和努力之后,北大校长蔡元培认为,大学是人格养成之所,是人文精神的摇篮,是理性和良知的支撑,但不是道德楷模,不是宗教之所。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为囊括大典,网罗众学之学府。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认为: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尽管对大学的认知穿越了历史和地域,表述不尽相同,内涵各有侧重,但通过对不同论说的深入体察,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大学是追求真理的场所,它以特有的精神传统凝视着现实和理想中的世界,人们以良知和理性为引导,在此从事高深学问的保存、传播和增进活动,知识、意志、情感充分勃发,不断地实现生命的省察、探寻和相互浸润,以致向于对自我与他者认识的最高境地。
二、大学的精神特质
中国古代四书之一《大学》的开篇之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可说是从某个方面体现了中国古代大学的精神和理念,它的源头是以中国固有文化中的“士志于道”、“明道济世”为根本的,其使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一般来说,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制度起源于中古时期的欧洲大陆,法国的巴黎大学、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是最早的两所中古大学。大学自其出现始,就因为其在文化传承和社会进步上的特别作用而有别于其他机构。特别是一些经历近千年风雨仍巍然屹立的大学,因为其独特的风格和对人类的贡献而闪烁光芒。所以,大学是有精神的,唯其精神,使之能经世而独立,历久而弥新。
大学的传统,其实是一种精神和文化传统,这种精神传统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不断沉淀和丰富,背负历史流变,观瞻时代变迁。如果将西欧的中世纪大学作为现代大学的起源,那么人类的现代大学史已历经近千年。西欧的中世纪大学被人称为“千年黑暗世纪里人类文明的绚丽之花”,在长期的教权与王权二元化权力格局中,大学在权力争夺所致的夹缝中自由生长,其文化精神在教会、行会和修道院的多重影响下积淀成形。作为“学者行会”,大学是学者们自由追求学术、探讨高深学问、进行精神自由交往的地方。它以“象牙塔”自居,自由沉思人类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精神与文化遗产,对社会现实进行思考与批判。为了保护这种“自由沉思”和“精神的自由交往”,大学向教会和市政当局争取到诸多自治权利,谨慎地与社会生活保持着一定距离,确立了“学术自由、大学自治、学者治校”的原则,以此来处理大学与教会、大学与王权之间的复杂关系,也作为大学处理内部学术事务的基本准则。西方大学的超越精神发端于基督教文化的绪余,以坚定的信仰超越现实,追求终极价值和道德理想。经过文艺复兴和教育的世俗化运动,以柏林大学为代表的现代大学确立了人文精神信仰。
大学精神是经过长期积淀而成的稳定的、共同追求的理想和信念,是大学生命的源泉,是大学文化的灵魂、精髓和内核,是对大学的生存、发展起决定性作用的思想导向。大学的传统与精神通过国内外知名大学的立校理念或者校训集中体现出来,如哈佛大学之“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更要与真理为友”、北京大学之“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清华大学之“厚德载物,止于至善”、南开大学之“允公允能,日新月异”,它们铸就了大学精神传统的历史丰碑,成为传续不止的精神财富。
三、大学的精神主题
大学精神传统有丰富的内涵,大学是自由超越的,是远离尘世功禄的,是追求真理和至善之境的,大学精神传统的诸方面都是围绕人的教育和人的精神而展开的,尊学问、道德性与体察社会是大学精神传统中固有的主题,突出表现为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育人为本的教育精神和社会关怀精神。
(一)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
