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浙江畲汉民族的互动与友好——以两则口述史材料为中心
2010-02-09邱国珍
邱国珍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民国时期浙江畲汉民族的互动与友好
——以两则口述史材料为中心
邱国珍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民国时期,浙江畲汉两个民族之间的互动,较之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频繁,两个民族之间的了解也更为深刻。史料 (尤其是口述史材料)证明:在同一块土地上,畲汉人民用鲜血和汗水凝结而成的友谊,成为民族和睦相处的佳话。畲汉互动,可分为三个层面:政治层面、文化层面和民间交往层面。
民国时期;畲汉互动;民族和睦;口述史
学界一般认为,畲族先民约在明清时大量出现于闽东、浙南。畲民在浙南山区定居以后,对浙南、浙西山区经济的开发,以及畲区社会经济的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民国时期,浙江畲汉两个民族之间,仍然存在着历史上沿袭下来的隔阂。但是,这一时期,浙江畲汉两个民族之间的互动,较之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频繁,两个民族之间的了解也更为深刻。在反对共同敌人的斗争中畲汉人民并肩战斗;在日常生产和生活中,畲汉人民相互影响。这一时期的畲汉两个民族的互动,可分为三个层面:政治层面、文化层面和民间交往层面。
近年来,笔者在做《浙江畲族史》课题时,接触了大量相关材料。其中,颇具说服力和感染力的,当属两则口述史 (oral history)材料。口述史,亦称口碑史学,即以搜集和使用口头史料来研究历史的一种方法,或由此形成的一种历史研究方法学科分支。从方法上说,口述史是历史学与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等注重田野工作即实地调查的学科相结合的产物。畲族有语言没有文字,研究畲族史,口述史材料显得弥足珍贵。
一、觉醒与团结:政治层面的畲汉互动
民国时期,浙江畲民仍然被民族歧视的阴影所笼罩。
1929年夏,时任上海同济大学教师的德国学者哈·史图博(H.Stübel)和他的中国学生李化民在浙江景宁县敕木山做调查时,目睹了畲汉两个民族之间的隔阂,他们在《浙江景宁县敕木山畲民调查记》中写道:
他们 (指畲民)对汉人总觉胆怯而且不信任,像见了陌生人一样。……住在附近的汉人则把畲民看做外来人,比自己低一等,有时以鄙视的态度对待他们,直到两年以前,畲民的子女不准上景宁的小学……虽然共处了千百年之久,畲民和汉人之间还是隔着一道鸿沟……[1]629
民国年间曾任云和县县长的沈松林先生,在《一件错事》一文中印证了史图博的说法。他在文中检讨了自己当年在大汉族主义思想支配下的愚蠢做法,并对畲族女同胞表示了歉意:
……但我很惭愧,曾经做了一件错事,那就是强求畲族妇女改变发式与服装——不许她们戴头饰和穿民族服装。于是她们上街时,只好取下头上的头冠、石珠等装饰品,大体上与汉人相同。可是她们回去时,一出城外仍旧戴上,恢复原来的样子。我这种“同化的偏见”使她们增加麻烦,虽然后来也听其自然。回忆起来,深感惭愧和内疚,应该向畲族女同胞道歉。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云和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云和文史资料》第3辑 (畲族专辑)1987年,第113页。
可见,浙江畲汉两个民族之间的隔阂,不仅源于历史、文化的沿袭,更与民国时期政府推行的民族歧视政策有关。
