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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文化与日常生活
——基于费斯克“相关性标准”之考察

2010-02-15陈立旭

治理研究 2010年4期
关键词:大众文化趣味大众

□ 陈立旭

大众文化与日常生活
——基于费斯克“相关性标准”之考察

□ 陈立旭*

与学院派评价高雅文本时所推崇的那种批判的、审美的辨识力不同,费斯克提出了大众对文本的辨识标准,即相关性标准,强调一个文本只有进入社会和文化关系中,其意义潜能才能被激活,无论读者分属于多少不同的社会效忠从属关系,文本可以提供或至少有潜力提供相应的切入点。费斯克的观点具有开拓意义,它们标志着当代大众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转向,即从以往注重文本分析转向注重大众文化实践。

大众文本;相关性标准;费斯克;审美标准

一、生产者式:大众文本的特征

费斯克认为,大众在日常生活与文化工业产品消费的交接部位创造了大众文化。资本主义社会并无所谓“本真的”(authentic)民间文化。在市场经济的天罗地网中,所有文化资源都是一种商品化资源,除了极少数和极边缘的例外,大众无法、也未曾生产自己的物质商品或文化商品。大众文化是大众在使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所提供的文本资源过程中创造的,大众的文化创造力与其说在于商品的生产,不如说在于对工业产品的生产性使用。当然,大众能够“权且利用”资本主义的文本资源,并不意味着他们对文化产业所提供的文化商品无辨识地照单全收。大众利益与文化工业利益并不一致。在追求利润动机的驱使之下,文化工业当然十分注重如何取悦于大众。然而,它更像单相思的追求者,只能够希望其产品被大众选中,却从来无法保证能否被选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选中或不被选中。在现实生活中,大众的主动选择常常使数量浩繁的电影、唱片或其他产品变成了一种昂贵的“失败”。

这就提出了大众选择的标准问题:是什么决定文本被大众选中或抛弃?费斯克回答说:“大众对文化工业产品加以辨识,筛选其中一部分而淘汰另一部分。这种辨识行为往往出乎文化工业本身的意料之外,因为它既取决于文本的特征,也同样取决于大众的社会状况。”①[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4页。See John Fiske,Understanding Popular Culture,Boston:Unwin Hyman,1989,P.129.依据原文略有改动。这就提出了大众筛选文本的两个标准:“文本的特性”和“大众的社会状况”。费斯克认为,大众文化的文本特性应该是“生产者式的”(producerly),大众的社会状况就是“相关性”(relevance)和“大众辨识力”(popular discrimination)。

何谓“生产者式的”文本特征?费斯克的“生产者式文本”这个范畴,是用来描述“大众的作者式文本”的,对这种文本进行‘作者式’解读,并不困难,它并未敦促读者从文本中挖掘意义,也不以它和其他文本或日常生活间的惊人差异,来困扰读者。“它并不将文本本身的建构法则强加于读者身上,以至于读者只能依据该文本本身才能进行解读,而不能有自己的选择。”①[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8页。See John Fiske,Understanding Popular Culture,Boston:Unwin Hyman,1989,pp.103-104.依照原文有所改动。“生产者式文本”把“作者式文本”的开放性与“读者式文本”易于理解的特性结合了起来。它像巴尔特的“读者式文本”一样通俗易懂,而且从理论上说,即使是那些已经充分融入主流意识形态的读者,也可以轻松地阅读这种“生产者式文本”。比如,如果这类读者存在的话,石油大亨或许也会观看《豪门恩怨》。同时,与封闭的“读者式文本”相比,“生产者式文本”又具有“作者式文本”的开放性。与“读者式文本”不同的是,“先锋派的作者-艺术家会使读者惊讶地认识到文本的话语结构,会要求读者学会理解新话语的技能,以便使他们能够以作者式的方式参与意义与快感的生产”,②John Fiske,Television Culture,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1987,p.95.而“生产者式文本”并不要求那种“作者式”的主动行为,也不设定规则来控制它,它所依赖的只是读者早已掌握的话语技能,仅仅要求他们以对自己有利的、生产式的方式来使用它。显然,生产者式文本为大众创造提供了可能。

