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研究
2010-03-21吕红周
吕红周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1 索绪尔语言系统观的源起
任何思想的产生都有它特定的历史环境和学术背景。为了更好的理解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思想,我们简单回顾历史上与系统相关的论述。“‘系统’这个概念在19世纪初,当Bopp,Grim,Rask等人努力将语言学独立于哲学、语文学等学科的时候,便开始进入语言学研究领域。G.von der Gabelentz在他1891年出版的《语言学》(Sprachwissenschaft)中多次谈到系统”(马壮寰 2004:354)。但这里的“系统”和索绪尔的“系统”显然还不是同一个内涵的范畴。新语法学派认为,一切都是置于历史之下,各种语言因素连结成的演变序列,“这个学派虽曾有过开辟一块丰饶的新田地的无可争辩的功绩,但还没有做到建成一门真正的语言科学。它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探索清楚它的研究对象的性质”(索绪尔 2007:21)。在索绪尔看来,不是要素堆积起来构成系统,“为了演绎系统,不必始于词语、要素。这会让人设想要素预先具有绝对的价值,设想只得把众要素堆叠起来,以便取得系统。相反,必须始于‘系统’,始于相互关联的整体;后者分解成一定的要素,尽管如此,绝不像其呈现的那样容易区分”(屠友祥2007:154)。这种系统观是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出发点,也是结构主义的重要特征。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中关于语言的社会本质、语言是一个两面心理实体、语言是一个层级符号系统等精辟论述,和之前的社会学、心理学以及惠特尼和洪堡特等的学术思想有着一定程度的关联。
1.1 迪尔凯姆的“社会现象”理论
迪尔凯姆(Durkheim,E.)提出了社会现象的概念,强调社会现象的社会普遍意义和对每个个人的外部制约作用。迪尔凯姆强调了社会现象的客观性和社会性,他把社会现象放在整个社会生活的背景上去作综合的考察,去发掘影响它们的各种社会联系,“它们(指社会现象)是存在于人们身体以外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和感觉方式,同时通过一种强制力,施以每个人”(迪尔凯姆1999:5)。迪尔凯姆区分了社会现象与个人有机体的现象,认为心理现象只存在于个人意识中和通过个人意识表现出来。索绪尔看到了迪尔凯姆“社会现象”的集体性、社会性以及社会现象对个人现象的制约作用,索绪尔区分语言和言语,认为语言具有明显的社会现象的特征,“在任何时候,同表面看来相反,语言都不能离开社会事实而存在,因为它是一种符号现象。它的社会性质就是它的内在的特性之一”(索绪尔2007:115)。语言存在于集体之中,是集体心智的产物,它独立于个人而发生作用,而且语言一经采用,就具有了连续性,不仅在于它是世代相传的集体行为,而且在于它还有特别的强制力。语言储存在个人的头脑之中,社会集团中的每一个人凭借这种集体心智的共同性达到交际的成功。语言是人和社会联系的纽带,扮演着言语使用规则的角色,这种规则一经形成便具有稳定性。语言系统允许说话人自由的表达思想,但是这种自由是受到系统限制的,这是语言的暴力。
1.2 心理学的整体感知理论
索绪尔的语言系统本质上是一种体系观,与格式塔心理学的整体观有内在一致性。格式塔心理学是一种整体感知的理论,“GESTALT这个德语词表示的就是‘形式’、‘形状’的意思,或者更确切的说,它表示当我们感知某个对象时,我们体验的是整体效果或结构,不只是分离的感觉对象的相加”(张绍杰2004:48)。例如我们欣赏一章音乐的时候,我们感觉到的是模糊混沌的整体,并不是界限清晰的单位,音乐的主题或愉悦或悲伤或激昂,只是在进程中的某一时间连续统,这体现出的是音乐连续性以及整体和部分。“GESTALT强调思维活动的整体结构(完形结构),认为心理现象最基本的特征是在意识经验中所显现的结构性和整体性,强调整体不是组成部分的简单相加,心理过程本身具有组织作用,人们可以根据对事物完形结构的认知,构造不完整或不稳定的结构”(赵艳芳2001:16)。索绪尔指出对个别语言碎片的溯源和比较并没有抓住真正语言研究的核心,“我们必须提防不要把语言的要素看作孤立的单位。语言系统是一个总体,其中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着的”(岑麒祥1980:1)。从系统整体出发研究语言,借助系统内的关系区分出语言的单位、语言要素的价值和功能,语言历时研究转向了语言的共时研究。
1.3 洪堡特的整体理论
洪堡特的语言学理论综合了历史上的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辩证的审视语言和精神的关系、语言和思维的关系、语言的功能,“洪堡特有关语言是形式,语言是一种活动和语言是功能表征的思想奠定了用系统的观点研究语言的基础”(Зубкова1999:5 - 6)。索绪尔或许不是提出语言系统思想的第一人,但他却是将系统观正式应用到语言学研究的奠基人。洪堡特理论中闪烁着整体观的光芒,“每一个成分都依赖其他成分而存在,所有成分都依赖于一种通贯整体的力量而存在”,“语言中没有任何零散的东西,它的每一要素都只是一个整体的组成部分”。(裴文2006:232-233)
1.4 惠特尼的语言制度理论