共产党在领导全国人民革命的过程中,非常关心和重视少数民族的革命斗争,早在土地革命时期,浙江省党组织就先后派出干部深入畲乡,向畲民宣传革命道理,宣传民族平等,培养畲民干部,发展党组织,建立工农武装,领导畲民进行发帝反封建和反抗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斗争。在这一背景下,畲汉民族政治层面的互动得以展开。
早期共产党人在畲区的宣传活动,拉开了畲汉民族政治层面的互动序幕。早在民国十五年(1926),共产党员周定被党组织派回到家乡青田县敖里乡 (今属文成县)畲民聚居村创办平民夜校,演文明戏,向畲族人民宣传教育救国思想。民国十六年 (1927)12月,中共宣平县委书记曾志达等到曳岭区,在老竹、马村、永丰等畲乡宣传党的革命主张,组织畲民开展减租、反霸、抗捐的的斗争。民国十七年 (1928)3月,陈俊、郑和斋在宣平县横塘等村宣传二五减租,“耕者有其田”,成立了曳岭区农民协会和初级佃业仲裁会,畲民踊跃参加农民协会和二五减租运动。这些活动,固然是党开展的政治活动,但在当时相对闭塞的畲村,也是一种思想文化的启蒙。而畲民在与汉族交往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敦厚朴实、热情大方的民族性格,在对敌斗争中所表现出的团结一致、勇敢顽强的精神,从本质上看,是一种民族文化的外在体现,给汉族尤其是汉族劳动人民以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共同的苦难,共同的敌人,使浙江畲汉劳苦大众团结一致,开展斗争。如民国四年 (1915)10月,景宁县暮洋湖畲民蓝炳水等率领两千余名畲汉群众反抗苛捐杂税,捣毁县烟酒稽征所,畲民称之“打酒局”。民国十六年 (1927)11月5日景宁县畲民蓝东林和汉族潘德金、陈振兴等为实行“二五减租”,发动畲汉农民千余人包围景宁国民党县党部,并举行示威游行。民国十九年 (1930)1月,以景宁畲民蓝正新、雷之成等人为首,率领畲汉农民二百余人进行“打盐霸”的斗争。民国廿五年 (1936),云和县县长赵天河以挑夫名义,欺骗163名畲汉壮丁入营,引起全县人民的公愤。畲汉人民三四百人,齐集县城,大闹衙门。
目标和理想的一致性,使畲汉人民在政治上达成共识。民国十七年 (1928)4月,中共党员谢玮、王景贤、陈玉川等在宣平县介绍畲民雷明清、蓝仁和、钟水根、蓝志明等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们是浙江省畲族第一批中共党员。觉醒了的畲民,对革命事业赤胆忠心,他们或踊跃参军参战,或积极支前,或在山间岩洞里办“野地医院”,或“白皮红心”与敌人周旋。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他们与汉族兄弟一起,抛头颅,洒热血。据《浙江省少数民族志》记载,从红军时期到抗美援朝战争,浙江畲族共有145位烈士。[1]182畲汉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团结一致,浴血奋战,谱写了民族关系友好的新篇章。
二、学习与采借:文化层面的畲汉互动
文化层面的互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畲族文化对当时的知识分子的吸引和畲族学校的创办。
