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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在上古诗歌中的性质与读法

2010-02-09唐元发

关键词:读法楚辞虚词

唐元发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3)

“兮”在上古诗歌中的性质与读法

唐元发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3)

“兮”是中国上古早期诗歌中特有的虚词,专用于诗歌以及类似诗歌形式的韵文中,其作用主要是延长声音,表示语调顿挫、抒发强调或感叹之情。根据口头表现形式的不同,“兮”在上古诗歌中大致有唱读和诵读两种读法:前者“兮”表示声音的延长,后者“兮”读为“啊”或其他近似“啊”的音。

“兮”;性质;唱读;诵读

“兮”用于中国诗歌是很久远的事,盖源于远古歌谣。古籍中目前尚能见到用“兮”的远古歌谣数量很少,如《孔子家语·辩乐解》中记载的《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尚书大传》中记载的《卿云歌》:“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刘勰把《南风歌》看作最早使用“兮”的歌谣。以上两首歌谣皆相传为舜所唱,似乎不太可信,但是舜时代的歌谣中使用“兮”应该是可以相信的。现存文献中,《诗经》与《楚辞》用“兮”为最多。从用“兮”情况看,《诗经》中有些诗篇与上文很相似,与《南风歌》相似的如《陈风·月出》有曰:“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与《卿云歌》相似的如《郑风·羔裘》有曰:“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可见,《诗经》用“兮”不可能没有受到这些远古歌谣的影响。另外《南风歌》的各句之间不追求字数齐整,《楚辞》散文化的形式与之似乎亦有关联,其用“兮”在诗歌形式上深受南方歌谣的影响。先秦散文中偶或有散见其中用“兮”的歌谣或诗句,如《论语·微子》中的《楚狂接舆歌》,《孟子·离娄》中的《孺子歌》,《左传·哀公 13年》中的《佩玉歌》,《战国策·燕策三》中的《壮士歌》等。时至汉代,“兮”在诗歌中的运用依然很活跃,形式上多似《楚辞》中的《九歌》类型,如项羽的《垓下歌》、刘邦的《大风歌》、刘彻的《秋风辞》等。自新诗体五言诗形成后,诗歌中不复用“兮”。《文心雕龙·章句》谓“兮”字“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实则曹操写诗不用“兮”,非关个人喜好,乃诗体发展使然。

一、“兮”的性质

自东汉以来,历代都有人为“兮”训释。传统上是从语言学角度把“兮”看作普通助词或语气词。《说文》云:“兮,语所稽也。”段玉裁注:“兮稽叠韵。稽部曰:留止也,语于此少驻也。”《广雅》释为“词也”,《广韵》释为“语助”,以后韵书或文字训诂之书或释为“语辞”,或释为“助字”。《辞源》、《辞海》、《现代汉语词典》或曰“助词”,或曰“语气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啊”。

有人根据典籍异文来确定“兮”的意义。王逸注《楚辞·遭厄篇》“何楚国兮难化”曰:“兮,一作之”,从而认定“兮”的意义相当于“之”,或把“兮”与其他虚词并列在一起来讨论。刘知几《史通·浮词》中说:“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闻一多《楚辞校补》认为置于句子中间的“兮”兼有文法作用,可以用某虚词代之[1]。其依据有二:一是《楚辞》中类似的句法用例。如《湘君》“九嶷缤兮并迎”,《离骚》作“九嶷缤其并迎”。二是他书引《九歌》产生的异文。如《湘君》“搴芙蓉兮木末”,《艺文类聚》八八、《太平御览》九五三引,“兮”作“於”。他在《九歌“兮”字代释略说》里[1],认为可代释《九歌》句中“兮”的虚词有“之、其、以、而、於、乎、夫、与、然、诸、也、矣、焉、哉、故”等。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则干脆认为此类“兮”应作上述各种虚字解[2]。对此,郭绍虞认为“这不是‘兮’字本身含有这些意义”,“并不是说‘兮’字已经转化为其它虚词,而是说在语气停顿之间,有可能跟着上下文的意义来体会它的不同语气和不同作用”[3]。廖序东认为此类“兮”“仍是语气助词的性质,作用在延长声音,表示停顿与情感,不能说它可作各种虚字解”[4]。理由是:一是说“兮”能代替各种虚字用,等于说它并没有明确的用法;二是“兮”字上下文之间的语法结构关系不是靠“兮”字来表示的,是由上下文词语的意义决定的。