索绪尔为现代语言学制造的一场“哥白尼式革命”突出表现在他给语言学研究带来的符号学范式。美国语言学家惠特尼的符号观、语言制度观和索绪尔对语言的论述有很大的共性,“为了强调语言地地道道是一种制度,惠特尼正确的坚持符号的任意性,这样他把语言学纳入了正确的轨道”(刘润清1995:62)。索绪尔把惠特尼关于语言的这些理论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他给语言学和符号学关系的定位,语言符号的任意性,语言的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的划分等等是对语言学的巨大贡献。惠特尼带给索绪尔的是一种方法论上的启示,但是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在很多地方都超越了惠特尼。索绪尔虽然高度评价了惠特尼的语言制度观,但索绪尔认为语言不同于一般的社会制度,“我们刚才已经看到,语言是一种社会制度;但是有几个特点使它和政治、法律等其他制度不同”。(索绪尔2007:37)
2 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阐释
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个层级符号系统、多维的关系系统、纯粹的价值系统,索绪尔的语言理论中充满了二元对立,语言与言语、共时与历时、组合与聚合、能指和所指等,这些对立构成了整个语言理论的框架。索绪尔对语言系统的研究是从语言是一个共时系统开始的。
2.1 语言是共时系统
索绪尔在自己历史比较研究实践中用系统的方法研究历时语言现象,但他坚持认为,语言系统只存在于共时之中,他区分共时态和历时态,并把共时研究置于优先的地位,这是他对青年语法学派认为只有语言的历史研究才是科学研究这一狭隘历史主义观点作出的反拨。在共时语言学前提下,索绪尔把语言定义为是由词汇、语法和语音构成的系统,提出语言研究的第一个分叉点是语言和言语的区分。索绪尔提出了应该从系统的角度建立语言的体系,研究语言系统内部语言单位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共时才有系统,历时是对语言系统中要素的演变的考察,是一个要素取代另一个要素,而这些要素的变化本身不能构成系统,“语言是一个系统,它只知道自己固有的秩序……一切与系统和规则有关的都是内部的……一切在任何程度上改变了系统的都是内部的”(索绪尔2007:46)。但是索绪尔并没有割裂共时与历时的辩证关系,“共时语言学研究同一个集体意识感觉到的各项同时存在并构成系统的要素间的逻辑关系和心理关系。历时语言学,相反的,研究各项不是同一个集体意识所感觉到的相连续要素间的关系,这些要素一个代替一个,彼此间不构成系统”(索绪尔2007:143)。索绪尔的共时系统是语言历史发展中的一个横截面。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共时的含义是在语言整个系统不发生根本改变的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内的语言状态。正是在区分了共时语言学与历时语言学,并且把语言的共时研究放在主要地位的基础上才有了现代语言学的开端。“整体语言中的一切都是历史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历史分析的对象,而不是抽象分析的对象,它们由事实而不是由规律构成。整体语言中的所有有机整体的构造其实都完全是偶然(形成)的。”(屠友祥2007)
2.2 语言是符号系统
我们熟悉的语言定义有“语言是人们交际的工具”,“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思维工具”等说法。这些定义虽然在广泛的意义上是正确的,但是缺乏操作性,而且需要进一步的补充和明确。索绪尔将语言定义为:“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索绪尔2007:37),第一次提出了语言学和符号学的关系,把语言学视为符号学的一部分。利用符号学的一些方法和规律解释语言学问题增加了可操作性和科学性,在语言符号观下依据区分性特征和价值理论划分了语言的单位,“词被视为最重要的语言符号,它的重要特征是:词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只是存在于系统中,我们称之为语言符号系统,语言符号系统只是众多的其他符号系统层级中的一部分”(Соловник 2002:23)。
索绪尔把语言学划入了符号学,他认为语言首先是一个特殊的符号系统,语言符号具有符号的一般特征,语言符号有任意性,能传递一种本质上不同于自身的社会规约信息。索绪尔认为语言学的主要问题是符号学的问题,符号学发现的规律也可以用于语言学,但是语言是各种符号系统中最重要的,因为任何符号系统的解释都依靠语言。同时“语言是个层级符号系统。每一级的符号总是由能指加所指构成,而它们的复合构成物又作为上一级的符号的能指进入新符号的构成过程”(王铭玉2004:222)。音响形象和概念的连结称为符号,构成第一层级系统,表达最基本的往往与客观外界事物联系起来的意义,指物性是其主要的内容。第一层级的能指和所指结合的符号整体在第二层级中作为高一级的能指,此时的所指往往是民族文化、宗教信仰和美学等附加意义。
2.3 语言是关系系统
索绪尔在系统内部对各种关系进行考察,认为语言是一个符号关系系统。语言中只有关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进入系统中的符号的功能,是由系统的组成成员的各个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来决定的”(冯志伟1999:23-24)。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系统建立在同一和区别之上(区别占支配地位),任何一个成分的确定依据的不是它本身具有的实体特征,而是关系。
