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是4745
2010-02-09赵旭东
赵旭东
文化不是4745
赵旭东
忘了究竟是哪位社会学家的提醒,他说即便是在网络极为发达的今天,人们依旧无法摆脱面对面交流的欲望。确实,看看每年在世界各地召开的各种名目繁多的会议,就知道这种欲望究竟有多么的强烈。飞机的发明以及越来越廉价的票额让这种欲望更加容易实现,如果从北京去昆明开会,不过在天上飞行三个小时就抵达了,这速度大概要比同样是现代发明的火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了。而且,算计好了,提前订票,飞机票的价格甚至比火车的还便宜。
昆明确实是一个好地方,相比北京炎热的夏天,这里有清凉的高原避暑的感觉。而2009年的盛夏,国际人类学会第十六届年会就在这个被称之为“春城”的凉爽宜人的地方召开。国内外的与会者据说超过了四千人,还有说超过六千人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乘坐飞机从世界以及全国的不同地方赶来昆明会面,那情景跟乡下赶集也差不太多。
组织这样的会议大约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中国生来好客,当地人也怕丢了面子,结果一来二去,保卫的等级提高,结果反倒使得学术会议变成了如何使与会者不出现秩序混乱问题的安全保卫会议。酒店入住下来,到会议报到处注册之后,他们就会发给你一个蓝色的牌子,本来以为这上面会有自己的名字,按常理学术会议的牌子大体都应该是这样,甚至有的还会具体写上你的单位、职称之类,这次倒是一切从简,蓝牌子上除了会议的标识之外,就是一个号码,我得到的这个号码是4745。也许是太过敏感了,由此猛然想起了囚犯,一般我们称囚犯为“号犯”,是说他有一个号码。可以说,名字对于犯了罪的人就不大重要了,或者说一旦进入到犯人的行列中,俗世中的名字也就成为可有可无的了,最为重要的是需重新给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可以适应于监狱的环境与生活安排。电影里我们经常看到罪犯被叫号码而不被叫名字的那些镜头,这镜头实在让人太印象深刻了,无法忘怀。此时参会,看到自己也有了一个号码,顿时就紧张了很多,幻想中似乎是将自己等同了罪犯,但再细细端详上面的符码,却都是跟安全检查有关的,甚至还有一个辨别真伪的防伪标志,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光亮,说明这是真的。这号牌原来不是号犯的牌子,而是用来关心和爱护你,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的牌子,实在应该感谢会议组织的良苦用心。
有了这标有号码的牌子,行动起来还真是很方便。开会的会场都设立在云南大学一栋教学楼里,大约是叫文渊阁吧。进学校的大门首先就需要出示这号码,进到会场之前在楼道之中还有专门的安检设备检查你的号牌以及行李包裹。开过会后,大家统一用餐,使用的还是这份号牌,蓝色的丝带系起来的号牌挂在每个与会者的胸前,如此装束你就可以随意出入餐厅了,并且可以免费吃上一顿午餐,这午餐也是自助餐一样的形式,任你去选择。几天的会议下来,靠的都是这份号牌,如果没有佩戴这号牌,你就可能会被当成是不速之客或者嫌疑人而被拒斥在大学的门外,无法参与其中,更不用说自由发言了。
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大会组织者的敬业精神,他们很希望这个会议能够安安稳稳地召开,最后也能够安安稳稳地结束。但隐匿姓名的号牌的发放终究让人感觉到有些奇怪,一个有着各自的思考能力、有着各自的个性特点以及有着各自的文化属性的个人就这样被抽离成为一个简单化的号牌。我想大多数的人类学家大约是不会同意这样的分类的,以文化的记录者、描述者、传播者以及保护者而自居的人类学家,他们也许会更喜欢丰富多彩的文化的表达,因为,抗拒统一化、标准化、清晰化以及简单化的现代性对于地方性文化的侵扰,这向来是人类学家愿意去坚守的一个阵地,但是,现在看来,这块阵地也会因为假想的人身安全的考虑和对参与人的无微不至难于抗拒的关怀而无法再持守下去了。
之前,为了不使自己的昆明之行变得很是寂寞,在临行之前,顺手拿了一本尚没有读过的新书《人类学透镜》。这本书的作者名字叫詹姆斯·皮科克(James Peacock),现在是美国南卡罗莱纳大学的人类学教授,这本书算是他修改后的第二版,原来的第一版的英文版我曾经读过,印象很深,轻松易读,很便于入门者的启蒙。由于有这样的印象,因此便很想看看这一新的版本究竟如何。“皮科克”这个名字的原意在英文里为“孔雀”,大约这个家族向上去追溯可以追溯到把孔雀作为图腾的那一个家族吧。
