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的后现代性及其语用学阐释*
——文学语用学的一个范例
2010-03-21荆兴梅冯敬玉
荆兴梅 冯敬玉
(江南大学,无锡214122;无锡职业技术学院,无锡214122)
文学语用学(literary pragmatics,简称LP)起始于20世纪70年代。本论文力图通过语用学理论视角观照小说《爵士乐》的写作特征:分别用预设理论、关联理论和礼貌原则来阐释文本的“反侦探小说模式”、“开放性文本”、和“主体性”等后现代主题和叙事策略。
1 预设理论与反侦探小说模式
德国逻辑学家弗雷格(Frege)在1892年提出预设(presupposition)概念,20世纪50年代后纳入到语言学研究领域,是自然语言中一种特殊的推理手段,也是命题成立必须具备的相关前提条件(涂靖2005:71)。语用学认为,交际双方并非一方说一方听的单向过程,而是相互协作和制约的互动过程。说话者为了能够使自己的信息和意图为听话者接受,需要对社会文化语境、谈话内容的上下文和听话者知识结构等,作出合理估计和预测。在文学语用学范围内,作者和读者被视为通过文本进行交流的主体,预设实际上指的是读者的阅读期待,是作家在创作时对读者群体的社会意识形态、阅读水平、阅读程式的综合考虑。卡勒在《结构主义诗学:结构主义、语言学和文学研究》中把文类看做一种程式:“人们可以说,文类是一种语言程式的约定俗成功能,一种联系世界的特定关系,这种关系起到了引导读者在与文本的接触过程中的规范或期待作用”(Jonathan Culler 1975:136)。也就是说,作者和读者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一般情况下,唯有符合传统写作框架,才能让读者心满意足。比如散文有散文的格式,诗歌有诗歌的形态,而科幻小说和言情小说,又有着各自独具一格的模式,对这一切读者早就了然于心,这就是所谓的文学程式。涉及侦探小说时,卡勒说,“说明文类程式力量的特别好的例子是侦探小说:人们认为小说人物从心理学上说是可理解的,犯罪会得到解决,这一解决最终会被揭示,相关的证据会被出示,但解决的过程会有些复杂,所有这些都是构成这类书的快乐的不可缺少的东西”(Jonathan Culler 1975:148)。
小说《爵士乐》,显而易见违背了侦探小说的文学程式。在传统的侦探小说中,悬念叠出机关重重,通过观察、推理和判断等,搜集犯罪证据,推断犯罪动机,最终以抓住凶手使之锒铛入狱结束。《爵士乐》以惊心动魄的谋杀案开场,乔因为争风吃醋枪杀了多卡丝,而在多卡丝的葬礼上,维奥莱特气急败坏地闯进去,不顾一切地企图用刀划破死者的脸。开篇短短几页,叙述者不仅让凶手及其谋杀动机大白于天下,还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各个主要人物的相互关系。并且也没有安排凶手被绳之以法大快人心的结尾,而是一反常态地让人们对乔的所作所为不予追究,使他和维奥莱特重归于好,回复到正常和谐的家庭生活中。可见,小说对传统的侦探小说文学程式进行了彻底颠覆,在和盘托出情节主线之后,不遗余力地探寻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和历史渊源。这就是为后现代作家们推崇备至的反侦探小说模式,它拥有消解悬念、结局前置等诸多解构主义和后现代性特征。
反侦探小说模式与语用学范畴内的预设冲突(presuppositional clash)不无关系。如果说预设表达的是根深蒂固的传统程式,那么预设冲突表达的就是预设的信息(指被期待的信息)和语篇的信息形成冲突和矛盾,也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出乎意料”。休特说,“预设冲突是理解喜剧、荒诞作品的主要机制之一”(Short 1996:236)。《爵士乐》有别于这两种文类,它的反侦探小说模式却与语用学中的预设冲突一脉相承。在预设冲突机制下,反侦探小说挫败了读者根深蒂固的阅读期待,另僻蹊径向传统挑战,使文本具有了厚重的历史维度,对主题的提升和渲染功不可没。
2 关联理论和开放性文本