郭氏和廖氏的看法是对的。《楚辞》中许多用“兮”的地方,是不能简单地用虚词来替换的。如《湘夫人》开头若省去“兮”则为:

帝子降…北渚,目眇眇…愁予。袅袅…秋风,洞庭波…木叶下。

上面这些诗句中省略部分,如果替之以“于”“其”“之”“而”等虚词,就显得有点多余了。然而我们把“兮”字放在其中就没有多余之感。所以,闻一多在用其他虚词“代释”了《九歌》中的“兮”字之后,在《怎样读九歌》中也特别指出:“在参详了那篇《代释》以后,我请读者还是马上回到《九歌》的原文,现在让‘兮’字还是‘兮’字”[1]。诚然,把《九歌》中的“兮”字换上相应的其他虚词,或许文义更清楚了,但那还是《九歌》吗?“兮”字就是“兮”字。

或从文学角度来理解“兮”字。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中说:“《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不仅强调了“兮”主要用于《诗经》和楚辞这一特殊情况,而且还指出“兮”为“语助余声”。对此,清代有学者提出了更明晰的说法。刘淇《助字辨略》中的“兮”字条曰“愚案:歌之余声”,黄生《字诂》中云:“兮,歌之曳声也”,认为“兮”主要是用作歌唱中的“余声”或“曳声”。他们共同揭示了“兮”在众多的虚词中与其他虚词的区别及其特殊性质和作用,是从文学的角度对“兮”认识的一个重要进展。

或从亲属语言关系入手考察“兮”的用法。据说凉山彝族的先民来自古代的楚国。楚骚的“兮”既然从楚国发展起来,它很可能在来自荆楚的凉山彝族的语言和文献里留下痕迹。陈士林把凉山彝语助词 与《楚辞》“兮”进行比较,发现两者颇多相似之处:皆处于句末或句中[5]。凉山彝语句中 的用法,除带一定的修辞色彩外,兼有句法上的关联作用,也可以用其他虚词替代。他根据彝语语气助词 的来历,结合南郢沅湘之间“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的习俗对屈原的影响,得出一个启示:即楚声、南音与巫风、神曲之具体结合,可能是产生以用“兮”为特点的骚体形式特征的基础。

黄生《字诂》中云:“兮,歌之曳声也。”他还特别指出:“‘兮’字惟用之诗骚,则文无取于此。”“诗骚”与“文”对言,明确了“兮”专用于诗歌,不用于散文这一特殊性。就《诗经》与《楚辞》用“兮”来看,在地域分布上,“兮”的使用较广,基本上不分南北。从《诗经》到《楚辞》,“兮”的用法发生了明显的变化[6]。比率上,《诗经》中的带“兮”的句子在整个诗篇句子中所占的比率较低;《楚辞》中除《天问》不用“兮”外,余者几乎都是通篇使用“兮”。形式上,《诗经》“兮”的用法大略分两类:绝大多数用于句尾;少数一句中连用两个“兮”,一在句中,一在句尾。总体上“兮”在篇章中的使用规律不是很明显。《楚辞》“兮”已经形成了三种固定格式:或用于上句末,或用于下句末,或用于每句句中。总体上“兮”在篇章中的使用规律性很强,由诗的开头可以推知后面的情形。艺术上,《诗经》用“兮”或为增强抒情效果,或为满足吟唱需要,或为谐调诗句形式 (或断句、或足句)。《楚辞》吸收了楚地民歌的主要形式,“兮”的传统用法得到创造性的改造后,由原来的“歌之余声”变成了代表新诗歌形式的专用虚字,成为“骚体”形式上的一个主要标志。

