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意义的主观性*

惠秀梅

(黑龙江大学俄语语言文学研究中心，哈尔滨150080)

1 引言

自从弗雷格率先将命题和对命题的断定分离之后，经过分析哲学家和日常语言哲学家的不断努力，命题由思维的形式逐渐转变成句子的内容，即“句子中与现实对应的那部分内容(事实)，对句子的研究也逐渐由研究句子的客观部分——命题，转向研究句子的主观因素——命题态度(意向)，而命题态度就是语言中说话人因素的体现”(李洪儒2001:31－38)。逻辑、哲学发展至今，句子意义的研究已经为语句意思的研究提供了必要条件，后者是前者的后续阶段，后者势当取代前者成为研究的重点。

20世纪以来，语言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肇始于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在语言研究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是正如李洪儒所言，“在肯定其丰功伟绩的同时，也不难发现其致命缺陷，这缺陷之一便是它排除了语言中的人因素，消解了主体”(李洪儒2006:29)。

分析性语言哲学(аналитическая философия языка)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以科学语言为对象的分析性语言哲学只重视语言(名项、命题)与实在(客观世界)之间的真值关系，忽视语言与人的心智、情感等主观世界之间的关系。而以日常语言为对象的日常语言哲学中的语用学，也只研究符号与使用者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不够的。

然而，语言的产生、发展和运作都离不开人。没有人，也就无所谓语言。人是语言研究中的第一位的因素。“要洞见语言的本质，必须呼唤人因素的回归。”(李洪儒2006:29)语言是人的语言，人是语言的本质。因此，研究语言中的人因素就成为洞悉、掌握语言的运作机制，揭示人的本质的有效途径之一。

语言中的断定(утверждение)包括肯定、否定(отрицание)、推测(可能)，它们都与人有关。否定是人的断定之一，也是语言中人因素的体现方式之一。因此，研究语言的否定现象，必须考虑人因素。

2 否定的主观意义

否定是语句中人因素的表征手段之一。它既可以体现群体人的认知，也可以体现个体人的认知。语言与群体人对应，言语与个体人对应。这样，对语言的研究和对人的研究就结合起来了。在群体人和语言方面，主要体现否定现象的一般性、规范性;在个体人、言语方面，主要探讨否定现象在说话人的作用下发生的变异情况及其特殊性。

当语句的言说意向是描写时，否定作为一个操作项，它操作的对象是语句内容的客观部分(命题)，断定命题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对应关系。这时，否定表示无、没有、不存在和不是。这种断定以现实为依据，具有一定的客观性，所以否定的相应意义一般视为纯否定意义，也即否定的客观意义。这种否定意义体现群体人的认知，当然同时也体现个体人的认知。但是，当说话人的言说意向是祈使、评价、表态等主观意向时，否定操作的是语句内容的主观部分，主要表达个体人的情感、态度、评价等主观意义。

从本体论角度出发，语言中的否定现象存在于语素(морфема)、语词(слово)、词组(словосочетание)、句子(предложение)、超句统一体(сверхфразовое единство)和篇章(текст)6个层次上。否定的表达手段既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甚至是零形式，即沉默。一般认为，语词是现成的交际材料，无须现造，其意义属于语言群体。但是，当说话人将其用在特定语境中时，否定意义又会因具体交际意向的不同而产生某些变化。本文主要讨论语词层级上否定的显性表达手段——否定词表示的各种主观意义。

否定作为语言中的人因素，随着语境和说话人意向的不同，它表达的意义也不相同。

2.1 否定词与表示情感和态度且具有肯定意义的词搭配时的意义

① Я не люблю типов，что задают такие глупые вопросы.

② Я не о∂обряю этого проекта.

①和②都表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在俄语中，любить，одобрять 等表示情感和态度的词所表达感情、态度的程度比较低。否定词не和这类表示肯定意义的词搭配时，二者的语义结合得非常紧密，形成一个意义整体。这时，否定词表达的意义不同于“并非、不是”(неверно，что)。①中的说话人使用 не любить 表示的不是对从句描述的那类人没有好感，而是反感;②中的 не одобрять表达的是说话人对方案的反对意见。从语义来讲，не любить 和 не одобрять分别相当于 антипатичен 和 возражать，但前者是一种委婉表达方式。说话人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来表达自己的态度，是为了凸显自己的主观意向——使自己的话语显得委婉，也使口气比较缓和。句中的否定清楚地显示出，说话人对相关人和事物的态度比较温和。如果使用 антипатичен 和 возражать，表态虽然直接、明确，但较前者而言，会使说话人的态度显得强硬一些。

2.2 祈使句中否定词的意义

③ Не говори ему об этом.

④ Нет，не уходите!

⑤ Не входить!

⑥ Не упадите:здесь скользко.

⑦ Смотри не засни.Замерзнешь.

③至⑦都是祈使句。在祈使句中，否定词не与未完成体动词命令式连用，可以表示说话人认为不必、不该实施某行为，所以也可以说，не与未完成体动词命令式连用时表示“禁止、劝阻、请求”等。③既表明说话人认为受话人不必说此事，又包含禁止他言说的意义。④表示“劝阻、请求”。⑤是由动词不定式表达的祈使句，表示“禁止”。在这三个例句中，说话人禁止或请求受话人完成某行为的意向非常明显。否定词не与完成体动词命令式连用，可以表示“担心、警告、提醒”等。⑥表示“提醒”。⑦主要表达“警告”，但也有“担心”的成分，说话人因担心而警告。

否定在这类语句中所表达的各种主观意义揭示出说话人对相应情景、行为等的态度和心理，可以说，否定的主观意义就是说话人因素在语言中的体现。

2.3 含有数量义词的句中否定词的意义

⑧ Машина не работала и mрех леm.