小说《爵士乐》借鉴了同名音乐的叙事风格,留下了大量空白和盲点,这显然与话语交际中的关联理论背道而驰。作品分为10章,各章既没有标点也没有序号,章与章之间用两页空白纸隔开,开创了叙事形式变革的先河。首先,文本采用了非线性陈述模式。比如第二章中,第一部分回忆了1906年乔和维奥莱特满怀憧憬奔赴北方大都市的情景,第二部分又回到了1926年“爵士时代”纽约哈莱姆黑人社区,此时的乔正对多卡丝心醉神迷欲罢不能。其次,文本具有爵士乐即兴、随意的特征。多卡丝死后不久,维奥莱特邀请多卡丝的朋友费莉丝来到家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莱诺克斯大道上的三角丑闻就这样开始了。这事好不了,指不定谁要朝谁开枪呢?”(托妮·莫里森2006:5)读到此处,人们不禁心存疑惑:三角丑闻不是刚刚结束吗?如果卷土重来又会是谁深陷其中呢?明明主要人物都获得了一定的人生启示,难道一切又付之东流吗?再次,文本充满了爵士乐般跳跃、突兀的格调。作为有教养的中产阶级妇女,维奥莱特竟然去偷窃别人的婴儿!这本来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再加上对处理过程和结果没有任何交代,就更加令人大惑不解。从语用学的角度来看,所有这些描写都属于不关联,完全违背了说话者需要“明示”的原则。
然而,这正是作家托妮.莫里森的伟大和不同凡响之处,她在文本中设置了众多盲点,来挑战读者的智力水平,增强文本的审美价值。后现代文学批评理论称之为“鬼魂章节”,意指在不连贯的情节之间留下空白,让读者去思考和想象,从而体会深邃的言下之意:回忆和当下的情景交相辉映,表现出历史对于现实的重要观照作用;那句即兴的“三角丑闻就这样开始了”,表明黑人在现代和后现代社会遭遇到新的生存困境,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人类普遍命题;维奥莱特偷别人的婴儿,是因为种族冲突害得她家破人亡,孤儿身份令她饱受心灵的创伤和煎熬,因而她年轻时发誓不要孩子以免他们遭罪,而如今她又追悔莫及。后现代作家致力于“开放性文本”的苦心经营,对于传统的“封闭性文本”不屑一顾,目的在于消解作家至高无上的话语权,积极邀请读者参与文本意义的建构。如果说传统的“封闭性文本”带给读者的是“阅读的愉悦”,那么“开放性文本”带来的则是“阅读的狂喜”,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痛快淋漓。正如Grice在合作原则中所阐述的,说话者可能有意不去遵守某一准则,但他相信听话人会察觉出这一点,并认为他仍然是合作的;而听话者也知道,说话者并不成心让他蒙蔽,而是希望运用智慧理解其中的含蓄意义,这就产生了“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Grice 1975)。“在阅读有较多暗含意和文化空白的文学作品时,我们会花费更多的努力处理,但却可以得到更大的语境效果。因为文学作品的艺术效果大多存在于暗含意和文化空白中,每一部作品都带有本民族文化的印记,并由此体现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通过更大的处理努力,我们可以享受到文学作品所特有的含蓄美。”(廖巧云2003)
3 礼貌原则和主体性建立
利奇(Leech)对Grice合作原则中各项准则的普遍适用性产生质疑,意识到合作原则的不够完备和健全,遂提出了“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简称PP)。它包含6条准则:得体准则、宽容准则、赞扬准则、谦虚准则、赞同准则、同情准则。而布朗和列文森(Brown&Levinson)的“面子保全理论”(face saving theory),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一理论认为交际中人的面子事关全局,可以分为消极面子和积极面子两种,前者希望拥有一定的自由度,自己的行为不受干涉;后者希望得到他人的首肯和赞许。实际上,许多言语行为都威胁到人的面子问题,成功的交际往往在礼貌的氛围中展开,尽量顾全交流双方的尊严和面子。Sell说,“所有的交际行为,所有的语言,都是在礼貌参数范围内运作”(Sell 1993:215)。