畲汉文化层面互动,首先表现在畲族文化独特魅力对当时汉族知识分子的吸引。畲族独特而神秘的民族文化,在二十世纪初期由社会转型所引发的对民族问题的关注这一历史背景下,吸引了当时的知识分子,引起了他们对畲族及其文化的关注。光绪三十二年 (1906)正月,云和县浮云 (即魏兰)所辑《畲客风俗》由上海虹口顺成书局印刷,日本东京清国留学生会馆发行。①遗憾的是,我们现在看不到正式出版的《畲客风俗》文本,笔者参阅的《畲客风俗》为浙江图书馆保存的油印本。民国十二年 (1923)胡先骕发表了《浙江温州处州间土民畬客述略》。民国十四年 (1925),沈作乾著《括苍畲民调查记》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一卷第4、5期刊出。民国十八年 (1929)夏,德国学者史图博和李化民到景宁县敕木山调查,合著《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刊于民国廿一年 (1932)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专刊第6号。民国廿三年 (1934)1月,浙江省第三特区行政督察专员公属编,许蟠云、王虞辅、范翰芬撰的《平阳畲民调查》出版。
作为经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有着留学经历的知识分子,魏兰等人摒弃了旧时文人的大汉族主义,以平等的姿态对待畲族同胞,在做了大量调查的基础上,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写出了一批我国早期畲族研究的著作和文章,为后世畲族历史文化研究留下了珍贵的资料。下面以《畲客风俗》和《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为例,对这两篇论著及其作者作一评述。
魏兰先生的《畲客风俗》是由浙江知识分子撰写的我国第一部畲学专著,被后人称为“奇人所著的一部奇书”。该书著成于“乙巳仲冬”,即1905年冬;初版于“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即1906年初。从畲学书目检索,尚无先于该书的畲学专著。对魏兰及其《畲客风俗》,陈惠明在《魏兰和他的〈畲客风俗〉》一文中作过如下评价:
作为革命志士,魏兰具有一种火焰奔突的豪情和粗犷掩映的细腻,连《畲客风俗》这样的学术著作也感染上了这种风范。这本书不是一般学者猎奇心态雾里观花的速写,而是作者自幼年至中年,怀着对畲族同胞深切的爱意和同情数十年潜心观察的硕果。我们读着此书,不象攻读某些艰深的专著,需要硬着头皮之类,只觉是在聆听大观园的管家凤姐在如数珍宝。畲族的历史、迁徙、耕作、稼穑、节日、婚嫁、祭祖、饮食、服饰、语言、诗歌、教育……被描绘成一幅幅风俗图画,远看似泼墨写意的长卷,近看象工笔重彩的绣品。只是魏兰其人才具备这种独树一帜的风采,也只有这样经历的作者才能充满自信地宣布:“所纪之事。均系亲目所睹,或畲客自言……无一虚事,亦无一苟且。”为了澄清众说纷纭的诸种传说,魏兰甚至潜入禁区,藏匿于畲族友人的小楼,窥视神秘不宣的畲族祭祖场景。这些原始积累的第一手资料被表述得如此生动真切,以至于今天本地的读者拜读之时不禁失笑,被作者逼真酷肖的描摹和丝丝入扣的刻划所动情。
由于时代的局限,魏兰的《畲客风俗》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瑕疵。如论及当时畲民性格、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时,用词有不妥之处。②如 “畲客愚鲁,事都恍惚,土人乃呼其畲客蒙”;“畲客之家庭,污秽不堪”等。见魏兰:畲客风俗 (标点校注本),油印本,1989。但是,正如陈惠明先生所说,“我们不必苛求前驱人物对现代科学方法的疏漏和怠慢,在马克思主义甚至达尔文进化论尚未传达到偏僻山乡之时,纵然是民族精英、先知先觉也难免作出令今人觉得荒诞、迷信的唯心臆断,作为历史与时代的局限,诚然不足为训。”③以上三段评价性文字见陈惠明《〈畲客风俗〉序》,油印本1989年。
