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问题的哲学探索
——评乔姆斯基的语言哲学思想
2010-03-21易立新
易立新
(中南民族大学,武汉 430074)
1957年,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出版了《句法结构》一书,创立了“转换生成语法”(Transformational Generative Grammar),在语言学界掀起了一场生成语法理论的风暴,被学界称为语言学史上的“乔姆斯基革命”。这场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乔姆斯基“把哲学思考引入了语言学研究,对语言做深刻哲学思考的结果”(周昌忠 1992:380)。他的语言哲学著作包括《斯金纳〈言语行为〉批评》(Review of B.F.Verbal Behavior)(1959)、《笛卡尔式的语言学》(Cartesian Linguistic)(1966)、《语言和心智》(Language and Mind)(1968)、《语言学和哲学》(Language and Philosophy)(1969)、《语言反思录》(Reflections on Language)(1975)。乔姆斯基不仅是20世纪语言学领域的最有影响的人物,而且在哲学界,特别是语言哲学领域占据显要地位。
1 乔姆斯基的语言哲学思想
20世纪哲学的一大特点是哲学家们对语言的认识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在他们看来,语言不仅仅是表达思想的工具或手段,语言就是思想本身。“他们都承认,语言在比以往更大程度上影响并决定着思想,甚至决定着人类自身的生存状态。”(钱冠连2005:2)这就与以前的语言工具观有着根本的不同。这个转变叫做哲学的“语言转向”(the linguistic turn)。乔姆斯基则是这个转向中举足轻重的语言哲学家。
乔姆斯基的哲学探索是从语言开始,或者说是以语言为切入点的。在乔姆斯基看来,无论是传统的语言学还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占统治地位的结构主义描写语言学,都只满足于如实地描写语言,没有回答一个有关语言的根本问题——语言是什么。“无论对语言的描写多么详尽,人们对语言的本质还是一无所知:人为什么会说话?人是怎样学会说话的?人的语言知识和语言能力到底是什么?”(刘润清1995:207)
乔姆斯基认为,任何一个从事语言或者语言理论研究的人都应该思考以下三个问题:(1)语言知识是什么的;(2)语言知识是如何获得的;(3)语言知识是如何运用的。对这3个问题的思考体现出乔姆斯基的一贯学术追求:“通过对自然语言的特性、结构、组织及其使用的研究,旨在获得对人类知识的具体特性的了解,并且对人类的本质进行一番探索……”(Chomsky 1975:261),实现语言研究的最终目的——揭示人脑的特征,揭示人的知识的本质以及人自身的本质。
下面一段话可以视为乔姆斯基语言理论的核心,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是如何回答“语言知识是什么”这一问题的。
人的大脑中存在着一种语言官能(the Faculty of Language)或者说语言器官(Language Organ)。它是由人的基因决定的。语言习得的过程就是语言官能在外界语言环境的刺激影响下的发育过程。语言官能的初始状态(Initial State)提供了习得任何语言的可能性,这就是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普遍语法经过一定的时间发育达到稳定状态(Stable State),成为一种特定语言。这就是儿童习得语言的过程。
