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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之用
——关于“话语”概念的一个跨学科观察

2010-02-15

治理研究 2010年4期
关键词:结构主义语言学话语

□ 潘 雯

“话语”之用
——关于“话语”概念的一个跨学科观察

□ 潘 雯*

“话语”辗转于当代学术的不同学科中,使用普遍而又含义混杂。本文对“话语”(discourse)一词在语言学、哲学和文学研究领域的语义进行了梳理,比较了不同时代、不同思想和理论流派对“话语”概念的使用,以及由不同的使用所带来的关于“话语”的词义的扩展。在对“话语”进行历史的梳理中,本文也就一些对“话语”认识上的盲点进行了探讨。例如,如何理解汉语“话语”和“discourse”等其它西文表达的关系、语言学、哲学和文学如何互动着推进了当代的话语思想;“话语”在解构之后还有怎样的社会功能等。

话语概念;话语理论;跨学科

在当代,经过20世纪的“语言学转向”①根据李湛(Benjamin Lee)《全球化时代文化分析》一书中的梳理,“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的说法最早公开见于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编的一本论文集《语言学转向》(1967),并说“(此书)标志着对语言和意义的普遍兴趣,这种兴趣在1960年代晚期横扫人文学和社会学”。李湛:《全球化时代文化分析》,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第22页。后,许多学科门类都面向“语言”这个维度展开建设,而“话语”则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但又含义混杂的概念:哲学、语言学、文学中都有自身范畴内的“话语”概念,其它社会科学如心理学、法学、传播学、信息学等也有各自的话语课题;而且,即使在同一学科内部,“话语”也指向不同的意思,需要不同的研究角度。我们在对“话语”一词在不同情境中的意涵进行梳理之前,应该先明确一下它的最一般的含义,也就是在字典里的定义。但立刻,一个问题就出来了,不同的语言并不是绝对对等的,比如通常英语中的“discourse”对应于汉语中的“话语”,但有时“speech”或“utterance”也应翻译成“话语”(如话语权 the power of speech和话语体裁utterance genres)②尽管discourse、speech和utterance意思接近,且后两者有时译成汉语也是“话语”,它们在英语中的含义还是不同的:相对于discourse在当代越来越被学术化的使用,speech和utterance就含义单纯多了:speech强调面对面的交往产生的话语或话语行为,所以多数情况下它还是被译成“言语”;utterance的基本义是“一串说出来的话”,不必有严整的句子结构和完整的意义表达,也常被译做“言语”。。反过来,汉语有丰富的词汇和概念与英文的“discourse”相关,如说法、看法、观点、论点、谈话、表述、话语等,“其中没哪个可以精确对应discourse,但都能传达它某个方面的意思,而‘话语’只是这些年学界对discourse的约定俗成的直译③Shi-xu(施旭).Discourse Studies and Cultural Politics:an Introduction.Ed.Discourse as Cultural Struggle.Hong K ong University Press,2007,P.6.另外,中文“话语”一词很早就出现在古籍里,尤其是小说里。它主要含义有三:一是具体的说出来的话,如“众和尚说出这一端的话语”(《西游记》第81回,明书林扬闽齐刊本);二是指某一类话语,如“碧峰道这句又是儒家的话语了。”(《西游记》卷一第41页,明万历二十五年刊本);三是指说话这一动作,如“话语若平生”(《包公案》卷四第78页,明万历朱氏兴畊堂本)。。再如在英、法、德等欧美语言中,“话语”(discourse)和“文本”(text)都指超句子的语言研究单位,“话语分析”一度就是“文本分析”,但如果在汉语语境下说“话语”,则“文本的涵义”既不自然又很可能误导中国人去理解“话语”。