《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是哈·史图博与李化民二人合著的,1932年南京出版社出版。史图博和李化民在以景宁敕木山为中心的畲民地区,作了踏实的调查访问,写出了详细而翔实的记录,文字流畅,富于趣味。书中附有畲民分布图和习俗照片,可供研究参考,他调查的项目相当全面,包括饮食服饰、婚丧礼俗、奉先祭祖、警示鬼神、语言民歌和氏姓传说等等。此外,对于“祖图解说词”、蓝姓家族“世谱”、敕木山等地畲民的历史、畲和瑶的民族历史渊源关系诸方面所作的解释说明,也是非常出色的。
上述学者的身上,体现了科学精神和人文关怀的特点。他们摒弃“民族自我中心主义”的错误观念,用民族学、人类学的专业目光,观察、记录和研究畲族文化。他们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学、人类学学者,但是,在研究畲族文化的过程中,他们能自觉运用“田野调查法”,深入畲村,与畲民直接交谈。避免了在前人的相关记述中寻章摘句和道听途说,避免了以讹传讹。他们在与畲民交往的过程中,相互尊重,相互学习,相互借鉴。他们的学术成果,对畲族文化的传播起了重要作用。文化传播指的是一个文化发明创造出来的文化要素乃至文化的结构、体系向本土之外的地域扩散或转移,引起其他文化的互动、采借及整合的过程。
畲汉文化层面的互动,还表现在畲族学校的创办。民国元年(1912)遂昌县后江畲族村创办明德小学。民国廿一年(1932)11月,景宁县开办城东乡立南泉初级小学,为景宁第一所畲村小学。民国廿三年(1934),文成县培头村畲民钟德彰在该村创办崇道小学。此为文成县畲村第一所村校。
在畲村建学校,这对提高畲民文化素质,以便进一步与汉族对话、交流,实现畲汉文化互动,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畲汉文化互动,无可讳言,是弱势文化与强势文化的交会与互动,汉族文化必然更多地影响畲族文化。但畲汉文化相互接触,经过长久的时间,两者相互采借、适应,彼此都会发生变化。人类学的文化普同观 (culure universalism)认为,人类心理的基本状况是大体相同的,所有的人是完全平等的。文化内外环境相似的民族会产生或崇尚相似的文化反应,而不同的环境尽管产生的文化面貌会有差异,但由于人类心理基本状况大体相同,因此在文化的不同部分也同样具有所有文化的共同特色。同时,也正因为人类的心智和心理的相同或相通,各个不同的文化之间才可以互相交流、互相传播、互相学习,各个文化之间的要素才可以互相借用、互相吸纳甚至相互融合。
三、和睦与友好:民间层面的畲汉互动
虽然历史上大汉族主义曾经给畲汉关系蒙上过阴影,但是,在民间层面,在畲汉人民的世俗生活之中,畲汉关系总体上是和睦的,两个民族友好相处的事例很多。蓝云飞在《“西弄”村史》一文中写道:
西弄村处于与相距约一公里的周前村、小叶村、外朋、林坳、桥亭、朱弄口等六个汉族村的中间,是一个孤立的畲族村,与这些村山水相连。西弄畲族群众与这些村汉族群众历史以来就紧密团结,互相支持,有的还作为内亲交往,从未发生过重大民族纠纷。①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丽水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丽水文史资料》第4辑,1987年,第17页。
下面两则口述史材料,不仅呼应了蓝云飞的观点,还以具体感人的生活画面,为我们还原了不可多得的历史场景。耐人寻味的是,这两则材料的叙述者,一位是汉族,一位是畲族。先看汉族作者叶子福题为《畲汉情谊》的材料:
我原籍缙云,父亲叶云堂以打铁为业。1925年,我才三岁,父亲因生活困迫,挑着打铁工具担,母亲背着我,来到云和打小铁,在云和畲乡走村串户,结识了许多朋友,特别是杉坑岭村石匠蓝贤照,常请父亲修铁凿,最亲密,父亲要我称他伯父。
当时我家没有固定的住房,常常住凉亭,宿庙宇,过着流浪般艰苦生活。贤照伯父屡劝父亲在云和开店打铁。1927年父亲在云和城内牌坊脚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一爿打铁店。但因为资金缺少毛铁、钢材原料,难以周转。虽然父亲手艺不错,却经常停业,生活越来越困难。1929年父亲把母亲和我送回原籍,寄居外婆家。他又一个人来云和谋生。