这位孔雀教授对摄影应该是很有研究的,不然,他怎么会把自己的书用“透镜”这个概念来命名呢?透镜是用来控制光亮的,通过光的强弱变化,被拍摄的对象就呈现清晰与模糊的两极,好的摄影师就是通过透镜来控制光亮进入的专家。强光的聚焦可以使得对象清晰,但是无法让我们看到作为整体一部分的背景。很多时候,人类学更喜欢柔和的聚焦,从而使得对象略显模糊,而整体的前景和背景都可以同时得到把握。在书的结尾,皮科克教授这样去提醒人类学家:
在一定意义上,人类学也喜欢有一个柔和的聚焦。唯恐太过深刻地洞悉唯一的对象而错过其所处的背景,人类学家会广泛地注视,设法同时瞥见前景和背景,甚至将他们自身也包括进图景中。意识到任何对象、任何行动都是无数力量的融合,他们竭力去捕捉整体,必要时甚至会牺牲聚焦的精确度而关注视觉的广度。[1]
皮科克的提醒,让我们重新回到有关文化的意义的问题思考上来。确实,照相机的发明使得我们有了一个可以去关注的对象,但是这个对象只有被重新放置到其存在的背景当中才真正有意义,否则只能是一件经由摄影师剪裁过了的摄影作品,它不能说明全部,只能呈现一部分。就像博物馆里的展品,对于这些可能是从很偏远的、作为异文化典范的乡下搜罗上来的藏品究竟如何摆放,从来都不是由当地人或者那些使用者自己来决定的,而是由探险家、收藏者、文物学家以及人类学家来给出一种时间和空间摆放上的秩序。他们将他们手里的透镜聚焦在某个物品上,再从当地人生活的帷幕中将其截取下来,转运到大都市的博物馆里,给它一份说明,让它有个身份,进而有个安身之所,以便供人观看,获得一种知识。这些大都市里的参观者大多是无法再有机会从自己的生活中触及这些历史的遗留物了,他们也许可以借此而获得了一种对于自己陈年往事的怀旧。
就如同有许多的现代发明都跟“西方”这个地理学的概念联系在一起一样,博物馆的发明也不能不说是西方人的专利。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好的东西、祖先用过的东西、有价值的东西,这些都是要小心地收藏起来,不轻易示人的。但是,现代博物馆的观念却正是与此相反,一切都要呈现出来,通过彻底的展示来体现出其作为历史物品的存在价值。而如何摆放一种物品、人的生活用具乃至各个民族的发明创造,这却是很有文化特殊性的。我就听说很多的中国博物馆都有所谓“镇馆之宝”的说法,应该说这件“镇馆之宝”是不会轻易示人的,就像家藏的“镇宅之宝”一样,封闭严严的,不轻易让人看到。
不让人看到,就是一种对于此物神圣性的创造。我们在羌族地区调查,大家知道主管这个民族信仰生活的释比大多会藏有一些经书,但是外来的人要想看到释比手里的经书,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会讲出无数的禁忌,使你不敢轻易地提出要去看他手中私藏的经书,这无形中也增加了此种物品的神圣性。但是,西方博物馆的概念却没有这种神圣性,甚至可以说是有意在打破这种收藏的神圣性。在名目繁多的西方博物馆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今天的人们所不能够看到的,什么都可以拿出来展览,甚至在话语上可能将之上升到“公民的权利”的高度上去。即便是这样,正像我们的博物馆传承了我们的深藏不露观念一样,西方的博物馆也在传承着西方世界的文化观念,这种观念中最为核心的就是对于文化和自然之间的人为区分,这种区分根深蒂固地存留在西方文化的分类和实践之中。那位孔雀教授皮科克先生让我们去留意一下同在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家博物馆和美国历史博物馆之间的分别,前者代表着西方人的文明的展示,在那里见不到西方文化以外的异文化,这是一种西方人观念中对于文化的理解,而在那个历史博物馆里,到处却可以嗅到异文化的气味,这里可以说是除西方民族以外的世界各民族的集中展示区,这些形态各异的人在西方人的眼中,至少从潜意识的分析中可以知晓,他们并不代表着一种文化,而是代表着一种自然的存在状态,因为他们被与软体动物、与恐龙这样的自然状态的动物并列放置在了一起。这可以说既是一种西方文化的偏见,也是西方文化的一种表达。
博物馆也许体现出来今天西方文化发展的一种存在状态。这种文化的核心,如果借用英国的社会学家吉登斯的理解,就是对于存在物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抽离,并且在一个更为宽广的时空范围上得到了重新放置。这种抽离最为重要的是抽离掉地方性的时空场景,使具体的线索消失掉,并在更为宏大的时空背景下被赋予一种抽象的意义。今天,在中国亦步亦趋地走向现代化的时候,还有什么不是这种抽离之后的结果呢?
