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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古代骈体小说的文体特征

2010-03-21郭战涛

关键词:骈文燕山典故

郭战涛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对于中国古代骈体小说的研究,学界往往侧重于作家生平、作品版本以及作品社会伦理意义的考订分析,一些研究者的论述中涉及个别文本的语言体式特征,但几乎没有将骈体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小说文体进行系统论证,研究也只集中于《燕山外史》、《游仙窟》等少量文本。譬如在以《燕山外史》为研究对象的论文中,张蕊青论述《燕山外史》与性灵文学思潮的关系[1],潘建国考证《燕山外史》的“清稿本”[2],都不以骈体小说的文体特征为研究对象。李剑国的论述涉及到《燕山外史》的文体特点[3],但是并非将骈体小说作为一种小说文类而研究其文体特征,另一方面,对于单一作品的文体特征的论述也有待深化。对《游仙窟》等作品的研究,情况与《燕山外史》相类。骈体小说的文体特征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这显然不利于对这种小说类型的深入研究。

由于骈文表现的特殊美感,大量运用骈文进行创作的中国古代骈体小说便形成了自己的文体特征。

一、徐缓迂回的叙事节奏和阴柔文风

由于对偶的要求,骈体小说中使用骈句时往往用两句话来讲同一个意思,叙事不是由前到后的单线延续,而是不断地在两个句子之间回复、停顿,这种叙述方式直接影响了骈体小说的叙事形式,使得骈体小说的叙事节奏变得迟缓拖沓、徐缓迂回,骈文比例越高这种叙事特征表现得就越突出。

另一方面,骈文讲究对仗,讲究音韵的和谐,由于在表情达意时反复言说,文气往往缠绕回环难以率然直出,这对于表现慷慨激昂的情感显然是不利的,因为它难有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的气势。但是,缠绕回环的文气却建构了骈体小说的阴柔文风,这种文风在以六朝骈文文体为主体的骈体小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因为六朝骈文讲究对仗工稳、音韵和谐、辞藻繁丽、用典得当,故“六朝骈文即气之阴柔者也”[4]。这种阴柔的风格,加上骈文适合描写与抒情的性质,使骈体小说在写情领域大展手脚,中国古代骈体小说的代表性作品《游仙窟》、《燕山外史》均为写情小说,而在骈体小说历史上创造出“辉煌”的民国初年骈体小说(如《玉梨魂》等),也大多属于写情小说。显然,以阴柔的风格描写或抒情,自然会将“情”写得缠绵悱恻、动人魂魄,若再加上题材的感伤性质,读来当然是满篇凄风苦雨,令人黯然神伤了。这就是少有慷慨激昂情调的骈体小说的重要原因。感伤情调的骈体小说是中国古代骈体小说的主流。在这里,一方面是伤感悲凉的生活场景,一方面是极度美艳的语言表述,二者之间的张力显而易见,但最终都统一在“文体”之内,“创作最终达到的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不是形式消极适应题材的结果,恰好相反,是形式与题材对立、冲突,最终形式征服(也可以说克服)题材的结果”[5],这种论述,对于骈体小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二、重视情感渗入,具有浓郁的抒情特征

笼统地责备骈体小说中的骈文不善于叙事是没有道理的,这种责难实际上是以“写实小说”讲求细节的叙事标准来要求骈体小说,很容易导致以一种小说文体的叙事要求来否定另一种小说文体的叙事方式的结果。这种责难完全忽略了骈体小说的文体特征:不以“写实”为宗旨,而以传达情致为指归。

骈文因其回环往复的语言体式,在细节性的“写实”方面自然不占优势,但是,骈文叙事也有它自身的长处,这就是情感化、主观化的叙事特征。

以六朝风格为例,“六朝骈文的叙事,往往都是这样,偏重于事件触发的情感的铺垫,而对事实本身的叙述,并不太重视。就是在叙述性很强的作品中,也很难看到对事件起因、过程、结果的清楚、完整的叙述。”[6]171“正是这种情辞胜于事实的叙述风格,表明骈文作为一种诗化文体的艺术特质。”[6]172

一篇散文占较大比例的骈体小说,骈文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承担细节叙事功能,它只要尽可能完美地描写、抒情和议论就足以发挥其审美效用了。