由于英语的广泛使用和它作为学术媒介的地位,我们不妨先从“discourse”入手来考察“话语”一词的基本含义。《新牛津英语词典》中discourse作为名词的定义是这样的:一是口头或书面的交流或论辩(written or spoken communication or debate),二是就某主题进行的正式的讨论(formal discussion on a topic in speech or writing),三是在语言学中指一段连贯的话、文本或交谈(linguistic:a connected series of utterances or a text orconversation)①Pearall,Judy.Ed.The New Oxford Dictionary.Oxford:Claendon Press,Shanghai: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这也就是说生活中“discourse”可以是说话、交谈和书写产生的材料,也可以是这些行为本身。英语“discourse”是源于法语的“话语”(“discours”),“在法语语境中,话语非常接近于‘聊天’、‘闲聊’、‘自由交谈’、‘即席谈话’、‘陈述’、‘叙述’、‘高谈阔论’、‘语言’或‘言语’”②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第224页。,它同样词义散漫,可以是对话,可以是陈述,可以是论辩,可以是书写,简直可以什么都是——只要是一段连贯的表达。再从法语往前追溯 ,词源是拉丁语“discursus”,是动词“discurrere”的过去分词。该动词由两部分构成——“dis-currere”,前缀“dis-”有“离开”(away)和“两方面”(duality)两重意思,意味着一分为二③现在英语中仍有这个前缀 ,如“discord”(争论、不和)、“dissect”(剖开)、“dispute”(争吵、竞争)等。,“currere”意思是“跑”或“快速移动”,后跟“路程”之类的宾语,这样这个动词就有了一种过程感,在一定的场域内快速来回、位移。而其过去分词“discursus”再进一步被名词化,意思就诚如法国符号学家罗兰·巴尔特所说“东跑西颠的动作”,和动作的结果——“一段熟路”,因为可以迅速来回嘛④【法】Barthes,Roland.A Lover’s Discourse:Fragments.trans by Richard Howard.Penguin Books Ltd,1990.p.3.。再引申,抽象一下,“discursus”又产生“(思想)来回考虑”、“(言语)来往交锋”的意思,总之是发生在两事主(agents)之间的来回,是动态的、有情境的。从词源上看,discourse既可表示动态的过程,又可表示过程的结果,即指向客观的语言学上的话语,又指向有心理机制的话语行为,含义灵活。

对于中国研究者来说,“话语”这个词的混乱性还在于它的西学背景,正如施旭教授所指出的:“话语研究莫属中国文化,而是起源于西洋学术,”“可以说学术中的‘话语’一词是在翻译过程中产生出来的新词”。⑤施旭《:究竟什么是“话语”和“话语研究”》《社会科学报》,2008年2月14日。也就是说,“话语”所带来的各种理论,或承袭西方的研究传统,或发轫于当代西方人的问题意识,非中国本土思想发展的自然阶段,我们并无天然对等的词项。

从整体上来说,“话语”研究是种注重语言运用的语境的研究,但问题是对于不同的学科和不同的研究目的,“语言”和“语境”会有不同的指向,所以“什么是话语?”是个有待厘清的问题。不过尽管今天“话语”理论普遍应用于人文、社会科学各领域,它的发展主干其实只在哲学、语言学和文学三个领域;另外,是这三个领域互相影响和互相借力,最后形成跨学科的话语研究的体系。我们今天看到这个体系正平面铺洒开,新闻、媒体、法律、经济等诸多学科都出现丰富的话语研究成果。

一、语言学中的“话语”

语言学里的“话语”一词的出现和两个研究需要有关:一是就语言的层次结构而言,人们需要有个词来指称超句子的语言单位,二是就语言的性质而言,人们越来越需要一个能照顾到其“社会性”的术语。

虽然学界往往从索绪尔、从结构主义开始梳理现代“话语”理论,但“话语”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正式落实成术语并不仅是语言学这个学科自身带来的,因为发展到那时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本身并不企图研究超出句子的语义。结构主义的起始人索绪尔做了四组区分:一,语言的共时研究与历时研究;二,语言和言语;三,能指和所指;四,系统和语义,但他的区分是为了强调在每组结构中,前者是主要的,语言学研究的应是语言的结构、系统、制度等方面。20世纪50年代在北美占主导地位的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尽管其初衷出于对包括结构主义在内的传统语言学的描述性语法不满,但他解决的方案仍然是结构主义式的,他提出要区别言语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然后以数学公式般的深层结构来生成各种句型,语言的情境与功能也是不在考虑的。