一个文本要成为大众的,就应当具备“生产者式”的特征,否则就几乎没有被使用的可能性。无论大众读者多么具有生产力,也不能凭空创造出文本的任何所以,在大众文化研究中,对文本进行分析是必要的。通过文本分析,可以判断一个文本的大众潜能,或许还能够假设或预言这一潜力被激发的方式。然而,单单具备“生产者式”的特征,并不能保证一个文本将必然被使用。在文本分析中,一个文本的潜能是否可能实现,如何加以实现,人们只能进行推断而已。“我们可以以某种理论的严格性来进行推断工作,因为这些推断必须在适当的文本理论与社会理论的支持下进行。”③[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页。但是,对文本大众潜能的推断不能被绝对化。推断、假设、预言等并非都是可信的、可靠的,却可能是偏颇的、任意的。“它们的功能应该限于说明,它们不可能做到巨细无遗,因为在文本实践的与语境化的使用过程中,我们会发现,这些推断有可能是不成立的。”④[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页。诚然,大众文化分析的起点之一,是探究传统批评在大众文本中忽略或痛诋什么,并且关注那些被传统批评所忽略,或者只是遭受传统批评斥责的文本。然而,大众文化分析更重要的任务,还在于探究大众如何从文化工业生产的库存中选取合用的商品,以便从他们自身的社会体验中创造出大众意义。由于不同的意义能够被归于相同的“文本”,所以意义的创建总是斗争或协商的潜在场所。一个“文本”并不是只能用一种意义来解释,而是可以用不同的“声部”来表达。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将问题从人们在解读什么转移到他们如何解读”。⑤[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9页。

当代阅读理论已经阐明,阅读是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一种对话、一种交流,读者在其中扮演着创造性的角色。一个文本可能会给读者一些线索和暗示,告诉读者可以怎样阅读,或者应该如何阅读,然而,如果没有读者的解释参与,文本就不可能形成任何意义。因此,如卡瓦拉罗所说,“许多影响深远的阅读观念都有一个指导性的思路:文本无法脱离读者而独立存在。正是读者使文本信息变得完善或者得以实现,因为当信息包含在文本中的时候,它们还仅仅处于一种内在或潜在的状态。与此同时,读者的解释又取决于他/她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因为可供采用的阅读方法(也就是理解世界的主导方式)随阅读环境而改变。”⑥[英]丹尼.卡瓦拉罗著;张卫东等译《:文化理论关键词》,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页。总而言之,当代阅读理论揭示了文本的意义如何取决于读者所带来的参考框架。文本既非封闭自足,也非文本的作者所能独占。文本“架构”(fabric)的建造和拆除,乃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

在当代阅读理论中,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英国文化研究的阅读理论。斯道雷指出,“文化研究的民族志与其说是验证一个文本‘真实’意义的方式,毋宁说它是发现人们创造意义的方式。这样的意义是传播并嵌进人民日常生活的活生生的文化之中的意义。”①[英]约翰.斯道雷著;和磊译《:文化研究:一种学术实践的政治,一种作为政治的学术实践》,陶东风主编《:文化研究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页。费斯克对当代阅读理论予以充分的关注。在《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词典》一书中,费斯克等提醒人们必须关注当代大量有关阅读的研究和争论,并指出,“其中许多都力图把读者置于语境之中进行理解,都试图更准确地阐明人们针对给定文本而建构其‘私人’解读的文化条件。”②John Fiske et al,Key Concept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al Studi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ge,1994,p.220.费斯克对文本与大众解读实践关系、文本与大众日常生活关系的强调,与当代阅读理论尤其是文化研究的阅读理论,无疑是同条共贯的。在他看来,大众对文化工业的产品加以辨识,选取其中一部分而淘汰另一部分。“这种辨别行为往往出乎文化工业的本身的意料之外,因为它既取决于文本的特点,也取决于大众的社会状况。而这种大众的辨识力,与学院评价高雅文本时所提倡的批判的或审美的辨识力,是截然不同的。大众的辨识力所关注的是文本的功能性,而不是文本的特质,因为它所关注的是文本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潜力。”③[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4页。