首先,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之间的任意性关系。任意性在索绪尔看来是第一原则。在这一点上他强调了语言的社会心理属性,切断语言符号与外界客观事物的联系,是因为索绪尔把语言系统建立在语言符号的关系之上,语言中只有差别建构的关系,这样语言符号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语言符号只在与其他语言符号和整个语言系统的相互关系中才得以存在,在索绪尔那里关系远比实体重要的多。
其次,语言单位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语言系统中单位的关系体现为组合和聚合,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处于不同的轴线上,是语言系统复杂结构的两种基本关系。组合关系是在话语之内对语言要素结合为话语的考察,考察的内容不只是相邻要素的关系,而且还到涉及各个要素和整体的关系。组合关系体现了语言的线性本质。话语只有一个长度,沿着时间的先后排列,组合关系的各项要素有一定的数量,同时也有一定的次序。聚合关系的各个要素是不在场的,它们以意义的相似或能指的相似通过联想关系构成一个开放的集合。构成聚合关系的要素没有固定的数量,也没有确定的顺序,而且属于同一聚合体内的要素不能同时出现在话语中的同一位置,在话语中它们是互相排斥的。
2.4 语言是价值系统
语言的价值来自语言符号系统,来自系统中语言要素之间的关系,来自系统中的差异和对立。价值的概念是索绪尔从政治经济学中引进到语言学的,并提出语言是纯粹价值系统的观点,“因为语言是一个纯粹的价值系统,除它的各项要素的暂时状态以外并不决定于任何东西”(Соссюр 1999:82)。经济学中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人们不能同时拥有,而只能据其一,商品的两种价值之间有天然的物质基础,而语言符号的价值是以能指和所指的任意性结合为依据的,没有必然的联系。语言符号的价值不能以物质的标尺来衡量,语言符号的价值不可以量化,也没有大小之别,语言要素互相联系、互相制约,只能从关系的网络中确定它们的价值。经济学中的价值和语言学的价值不是同一个范畴,它们之间只是一种类比关系,是一种基于内在的相似性,都是一种关系的体现,“语言系统是一系列声音差别和一系列观念差别的结合,但是把一定数目的音响符号和同样多的思想片段相结合就会产生一个价值系统,在每个符号里构成声音要素和心理要素间的有效联系的正是这个系统”(索绪尔2007:167)。
索绪尔从语言符号的能指、所指及符号的整体三个方面展开对价值的讨论,能指和所指是为了深入研究符号的作用和功能人为提出的理论上的区分,事实上单独的看其中每一方面,它们都是消极的,没有意义的,而只有两者的结合才能构成积极的要素即语言符号。“索绪尔认为共时状态是‘真正的、唯一的现实性’,只有同时要素间的关系才构成价值系统,共时价值的规律反应了语言系统的结构规律,语言任何层次的要素都是在共时状态中构成关系、确认自身、参与操作”(皮鸿鸣1994:4)。声音差别和概念差别使语言符号得以存在,它们存在于一个系统中,每一个语言符号都以与其区别和联系的其他语言符号的存在为条件,“绝对的孤立的、没有其他任何参照的所指关系及由此构成的语言符号是不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价值是一种关系,是一种对比,是系统的产物”(马壮寰2004:4),语言符号系统和语言价值系统是不可分割的语言的两个属性。
3 索绪尔语言系统观的影响
系统观体现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思想,深刻而广泛的影响了日后的各个结构主义语言学派,语言系统观思想在一些结构主义语言学派中得到继承和发展,语言单位的确定和分类置于被更抽象的地位。布拉格学派从系统原则出发研究语言的演化,这不同于索绪尔认为历时没有系统性的观点。布拉格学派认为,语言系统是一个功能系统,即作为表达手段的系统,执行一定的交际目的。语言功能的概念开启了语言系统在人类生活和社会秩序中的地位。布拉格学派把语言视为系统的系统,与现代控制论和哲学中把语言看作复杂系统的观点是一致的。一方面,语言系统作为层级系统,每一个层级都是一个系统(次系统);另一方面,语言系统是自己变体的系统,如功能语体,地域方言,社会方言等等,每一个变体都是语言系统的一个次系统。丹麦语符学派被看作是索绪尔所阐述的结构主义原则的继续,他们继承了索绪尔把语言系统的形式和实体区分开的思想,“语符学被看作是一个具有内部关系的自主系统,其结构只能通过语言内部的标准描写出来”(王福祥2008:107)。叶尔姆斯列夫把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进行了更深层的划分,提出表达形式、表达实体、内容形式、内容实体,重视描写语言与对象之间的结构关系。哥本哈根学派的抽象结构语言学对语言的形式化描写有重要意义,但是却没有把这种形式系统用于具体的自然语言的研究。雅各布森等研究语言系统发展的二律背反趋势即语言系统任何时候都达不到绝对的稳定,语言总是处于相对平衡-打破平衡-趋于相对平衡的动态发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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