贤照伯父家境也很贫寒,可是这位好心的畲族伯父得悉父亲的困境后,竟然瞒着老母亲把家中唯一的产业——二丘自耕田计六分六厘,立契典当给城内的一户人家,将所得的钱和自己帮人打石所得的一点微薄的工钱全部援助父亲,同时请来父亲的好友郎礼生、林雷水一起商量帮助安排店房,在贤照伯父等人的热心支持下,父亲振奋精神,于1930年在云和城内司前铺开设一爿义兴打铁店,由于这次资本比较充裕,原料周转灵活生意门庭若市。
1931年,我才9岁,父亲到缙云把我们接回云和,岂料母亲疾病死亡,店内营业遭受严重挫折,父亲悲痛交集,束手无策。贤照伯父为此更加关心,四处奔波求援,父亲对他无限感激,俗话说:“亲帮亲、邻帮邻、出门靠主人”。父亲来到云和,在贤照伯父的援助和帮助下,勤劳节俭,讲授信誉,手艺精益求精。于是义兴打铁店在云和站稳了脚跟,我们一家人得到安居乐业。
贤照伯父,于四十年代去世,我们十分怀念,父亲虽然早年还了他的钱,却永远没有忘记恩情,常常给他送去铁器农具,逢年过节都到他家中拜望,畲汉人民的友谊真是天长日久。
1957年父亲与世长辞,我们兄弟继承先父手艺,全家39人都在云和,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的生活好比“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过的很幸福,父亲生前常对我们说:“没有贤照伯父的帮助我们就无法在云和立脚生根”。贤照伯父的精神十分值得我们后辈学习和敬仰,今借《云和文史资料》一角以表畲汉人民的深情友谊。①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云和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云和文史资料》第3辑 (畲族史料专辑),1987年 ,第 114-115页 。
透过朴素无华的语言,畲民蓝贤照的高大形象矗立在人们眼前。蓝贤照是一位普通的畲民,因为常请一位汉族铁匠修铁凿,就与其成为好朋友。感人至深的是,当这位汉族朋友遇到困难时,他竟然瞒着家人把家中仅有的六分六厘田典当出去,用所得款项援助汉族朋友重振事业。这一举动,义薄云天!不仅感动了叶姓汉族铁匠家几代人,也让所有的知情者钦佩不已。民间层面的畲汉情谊,由此可见一斑。
再看由两位畲民口述、畲族作者蓝荣清写的《魏兰轶事》:
……大炉山是魏家的祖业,离县城西北二十里,在鹿角尖南侧半山腰,海拔约有八百米,深山峡谷,幽静偏僻。辛亥革命之后,魏兰先生就隐居在这里。
……先生来到大炉山,留心观察当地群众,看到畲民衣衫破烂,生活贫困,十分同情。就回家拿来一些半新旧的衣裤鞋袜之类,送给他们。畲民见先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就渐渐地亲近起来了。先生热忱地教他们一些浅近的种植知识,帮助发展厚朴、水菖花、茶叶、雪梨等经济作物。从此,先生同畲民成了亲密邻居。
散猪福
畲民向来好客,平时杀一头猪也得请左邻右舍来热闹一番,俗称“散猪福”。魏兰先生在大炉山和附近的畲民来往亲近,平起平坐,大家都把他当作自己人。有一次,柘园村雷根财家晚上要杀猪,日间特意叫儿子礼旺去大炉山砍柴,请先生“散猪福”。
先生很是高兴,满口答应。于是晚上点着一盏灯笼,沿着弯曲的山路,到了三里多远的柘园根财家“散猪福”了。
夜幕弥漫,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才走到根财家门口,听到屋里头刚动手杀猪,一伙人七手八脚把猪捺在凳板上,猪“哇哇”直叫,老是杀不死。旁观的人有的笑,有的叫,有的埋怨屠工没本事。此刻屠工已是满头大汗,精疲力竭,见猪不死,更是慌了手脚,无可奈何!