一篇以六朝风格为骈文基调的骈体小说,它的目的是建构诗意小说的风格,它可以将重心放在叙述者对于事件的主观感受方面,也即展示事实细节已经不是骈体小说的叙事追求,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抒情性叙述才是骈体小说追求的效果。

譬如《燕山外史》卷一中,写窦生思念爱姑,爱姑前来相会:“(窦生)拊枕含悲,拥衾纳闷,万斛深愁推不去,一场好事送将来。莲壶中才听丁东,药栏外忽闻剥啄。兽环微动,何来月下之敲;鹂舌轻扬,似赴花间之约。”①参见: 陈球. 燕山外史[C] // 渭滨笠夫, 陈球. 孤山再梦 燕山外史, 沈阳: 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7. 以下论及同一作品均出于此, 不再一一注出.这一段文字中,“拊枕含悲,拥衾纳闷,万斛深愁推不去,一场好事送将来。”在叙事中直接描写了窦生的情感,而“莲壶中才听丁东,药栏外忽闻剥啄。兽环微动,何来月下之敲;鹂舌轻扬,似赴花间之约。”从窦生的角度写其猜测心理,在貌似客观的描写中蕴涵着人物的情感,属于抒情性叙述。

三、注重藻饰,语句绮丽

意象的绮丽主要表现于多用色彩词和极易引发读者美感的物象。骈体小说由于注重辞藻,多运用色彩词和其它容易引发读者美好想象的词语,形成了一种“美艳”的语言风格,当这种美艳的语言用于表现伤感悲凉的生活场景时,就在语言的美艳与情景的悲凉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这是骈体小说独特美学风格的构成因素之一。如《燕山外史》中爱姑被骗到南京,愤而触石自戕,这一情节对于塑造爱姑坚贞的形象是极其重要的一幕,若由“写实”性小说来叙述,必然要详述爱姑触石时的愤恨表情与具体的形体动作,甚至要描述旁观者的反应以映衬爱姑触石的悲壮和悲凉,但《燕山外史》却用一组极其艳丽的骈句意象描写爱姑触石时的形态:“足飞凤舄,身驰绿野之堂;发散鸦鬟,头触紫英之石。”以强调“凤舄”“绿野”“鸦鬟”“紫英”等带有鲜明形象性和色彩感的词语,隐晦地表达了叙事者的观赏心态,“莲生舌底,涌出红云;梅绽额间,点成绛雪”四句,使用色彩浓艳极易引发美好想象的词语,充分表现了叙述者将生活艺术化的写作姿态,同时表现了叙述者艳丽化的语言追求。

意象的绮丽甚至出现在那些意图表达慷慨激昂情感的描述中,《聊斋志异》中《绛妃》里的檄文,是“余”奉了绛妃之命写的讨伐封氏的文字,“余”极力铺陈封氏肆虐的景象及肆虐后的惨状:“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骚无际。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茵;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卸而翻飞;朱榭雕阑,杂佩纷其零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蹁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园;寂寞玉楼人,珠勒徒嘶芳草。”[7]这里用“红”、“绿”、“金”、“朱”、“残红”等色彩词,加上“雨零金谷”、“露冷华林”、“埋香瘗玉”、“残妆”、“朱榭雕阑”、“江汉女”、“春园”、“玉楼人”、“珠勒”、“芳草”等容易调动读者美感想象的系列意象,虽在其中表达愤慨之情,但其表现形态却如簪花少女怒目而视,悲愤寓于衷,而轻倩形于表。

四、骈散相间、具有张力之美

骈体小说解决骈文不擅长细节性叙事的一种途径,是作者在写作中合理地使用散文和骈文,使骈文和散文分别承担不同的功能以充分发挥二者的优势。一篇散文占较大比例的骈体小说,骈文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承担细节叙事的功能,它只要尽可能完美地描写、抒情和议论就足以发挥其审美效用了。换句话说,在骈体小说中,由骈文和散文分别承担不同的功能更利于发挥这两种文体的表达效果。

在中国古代骈体小说中,通体皆骈的小说所占的比例不大,骈散相间的语言体式是骈体小说的主流。

散体是一种相对自由的语体,一个独立的句子内部没有必须遵守的音韵准则,上下句之间既没有固定的连接方式也没有字数的限定,可以按照文意的要求自由地组织文句;骈体在形式方面受到较大限制,不过骈文表达的形式要求却构筑了一种特殊的美感。

