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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儿子的暴力征地案

2009-12-31李开周

百家讲坛 2009年24期
关键词:贵妇人溧阳知县

李开周

南宋理宗绍定年间,陆游的儿子陆子遹在江苏溧阳做知县,有一天他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溧阳拿出铜钱五千万,交到南京国库,用以弥补国防赤字。陆子遹慌了,全县的夏税和秋税刚刚征过,再向老百姓讨要五千万的额外税款,老百姓肯定不干。可是如果不从老百姓身上搜刮,这五千万全让陆知县一个人贡献出来,他也拿不出啊。即便他拿得出,他也不愿意做这冤大头不是?

怎么办呢?陆知县琢磨来琢磨去,开始打土地的主意。众所周知,宋朝土地不抑兼并,虽然私人掌握着土地所有权,但归根结底还是国家的恩典,国家要想征你的地,你就有配合的义务。陆知县在溧阳就代表着国家,他的主意就是征地,通过征用老百姓的土地来发笔大财,然后再把这笔大财交上去,顶那五千万的任务。

陆知县征谁的地呢?当时溧阳有一个福贤乡,良田很多,陆知县就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把福贤乡六千亩耕地圈了进去。之后,陆知县去找当时级别最高的干部—当朝宰相史弥远商量,他说:史丞相,早听说您要买地,现在我们县有一片好地,足足六千亩,土地肥沃,地面平整,搞农场或者建别墅都再好不过,您要是想要的话,我给您打八折。史弥远很高兴,现场勘测了一番,伸出一根手指说:我按这个数买了,每亩一万文铜钱。

找好了买主,陆知县就给福贤乡下了文件:为了全县的发展,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现拟征用你乡某某地方六千亩土地,并按每亩五百文的标准给予补偿,请被征土地范围内的业主带着地契和其他有关文书到县里来登记领钱。

陆知县的算盘打得很好,他给史宰相的卖价是每亩一万文,给老百姓的补偿价是每亩五百文,一进一出,就有五千七百万的进项。只要拿出五千万交给国库,剩下七百万就可以作为个人的收入,既完成了工作,又喂饱了自己,非常划算。

虽然陆知县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可福贤乡的老百姓却不买账。老百姓毕竟不是傻子,一家老小吃饭穿衣就靠着这几亩地,没有地又不能进城打工,只能喝西北风了。五百文一亩的补偿标准,还不够搬家的钱呢。福贤乡的老百姓开始躁动。

更加不利于陆知县的是,福贤乡正住着一位贵妇人,她的女儿就是宋理宗的嫔妃,换言之,她是皇帝的丈母娘。这位贵妇人也有几亩土地在被征之列。陆知县刚到溧阳做官,还不知道自己辖下竟有这位贵妇人。该贵妇人在福贤威望颇著,登高一呼,从者云集。她对乡民们说:这姓陆的太不是东西,你们进京上访去,路费我出!

当时的首都是杭州,离溧阳不远,大约四五百名溧阳农民,怀着愤恨和希望,浩浩荡荡地向杭州进发了。不管是在今天还是在古代,几百人的群访事件都是很犯领导忌讳的事,陆知县在境内没截住访民,就赶忙派快马向史宰相打了报告,所以访民一入浙江,史宰相派出的信访接待人员就迎接上他们了。史宰相就是那六千亩土地的大买主,他此时的身份不仅是宰相,还是从地方政府手中拿地的开发商,作为低价征地的受益者,他跟陆知县当然要一个鼻孔出气。可以想见,访民们没有得到多好的信访接待,甚至还遭到了恐吓。

受挫的访民回到溧阳,又与陆知县带来的捕快和弓手邂逅了,所有上访的,以及在下面起哄的,都被点了名,牵了牛,拆了屋,烧了房,和父母兄弟老婆孩子一起,进了学习班,被大粪灌了个溜够。《吹剑录》记载:“子会合巡尉,持兵追捕,焚其室庐,众遂群起抵拒,杀伤数十人。……势既不敌,遂各就擒。悉置囹圄,灌以尿粪。”