先生看的清楚,不慌不忙,上前接过屠刀,俨似老师傅,左手按牢猪头,右手持刀顺着原刀口略微一转,猛力一戳,只听得毛猪“呼”的一声大吼,四脚直弹,就再无反应了。
原来杀猪老司由于心里惊慌,又在阴暗的火篾灯光下,持刀不真,戳歪了,未及要害,猪老是“哇哇”直叫。先生将刀口一转,毫不费劲,正好刺中喉咙要害,一刀就死。众人哄然惊叫:“霍!魏先生啊,真没想到你这位文气的读书人,竟有这么高明的本领呢!”先生风趣地笑着说:“不相帮,怎好散猪福呢!”逗得大家都笑了。
木偶戏
先生深知当地畲民文化生活十分欠缺。一年秋天,请来一班木偶戏,演给畲民看。
六、七个演木偶戏的挑着戏箱,跨涧过岗,沿着崎岖的柘园岭,花了不少力气才寻到大炉山。个个早已气喘吁吁,热汗淋漓,肚子饿得叽咕响了。先生叫他们把戏箱卸在门前,就为他们煮饭去了。
演戏的见此处四周尽是山岗,灌木丛林,既无村坊,又没人影,只是一位文雅的老人住在这深山峡谷里,谁人看戏呢?于是犯了疑:“莫非真的碰着鬼了”?班头向大家使了个眼色,个个正欲挑起戏箱逃跑,恰好先生出来请他们吃饭,忽见他们个个惊慌失措,挑着担子要走,不禁大笑,问为的啥?班头点头哈腰,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想去‘一都’赶迎神戏”。先生已看透他们的心事,就说:“此处虽是单堂独屋,但附近却有很多的畲民,我特地请你们来此演戏给他们看的,工金由我付,可不要你们各村去收,你们放心好了。”
晚上,附近的畲民纷纷点着火篾,携女带儿从四面山上陆续汇集大炉山。先生见时候不早了,就同各村头目一起点戏,雷土树老人高兴地说:“先生同我山客亲如兄弟,依我讲,今晚演个《桃园三结义》吧!”
幽静的大炉山,锣鼓响叮冬,熊熊的松明灯,照得山谷里的畲民个个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先生畲民沉浸于欢乐之中。
戏毕,雷土树老人情不自禁,兴致勃勃地唱起畲族山歌——《桃园三结义》。他一边唱一边用云和汉族方言讲给先生听,先生高兴极了。
大炉山演木偶戏,直到现在当地畲民仍传为佳话。口述人:雷俊法 81岁,农民,昌岱岗人。
雷堂根 56岁,农民,柘园人。①参 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云和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云和文史资料》第1辑 (云和辛亥革命史料专辑 ),1985年 ,第43-45页。这同样是一幅畲汉友好的写照。两位雷姓老人娓娓道来的故事,生动形象;他们口中的魏兰,栩栩如生,可亲可敬。晚年的魏兰先生,与畲民“来往亲近”、“平起平坐”,畲民对他的印象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这是发生在民国年间的两个小故事:散猪福和木偶戏。前者是畲民请魏兰作客;后者是魏兰请畲民看戏。这则口述史材料,不仅反映了畲汉人民在相互的交往中产生出的真挚友谊,而且刻画了一位汉族知识分子的畲族情结。这则口述史材料,犹如一幅山水画,一首田园诗,将畲汉人民的情谊描绘得诗意盎然。故事的讲述者雷俊法、雷堂根是两位畲族老人,记录整理者蓝荣清是一位畲族教师,他们或将魏兰的故事口口相传,或以文字记录下来,使后辈得以拨开历史的迷雾,窥见当年浙江畲汉友好的真实图景。
继清末畲汉通婚之后,民国年间的畲汉通婚继续朝健康方向发展,这是畲汉互动、友好的又一例证。在云和县,畲汉两族通婚始于清朝末年光绪二十一年,当时汉族开明绅士廖卓章的长子廖奏勋迎娶畲族知名人士蓝宝成之女蓝章翠,开创云和县畲汉两族结婚的先例。民国时期,汉人娶畲族姑娘为妻的增多,《龙游县志》载:“近土人间有娶其女为妇者。”[2]《云和文史资料》载,民国初年,有日本留学生张祯阳步廖奏勋之路,娶杉坑岭的畲族姑娘蓝爱珍为妻。畲汉通婚,不仅有畲族姑娘嫁给汉族青年,也有汉族姑娘嫁给畲族小伙子。如杉坑岭蓝文蔚,浙江法政学校毕业后任律师,娶高胥村汉族姑娘林品辉为妻,其弟蓝文治也娶霞晓桥姑娘杨富花为妻。②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云和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云和文史资料》第3辑 (畲族史料专辑),1987年 ,第 139页 。
民国时期,畲汉人民在日常交往方面,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随着畲汉杂居程度日益加深,民族交往的日益扩大,尤其是历代统治阶级民族同化政策等因素,自清末民初始,畲汉间民族藩篱逐渐摒弃,族群间的互动向纵深扩展。在畲汉杂居地区,汉人的孩子认畲族妇女为“亲娘”,畲族家庭则收养汉族的孩子为继嗣。这种情况,在云和、丽水一带较为普遍。