但是,必须要强调的是,尽管语言学是这样的,但20世纪60年代人文科学的“科学化”的作用于文学界却产生另外的学术视野:同时集结于结构主义大旗下的文学研究——同样地出于对科学性的追求——转向封闭的文本研究时,需要一个词来提领他们的研究单位——大于句子小于或等于文本的“一段连贯的表达”(discourse),discourse由此获得语言研究单位的含义,语言学本来句子之上就是“篇章”或“文本”(text),这也就是为什么有时“text”和“discourse”可以混用。

而与此同时,尽管结构主义语言学那时地位很高,新的语言研究的观念——认为语言学不应止于句子——也已在强烈迸发,“话语”概念出现的同时语言学内部不同的研究领域,如语义学、语用学、社会语言学等,也正展开对语言不同角度的研究。

英国语言学家弗斯(J.R.Firth)较早注意到语言环境对意义的作用,指出语言的意义有不同层面:音系、词汇、语法、情景语境(包括具体场合下的和社会的)。其弟子韩礼德(M.A.K.Halliday)从社会学角度出发在70年代完整提出由功能、层次、系统和语境概念组成的功能语法,认为语言有概念功能、人际功能、语篇功能,而这些功能的实现必须取决于相应的情景因素。尽管不是明确使用discourse一词——他那个时代往往针对书面语料用的是text、针对会话的用的是speech,他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如语篇(text)、情景(situation)、语域(register)、语码 (code)、系统 (system)和社会结构(social structure),和他的社会语言学研究直接推动了以后兴起的话语分析。

理论上说,Discourse Analysis——“话语分析”或者说“语篇分析”不应该是单纯的语言学的研究方法,而是一个综合的学科领域,但事实上目前为止构成这个领域学术基石的多是语言学的理论与思想,而且话语分析基本上表现为用现代语言学的方法研究文学、报道和广告等话语方式。学界往往以1952年美国语言学家哈里斯(Zellig Harris)首次使用该词为开始的标志,实际上带有现在跨学科意义的话语分析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当时的社会学和人类学对结构和符号发生兴趣,如1964年社会学家海姆斯(Hymes)主编的《文化和社会中的语言》出版。80到90年代,出现大量以话语分析为题的著作,如斯塔布斯(Michael Stubbs)的《话语分析:自然语言的社会语言学分析》(Discourse Analysis:A Social Linguistic Analysis on Natural Language,1982)、布朗和尤尔(Brown&Yule)的《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1983)、冯·戴伊克(Van Dijk)的《新闻话语》(News as Discourse,1988),库克(Guy Cook)的《话语与文学》(Discourse and Literature,1994)等,这些著作在分析譬如什么是文学话语、新闻话语的时候对“话语”的理解又深入了一步,赋予该词又一维度——话语的系统性,以及不同话语系统之间的差异性。90年代以来,也许与东西方对全球化的普遍反思与讨论有关,话语分析领域明显对意识形态、霸权理论越来越关注,批评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CDA)兴起①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最早是富勒等在Language and Control一书中作为一种语言研究方法提出。,代表人物有英国的富勒(R.Fowler)、费尔克拉夫(Norman Fairclough)和沃达克(Ruth Wodak)、荷兰的梵·迪克、法国的佩彻(Michael Pecheux),韩礼德的后来的社会符号学研究也是一脉。费尔克拉夫是这样表述CDA的目的的:“要系统地探索以下两者间经常隐晦不明的因果关系和决定关系:a)话语实践、事件和文本,和b)更广泛的社会和文化的结构、关联和进程;要考察这些实践、事件和文本是怎样从权力关系和权力斗争中浮现出来,又怎样在意识形态上受它们的左右。”②Fairclough,N.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Longman,1995,p.132.当然即使都在进行CDA研究,学者们的态度、关注点和思想武器并不完全一致,但这段引文还是体现了CDA普遍的方法论上的倾向,如特里?洛克所说的:“……话语是指示的方式,同样也是存在的方式、施动的方式。”③Locke,Terry.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House,2004,p.7.原文是“...a discourse implies ways of being and doing as well as ways of signifying”。

CDA的兴起使得这时有必要区分使用discourse和text,虽然这两个词在以往是可以混用的,从语义上说,text这个词不含有实践和批判含义。所以一篇话语分析的文章和一篇语篇分析的文章很可能在论证方法、使用术语、语言风格上有学科性的不同,比如冯·戴伊克在文章中使用这两个词就有区分,他说自己以前研究的是text grammar,后来走上discourse analysis的道路。