这就引伸出了大众筛选文本除了“生产者式的”这个标准以外的另一个标准,即“大众的社会状况”或“相关性标准”。

二、大众文化与日常生活的相关性

早在费斯克和哈特利(J.Hartley)合著、出版于1978年的《解读电视》(Reading Television)一书中,就已显现了相关性(relevance)思想的端倪。书中提到,有些人把电视视为洪水猛兽,认为电视像大闹鸡笼的狐狸,不管是自己吃得下、拖得走,反正见鸡就杀,乱搞一通。但是,这些人忘了,狐狸这种莫名其妙的乱搞,并不是它们天生爱捣蛋,而是农家制造出来的环境的产物,因为他们将这么多鸡关在一处,在它们无路可逃的情况之下,才造成了这种大量伤亡的现象。也就是说,控制鸡只生存状况的“历史”情景而非狐狸才是它们灭亡的原因。“同样地,电视也常常成为其他更广大历史缘由的‘代罪狐狸’。”④[美]约翰.费斯克、哈特利著;郑明椿译《:解读电视》,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52页。See John Fiske and Hartley,Reading Television,London Methuen,1978,p.70.事实上,就连人们观看电视时间的增加,也不是电视本身引起的,而是社会条件变化的结果。所以,不能仅仅从电视本身解读电视,因为电视讯息与社会文化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我们的新陈代谢系统,更将我们摄取的食物转化成可以消化的物质;同样地,我们经由文化所习得的符码和成规,也将我们从外界刺激得来的事物,转化成真正的‘传播沟通’。换言之,我们不仅接收讯息,我们还解析它、了解它、并对它做出回应。⑤[美]约翰.费斯克、哈特利著;郑明椿译《:解读电视》,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51页。See John Fiske and Hartley,Reading Television,London Methuen,1978,p.69.”“观众解读上的自由,已成为电视媒介结构的一部分,而文化中存在的整体意义系统,就总体来说,对观众解码的影响力,远胜于媒介制作人任何有意的支配。”⑥[美]约翰.费斯克、哈特利著;郑明椿译《:解读电视》,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148页。See John Fiske and Hartley,Reading Television,London Methuen,1978,p.193.

相关性思想在费斯克后来出版的《电视文化》、《理解大众文化》、《解读大众文化》、《传播符号学理论》等著作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这些著作都反复强调,大众文化在资本主义与日常生活提供的文化资源的交接处形成。一个文本只有进入社会和文化关系中,其意义潜能才能被激活。而文本只有进入了读者的日常生活而被阅读时才能产生社会关系。文化工业的产品被大众选取或淘汰,首先取决于它们是否与大众的日常生活体验具有相关性。如果一种文化资源不能提供切入点,使日常生活的体验得以与之共鸣,那么,它就不会是大众的,更不会被大众选取。

这就意味着相关性是大众辨识力(popular discrimination)的核心判断标准。相关性不是文本的固有特质而是被读者发现或生产出来的。“大众的辨识力并不作用在文本之间或者文本内部的文本特质层面上,而是旨在识别和筛选文本与日常生活之间相关的切入点。这就表明,无论读者分属于多少不同的社会效忠从属关系,文本可以提供或至少有潜力提供相应的切入点。”①[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页。See John Fiske,Understanding Popular Culture,Boston:Unwin Hyman,1989,p.131.依照原文略有改动。相关性也不是由文化工业或学院批评家创造的,只有大众才知道哪些文本可以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相连接从而可以从中创造出意义、快感和社会认同。费斯克说,“为了在不同层次的观众中流行,电视不仅应当激发读者去生产意义与快感,而且应当为这些意义与快乐提供文本空间,使之与读者的社会利益相接合。只有当电视节目与他们的利益相接合,读者才能从电视节目中生产意义,寻找到快乐。”②John Fiske,Television Culture,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1987,p.83.相关性也意味着许多大众文化是多元的、短暂的,“人们的日常生活体验是不断变动的,个人的社会效忠从属关系也在变动之中,所以,这些切入点必定也是多元和短暂的,受到社会而非文本因素的影响。”③[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社会效忠从属关系的变动,文本的意义和趣味也会随之而发生改变。