首先,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以继承和超越为使命。教育从一开始就成为传递和保留人类文化的重要手段。爱因斯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学校的:“学校向来是把传统的财富从一代传到下一代的最重要的手段。”大学教育通过确立教育内容,开展研究活动,对人类文化进行整理、讨论和发展,通过更新教育观念、价值观念和价值取向,改变思维方式,实现文化的传续和再生。探求真理、不断求知是大学精神的灵魂,对知识和学问的继承传播是大学的重要职责,大学聚集了古今中外各种知识,是思想观念和学术思潮的交汇处,继承传统科学和文化遗产,同时不断创造新科技文化,产生新思想,包容新观念,在这里不同的学术观念可以并存,不同的思想可以争鸣,各种观念通过学术交流而相互影响,以追求真理作为永恒目标。
其次,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以科学精神与人文关怀为内含。科学精神生发巨大力量,改变人类生存的面貌,而人文精神凝聚时代精华,提升了生命的内含。《周易》有言:“观乎人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非常精辟地指出了人文与自然的关系及二者不可或缺的内在联系。一所学校要培养全面发展的高素质人才,就必须做到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相统一,在传授学生科学知识的同时,注重对学生人文精神的培养,这样才能为社会提供不仅拥有合理知识结构而且拥有健全人格的人才。
最后,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以自由开放为性格。早期的西方大学介于相近的文化传统、共知的语言文字(拉丁文)和同源的宗教信仰(基督教)使得人们能够在一起坐而论道,相互切磋、相互交流,而天然具有开放性。从欧洲中世纪开始,大学就有了自治的传统,因而相对超越于社会现实,获得了追求学术的自由,这成为大学在漫长历史发展中的重要精神传统。在这样的条件下,大学以传播知识和研究学问为最高理想,能够自由地追求真理,兼容并包、宽容学术,使学术实现自由生发、民主竞争、思想碰撞和广泛交流,使大学的学者不是自信专横,而是从善如流;不是固步自封,而是善于进取;不是因循守旧,而是富于想象;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对自己能力的局限性颇有自知之明。使大学成为科学技术与人文思想的园地,成为精英荟萃的殿堂,成为青年向往的象牙塔。
学术自由作为大学精神传统的核心,其义在于学者(包括教师与学生)能以自由的方式探讨任何学术问题,不受政治的、经济的、教会的以及学者内部(学阀门派)的限制,以求思想和精神在自由探究和交往中自然展现和发展。学术自由是大学创造新思想、新文化的先决条件,但它并不只是针对学术发展而言的,其目的也在于人的精神世界的发展。学术自由所表达的其实也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一种献身于真理、追求真理而敢于怀疑、敢于批判、敢于表达自由个性的精神状态。
(二)育人为本的教育精神
曾任哈佛大学校长40年之久的艾略特认为,大学文化最有价值的成果是使学生具有开放的头脑,经过训练而谨慎的思考态度,谦恭的行为,掌握哲学研究方法,全面了解前人积累的思想。爱因斯坦更直接地认为学校的目标应该是培养有独立行动和独立思考的个人,不过他们要把社会服务看做自己人生的最高目的,一个由没有个人独创性和个人志愿的规格统一的个人所组成的社会,是一个没有发展可能的不幸的社会。
大学以全面人才教育为使命,育人的重点包括培养学生对国家、对民族的责任感,使学生具有政治远见、广博的知识,使学生怀有高尚的理想、坚定的信念,具有爱心和责任心。教育的目的是充分发展个人的一切能力和个性,使之成为一个意识到自己尊严的、有教养的、理性精神的独立自由的公民。
大学教育的方式不仅是知识传授和技能训练,大学的精神传统使受教育者进行自我的品行修养、自我对个性的砥砺和自我实践,提升自我的精神活动,关注自我的精神文化世界。从而实现重建人的精神理念、提升人性、开发人的精神资源,以建立一种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圆融统一与和谐发展的新秩序。