二、哲学中的“话语”

一般探讨20世纪的现代哲学思想,会大致归纳为以下主要哲学流派:分析哲学、现象学—解释学、日常语言哲学和新实用主义哲学的行为主义意义论、以及精神分析哲学。人、意义和真理之间的关系是哲学一直思考的主题,这些流派在语言哲学④“语言哲学”这个名称,宽泛的用法指20世纪以语言为主要课题的哲学研究,狭窄的用法指分析哲学传统中的语言哲学。分析哲学以逻辑学的、科学式的研究范式来观察语言,希望从对语言的内在机制的理解中理解世界,皮尔士、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奎因等都是分析哲学的代表人物。的时代走向不同,但都面向语言展开意义的寻找。日常语言哲学和现象学——解释学两路尤其对语言研究持续关注。

日常语言哲学重语言的实际使用,研究自然状态下的言语行为和言语(utterance),进而到陈述(statement)和判断、认知和人工智能等,代表人物有英国哲学家奥斯汀(John Langshaw Austin,1911——1960)、格赖斯(Paul Grice,1913——1988)和美国的塞尔(John Rogers Searle,1932——)。尽管日常语言哲学一开始并不使用discourse这个学术词汇,它对语言的描述性或记述性(constative)的超越和“述行性(performativity,也译作使动性)转向”提供了以后“话语”研究的元语言。奥斯汀“言语行为”(speech act)理论是起始⑤奥斯汀因翻译德国逻辑学家弗雷格(FriedrichLudwig Gottlob Frege,1848-1925)的著作而受其影响极深,比如弗雷格的含义和指称(sense an reference)。,着力研究“使用中的语言”,有语境的言语行为。他提出影响深远的言语(utterance)的三层面——言内之意(locutionary meaning)、言外之意(illocutionary meaning)把说话看作一种投放于现实的行动,具有述行性,不是封闭而纯粹的语言结构。李湛的认为这一“述行性”的发现似可起着某种“起点”作用:“(述行性)言语在指向自身的过程中似乎形成了其所指事件,”“正是在这一点上,后结构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开始汇合:在保罗·德曼和雅克·德里达的手里,约翰·奥斯汀的述行性/记述性(performative/constative)区分将成为解构主义文本修辞学的元语言,而对于于尔根·哈贝马斯而言,言语行为理论将成为普遍语用学的基础。”⑥李湛(Benjamin Lee)《:全球化时代文化分析》(Cultural Analysis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第12页。

在早期的人本主义⑦这里的“人本主义”有时也被称作“人文主义”,再加上“人道主义”,三者都是英语中的humanism的汉译形式,用在不同语境下,语义上都和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中对人本身意义的发现和认识有关。文艺和文化研究中多翻译成“人文主义”,哲学研究为“人本主义”,伦理学和道德探讨中常译为“人道主义”。哲学中,语言是思想的工具,到了现象学存在主义那里,语言随着先验主观世界向生活世界回归而有了自身的物质性,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乃是存在的家。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解释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都很关注语言,在对结构、符号和心灵的研究中,语言的物质性不断加强。当代法国哲学把语言与超语言学成分结合起来,产生一系列与“话语”密切相关的理论大家,如阿尔都塞的泛意识形态批评、福柯的以话语实践展开的考古学与谱系学研究、德里达从语言的三面——能指—超验所指—所指——间的关系入手进行的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解构等,还有把身体现象学和文学结构主义结合起来的话语符号学——一个在梅洛—庞蒂的影响下松垮构成的学派。总体说来,“话语”一词的使用多与个人的理论风格有关,含义很难一言以蔽之,或许我们可以勉强地说“话语是由一个或数个陈述制造出来的意义世界”①[法]高概《:话语符号学》,王东量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第41页。。

