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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南唐国祚的人格投影

2009-12-31梵狮子

百家讲坛 2009年24期
关键词:韩熙载李煜

梵狮子

韩熙载之所以能留名于世,并非因为什么重大事件或者过人才智,而主要靠的是顾闳中那幅名画—《韩熙载夜宴图》。

之所以要画这幅长卷作品,是因为李煜曾想任命韩熙载为宰相,但是听说他帷薄不修—生活作风比较混乱,就派了两个写实派绘画高手到韩府,要他们记录下韩熙载的生活情形。这一次政治偷窥,却造就了一幅千古名画。

长卷共分为五部分,有“聆听琵琶”、“擂鼓起舞”、“盥手小憩”、“重奏管龠”、“再开歌舞”等场景。在“重奏管龠”里,韩熙载身穿白色单衣,袒胸露乳盘坐在椅子上,手摇纨扇,面色肃穆,似乎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最后一幕,曲终人散,客人或者作别离开,或者留下来和侍女大胆调笑……

与众人的放荡轻佻形成明显对比的,是韩熙载独立当庭,怅然所失地遥望着远方……

在这幅长卷里,南唐官员奢靡安逸的生活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画面里的主人公,似乎和整个气氛格格不入,他表情里有种淡淡的忧愁。晚年韩熙载,正如南唐后期,壮志湮灭无影,纵有金戈铁马、万卷韬略,也只能沉醉于夜夜笙歌。

在奢侈的纸醉金迷之下,是一个敏感迷茫,乃至沧桑沮丧的灵魂。韩熙载人生轨迹的嬗变过程掩映的是南唐国祚的人格投影。

年轻时候的韩熙载不是这样的,那会儿他和所有自以为身怀利器的年轻人一样,以天下为己任,“怀抱奇志,行有异操”。因为父亲涉嫌造反,他只好流窜江南,出发之前,与好朋友李谷比赛自吹自擂,韩熙载说:“如果江南用我做宰相,我一定可以长驱直取中原!”李谷毫不示弱:“如果中原用我做宰相,取江南易如反掌!”

两个年轻人吹完牛皮,就匆匆作别,不料到了江南,韩熙载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礼遇。当时的南唐叫吴国,还是杨溥当政,韩熙载就给杨溥写了一封求职信,写得气势磅礴锋芒毕露,完全没有求职者应该具备的正常谦逊,简单来说,重点是讲述了人才的重要,然后表示自己就是个大大的人才—“某爰思幼稚,便异诸童。竹马蒿弓,固罔亲于好弄;杏坛槐里,宁不倦于修身。但励志以为文,每栖身而学武。得麟经于泗水,宁怪异图;授豹略于邳垠,方酣勇战”。

当时的实权人物徐知诰为人谨慎隐忍,所以很不看好这个北方来的年轻人,认为他除了夸夸其谈之外,没什么真才实学,再加上韩熙载颇为自负,为人狂放不羁,不能团结大多数同志,所以一直很不得志。

吴天祚三年(937年),徐知诰接受杨溥的“禅让”,登上皇帝宝座,南唐就此建立,过了一年,为了证明自己有根正苗红的贵族血统,徐知诰自称是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改名李昪,同时将儿子改名为李璟。

这时候的愤青韩熙载,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天马行空,我行我素。李昪安排他做秘书郎,辅佐太子李璟。当时和他一起来南方的人,大部分都得到了重用,唯有他郁郁不得志。

直到李昪驾崩、李璟即位之后,才慢慢开始重视韩熙载。韩熙载数次上章进谏,都得到了李璟的采纳,他改进了南唐很多不规范的礼仪,在朝中的地位日渐显赫,但这也引起了宋齐丘、冯延巳的忌恨。

后来李璟自觉强大,好大喜功的毛病犯了,就想要欺负一下邻居。944年,趁着闽国王氏兄弟为了皇权大打出手之际,李璟发兵讨伐闽国。然而在福州一战中,由于指挥者无方,南唐一败涂地。

朝廷官员包括韩熙载在内,纷纷上表弹劾陈觉、冯延鲁这两个败将妄臣。然而这两人最终却得以免死,原因在于,冯延鲁是写过“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冯延巳的亲弟弟。