接受大学教育精神浸润的,不仅是学生,也包括教育者本身,正所谓教学相长。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倪明选认为,“人是绝对有差异的,每个人的天赋不一样。大学的职能,就在于培养通才、发掘精英或天才。”他认为,给学生提供弹性、灵活的学习与成长空间,培养学生开放的头脑与胸怀、对社会对自我负责的精神以及自学的能力,都是大学该做的事情。同时他结合美国大学的“终身制”,认为大学教师也要以从事学术为己任,应具有更宽广、更有尊严的教学与研究空间,可以更从容更专注于学术的研究与表达。隐身免留千载笑,成书还待十年闲,要想做得学问真,须坐板凳十年冷。能够不囿于财富,不媚于权贵,甘于寂寞向真理负责,也是教育者面对自我的教育内容。
(三)若即若离的社会关怀
自大学产生的那一天起,它的命运就与这个世界有机相联,同时,它又与现实社会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微妙境地。它一方面以独特的姿态凝视着现实世界,表现出时代精神,另一方面,它又以超然的姿态展望理想世界,对现实世界进行社会批判。
从中世纪大学的兴起到现代大学的历史演变轨迹可以看出,大学无疑是时代的产物,并代表着最进步的时代精神,驱动着社会向前发展。大学不是游离在社会组织之外,本身即是一个社会组织;它不是与世隔绝,只是有限地对现实进行关注;它是时代的表现,并对当时和将来都产生影响。大学,作为时代的智者,能够预见并感应到社会潮流的前奏,而成为推动社会潮流的先行者,使社会潮流之声最终成为时代的最强者。大学正是紧紧扣住了时代的脉搏,才赢得了自身持续发展和地位的逐渐提高。
可以说,自大学产生以后,世界历史的变迁大多与大学紧密相关:意大利的崛起有博洛尼亚,法国人的崛起有巴黎大学,英国人的崛起有剑桥、牛津,美国人的崛起有哈佛。19世纪德国人要崛起的时候,出现了柏林大学。大学精神与城市运动共同推动了西方文明的发展,希腊、意大利、法国、西班牙、英国、德国,以及现在的美国都是如此。在中国新旧文化激烈冲突的年代,没有北大对社会文化探讨与追寻,就不可能有北大在近代中国历史上的崇高地位;在抗日战争硝烟弥漫的岁月,没有西南联大对精神阵地的坚守和时代命运的担当,就没有西南联大的存在,更不会谱就战乱岁月的时代悲歌。
大学的批判精神与社会其他结构相比具有自身的优势。大学是知识和学术汇集的场所,大学的批判精神首先表现为大学教师在教学和科研过程中能够以科学的态度对待知识和学术,否定非科学的内容,破除迷信与权威,建立科学的知识体系。大学批判精神的另一方面是对社会现实的理性反思和价值构建。社会的自我发展往往是短视和功利性的,现代社会进入信息技术时代以后,人们常常关注科技信息发展而忽视了价值追寻,科学与人文分离的结果就出现了两种畸形人,一种是只懂技术而灵魂苍白的“空心人”,一种是不懂技术、奢谈人文的“边缘人”。现实社会改变这种“技术毒害”是无力的,而大学教育者,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教育却将其作为应有的内容。大学批判精神的最后一个方面是大学知识群体对世俗政治权力的监督和批判。阿克顿勋爵认为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作为社会的良心,大学知识群体因循大学精神传统和学术知识对政府行为进行理性认识和批判,鞭策政府实现善治。
四、结语
在新的时期,大学和大学传统精神都面临着挑战,值得注意的是,大学所孕育和张扬的文化精神传统,在现代社会遭遇到工具理性主义文化的全面包围。自人类开始现代化大业之后,现代化的压力一直迫使大学片面地服务于市场经济与民族国家之间的发展竞争。“政治论高等教育哲学”主宰了大学与大学教育,工具主义理性观实现了对大学教育的征服与统治,大学精神急剧退化,价值教育普遍失位。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大学教育出现了一种“知性取向”,完整的教育演变为技术教育,价值教育、人文精神教育在大学中处于被压制和边缘化的境地。我国大学尤其表现这种倾向,体现在大学精神的政治化倾向、经济化倾向和庸俗化倾向。
过世不久的科学家钱学森向温家宝总理建言:“现在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是很大的问题。”在大学精神面临时代困境的环境中,在政府主张教育去行政化的背景下,讨论大学的内含和回顾大学精神传统,突显大学固有的精神意蕴,探寻大学精神传统价值,恰逢其时,甚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