值得一提的是,费斯克的相关性思想,鲜明地体现了“葛兰西式”文化研究的特征。按照斯道雷的说法,葛兰西式的文化研究特别注意对文化消费的研究。要了解文化文本如何被赋予意义,需要一种对文化消费的思考。这将使人们超越对一个文本的本义(Meaning of a text)的兴趣,而转向集中关注一个文本可能产生的意义范围。“葛兰西式”的文化研究,从未真正对一个文化文本的本义即作为某种本质性的、被嵌入和被保证的东西感兴趣过。“文化研究通常更多地关注文化文本的诸多意义,也就是它们的社会意义,它们如何被挪用以及在实践中如何被使用:作为归属(ascription)的意义而不是作为刻录(inscription)的意义。”④[英]约翰.斯道雷著;和磊译《:文化研究:一种学术实践的政治,一种作为政治的学术实践》,陶东风主编《:文化研究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页。在“葛兰西式”文化研究那里,意义从来就不是明确的,而通常是地方性的,取决于语境的。如凯尔纳所说,“语境化的文化研究是从现存的当代文化和社会现实斗争的角度来解读文化文本,把意识形态的分析置于现存的社会——政治的论争与冲突之中,而不是仅仅涉及那些被假定是铁板一块的统治性意识形态或某种被简单地等同于意识形态的操纵或统治本身的大众文化模式。”⑤[美]道格拉斯.凯尔纳著;丁宁译《:媒体文化》,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75页。语境化、地方化要求文化研究必须关注现实、介入现实,也意味着如斯道雷所说,文本的意义“不能从生产因素(把意义、快感、意识形态效果、合作、抵制多方面地定位在生产目的和方式或生产本身中)被读出,这些生产因素对于作为‘使用中生产’的文化消费来说仅仅是语境方面,最终是在‘使用中生产’中,意义、快感、意识形态效果、合作或抵制问题才能被(可能性地)决定。”⑥[英]约翰.斯道雷著;和磊译《:文化研究:一种学术实践的政治,一种作为政治的学术实践》,陶东风主编《:文化研究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页。

斯道雷举例说,当我们在解读一个文本的时候,我们可以用女性的、酷儿的、后殖民主义的或者后马克思主义的阅读视角来阐述,从而得出不同的意义。从一个特别的、对于解读实践的批判视角出发,我们有时含蓄有时明确地承认所讨论的文本一直是被表达的或被用来表达的。社会性别的认同也是符号具有多义性的例子。比如,男性气质有其存在的(生理的)客观条件,然而有不同的方式来表征男性气质并使其具有不同的意义。赋予男性气质以意义的不同方式并不是语义学的简单游戏,而是争夺可以被视为“正常”的东西的权力斗争的重要部分,把某种东西看做是“正常的”本身就是意义政治学的一个例证,即企图把具备多种含义的东西制造成似乎只有一种解释的东西。这就证明了“批判性的分析所关注的并不是‘文本’的意义,即作为‘单一的’、‘本质的’和确保无疑的意义。探寻某事的真正意义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应该把批判的眼光集中在特殊的意义是怎样获得它们的权威和权力的。”①[英]约翰.斯道雷著;关涛译《:霸权和大众媒体的象征权力》,陶东风、周宪主编《:文化研究》(第6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第 51 页 。“葛兰西式”文化研究的这种关注点,在费斯克的大众文化理论尤其是相关性思想中,无疑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表达。