过去,在我们的记忆里,甚至连一个街角糖果店都能够让我们回忆很久,能够具体地回忆出店的主人,所卖的只有那个地方那个店才有的糖果,但是这些在今天都变成是无法记忆了,因为今天已经不存在所谓的地方性的地方产品了,到处都可以买到的地方性产品使地方性的具体线索消失了,也使记忆变得无法实现了。在我们的记忆中,能够存留下来的是到处都一样的连锁超市、连锁饭店、连锁宾馆,黄黄的M字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大一点的城市的街头巷尾都可以看到,而连锁酒店里同样颜色的洗漱用具又如何能够使我们分清自己究竟是生活在北京还是生活在南澳州的阿德莱德呢?也许最为重要的是这些都已经变得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自身存在于一个抽象却可感知的变动不居的时空之中。
这也许是今天的人的存在状况,那就是不断地脱离开地方性的联系,不断地游走在对于这个人而言是新的时空联系之中。在丽江的古镇,当你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的时候,咖啡却可能是从巴西经过北京而运送到这里的,当你想买一件纪念品时,你会发现那些物品跟长城脚下的旅游品商店里的纪念品又是何等的相似。在以前的从社会学视角对于世界历史的解释中,我们相信一种所谓中心与边缘的理论,认为西方作为现代世界的中心在不断地拉动着边缘地区的发展,但是,在面对今天新的世界格局的转变,特别是随着交通便利而出现的旅游业的发达,处在原来中心的人们可能是在做着服务于边缘人的事务。谁能够保证从泸沽湖出来到北京打工的一位摩梭人,有一天他会不经意地在生产着未来会运送到他的家乡去的旅游纪念品呢?皮科克教授所提及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也许更加印证了这种预言的可能性,一家尼日利亚的文学期刊,其总部设在了繁华的巴黎闹市,但是其读者群却是生活在尼日利亚的尼日利亚人,这里的中心和边缘的关系实在已经不是华勒斯坦在写三卷本的《现代世界体系》中所信以为真的传统的中心和边缘的关系了。在英国伦敦经济学院,我曾经听一位教授讲,她在研究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这个现象就是在伦敦拨打去非洲的国际长途电话,其中转站总部却是设在了印度,接话员都是清一色的印度女孩子,但是说出来的英语据这位教授说比英国人还有英国味道。在今天,这种时空关系的错乱,使得我们确实再也无法那么容易地就找寻到究竟什么是中心,什么是边缘了。
以上这些文字都是在我看到发给我的那个标有“4745”这个数码的会议号牌之后有所联想而写下的,我对身边的人说起这件事情,他们有的哑然,有的惊讶,还有的恍然大悟,总之,也许对于会议的组织者而言算是一种小题大做。不过,我想,人类学也是在进步之中,我们总是在用新的方法来表达我们的生活方式。生下来,父母给你一个名字,这是一种文化的表达,成年之后,社会给你的确认你身份的号码,如何不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呢?这号码同样是现代生活的一种安排,面对来自全世界各个地方的人类学家,他们也许在他的那个学校、那个研究机构、那个国家里都是某个重要的人物,但是到了这个可能都是外乡人的昆明,父母给的名字又有什么核心的价值呢?根本重要的是把这些可能造成“混乱的”人安排出来一个新的秩序出来,不论你的肤色,不论你的国家,也不论你的声望,更不论你的性别,一股脑地把这些线索都去除掉,给你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变成了在世界范围内的这一时空里你的存在。但终究这还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尽管是在昆明这样一个有着具体的时空坐落的空间之中。写到这里,猛然想起昆明诗人于坚先生送给我的诗集,这位自称是“故乡诗人”的昆明人对昆明说了些什么呢?翻开这本白色作底的名字叫《只有大海苍茫如幕》的诗集,我马上就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鸟啊
飞向我 飞向我
别再回你的老家
只有我的心还为你荒凉如故
只有我的心还为你筑着巢
一切都是过去的摆设
一切都原封未动
鸟啊你只有飞向我
你的老窝已经卖给一家公司[2]
我读到这样的诗句确实很感动,拿起很久不用的毛笔,蘸上浓浓的墨汁,在书的留白处写上了“精彩”两个字,也许这些诗句让我一下子找寻到了“我”为什么会等同于“4745”这个号码的答案了,因为,如果鸟的窝都没有了,鸟如何存在呢?这是鸟的悲哀,也是人的悲哀。不过,至少我知道,文化一定不是4745这个清楚到没有任何杂质和迷惑的一串数字了。
(作者系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教授,邮编:100083)
[1] 詹姆斯·皮科克.人类学透镜.汪丽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45
[2] 于坚.只有大海苍茫如幕.北京:长征出版社, 2006: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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