法国哲学家福柯的“话语”思想可谓当代影响最大的话语理论,他对人的存在与人的语言之间的关系的发现自成一体,比如《疯癫史》中的疯癫话语,并不是疯癫者的话语,而是疯癫者的对立面——社会和历史用来建构疯癫者的话语,而且有什么样的疯癫话语就有什么样的疯癫。他放入“话语”一词里的有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瓦尔特·本雅明的语言观②具体见本雅明的文章《论本质语言和人的语言》(On Language as Such and on the Language of Man)中关于语言的起源、“本质语言”(the language as such,也叫“命名语言”naming language)和“人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man,人类社会相互沟通的语言)的区别的探讨。。福柯的“话语”,并不是人们说了什么,而是巨大的话语实践体系,是“展现秩序的符号系统”③吴猛《:福柯话语理论概要》(博士论文),复旦大学哲学系,2003,第23页。,而说话的人不过是体系中的一分子。如果把他的话语概念分解至最小构成因素,不是句子,也不是词,而是陈述(statement④福柯的法语原词是enonce,意思是what is enunciated or expressed,所说出来、表达出来的。福柯在《知识考古学》里有对“陈述”的说明,以它和命题、句子的区别来明确它的含义:命题是逻辑的问题,逻辑结构相同的两个命题是同价的,但逻辑同价的命题完全可以用不同的陈述来表达,从而产生不同的意义,陈述更是建立在符号意义上的。)。福柯自己认为在具体的使用中他至少以三种方式来使用“话语”:“我认为我增殖了它(话语)的意思:有时它指所有陈述的一般领域,有时用作可以个体化的一组陈述,有时则作为一种有序的包括一定数量的陈述的实践。”⑤[美]布莱恩·雷诺《:福柯十讲》,韩泰伦编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这三种方式——整体的话语、具体的话语和话语实践构成了福柯的“话语”。

在当代另一位哲学家哈贝马斯前期的著作里,“话语”也是个核心概念。哈贝马斯可以说代表一种对话语概念的实用主义式的理解和阐释,面对形而上学体系的摇坠,现代性与理性已被多方质疑,他走的是与解构主义截然不同的路径。在他看来,理性本身是无可指责的,但是现代社会把它扭曲成了工具理性,走向片面化、形式化,为此他提出交往理性的概念,而且为了交往理性能从学理上建构起来,他精心阅读并提炼当代的语言学思想,以结合他的政治学理念,因为主体总是通过语言媒介在和其他主体的互动中形成的。他的“话语”是一种普遍语用学概念,主要利用之前提到的奥斯汀的言语理论,产生如公共话语、公共空间、话语理性、话语民主等提法。这不是“言语”(utterance)层面的语言运用,而是如何以理性话语来达到共识的这么一种交往范式,比如他的理性交往的前提——话语的真实性、规范性、真诚性,他对“话语”这个词的使用是隐喻式的。

二十一世纪以来,“话语”渐成一个很普及的术语而被不假思索地运用着,“话语”的思想已经无所不在,新的哲学思想更注重创造出比“话语”一词更具体而感性的词汇来理解和建构世界,而不仅仅只是解构之前的世界。比如美国的新实用主义者⑥美国的实用主义诞生与19世纪70年代,其历程大致可分三个阶段,1870年代至1930年代是创立和繁荣期,以皮尔斯和杜威为代表;1940年代和1950年代是萧条期,受欧洲大陆传播来的分析哲学的排挤;1960年代以来,实用主义进入新的发展阶段,体现为一些哲学家(尽管他们本人并不一定认可自己是新实用主义者)把实用主义传统观念和其它的哲学流派的某些观念和方法结合起来,主要采取两路结合:一是和分析哲学结合,二是和欧洲大陆的后现代主义结合。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1931-2007)的“反讽”(irony),罗蒂是非常能代表9·11后的新世纪所需要的思想与哲学的学者之一,冷战之后的全球化、全球化过程中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必须面对的跨国合作与流动文化——这是他们的时代背景。罗蒂把一切经验都看作某种语言学事件,因此在《偶然性、反讽与团结》一书中呼唤“反讽主义者”(ironist),并定义“反讽主义者”为这样的人:1)敢以怀疑自己的赖以安身的“终极语汇”(final vocabulary);2)认识到的用她目前的语汇所作的任何论证都不能保证消除这怀疑;3)不认为自己的语汇比其他人的语汇更接近实在⑦Rorty,Richard.Contingency,Irony and Solidar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74.。