三、相关性标准与美学标准

相关性标准不同于通常所说的美学标准,大众的辨识力也不同于深为中产阶级看重并在批评行业中被有效地制度化的审美辨析力。对大众文化而言,审美“特质”一词无足轻重,而中产阶级却对这个词青睐有加,并且把带有自身阶级特殊性的艺术形式与文化趣味所普遍化了。事实上,“美学”(aesthetics)并不是如人们所声称的那样中立的、客观化的、具有普适性的和抽象的东西,而常常暗含着一种阶级阶层利益的诉求。在《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词典》中,费斯克等特别强调美学是一个唯心主义哲学的概念,它指涉有关品味尤其是高雅品味以及相关的美的原则。作为一个流行于19世纪末的概念,美学受到“为艺术而艺术”话语的青睐,从而与艺术上对美的“精致”欣赏相关联。然而,美学上的唯心主义所隐含的意图,“始终是把有关品味的所谓原则精心解释成超越性的,即超越任何时代、文化或媒介,并超越任何人的主体反应。美学的研究对象,是从历史、文化与生产方式的语境中剥离出来的艺术-客体本身。这种研究涉及的是它与其他艺术客体的关系,以及它与既定美学话语的关系,其目的是把那些据说使之成其为美的文本化属性分离出来。”②John Fiske et al,Key Concept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al Studi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elege,1994,p.6.

这一研究取向的一种困境,就在于完全无法在品味及美的自我生成语境中为其“确定”评价标准。这些评价标准,往往被断定存在于艺术客体的“某处”。按照这种研究取向,艺术作品由于具有一种客观上固有的价值特质而成为有价值的。价值特质或审美特质虽然很难像物理学或化学那样用定量分析的方式测定出来,但它却是可以被如此清晰地经验到,即使在一种较低的感官愉快的水平上也能证实它的存在。一些美学家认为,一件艺术作品优劣的标准主要在于它是否具有一种高品级的艺术特质或审美特质。而一种经验之所以是审美的,就因为经验的对象具有一种客观的审美特质,没有这种客观特质,也就无所谓审美经验。许多美学家也意识到,要寻找出艺术作品中“客观价值”,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他们提出了“理想读者”、“理想观众”或“合格的鉴赏者”的审美反应来作为艺术作品价值客观性的一种证明。保罗.韦纳(Paul Veyne)就说过,“艺术家都是为理想观众工作的,这种理想的观众类似‘理想的读者’”。③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03页。如伊格尔顿所述,“理想的读者”往往是这样的人,他或她拥有可以任意支配的全部代码,而这些代码会使作品能够得到巨细无遗的理解。读者因而只是作品本身的某种镜中之影,即能够将作品“原封不动”(as it is)地加以理解的人。一个“理想的读者”必须充分具备译解作品所必需的知识,必须能准确无误地运用这些知识,并且不为任何限制条件所阻碍。“如果把这个模式推而至极,那么他或她就必须无国籍、无阶级、无性别、无种族特征,而且不受种种文化假定的限制。”④[英]特里.伊格尔顿著;伍晓明译《:二十世纪西方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9页。然而,用“理想的读者”、“理想的观众”“合格的鉴赏者”等概念来论证存在于艺术作品中的美的客观性,依然会遭遇到难以克服的困境。这样的“理想的读者”乃是一个免受一切社会因素限制的超越性主体,事实上并不存在于现实的世界之中。即使是像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这样的伟大作家能否被称为合格的“鉴赏者”或“理想的读者”,也是大可疑问的。“有一则关于歌德的轶事,他不了解一幅十七世纪尼德兰绘画中的本意,该画对妓院中纵欲无度的寻欢作乐发出警告;而歌德则把愿意付钱的老先生和甘心出卖肉体的年轻女子之间的交易解释为‘父亲对女儿的规劝’。”⑤参见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04页。

费斯克等指出,一些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和其他批评家已经阐明,美学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话语,旨在把某个特殊阶级及其派系的品味“客观化”,使之看上去俨然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具有普适性、客观性与抽象性的东西。然而,“一旦承认美学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美学话语就成为一种有趣的研究对象,从而引发有关特殊的社会层理(formations)与更微妙的种种文化生产间的关系问题。”①John Fiske et al,Key Concept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al Studi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ge,1994,p.7.