这段话包含着乔姆斯基对语言本质特征的理解:首先,语言是一种心智器官。他认为,人的身体有很多器官,而人类的语言就是一个特定的心智器官。这种心智器官的结构是人的生物特性决定的。它也像身体的其它器官一样,有一个“生长”和“发育”的过程。由于这个独特的观点,乔姆斯基的语言理论被视为哲学、语言学和生物学的结合,而生物学是其中的出发点。其次,语言是人的天赋能力。从根本上来说,语言是人的一种能力,为人类所独有,是人的心智的体现,人的语言能力通过基因遗传先天地存在于每一个健康人的大脑里。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正是要研究人的这种语言能力。乔姆斯基还区分了语言能力与语言运用。所谓“语言能力”(competence),是指说话人对自己语言中的所有句子都能理解并在一定的场合总能说出合乎语法的句子的能力。这显然是一种理想化的能力。所谓“语言运用”(performance),是人们具体使用语言的行为,这可以包括语误以及不合规范的句子。语言学要研究的是前者,即语言能力。最后,语言具有普遍性的特征。语言的普遍性问题也就是乔姆斯基提出的“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理论。“普遍语法”包括人类语言的一切共同特点,它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不变的。语言学研究的主要任务就是揭示这套“普遍语法”,即儿童大脑的初始状态和内化了的语法规则。只有这样,才能最终揭开人类掌握语言的奥秘。
除此以外,乔姆斯基还认为,语言是心智的一面镜子。能够表明心智存在的最直接的证据就是语言。这样,语言就不再被当作表述思想的工具,而是思想本身的一部分。语言研究是一条最有希望通向人的心智奥秘的桥梁。从语言可以窥探心智的奥秘;另一方面,从心智也可以认识语言的本质。
乔姆斯基正是“从他关于心智的哲学观点来揭示语言的本质,再根据这种关于语言的哲学认识来建立语言学理论”(周昌忠1992:386)。在他看来,语言哲学对语言的研究最终是为了研究人的心智,语言哲学是心智哲学的一部分。
下面,我们看看乔姆斯基对第二个问题——“语言知识是如何获得的”的思考和回答。这个问题类似于知识论中的“柏拉图问题”(Plato’s Problem)。所谓的“柏拉图问题”,用罗素的话来说,就是“尽管人类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与世界的接触是如此之少,为何他们的知识却又如此丰富呢?”(Chomsky 2002:37)。
人何以会说话,是怎样学会说话的?或者说,语言知识是如何获得的?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代表了对人类语言本质的不同看法。以洛克为代表的经验主义者认为,儿童来到世上时头脑犹如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标记和观念,我们一切观念、知识都是来源于后天的经验。这就是欧洲哲学认识论史上的“白板说”(朱德生1983)。用“白板说”来解释人学习语言的过程,就必然认为人的语言知识不可能是先天生就有的,全都是后天学到的。与经验主义观点一致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主张,人的语言无非是在某种条件制约下建立起来的“习惯”。换句话说,语言行为是人对外部环境刺激的反映,因而人的语言能力是通过外部信号的反复刺激、不断强化而建立起来的。
乔姆斯基在语言研究中发现,有许多现象是结构主义语法和行为主义心理学解释不了的。例如一个儿童一般在五六岁时就可以掌握母语,其实这个年龄的儿童智力还很不发达,学习其他知识(如数学、物理)还相当困难,但学习语言却如此容易。这种现象用刺激-反应论无法解释。而且,儿童接触到的语言很多是不合语法规则的,也是不标准的。但是,儿童从中学会了标准的语言。很显然,这不是靠简单的模仿得来的。儿童学习母语显得轻松自如,就像学会走路一样。在短短的几年内儿童接触的话语是有限的,但他们掌握的句子却是无限的。总之,儿童能够从有限的话语中掌握一套完整的语法知识。语言的这种创造性不可能仅仅靠“刺激-反应”就会产生。乔姆斯基说,我们可以对人类的大脑作出这样的猜测:人脑的初始结构必定对语言有大致的了解。否则,语言习得不会如此顺利和迅速,而且大致相同。
由此,他提出了这样一种转换生成语言观:人的语言能力通过基因遗传存在于每一个健康人的大脑里。人有先天语言官能,但这种先天官能只能在一定的外部条件下才能发生,才能转换生成不同语言的表层语法。在乔姆斯基看来,外在因素只可能对语言习得这一过程有影响,不会从根本上阻碍其发展。
根据乔姆斯基的语言观,只有人具有这一先天遗传下来的语言官能。人,唯有人,能够用一种逻辑结构来观察、认知和理解世界。这里面自然就蕴含了柏拉图问题的答案。
下面,再来讨论看乔姆斯基对第三个问题的探讨。
关于语言运用的问题,乔姆斯基认为,语言的运用富于创造性,创造性是语言的本质特征之一。在乔姆斯基的语言理论中,“生成”是一个关键概念。他认为,一种语言的生成原则或生成语法也就是这种语言所具有的固定不变而且是有限的形式,它决定一个人语言运用的构造范围。简言之,语言只提供有限的手段,但却造就了无限的表达可能。