李璟喜欢写词,冯延巳也喜欢,共同的爱好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当年李璟还是太子的时候,冯延巳就和他朝夕相处,在匡庐鹤鸣峰下读书,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冯延巳曾经有一首《长命女》的词,用夫妻之情来比喻君臣之情: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可见,冯延巳和李璟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这次弹劾事件之后,韩熙载遭到排挤,被贬为和州司马,不久又改任宣州节度推官。

冯延巳的词的确不错,堪称大家,但是为人浮华轻佻。以冯延巳和冯延鲁为首的五个人,被大家称做“五鬼”,他们整天以吟诗唱词为乐,丝毫不顾国计民生。

读着冯延巳那美丽温婉的词句,恐怕很难将他和“祸国殃民”、“奸佞狡诈”以及“狗屎”这样的语句联系起来,因此,历史的真相,确实不能只看表面。

紧密团结在李璟周围的,是“五鬼”这一类人物,韩熙载没有勇气再去正面对抗,他选择了逃避,像鸵鸟埋沙一样沉醉在诗酒歌舞中,成为放浪形骸的逍遥人士。可以说,正是他这一类明哲保身的人,加剧了南唐政权的垮塌。

在外州工作了很多年后,韩熙载再一次回到皇帝身边。尽管韩熙载当时是五品官,但毕竟是幕府旧僚,所以李璟破例允许他穿三品的紫袍,一时间貌似前途大好。

但是政治这东西,非常讲究配对,也就是君臣的搭配,魏征那样的臣子,也只有在唐太宗手下才可以发挥作用,试想将他搬到明太祖殿前,恐怕早就死了几十回了。所以即便李璟念旧,对韩熙载很有感情,但是毕竟价值观相去甚远,有很深的隔阂。

更何况,韩熙载大部分时间只顾自己痛快,慷慨激昂大发议论,根本不考虑皇帝的感受,又不会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之类的诗句,主动和皇帝交流感情,所以在这一段历史中,我们几乎很少看到韩熙载的身影,他选择了沉默。

麻醉一个人,或者说麻醉一个国家,只需要短短的十余年时间。

这十余年,中原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郭威的后周建立,然后柴荣即位,李璟这才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尴尬的时光—好战分子柴荣咄咄逼人,李璟唯有步步退让。

“以兄事柴,岁数财货”,不行!

“称臣纳贡”,不行!

“去帝号,割淮北六州,岁输金帛百万”,还是不行!

柴荣胃口大,志向也大,他要打下整个南唐江北之地,如此富庶的一片土地,完全可以支撑他回身干掉北汉,乃至契丹……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小小的趣事。

时任后周使者的陶谷,因为是文化人,所以柴荣派他前来“观摩六朝碑碣”,美其名曰交流书法艺术,其实另有目的,就是探一探南唐的虚实,为今后的征讨获取信息。

陶谷的诗文很有名,但为人没什么深沉气量,看到南唐人民夹道欢迎,忍不住就膨胀了,摆出不苟言笑的威严,出语骄横无礼极其不逊,搞得南唐朝廷从上到下都很没面子。

如果陶谷在政治上稍微成熟一点,就应该认识到,别人对你尊敬,是因为你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和你本人是没有关系的。夸张一点来说,即使柴荣派一个平庸窝囊的人来,南唐也得当贵客伺候着。

韩熙载是老江湖了,阅人无数,观察一段时间后告诉手下,我看这个陶学士不是什么品行方正之人,绝对有隙可乘,你们看我如何收拾他。过了一段时间,陶谷研究完了“六朝碑”,就在南唐馆驿住了下来,而且一待就是半年—像现在的学者一样,看上去是在做学问,其实他是在游山玩水。

韩熙载出手了!

他先找了一个歌女秦若兰,假扮驿卒的女儿,青衣素面,布鞋竹钗,每天在驿站里拿着扫帚簸箕洒扫清洁,完全是一副邻家小姐的模样。因为过于装腔作势,没有和东道主搞好关系,陶谷的留学时光也过得颇为无聊,就这样每天看着秦若兰在眼前晃动,一来二去就花了眼。

花眼之后就忘了君子的“慎独”,主动搭讪问秦若兰的来历,秦若兰受过“专业训练”,所以演技不差,红着眼圈说,夫君早早就死掉了,现在无依无靠,只好依靠父母。看着美人楚楚可怜的样子,陶谷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没过几天,这一对“才子佳人”就走到了一起,陶学士不再寂寞忧愁。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不久之后,陶谷就要回国了。临行前,陶谷和秦若兰依依惜别,并写了一首《风光好》送给她:

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弹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秦若兰得到证据后,立即把它交给韩熙载,韩熙载又转呈给李璟。李璟看后,令教坊将其排练熟悉。同时通知陶谷,为了给你饯行,我们将设宴款待,希望你一定要赏脸。

几天后,李璟在澄心堂隆重设宴,邀请陶谷参加。席间,李璟用玻璃大杯盛满美酒,殷勤相劝,可陶谷却丝毫不给面子,依然面目冷峻,表情苦大仇深,和南唐诸人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热脸贴了冷屁股,李璟和韩熙载不免有些难堪,但他们的秘密武器就要出场了。

李璟下令歌伎进来劝酒。

但见一个婀娜多姿的盛装美人手持琵琶,卷帘进来坐下,弹唱起来:“好因缘,恶因缘……”

这首曲子的歌词是陶谷写的,当然十分熟悉。他定睛一瞧,不由大吃一惊,那女子竟然是“驿卒之女”秦若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被人套牢了!

如果是真正的英雄人物遇到这个场面,或许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剔牙一边慢慢咂酒,不信你南唐人敢点破!可惜陶谷只是一个文人,所以当时就面红耳赤,如坐针毡,失去了自我。

李璟和韩熙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知道武器发挥作用了,于是暗示内侍们再次上前劝酒。而心乱如麻的陶谷精神早已崩溃。有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最后甚至是被强行灌下去,总之,那一次陶学士是喝美了,喝吐了,喝伤心了。

陶谷回去后大醉而眠,睡醒后觉得没有脸面再待下去了,就差人告诉韩熙载说,自己要启程北归。韩熙载倒也立竿见影,指派两名小吏到十里长亭从简送行。送行的场面极为寒酸萧瑟,和陶谷当初到来时的喧嚣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这种小打小闹折服使者的胜利,是无法挽救南唐逐步败弱的颓势。

没过多久,中原形势突变,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登上了皇帝宝座,建立了宋朝。李璟不敢怠慢,急忙派人携带绢两万匹、银钱一万两前往朝贺,几个月后,再次进献金器五百两、银器三千两、罗缎数千匹。

赵匡胤掌国之后锋芒很盛,李璟见势不妙,就跟臣子商量说,金陵和宋朝仅一江之隔,而且处于下游,如果赵家天子发兵强攻,京城难保。而那些节度使们即便可以起兵勤王,但谁能保证他们会不会趁机窃国?所以,我认为要保住国家安全,不如迁都上游。

然而迁都并非小事,群臣听后纷纷表示反对。可是李璟一意孤行,留下太子李煜监国,自己前往新的都城南昌。到了南昌稍事安顿,李璟就开始大兴土木,仿照金陵的样式来建造宫殿。饶是如此,他仍然感觉地方狭窄,栋宇简陋,每每临窗遥望,都忍不住发出思念家乡的感慨。

就在这些百感交集的情绪感染下,李璟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之后就病故了。

北宋建隆二年(961年),25岁的李煜即位。

这些年来,韩熙载没做什么事情,依然是放浪诗酒,养了一大堆姬妾,每个月发了工资或者得到皇帝的额外赏赐,自己一分不留,全都分给她们。

他同时还玩起了行为艺术,自己需要花钱的时候,就穿得破破烂烂,手提一把独弦破琴,背着竹筐,假装是沿街乞讨的盲人,到各个姬妾的门前去讨钱。此举在朝野被传为笑谈,李煜也只能摇头叹息而已。这件事是如此地著名,以至于很久之后一个才子苏东坡,也在诗里引用了此例:“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

在《韩熙载夜宴图》中,就有宾客和侍女的肆意调笑的场面,因为韩熙载“不防闲婢妾”,所以家里的女子很多都和门客有染,他也毫不在乎,甚至有客人赋诗道:“最是五更留不往,向人枕畔着衣裳。”这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婚外情描写。

这些放浪不羁的表现,不由引起了人们的疑问,韩熙载目的何在,他真的就是一个单纯的政治混混吗?