美学往往隐含着精英审美趣味与大众审美趣味的对立,康德美学以及后世以此为基础的艺术自律论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康德将审美判断从关于概念的认知活动(真)和关于功利的实践活动(善)中分离出来,审美成为不涉及概念、无关乎功利的特殊活动(美),它建立在对沉溺于感官和功能目的的大众审美观的超越和否定的基础上。阿多诺也严格地区分了高雅艺术和低俗艺术、自律艺术和他律艺术的边界,认为在一个全面物化的时代,只有自律的艺术才能抵制文化工业的侵蚀,只有高雅的趣味才能对抗低俗的趣味。“全能的文化工业盗用了启蒙原则,为了保持它的隐晦的优势而损害了它与人类的关系。艺术强烈地反对这一趋向;针对虚假的清明,它提供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对比,并将被废黜之隐晦的种种形态高高举起,以对抗时代那种流行的霓虹灯风格(neon-light style)。”②Theodor W.Adorno,Philosophy of Modern Music,London:Sheed&Ward,1987,p.15.然而,正如布尔迪厄所说,“社会学家发现他处在一个最为排斥的领域——关于趣味的研究领域。”③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4,p.11.如果趣味不关涉社会内容,只与形式、风格、样态相关,那么生成这种趣味判断的机制是否就如康德所说的那样,是源自于人类先验综合判断的思维范式而无关乎社会历史建构呢?布尔迪厄的研究恰恰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趣味性情不是一种从属于本质主义的东西,社会生活形式与趣味性情具有对应的关系。理解一种趣味,就是理解一种社会生活形式。趣味、格调、品味,是一个人拥有的一切——包括人和物质——的基础,也是一个人和其他人关系的基础,人们正是借此对自己进行定位,也被别人定位的。所谓纯粹愉悦与感官愉悦、反思和静观式鉴赏与感官鉴赏(taste of sense)的对立,事实上暗含着一种文化等级的内在标准。“对低级、粗鄙、庸俗、腐败、奴性——一言以蔽之,自然享乐活动的拒斥(这构成了文化的神圣领域),意味着对那些人——他们欣赏崇高的、高雅的、非功利的、天然的、气度超凡的,永远隔绝了大众的愉悦——的优势地位的肯定,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和文化消费天然就倾向于有意无意地实现使社会差别合法化的社会功能的原因。”④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4,p.6.

从词源上考察,class这个词既有阶级、阶层和等级的意思,也有格调、品味、趣味的含意。说一个人是否“classy”,就不仅意味着他或她在生活上有没有趣味、格调、品质,而且也意味着他或她的社会阶层归属,反之,社会阶层的差异和归属也可以在人们不同的趣味中被识别出来。正因如此,注重趣味、格调、品质,便成为有钱有闲阶层的一种特权和标识。如凡勃伦所说,优雅的品味、举止和生活习性是对生活质量的有用的证明,因为好的习性的养成需要时间和费用,因而也就不是那些耗时间、精力于工作中的芸芸众生所能达到的。所以,有钱有闲者总是追求优雅的仪态,精心地培养自己的鉴赏眼光、生活格调,拒绝沉溺于对艺术品的官能享受,而下层民众则似乎是被束缚于日常生活的迫切需要之上,无钱无闲,也无奢侈优裕的心态来咀嚼形式超过功能、内容的艺术品。正因如此,一提起品味、趣味,人们自然地会联想到社会等级。