《爵士乐》中维奥莱特最终用爱和宽容重新接纳了乔,要归功于爱丽丝的一次又一次畅谈和启迪,而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恰恰是礼貌原则中的得体准则。大闹多卡丝葬礼后,维奥莱特依然心烦意乱,她不厌其烦地频频造访多卡丝的姨妈爱丽丝,意图是微妙而复杂的:既有兴师问罪的冲动,又有一探究竟的急切,更有大吐苦水的欲望。爱丽丝先回忆了当年自己丈夫的出轨事件,立即赢得了维奥莱特的响应和共鸣,这为后面双方交流的成功和解决争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爱丽丝接着讲述了多卡丝不堪回首的悲凉身世:“然而,爱丽丝相信自己比谁都更知道真相。她的姐夫……他被人从一辆有轨电车上拖下来活活跺死了。爱丽丝的姐姐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回到家里尽量忘掉他内脏的颜色,这时,她的房子被点燃,她在火焰中被烧焦了。她唯一的孩子,一个叫多卡丝的小女孩,在马路对面的好朋友家睡觉,没有听见消防车从街上呼啸而过,因为人们呼救的时候它没有来”(托妮·莫里森2006:59)。在东圣路易斯市1917年的种族暴乱中,多卡丝的父母双双死于非命。乔和维奥莱特都是历经沧桑的孤儿,饱尝种族歧视的苦难,相同的命运让维奥莱特对多卡丝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欣然接受了爱丽丝的忠告:“斗什么,跟谁斗?跟一个亲眼看见自己父母被火烧死的苦孩子?”;“我来跟你说一句。用你所剩的一切去爱,一切,去爱”(托妮·莫里森2006:118)泰戈尔这样来阐述主体性(人格):“人生的整个目标是解放其自我人格为灵魂人格,将其内在力量转变为向着无限的运动,从个人欲望的自我吸引转变为灵魂在爱中扩散……我们的最高快乐在爱中……在这样的爱中,我们的人格找到了它最高的实现”(Tagore 1917:97)。
钱冠连强调,言语得体是指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场合,对适当的人说了适当的话(钱冠连2002:164)。语境是评判话语是否得体的重要标准,其中隐性语境所起的作用最为关键,因为隐性语境可以是交际双方所共有的知识背景,可以是约定俗成的传统习惯、定型的文化背景、习得的百科知识、必要的思维能力和语言运用原则等在人们头脑中内在化、认知化的结果,具有潜在性、长期性和抽象性等特征,所以在隐性语境下考察话语的得体性更为复杂,更具有实际意义(金力2005:114)。在爱丽丝和维奥莱特的交流中,相同的个人遭遇、家族变迁和种族历史等隐性语境,是她们的言语交际行为冲破阻碍获得成功的关键因素。
4 结束语
文学语言与普通语言(或自然语言)本质上是相同的,并不存在显著的差异,因此文学文本纳入到语用学范畴进行研究,已经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所青睐。《爵士乐》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它的一系列后现代特征,如反侦探小说模式、开放性文本和主体性等,都可以运用语用学原理,如预设理论、关联理论和礼貌原则得到鞭辟入里的阐释。作者和读者通过文本进行言语行为交际,文本中的人物也是不可忽视的交际对象,交流的循序渐进,意味着作品情节层层推进、主题不断提升和审美逐步加强。正如言语行为理论所揭示的那样:有时候完全遵守某些原则,会让文本的演进如行云流水;而对某些原则的有意偏离,又会产生出奇制胜的阅读效果,令读者喜出望外。罗兰·巴特曾说过,“语言是文学之在”(Ann Jefferson 1980:50)。文学语用学的发展呈方兴未艾的趋势,相信国内这方面研究硕果累累的局面将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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