其他典籍中使用“兮”稍多一点的要算《老子》了 (据统计,《老子》全书有“兮”凡 27见),《老子》多用韵语成文,形式与诗歌相近,故或称之为“哲理诗”。用“兮”的句子里,此特点尤为明显。如: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

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21章)

以上文句押韵且句式排偶,其实就是诗歌形式,与黄氏所云“‘兮’字惟用之诗骚”并不矛盾。《荀子·赋篇》也是韵文体,有“兮”凡 4见。《左传》、《战国策》、《论语》、《孟子》、《庄子》、《吕氏春秋》等书所征引或记述的诗歌之中也偶见“兮”,如《孟子》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朱光潜《诗论》中把“兮”称作“衬字”[7],认为“衬字”“在文义上为不必要,乐调曼长而歌词简短,歌词必须加上‘衬字’才能与乐调合拍,《诗经》《楚词》中的‘兮’字,现代歌谣中的‘咿’‘呀’‘唔’等字”。又说:“这种‘衬字’格是中国诗歌所特有的。西文诗歌在延长字音时只须拖长母音,所以无‘衬字’的必要。”也说明了“兮”专用于诗歌的特点。

从诗歌起源的角度,闻一多曾指出“啊”(后世多写为“兮”)在诗歌中的重要性,几乎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啊”(“兮”)也就没有歌。他在《歌与诗》中有过这样的论述[8]:想象原始人最初因情感的激荡而发生有如“啊”“哦”之类的声音,那便是音乐的萌芽,也是孕而未化的语言。这种介乎音乐与语言之间的一声“啊”便是歌的起源。在后世的歌辞中或又作“猗”,什九则作“兮”。总之,严格的讲,只有带这类感叹虚字的句子,及由同样句子组成的篇章,才合乎最原始的歌的性质。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啊”(也就是“兮”)是中国非常古老的原始诗歌语言中最重要形态之一。

总的来说,我们认为,“兮”是中国上古早期诗歌中特有的虚词,专用于诗歌以及类似诗歌形式的韵文中,其作用主要是延长声音,表示语调顿挫、抒发强调或感叹之情。

二、“兮”的读法

“兮”的读法与它专用于诗歌有直接的关联。如果按照今音 xī读起来,很难令人领会出它在诗歌中所起的作用。可是,有关“兮”的古读,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

《诗经》及古歌辞中“兮”、“猗”常通用。《说文》“兮”下段玉裁注:“有假猗为兮者,如《诗》‘河水清且涟猗’是也。”王引之《经传释词》云:“猗,叹词也。猗,兮也。”孔广森最先考证“兮”字在古韵中应属歌部,他在《诗声类》中指出:“兮,《唐韵》在十二齐,古音未有确证,然《秦誓》‘断断猗’,《大学》引作‘断断兮’,似兮、猗音义相同,猗古读阿,则兮字亦当读阿。”今本《老子》中的“兮”,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乙本均写作“呵”。这就为确定“兮”字的古音直接提供了非常有力的证据。据高享先生考证,帛书《老子》甲、乙本分别写于刘邦称帝前后,可知,汉初“兮”与“呵”读音相同。“呵”“阿”同以“可”为声旁,按照汉字“同声必同部”的原则,两字也应同音。孔广森推断“兮”应读如“阿”大概是可信的。音韵学家们对古韵歌部音值的构拟均为[a]或与之近似的音。廖序东指出[4]:“要是读‘兮’为啊[a],那它的衬音、延长声音的作用,表示语气、表示情感的作用是很明显的。尤其是情感,这诗歌的灵魂,是从人们最熟悉的这个啊[a]的音节充分表现出来的。”