三、文学中的话语

文学中的“话语”研究可以从两个视角来追溯起源:一是从这个术语发生史的角度,那应该是从新批评开始;二是从话语思想的角度,那应从新批评之前的俄国形式主义(Russian Formalism)开始更完备,因为它为文学中的话语哲学埋下伏笔,而新批评是从形式上将话语推上了文学学术之旅。

在弗兰克·兰特里夏(Frank Lentricchia)等合编的《文学研究的批评术语》(Critical Terms for Literary Study)里有“话语”这一词条,为保罗·博维(Paul A.Bove)所撰写。根据这一词条,“话语”在文学研究领域最早见于新批评(New Criticism)。二十世纪20、30年代的英国实用批评⑧该流派的代表人物与作品有:瑞恰兹(I.A.Richards)的《实用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1929)、燕卜生(William Empson)的《朦胧的七种形式》(Seven Types of Ambiguity,1930)和艾略特(T.S.Eliot)的《批评的功能》(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1933)。与40、50年代的美国新批评⑨该流派的代表人物与作品有:兰色姆(J.C.Ransom)的《新批评》(the New Criticism,1941)、布鲁克斯(C.Brooks)的《理解诗歌》(Understanding Poetry,1950)和威勒克(Rene Wellek)和华伦(Austine Warren)的《文学理论》(Theory of Literature,1962)等。有一脉相承和发展的关系,所以二者也经常被学界统归一处为英美新批评。新批评的特点是将对文本的解读紧紧锁定于文本内部,强调客观的细读(close reading),以有别于他们所称的“文学的外部研究”,即从作者生平、作者企图和读者接受等角度来评论作品的研究,新批评推动产生的一些文论术语,如反讽、重复、意象、朦胧等。在新批评那里“话语”(discourse)是作为言语体裁来使用的,意味着一种语言的使用边界(the limits of certain kinds of language use),类似于genre,如诗歌话语(poetic discourse)、小说话语(discourse of the novel),并且认为前者优越于后者。这一体裁的比较是问题的关键,用诗歌优于小说的美学眼光来看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形态,他们自然地形成保守的政治和文化态度,那就是反对美国南北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过度发展的资本主义,呼唤回到农业和田园、寻回已失落的过去——天真的前现代。

20世纪60年代,“话语”有效地进入了当时盛行的结构主义文学批评中,其原因正如上文所提到的:结构主义思想影响下的文学研究同样地出于对科学性的追求而转向封闭的文本研究,这时需要一个词来提领他们的研究单位——大于句子小于或等于文本的“一段连贯的表达”,discourse由此获得语言研究单位的含义,与“文本”(text)相似。

从新批评到结构主义,我们对文学中的话语研究可以大致地说是种文本内部的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福柯式的“话语”开始进入文学批评领域,文学研究有了新的倾向:批评将关注点从阐释性(如作品的“意义”和写作的“方法”等)转向功能性(如以“作者死了”为核心的作者的主体性的研究等)。文学批评把discourse从新批评术语转化为福柯术语后,文学批评的文化转向就水到渠成了,连作者都不再有对自身作品的最终解释权,连文艺理论也不过是权力机制的反映,那么文学批评必然要跳出文本分析的传统——不管是外部“意义”还是内部“方法”,而转向更宏大的叙事——文学的社会话语“功能”,于是很自然地,谈文学就是谈社会、谈历史、谈斗争,于是文学在全球化时代的政治和文化议题中、在视觉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冲击下依然保有了发言权。

在赵一凡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里,“话语”一词也基本是按照这一线索归纳的:“‘话语’一术语始自新批评派的文学批评,当时作为区别题材、文类的一个方法,如‘诗歌话语’、‘小说话语’,这种区分是有等级性的,诗歌优于小说。所以一开始,话语这个概念就标示差异。20世纪50年代以后作为语言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流行于语言学界,成为语言学一个分支——话语语言学的主要研究对象,经过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想家的深度发展,将其用于对制度、学科和知识分子的研究,而成为现代和后现代社会中构建人类主体的最重要的工具。”①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p.222。