在《区隔》(Distinction)一书中,布尔迪厄描绘了社会空间的三重维度:资产阶级的趣味、工人阶级的趣味和小资产阶级的趣味。资产阶级的趣味,即区隔感(sense of distinction),推崇纯形式的审美文化。与之对立的,是工人阶级的趣味,即对必需品的选择(choice of necessary)。工人阶级无法摆脱日常生活的限制,往往被资产阶级视为只具有粗鲁、庸俗和感官趣味。而资产阶级趣味则被命名为正统趣味,与所谓工人阶级的庸俗趣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介于中间位置的趣味是小资产阶级的趣味,即文化善意(cultural goodwill)。小资产阶级知道什么是合法的经典文化,却不知道如何正确地获得并消费这些文化产品。小资产阶级的中间地位,突出地体现在既处处对资产阶级文化毕恭毕敬,同时又时常显现出捉襟见肘的尴尬。从资产阶级的观点看,质问艺术有什么用是“野蛮”行径。因为,这样问,就等于质疑艺术的无功利性或艺术的距离。这就充分地表明:“鉴赏力使对象分类,也使分类者分类。经各自的阶层分类的社会主体,以其在美与丑、杰出与庸俗之间做出的区隔特征,也区别着自身,通过这些区隔,人们在客观层级中的地位便被表达或被暴露出来了。”①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4,p.4.综合而言,审美倾向(disposition)、趣味等与行动者在社会空间中的不同位置(position)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理解大众文化》一书中,费斯克多处援引布尔迪厄的观点,并从自己的理论“视界”出发,对之加以进一步的引申。中产阶级与工人阶级趣味的主要差异是“距离”和“参与”的差异。中产阶级的“距离”是一个双重的概念,既指读者与艺术作品之间的距离,也指作品与日常生活琐事之间的距离。中产阶级的美学要求艺术的评判标准依照人性与美学的普遍性,而不是此时此地的特殊性。“即使有些艺术是‘现实主义的’,并且明显指涉日常生活的细节,然而,中产阶级的‘欣赏’必须能够穿越其外,看到它们所基于的‘普遍性’。艺术作品与个人当下的社会语境的相关性,并不是中产阶级评价和欣赏艺术的标准。这种审美与日常生活的分离反映在艺术家/表演者与读者/观众的分离,乃至于文本与读者的分离。这种距离是尊敬的距离,是批判的欣赏的距离,这迥然不同于大众对明星或喜欢的角色的认同,对文本表演的投入。”②[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3-164页。See John Fiske,Understanding Popular Culture,Boston:Unwin Hyman,1989,p.138.依照原文略有改动。

与布尔迪厄一样,费斯克否认存在所谓“人性与美学的普遍性”。在他看来,“文化不是指在艺术杰作中能找到什么形式或美的理想,也不是指什么超越时代、国界和永恒普遍的‘人类精神’。”③John Fiske,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and Televition,in R.Allen(ed)Channels of Discourse,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7,p.255.文化乃是工业社会中意义的生产和流通。而资产阶级却将其特殊的阶级趣味命名为正统的趣味,并将之普遍化了,其结果必然会导致对大众审美趣味、多样化审美趣味的排斥。费斯克遗憾地发现,即使人类已经进入了21世纪,“趣味”依然发挥着社会区分的功能:“我不认为新的大众媒体足以摧毁古老文字所建立的文化,反而文化型式是不断累积的,我不认为大众文化严重地挑战这些高档文化,在许多方面,高级文化的地位甚至更加‘巩固’(secure)。当我们的社会渐渐不再以外显的阶级来区分群我时,某些人——特别是那些受到良好教育的人——为了显示自己和其它人的不同,于是就运用不同的‘文化品味’(culture taste)来表征其社会差异性。现在我们看到西洋古典音乐CD、歌剧、交响乐团等比以前更加兴盛,这就表示:只要高等文化制造更强大的社会差异的功能不变,就有自视为高人一等的人士,继续趋之若鹜。”④吴锦勋《:专访传播学者约翰.费斯克》《,世纪中国》(http://www.cc.org.cn/),2001年2月26日。

正是在这一意义,费斯克明确地指出,“审美判断是反大众的,它否认解读的多样性,否认文本功能的多样性,也否认同一个文本在社会秩序的不同效忠从属关系中可以实施不同的功能。”⑤[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与美学评判所依据的标准不同,大众艺术的价值是依据其“功利”的程度来评判的,也就是说,是根据是否有利于日常生活而不是与之保持距离来判断的。工人阶级的趣味倾向于参与,读者参与艺术作品的体验,而艺术作品则参与日常生活文化。大众趣味把审美消费整合到日常消费的世界中,从而拒绝予以艺术对象任何特殊的“尊敬”,“文本如同一切商品一样,如果被加以‘使用’,而且和任何商品一样,如果没有用,就会被抛弃。”⑥[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4页。这就将不同于美学评判标准的日常生活评判标准引入到了艺术作品之中。对费斯克来说,日常生活的评判标准是经由布尔迪厄所谓的“艺术事物”与“生活事物”之间的相关点而发挥作用的。