开始给访民撑腰的贵妇人,也很快就接到了京城女儿的来信,劝她不要跟愚民一块儿起哄,不要让史卫王(史弥远的封爵是卫王)为难。同时陆知县也亲自到她家登门拜访,送去了大量的马屁和钱财。双管齐下,贵妇人的嘴被封了。

陆知县在贵妇人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完全属于计划外开支,事前没有料到,事后自然愤恨。恨谁呢?恨访民。陆知县再次给福贤乡下达文件:原定每亩五百文的补偿一概取消,征地范围内的居民必须无条件交出地契并及时搬迁。

农民总是一盘散沙,除非强加的外力足够大,否则不可能聚成利器而无坚不摧。看到曾经上访的丢了家园,丢了人命,其他没上访的老实了,强烈的怒火在心底燃烧,但脸上还是挤出了麻木的微笑。福贤乡农民乖乖地交出了六千亩土地,陆知县的征地工作顺利完成了,他不但毫发无损,还受到了上级嘉奖,因为五千万税收一文没少交到了国库。当然,他本人也发了财,原先上任时穷得借道袍穿,现在“砚匣火炉酒具等,每事大小各两副,所置银器无算”,买了大批的奢侈品。

政府却付出了巨大代价。在这起征地事件之后很多年,溧阳县公安系统的人只要进入福贤乡,当地农民就会冲上去,把他们打倒在地,“活烹碎脔之”,而且家家户户“门首列置枪刀”,相约只要下一届领导还跟陆子遹一样浑蛋,他们就起兵造反。由此可见,这里的官民关系和干群关系恶劣到了何等地步。

宋朝没有商业报纸,只是有官办的邸报,但在邸报上面,找不到关于溧阳征地事件的任何消息。邸报之所以没登这起征地事件,是因为编制邸报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距离首都不远的地方居然发生过如此暗无天日的事件—作为高级领导,史弥远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中央和媒体都是听不到的。

再后来,史弥远史宰相死了,他的政敌开始搜集不利于他的一切情报,终于发现了溧阳征地一事,于是鼓动福贤乡的农民再次上访,随即夺了史弥远的封爵,卸了陆子遹的官职,又把土地还给了农民。溧阳继任的知县叫徐进齐,这人是个清官,不收礼,不行贿,不强征土地,全县人民都感到高兴。

陆子遹倒台的时候,一位叫刘宰的文人写了一首诗来讽刺他:

寄语金渊陆大夫,归田相府意何如?

加兵杀戮非仁矣,纵火焚烧岂义欤?

万口衔冤皆怨汝,千金酬价信欺予。

放翁自有闲田地,何不归家理故书?

这首诗共用了三个问句,都是质问陆子遹的贪苛,只是每一个质问都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还不如半文盲的失地农民在墙上大写的“杀尽贪官”读起来过瘾。

刘宰这人很像现在部分媒体的评论员,喜欢把一切官员的不良归结到个人品质上面,而且总是放马后炮,只有等到被批评者倒台了,才一哄而上,鸣鼓而攻之。当然,夜半在墙上刷标语大骂贪官也同样不可取,因为这样做除了把墙弄脏,没有别的用处。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要对付史弥远、陆子遹这样的腐败分子,最管用的武器决不是官员内部的监督,那会让监督变成政敌PK的平台;也决不是媒体上面的报道,那会让报道变成供人追悼的讣闻;更不是几个时评家隔靴搔痒的批评,那会让批评变成自我安慰的渠道;也不是偶然出现的一两个像徐进齐那样的清官,那会让溧阳老百姓把过日子变成押宝—毕竟清官出现的概率不会太大。

当然,内部监督有用,媒体报道有用,时评文章也有用,多几个清官更是让人精神振奋,只是这些法宝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很多时候,史弥远死了,王弥远又活了,陆子遹下台了,李子遹又粉墨登场。南宋人民缺少的,只是一张货真价实的选票。

编辑/惜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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