实际上,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他知道南唐这辆马车在李煜的驾驭下,已处于“盲人骑瞎马”的危险境地,随时都有可能车毁人亡。

在这里,我们必须对顾闳中的严肃写实画技表示敬佩,因为他的作品确实刻画了韩熙载精神上的苦闷—他对南唐感情深厚,但是缺乏勇气去力挽狂澜,听到同僚们在议论说李煜想让他出任宰相,急忙“堕落”,他害怕了!

古代的中国人重视名节和道德,远远甚于对才华的追寻,所以李煜没办法任命这样声名狼藉的家伙出任百官之首的宰相,所以后来韩熙载死后,李煜叹息道:“我终究无法用他做宰相啊。”

韩熙载的恐惧是有原因的,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李煜虽然算不上昏君,但还是错杀了忠言逆耳的潘佑和李平—这二人都因给李煜呈上“恶毒攻击”的奏折而冤死。

潘佑当时可谓是南唐数得上的笔杆子,人品刚正不阿,词采富丽堂皇,李煜对他也是颇为器重的,爱称其为“潘卿”。

和韩熙载一样,潘佑是南唐这辆车上为数不多的清醒者,不同的选择带来不同的人生,前者沉默,后者激烈。

李煜登基之后,潘佑忍不住心中的愤懑,连上七道奏折,痛斥朝中大臣不理政务,个个尸位素餐,空享俸禄,接着笔锋一转,指责李煜对这种局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他不能知人善任,导致无能之辈占据要职。

看到这些激烈的指责,李煜再次祭出他的法宝,表面同意,甚至摆出“闻过则喜”的明君架势,事后却依然如故。不过李煜有一个好处,他虔诚礼佛,对于直言上书的大臣也不怎么处罚。

潘佑奈何不了李煜的犀牛皮,只好以告老还乡相威胁,李煜顺水推舟解除了他所有的职务,让潘佑留在京城编修国史。

愤懑的潘佑情急之下第八次上书,这一次怒火更盛:陛下你现在任用奸邪,败乱国家,甚至还不如以前的桀、纣、孙皓,我不能和这帮奸臣一起,侍奉你这个亡国之君了,你最好把我赐死杀掉,以谢中外。

潘佑公然用亡国之君来比喻李煜,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煜身边的臣子们坐不住了,殷崇义、张洎等人污蔑说潘佑怀有异心,企图侍奉新主,单纯的李煜也被激怒了!

李煜不仅要收拾潘佑,还要收拾潘佑的好朋友李平,因为他怀疑是李平煽动潘佑上了这么一道“恶毒”的奏折,这是李平获罪的直接原因。至于深层原因之一,则是因为他平时喜好谈神论鬼,好结交江湖术士,这一点令笃信佛教的李煜十分不满。

潘佑本来就是老庄哲学的忠实信徒,入狱之后时间充裕,思前想后,更觉政治的荒诞与虚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从朝廷重臣变成阶下囚徒。再加上对李煜的极端失望,潘佑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政治、精神和肉体生命,在狱中自缢身亡。

噩耗传来,李平也万念俱灰,自缢而亡。

近人王国维先生对李煜的评价是:“不失赤子之心。”这个评价有一点文人的唯美在里面,实际上从整个历史进程来看,李煜的宽厚和仁慈,其实是对国家和人民的极端不负责任。而潘佑和李平之死,他也摆脱不了干系。

潘、李二人的悲惨下场,韩熙载都看在眼里,他唯恐李煜把宰相这个位子交给自己,既不能和宵小之辈打成一片舞弄朝堂,又不敢像潘佑那样仗义执言血谏昏君,于是,韩熙载选择了第三条路—麻醉!

前文说过,韩熙载年轻时是爱憎分明、气质超然的。有个人喜欢作诗,但是水平很差,经常拿来让韩熙载品评,韩熙载推辞说这几天眼神不太好,你放桌子上我回头慢慢看。来人很执著,回答说不要紧,我当场念给你听吧。

韩熙载更绝:“这两天耳聋加剧,不敢多听!”

就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之人,在南唐这个温柔的大染缸里,被磨练成了政治老滑头。不过韩熙载是幸运的,在赵匡胤出兵之前,他去世了,历史没有将他推到“贰臣”这样一个尴尬的地位。

临死之前,他再一次回忆起当年出使大宋被羁留时自己所作的那一首诗: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

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

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

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是啊,江南有人忆恋,可是自己这一生,为江南做过什么呢?

编辑/惜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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