既然汉族的子女可以认畲族为义父母,如同亲爹娘般,那么收养汉族的子女以继嗣畲家香火,也就具有必然的逻辑,前者可谓后者的铺垫和先声。加之此时畲族“族内婚”的坚冰开始逐渐消融:“旧不与土民为婚,近始有稍稍通婚者”。[3]随着畲汉间的通婚,族群间血缘的交融,以“蓝姓家谱”①据史图博1929年在浙江景宁敕木山调查所搜集到的蓝姓家谱 (约造于17世纪)“太祖造谱说”所载:“若本宗子孙倘有未幸,乏嗣立继,先推同胞,次堂,由近而及远,总以本宗原发推立,不得外姓立继宗族,以乱本宗,应继者或以某人贫乏,而不肯祧合派……共民攻击,以律例斩,嗣……续之也。”为代表的关于畲族立嗣的禁忌,也必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畲族收养汉族子女继嗣的壁垒势必最终被打破。据史图博在敕木山的调查,直到1929年,虽然景宁一带“畲民所过继的孩子必需和他自己同属一个氏族”。[1]632而事实上在丽水县一带,此时畲族已经开始收养汉族的子女,这是因为该地比畲族聚居的景宁县,畲汉杂居程度要高,畲汉互动更深。[4]
此外,畲民在与汉人的交往中,也因畲汉互动加深而变得日益大方、自信和热情。郑求是在《二位畲嫂》中写道:
畲族姐妹深情好客,1943年我在浙江省建设厅工作时,住在云和小徐。有一天,无意中认识了一位畲族妇女,她对我非常热情,知道我是本地人后,显得更亲热。此后,她常来看我。有时还要带些糯米粉,土产、水果之类东西给我,杨梅上市时,还要拣最大的、好的、熟透的送给我吃,真象自家姐妹一样亲。②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云和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云和文史资料》第3辑 (畲族史料专辑),1987年 ,第 111页 。
文中的畲嫂,一扫昔日胆怯怕人、畏葸不前的形象,她与身为汉族人的“我”接触时,十分热情,落落大方。这或许是个案,也许还与个体性格有关,但透过这一个案,我们可以发现畲民精神状态的可喜变化。而这种变化,无疑是民间层次上畲汉互动不断加深、相互信任的结果。
[1]浙江省少数民族志编纂委员会.浙江省少数民族志第[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
[2]余绍宋.龙游县志:卷二“地理考·风俗”[M].民国十四年刊本.
[3]符璋.平阳县志:卷十九[M].民国十四年刊本.
[4]王逍.“透明式”跨族群收养关系的文化诠释—以丽水市莲都区老竹镇沙溪村畲族收养汉族为例[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5(5):34-38.
The Interaction and Friendship between She and Han People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Based on Two Cases of Oral Historical Materials
Q I U Guo-zhen
(College of Humanities,Wenzhou University,Wenzhou 325035,China)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two peoples of She and Han in Zhejiang province was much very frequent and their underst anding was very profound and lasting.Historical materials(especially the oral historical materials)show that the two peoples living in the same area developed deep friendship by their common efforts and they lived to gether peacefully and harmoniously.There are three levels of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two peoples:the political,the cultural and the non-governmental communicatio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 interaction bet ween She and Han;ethnic harmony;oral history
(责任编辑 陶舒亚)
G122
A
10091505(2010)01003107
2009-10-15
浙江省文化研究工程专项课题 (05WZTO11)
邱国珍,女,江西鄱阳人,浙江温州大学社会学民俗学研究所所长,教授,主要从事民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