顾炎武在《诗本音》中说:“古人之诗,言尽而意长,歌止而音不绝也,故有句之余,有章之余。”所谓“音不绝”即拖腔。《诗经》是歌,即能吟唱。其曲调必然缓中有急,舒促交替,因此歌中少不了要有一些拖腔,或悠扬低回,或激越高亢,曲调之精采、抒情之重点常聚于此。若句末音节以元音收尾,唱时自然延伸即可,否则就难以“曳声”。据统计,《诗经》中的“兮”前字属入声字或阳声字者占 70%以上。入声字的以塞音收尾,难以延伸其音;阳声字以鼻音收尾,其音延伸亦非易事。吟唱时若采用增添元音的办法以求拖音,则原来的音节容易变换成另一个音节,或者增添出一个新的音节,这些都不是理想的效果。比较可取的做法是吟唱时直接把入声字或阳声字的韵尾脱落掉,延长原音节中主要元音的发音以达到拖腔效果,书面上人们完全有可能选用了“兮”字来标记此类发声方法。这种方法大概跟现代汉语中以鼻音为韵尾的音节“儿化”现象很相似。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诗经》中的“兮”字大多数可能是应此类音乐之需而生的。

“唱读是一种古老的读书传统,它是古代诗辞赋读法的保留与变种,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古代诗歌的血缘关系”,并“发现诗是由歌唱向朗读的形式转变的”。王家祥根据今鄂皖大别山一带是“古楚语区”,从这一地区的民间传统读书方法中推测和模拟古诗的读法[9],指出“兮”是“语气指示词”,指示读者至此应叠韵,拖长尾的,以表示强调或感叹的感情和抑扬顿挫的语调。

根据与古代楚文化历史有关的凉山彝语,陈士林研究发现[5]:凉山彝语的语助词发音在一般谈话体与赋体文学中用 音,但引吭高歌时则有 音,与现代汉语“兮”音近。在凉山彝语诵读音与歌唱音互异的启示下,陈氏认为:段氏十六部之古读 (胡鸡切)为“兮”之诵读音,即正音;“猗”读可能是引吭高歌时“拉长的曼声”;“啊”读则可能来自“兮”与其他语气助词之联读合音。

以上研究表明,古代诗源于歌,是由“歌唱向朗读的形式转变的”[9],其口头表现形式主要有两种——唱读与诵读。根据前人的研究成果,我们认为,“兮”根据口头表现形式的不同在上古诗歌中有理由分为两种读法:(1)唱读时,“兮”表示声音的延长,即“余声”或“曳声”;(2)诵读时,“兮”读为“啊”[a],当然,随着所助语句的不同,因为语流的影响,“兮”可能会转变为其他近似“啊”的音。两种读法在文本中皆写作“兮”。《诗经》大多是歌,以唱为主,“兮”当作“余声”。《楚辞》中《九歌》采用沅、湘之间祭神之曲,融舞蹈、音乐于一体,在当时既是诗,也是歌,句中“兮”的读法当与《诗经》大体相同。《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诵谓之赋。”屈赋中,除《九歌》外,《离骚》、《九章》等,盖已皆“诵”而不“歌”,其中“兮”字宜读为“啊”。

[1]闻一多.闻一多全集(5)[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146,382-395.

[2]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143.

[3]郭绍虞.释“兮”[J].江海学刊,1961,(12):22-27.

[4]廖序东.楚辞语法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35-38. [5]陈士林.楚辞“兮”字说[J].民族语文,1992,(4):1-6.

[6]支菊生.也谈〈诗经〉与楚辞中的“兮”字[J].河北大学学报, 1987,(3):65-73.

[7]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三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17.

[8]闻一多.闻一多全集(10)[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5-6.

[9]王家祥.说“兮”[J].汉字文化,1995,(1):19-20.

On the Nature and Pronunciation of“Xi(兮)”in the Poem s and the Songs during Ancient Ti mes

TANG Yuan-fa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gzhou 310023,China)

“Xi(兮)”is a peculiar functionword in the poems and the songs during ancient times.It is used specially in verses such as songs and so on. Its role is majorly to protract sound,to show pause and transition in rhythm ormelody,to give expression to emphasis or sigh with feeling.In different oral forms,it could be enunciated roughly in two ways:singing or reciting.The former is to protract sound and the latter should be enunciated as“ā(啊)”and the like.

“xi(兮)”;nature;singing;reciting

book=3,ebook=111

H013

A

1006-4303(2010)03-0340-04

(责任编辑:金一超)

2010-04-0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05JA750)

唐元发(1968-),男,安徽芜湖人,副教授,博士,从事汉语言文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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