骈散相间形式的骈体小说,散体与骈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体式的并置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在骈文中杂用散文,其文体功能是使文气畅通,文意表达更为清晰。

作为一种叙事文体,骈体小说采用骈散相间的语言体式很有意义:散文叙事精确的长处将弥补骈文叙事笼统的缺憾,使情节的展现更为明晰,而骈文的抒情性特长将在建构诗性文体方面发挥重要作用。经由骈散相间的方式,骈文与散文两种文体都发挥出了各自擅长的功能,从而避免了小说叙述的滞涩。

在骈文的延宕回环与散文的相对简洁流动之间形成了一张一弛的节奏,骈文通过反复言说构成对某种要素的强调,对于作者而言,“留给每一个事件的文本总量只不过显示有关注意力指向的情况。对不同成分的注意使我们看到正被传达给读者的对素材的观照……”[8]

此外,阅读过程中读者的注意力也会在骈句的反复言说之处暂时停留下来,想象或体味种种意象。骈文的使用与散文的流畅叙事构成对照,使叙事进程处于前进与停顿交错的状态,造成了鲜明的叙事节奏。

五、历史文化意象和当下意象并存,营造了意蕴深厚的氛围

在骈体小说中,典故虽然承担着“描述状况”的功能,但是由于运用典故本身就属于一种以“历史”(“故事”)为喻体的暗喻手法,故此典故的大量出现,一方面使得小说的叙事停顿——叙事“回向”小说事件之外的“故事”,小说因此具有了历史文化意象与“当下事件”意象并存的特性;另一方面,典故的大量出现也引发了“理想读者”的历史文化想象,“理想读者”的思绪在一个个典故出现处停留下来,体味着蕴涵丰富的历史文化意象,典故的这种向历史文化“回叙”的特征使得骈体小说具有了一种历史文化的深度,这在频繁使用典故的骈体小说中显得尤为突出。

使用典故(“故事”)将当前之人、事、物与社会文化史上的有关“故事”联系起来,足以引起读者对于“历史”的追忆与回味,理想的阅读者会在瞬间回顾“历史”,体味其内涵,这一想象过程延展了阅读想象的空间,增强了文本的历史文化蕴涵。

对“历史”的想象又不可避免地构成对小说叙事的延宕甚至中断,由于将小说虚构的“现实”与社会文化中的“历史”相关联,使语言表述的文化蕴涵更显丰富。

在典故所在的句段中,用典使意象的展现总是在“现实”与“历史”两个纬度展开,不论“历史”的人、事、物与“现实”的人、事、物二者的边界是否完全融合,“历史”纬度上引发的遐想与体味都能激发出小说的诗意。

六、结 语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骈体小说的文体特征可以归纳为:第一,延宕叙事,形成徐缓迂回的叙事节奏和阴柔文风。第二,描述过程中重视情感的渗入,使得小说具有浓郁的抒情特征。第三,注重藻饰,语句绮丽。第四,骈散相间(通体用骈文者除外)的语言体式,使文本具有不同语体并置而产生的张力之美。第五,典故的使用,使小说中的历史文化意象和情节展示的当下意象并存,营造了意蕴深厚的氛围。

[1] 张蕊青. 《燕山外史》与性灵文学思潮[J]. 江海学刊, 2003, (6): 163-166.

[2] 潘建国. 新见《燕山外史》清稿本考略[J]. 明清小说研究, 2008, (1): 238-249.

[3] 李剑国. 评《燕山外史》[C] // 李剑国. 古稗斗筲录: 李剑国自选集. 天津: 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4: 415-425.

[4] 孙德谦. 六朝丽指[M]. 上海: 四益宧, 1923: 7.

[5] 童庆炳. 文体与文体的创造[M]. 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4: 298.

[6] 钟涛. 六朝骈文形式及其文化意蕴[M]. 北京: 东方出版社, 1997.

[7] 蒲松龄. 聊斋志异.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 768.

[8] 米克·巴尔. 叙述学: 叙事理论导论[M]. 谭君强, 译. 2版.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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