显然,在这一点上,费斯克与洪美恩的看法是相通的。洪美恩也认为,在资产阶级的审美性情之中,艺术对象完全根据外部的、普遍的标准来判断,闭口不谈主体的情感和快感。而在“大众‘审美’中却是相反,就文化制品的质量来说,没有‘所罗门的审判’可言。这一美学本质上是多元主义和随机而定性质,因为它立足于这一前提:一个文化对象的意义可以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它的基础在于肯定文化形式和日常生活的延续性,在于根深蒂固期望参与,在于情感投入。换言之,大众审美关心的是认同快感,而快感是个人的事情。在布尔迪厄看来,大众审美深深植根在共通感之中,植根在日常生活中普通民众接近大众形式的方式之中。”①[澳]洪美恩著;陆扬译《:〈豪门恩怨〉与大众文化意识形态》,陆扬、王毅选编《:大众文化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96页。然而,快感恰恰是大众文化意识形态所忽略的范畴。在其话语中,快感似乎是不存在的。反之,它却把责任感、批评距离或审美纯粹性之类东西摆在了中心地位。道德范畴使快感成为某种不相干的、不合法的标准。“就这样,大众文化意识形态完全置身于大众审美的框架之外。如此无论是在字面义还是在比喻义上言,它都留在了‘理论’的象牙塔里。”②[澳]洪美恩著;陆扬译《:〈豪门恩怨〉与大众文化意识形态》,陆扬、王毅选编《:大众文化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96页。

四、结语

上述表明,与以往那种注重道德与审美双重封闭的文本分析框架,尤其是学院评价高雅文本时所推崇的那种批判的、审美的辨识力不同,费斯克提出了大众对文本的辨识标准,即相关性标准,强调一个文本只有进入社会和文化关系中,其意义潜能才能被激活。显然,费斯克的观点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它标志着当代大众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转向,即从以往注重文本分析转向注重大众文化实践。

但另一方面也应看到,费斯克过于关注文本的功能性或文本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潜力,而在相当程度上忽视并贬低了先锋文本。在费斯克的分析框架中,先锋文本、“高雅”艺术常常被简单地视为一种承载区隔功能的东西而弃置一旁,“‘高雅’艺术的难度和复杂性首先被用来建立它相对于‘低俗’或浅白艺术的美学优越性……艺术的复杂性其实是阶级差别:难度是一扇文化的单向旋转门,只接受买对了票的人,而排斥大众。”③[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页。费斯克反复声称自己不是文本本质论和中心论的主张者,他所关注的只是在我们的社会中文本被教导和流通的方式。先锋艺术与大众艺术的差异在于它们的社会运作方式不同,而不在于文本本身的差别。对先锋文本的这种立场和态度,多少有些“矫枉过正”的味道。

麦克盖根曾经说过,文化民粹主义仅仅关注消费并对大众读物不加批判的褒扬,已经制造了一场“质量判断危机”,它意味着“好”和“坏”的绝对主义判断标准已经丧失。这种指斥,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凯尔纳也认为,矫枉过正地忽视或贬低先锋文本的结果,是“牺牲了对于所有文化形式的可能洞见,并复制了对于文化领域的二元划分——‘流行文化’与‘精英文化’(它只是倒转了比较陈旧的高/低区分的积极/消极的价值评价而已)。更重要的是,它使得文化研究脱离了发展与‘历史先锋派’相联系的对抗性文化形式的尝试,像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等先锋派运动,意欲发展出能够改革社会,提供不同于文化霸权形式的另类选择的艺术。”④[美]道格拉斯.凯尔纳著;陶东风译《:批评理论与文化研究:未能达成的接合》,陶东风主编《:文化研究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凯尔纳这一段针对整个文化研究的评判性论述,当然也适合于费斯克。□

(责任编辑:严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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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0)04-0037-08

陈立旭,哲学博士,中共浙江省委党校社会学文化学教研部教授、主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科学发展观与浙江发展研究中心”首席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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