但是,文学研究显然还不满足于福柯式的作为权力的手段的“话语”,文学之所以存在的一个原因是语言的审美性——“词既是能指的又是表现的”②语出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转引自马大康《:诗性语言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至少在浪漫主义时期,语言有“所指性”语言和“情感性”语言是相当普遍的观念,所以很早在对诗歌的探讨里就有对不同的话语的区分,虽然没有提出正式的学术概念的“话语”。无论对创作还是批评和批评理论,文学的理想是说出那“无名之实”(to name the unnamed),呈现权力尚未染指的语言。这一视角的“话语”仅有福柯的解构是不够的。于是在接下来的80年代,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金被极大地挖掘出来,在随后的90年代里法国的巴尔特(Roland Barthe)也如巴赫金一样被大力地研究。也许我们可以从“话语”的角度来理解文学界他们的挖掘与重视:他们的思想和文字引导我们看到话语是融合形式与内容于一体的符号。

其实早在他们之前的俄国形式主义里就蕴藏反传统的语言哲学思想。俄国形式主义是20世纪初研究语言的诗性的群体,其中最有影响的是由什克洛夫斯基最先提出的陌生化理论,认为一个语词一旦被用成习惯就会令人的感觉自动化,从而失去触动人心的力量,所以诗歌给人的应该是陌生化了的语言,“难懂的、晦涩的、充满障碍的语言”③什克洛夫斯基《:艺术作为手法》,托多罗夫编《,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第75页。,以引导读者的心理进入审美的一维;而反过来说,一个语词一旦它从诗歌语言进入散文语言,便是它的“物的死亡”,失去灵光异彩④就好像本雅明尤其好用一个词“灵晕”(aura),指旧照片或手工艺术散发出的机械复制品所不可能具备的神圣气息。,只剩下概念空壳。这种话语观引申下去和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语言哲学、和福柯的话语理论是很贴近的,如本雅明和马尔库塞都提到的语言失去自身神圣而沦为人的工具,反过来又如锁链般套住人的思想和灵魂⑤如在本雅明的《论本质语言和人的语言》和马尔库塞的《论新感性》等文章里。。然而俄国形式主义的纯文学兴趣让他们并没有把文学表达和社会环境结合起来。

巴赫金的话语观念主要体现在他的两个术语上:超语言学和对话。在《长篇小说的话语》里,巴赫金通过对小说的话语的意义的挖掘而确立了一种新的语言观念。他认为与诗歌不同,小说话语不是个体作家的语言风格,而是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小说的语言。“长篇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是一个多语体、杂语类的现象”⑥[俄]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p.53。,比如在英国幽默长篇小说里,作品的叙述语言随描述对象不同而不同,一会儿是议会记录,一会儿是法庭演说,一会儿是枯燥公文,一会儿是闲言碎语,小说的语言令他感到语言是具体的、复杂的、多方面的,作家必须选择语言。超语言学是他在对索绪尔静态语言学的补充与批判,超语言学“研究的是活的语言中超出语言学范围的那些方面”⑦[俄]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p.23。。

于是他从文学入手进行了“那些方面”的研究,提出文学上的“对话”理论和“复调”理论。“对话”理论的核心是一切言语都具有对话性,“在每一个表述中——无论是对话中的对语还是独白语——都充满他人话语的回声”①[俄]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文本、对话与人文》,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p.201。。单个文学作品既和读者展开对话,也和整个文学体系其它作品展开对话。“复调”理论的核心是借小说中他人的话语得以展现,可以把“他人”直接引入文本来说话,也可以借另外的人物或叙事者“我”来间接展现,还可以通过不着痕迹的写作手法随意带出。小说话语的非集中化使得“话语和思想世界不再归属一个中心”。

另外,从哲学上说,他对话语的认识妙合了当今世人特别关注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问题②在新近出版的《超越语言学——巴赫金语言哲学研究》一书中,作者萧净宇将“主体间性”列为巴赫金留下的哲学启示之一,具体参见(萧净宇《:超越语言学——巴赫金语言哲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p94-97)。。巴赫金认为小说摈弃了对唯一的语言、统一的语言和表现真理的语言的绝对看法。“现实完全消融于符号的功能中。话语里没有任何东西和这一功能无关,没有任何东西不是由它生产出来的。话语——是最纯粹和最巧妙的社会交际手段。”③V.N.Voloesinov.Marx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Trans.Ladislav Matejka and I.R.Titunik.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c.1973,P.59.