儿童在五、六年内接触的话语是有限的,但是他们学到的句子是无限的。他们从有限的语言接触中学到了一套完整的语法知识,用有限的手段表达无限的思想。这是因为人本身具有一种识别和理解句子的能力,即一种创造和生成句子的固有机制。他认为,揭示人类语言的创造性特征,正是生成语法的目标之一。
乔姆斯基曾说,“语言能力最突出之处就是我们所谓的语言的创造性:说话者能够造出许多新句子,虽然这些新句子表面上与大家‘熟悉’的句子并不相同,然而别人却一听就懂。正常使用语言时表现出来的这种创造性十分重要,至少从十七世纪以来人们就已经认识其重要性了。洪堡特的普通语言学就是以此为核心的”(乔姆斯基1992:2)。在这里,乔姆斯基充分肯定了语言的创造性。
总而言之,乔姆斯基是站在哲学的高度来思考语言问题的。他说,“我对语言学知识的三大问题的探讨与其是在心理学范围内进行的,还不如说是在认识论范围内讲行的,但我认为这样做是合适的”(乔姆斯基1992:116)。
2 乔姆斯基语言理论的哲学意义
尽管乔姆斯基的语言是人的天赋能力等观点引起很大的争议,而且有些理论有待进一步论证,但他毕竟掀开了语言学研究的新篇章,引起了整个知识界的普遍关注。他的语言理论的哲学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唤起语言学界对语言进行哲学思考。20世纪50年代,他率先在语言学界重新提出了一系列古老的哲学命题:知识(语言)是什么,语言知识从哪里来,人的理性有何作用?在乔姆斯基的带动下,语言学界又重新回到这个问题的探索轨道上来。其实,不仅是语言学界,哲学界和心理学界也开始审视语言问题了。难怪,他的以心智主义哲学为基础的语言观在当时引起了一场“革命”。
(2)促进了语言哲学和语言学研究的结合。生成语法追求的目标是对人类所特有的语言习得能力进行解释,探寻语言现象背后所共有的普遍规律,即“普遍语法”,最终揭示人脑、知识以及人的本质,解决长久困扰知识界的“柏拉图问题”。所以,他创立的生成语法具有浓厚的哲学色彩,也可以说是哲学、语言学和心理学的结合体。实际上,在乔姆斯基的影响下,“语言哲学和语言学的研究空前地密切,它们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从而大大促进了双方的发展和进步。这种合流无论在语言哲学还是在理论语言学的领域里都成为一个重要的发展方向”(周昌忠1992:401)。
(3)促进了语言学和逻辑学的结合与发展。生成语法理论用逻辑演绎的方法去推导语言的规则系统,用高度形式化的描写来表征语言的结构。这是语言学和逻辑学的结合。“这对于亚里斯多德来说又是一种重新的汇合,是在分离了二千多年以后的重新汇合。这同样给语言学和逻辑学双方的发展都带来了很大的推动力。”(周昌忠1992:401)
“人类知识及其起源”这个认识论问题,是哲学界历来探讨和争议的中心问题。乔姆斯基从语言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他把人的认识能力主要归结为语言能力,揭示了语言在认识中的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20世纪西方哲学走向“语言转向”中举足轻重的一步。
刘润清.西方语言学流派[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5.
钱冠连.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乔姆斯基.乔姆斯基语言哲学文选[C].徐烈迥等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周昌忠.西方现代语言哲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朱德生.西方认识论史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
Chomsky,N.Reflections on Language[M].New York:Pantheon,1975.
Chomsky,N.Knowledge of Language:Its Nature,Origin,and Use[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