⑨ Он не возвратится через 10 мuнуm.

从否定的性质来看，语言中存在两种不同的否定:一种是质的否定，另一种是量的否定。前者否定特征的存在、事件的发生;后者影响的是事物的数量或特征的程度，表示“少于”或“多于”，表达评价意义。在含有数量意义的补语或状语的否定句中，否定词可以表示“少于”或“多于”。上文⑧中的否定表示“少于”义，⑨中的否定表示“多于”义。

“语言中大多数表示数量或程度意义的语词都会有一个下限义(至少有X)和一个上限义(只有X)。”(沈家煊1999:59)在不同的上下文和句子结构中，数量词可以有下列三种用法:(1)用于下限义:至少有X;(2)表示等于:是X;(3)用于上限义:只有X.

数量词用于上限义时，表明说话人认为只有X，最多是X;用于下限义时，表明说话人认为，至少有X.所以，否定下限义时得出“少于”，否定上限义时得出“多于”。这两种意义都表示说话人对数量的主观评价，包含明显的主观色彩(惠秀梅2006:134－135)。

2.4 对别否定中否定词的意义

⑩ Я не обедал，а перекусил в буфете.

[11]Я перекусил в буфете，а не обедал.

这两个例句是 В.М.Труб 的。依据 И.М.Богус-лавский 的定义，句中的否定属于对别否定(противопоставительное отрицание)(Богуславский 1985:61)，其结构是“не Р，а Q”，变体形式为“Q，а не Р”.从交际意向来看，对别否定表达的是“反驳、不同意”。И.Ф.Рагозина指出，这种否定具有辩论的性质(Рагозина 2009:75)。在⑩和[11]中，说话人用否定反驳受话人所持有的 Ты обедал这一观点。这两种结构的句子表达的客观内容是相同的，即⑩和[11]都表示:

[12]То，чем я удовлетворял послеполуденный голод，не есть обед，а есть перекус в буфете.

但是，这两种结构的句子的意向却不相同。在对话中，这种表达反驳意义的话轮通常是第二话轮。В.М.Труб指出，⑩和[11]所针对的上文是不同的。⑩的上文可能是“Ты обедал?”，受话人有两种假定:说话人可能吃饭了，也可能没吃饭。①但[12]却表明，受话人的两种假设都不正确，实际上发生的是第三种情况:说话人吃饭了，但吃得很少。可是这总比什么都没吃要强，因此可以作为让受话人放心的一个依据。[11]的上文可能是“Ты же обедал!”，受话人只有一种假设:说话人已经吃过饭了。因此，[11]表达的是说话人的不满:尽管在小吃部里吃了点儿东西，但没吃好。现在，他还想吃点儿东西。所以，当说话人说出⑩时，他是试图安慰受话人;而说出[11]时，则是在请求受话人给他弄点儿吃的来，或者请求受话人不要阻碍他吃饭(Труб 1994:47 －48)。

同是表达反驳，但由于“не P，а Q”与“Q，а не P”本身结构的不同和各自对应的上文不同，它们体现出来的说话人形象也不同。“не P，а Q”结构是由已知到新知的客观词序，而“Q，а не P”结构则正好相反，是主观词序，包含的主观情态色彩更强，凸显的说话人意义也更鲜明。

3 否定意义的主观性及其本质

否定作为说话人的一种断定，其意义与说话人的言说意向密切相关。“对于说话人而言，词具有在各种不同因素作用下产生个体性主观意义(说话人意义)的可能。”(李洪儒2005:45)当言说意向是描写时，否定词表达纯否定意义。当言说意向是祈使、评价和表态等时，否定词表达各种主观意义。其实，就主观程度而言，否定的隐性手段所表达的主观意义更强，所体现的说话人形象也更鲜明。严格地说，语言中的否定无所谓客观性可言，都体现为人的主观性。这是包括否定在内的所有说话人意义的共同特征。

进一步讲，“说话人意义就是说话人认知、推理、评价、审美、情感等感性、知性和理性各侧面形象在语言中的凸现或现实化;对词中说话人意义的揭示，就是对说话人相应形象的刻画”(李洪儒2005:45)。也就是说，包括否定在内的说话人意义其实就是说话人的存在方式。正如李洪儒一再强调的，“语言不仅是交际工具，而且是一种特殊的在者;语言就是人，人就是语言”(李洪儒2007:11)。本文所讨论的否定词表达的各种主观意义就是说话人意义，通过对这些意义的诠释，不仅可以使我们加深对语言运作机制的认识，而且可以使我们进一步逼近语言的本质，揭示人这一人类永恒的主题。

注释

①В.М.Труб 认为“Ты обедал?”包含两种假定:可能是P，也可能是 не P.但是根据 И.М.Кобозева(2002:305)和华劭(1996:18)的观点，“Ты обедал?”表明说话人不能确定P还是не P，但是他倾向于认为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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