此外,还有巴尔特在这个问题上的贡献。“零度写作”和“漂移”是可以提领巴尔特的话语思想的两个关键词。巴尔特所说的“零度写作”——一种白色的、中立性的写作——并不是要文学远离现实,成为科学的东西,事实上他认为文学与科学的对立是非常适宜的,它们本来就是不同的言语领域④巴尔特严格区分文学与科学话语的态度可参见其《法兰西就职演讲》。。他提出写作的中立姿态是种伦理出发的选择,建立在他对语言的意识形态性的检视上,他不愿给文本以固定的意义和任何限制性的思想规范。文学,用他在《文之悦》里的措辞,就应该是“漂移”(derive)的,“我不关注整体了,漂移便出现了”,“无论何时,社会语言、社会言语方式支撑不住我(犹如我们可说:我的心撑不住我),漂移便出现了”⑤罗兰·巴特《: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p.28。。文学总是要漂向现行话语所不能覆盖的地方,那些社会的缝隙,就像一个大胆而冒失的动作带动衣衫,边线绽露间肉体一现(新词出现)。通过这样的新奇的想象与比喻,巴尔特把文学的文(写作)、文学的悦(迷醉)与文学的真(价值)结合起来。“经不胜数的写作实践,挫败凝固的权力,消弭提升的浮力,搅乱可靠性,将所有这些潜藏于语言结构本身内的掌控的意愿统统击碎。”⑥罗兰·巴特《: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p.81。

巴尔特与形式主义对文学的理解有相像的地方,都要切断文本与外部意识形态的联姻,但巴尔特比形式主义深刻的地方在于,他不推崇、不相信、甚至可以说反对所谓文学的科学性,他相信文学的现实意义,不过他把这个意义实现的途径从作家的有意为之转移到自由而透明的语言上:作家要摆脱来自神、上帝、理性和社会秩序的控制,抛弃那些已经上过色的话语。在摒弃某种话语的同时他又寄望于另一种话语,高扬它,视它为作家的意义与神力所在,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话语他又无从表述,于是他用碎片式的写作和性的快乐来比喻它,譬如“经种种群体语言(langages)的同居,交臂迭股,主体遂臻醉(jouissance)境:悦的文,乃是幸福怡然的巴别(Babel),通向成功的巴别。”⑦罗兰·巴特《: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p.6。

综合以上的梳理,“话语”的学科史似乎可以这样表述: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话语”来自对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超越和语用学以及“话语分析”的发展;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话语”的发展有两路——分析哲学(即分析哲学和语用学和政治学等其它领域的结合)和法国后结构主义,前者往往从逻辑学家弗雷格和语言哲学家奥斯汀开始追溯,后者往往从索绪尔开始追溯,虽然开始于既相通又不同的研究对象和范式,但在当代已经融和固定为常识性的话语意识了;从文学的角度看,“话语”产生于结构主义但极大发展于后结构主义时期,它从学科史上源自结构主义文学研究的需要——文本、体裁和话语,从思想上见诸于关于小说和诗歌的文学理论——从新批评到后结构主义到文化研究。

综观全文,我们无法也没有必要说是哪个学科、哪个领域最早发现了“话语”,“话语”的发现与发展是个持续的历史过程,一条穿越当代不同学科流派和思想地貌的小径。当前许许多多的学者以“话语”一词来提领(highlight)他们的研究,在不同的学科领域提出与“话语”相关的课题,如“人权话语”、“启蒙话语”、“民间话语”、“欲望话语”、“后现代话语”、“话语权”、“话语策略”。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话语”是建立在宏观的社会的意义上的,它们一般指某个领域、某种研究内已经被学术化和体制化(institutionalized)了的那些术语、行话、俗套(clinche)和套话(stereotype⑧“stereotype”原指印刷的模版,在跨文化研究中它被引申为固定的、平面的“刻板形象”,往往是某主体施加在他其实并不了解的他人或他族身上的,另外还可以表示一套固定这种刻板形象的话语,即“套话”。)等,而与“话语”为主题的文章和作品也就往往是或归纳或批判这些即定话语。□

(责任编辑:胡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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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0)04-0024-06

潘雯,女,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外语教研部副教授,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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