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翻案风
2009-12-31刘诚龙
刘诚龙
钱谦益与袁崇焕都是晚明末世人物,生前也许在一起喝过酒,都是明朝革命干部嘛;死后却难以尿到一壶去,倒不是钱谦益是一文人,袁崇焕是一武将,文与武隔行如隔山,而是因了气节问题,一个高入云霄,一个踩入土底,委实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哪能相提并论?
袁崇焕或许是晚明唯一的救星,以一腔肝胆与一躯身骨,独木以撑晚明危局,如果得到晚明信任,或者能够挽晚明于既倒,也只有他才有可能让晚明起死回生。可是,他碰到了昏天黑地—天,硬是错勘贤愚枉为天;地,也硬是不分好歹不为地,袁崇焕忠心鉴日月,热血洒疆场,结果却是:忠做奸来奸做忠,忠不得好死,奸得好活。皇太极略施反间计,自诩清明实为昏聩的崇祯皇帝就将袁崇焕以叛徒、内奸、军贼之恶谥逮捕入狱,“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千刀万剐,一块肉一块肉地钝刀子割死,而每割一块肉,“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噉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之,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
如果说袁崇焕是大清的顽固派、死对头,那么钱谦益就是大清的现世活宝、时务俊杰。钱氏食明禄食了六十多年,大清剑指南明首府南京城那会儿,钱谦益还当着南明的礼部尚书加宫保,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明朝对他是皇恩似海,可是清兵尚未临城,钱氏就被大清统战了,一统就休战。他以明清一代文坛领袖相号召,率领一班文臣投靠清政府,并到处写信,到各地劝降,再以投降劝降有功,求乞新主子,跑官要官去了。本来想弄个宰相当一当的,未能如愿,级别不比在明朝高,他当得没多少味道,当了三五年,不当了,反过来再去当晚明遗民,老死蒿莱。
袁崇焕与钱谦益并列,让义士十分羞耻,岂可并论?这是因为双脚站在晚明遗民立场上,站在大清来看,袁、钱并列,让大清也不自在,也不可并举。谁是大清的敌人?谁是大清的朋友?这个问题真的是大清的首要问题。袁崇焕是大清的敌人,钱谦益是大清的朋友,最少在乾隆以前,大清是这么看的。
到了乾隆,袁崇焕与钱谦益之事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忠骨、奸骨,都已化灰。敌人已不为敌,当年死也不与清政府合作的人都死了;死不合作,活却要合作,他们活着的子孙都拼命在考大清的公务员,去与清政府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了;朋友也无甚可朋,革命已经胜利那么久了,哪需要什么统战呢?按理来说,乾隆那会儿,统与战都不再是话题,打牌的打牌好了,卡拉OK的OK,歌舞升平,熙熙然享受盛事得了,可是乾隆不知道哪根神经受了刺激,翻起陈年旧账来了。
一天,乾隆坐在金銮殿里没事干,突然要给袁崇焕平反。那时好像没有档案保持50年之说,500年都不公开的档案多的是,乾隆却在150年后将袁崇焕的档案公开了,所谓袁崇焕“通敌资敌”,其实没那回事,真相是:袁崇焕是明朝第一忠臣,当时所谓通敌,是咱们大清祖宗搞的反间计。袁崇焕是忠臣啊,明朝不给他平反,我给他拨乱反正。乾隆不但给袁崇焕正名,而且准备给他大奖励:“袁崇焕系广东东莞人,现在有无子孙?曾否出仕?著传谕尚安,详悉查明,遇便覆奏。”尚安同志奉命查的结果是:袁崇焕已被斩草除根,没有后人了,有的只是远房玄孙辈,没做官。乾隆立即派人把袁崇焕这门亲属接上京城,给他安排了一个职位。
乾隆对大清夙敌袁崇焕恩遇有加,那么,他对曾经被统战成功而成其大清功臣的钱谦益,是怎么对待的呢?
敌不是敌来,友不再是友,乾隆把袁崇焕请入神榜,却把钱谦益打入另册。他首先是把钱谦益的著作全部查封,并亲自起草了查封文件:“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人类。”当年清政府敲锣打鼓拍掌欢迎的时务俊杰,到乾隆这里却是个禽兽不如的人了,及将“盛世修史”,乾隆始终不忘这个钱谦益,特地破了史记体例,增立《贰臣传》,将钱谦益与洪承畴同列贰臣,列为最末等,“钱谦益应列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他又特地作诗,把钱谦益斗垮批臭:“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为孟八郎。”嬉笑怒骂,极尽嘲讽,置钱谦益大不堪。
对大清而言,钱谦益怎么着也比袁崇焕有功劳,再怎么着也是起义人员嘛。袁崇焕不但让清兵死伤无数,使满清建国推迟了N年,而且还把乾隆的老祖宗努尔哈赤一炮轰了个病残,并因之而亡,可谓是国有恨家有仇;而钱谦益率南明文武百官投顺,别的不说,单是子弹就给大清节约了不少,让战争早一日平息,这份儿功劳不轻!可是乾隆却把曾经的敌人抬上神龛,把曾经的朋友抛入十八层地狱,这种认敌为友、认友为敌之举,是他脑子进水了?还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兔死狗烹?或谓,这是乾隆这个少数民族的英雄史观?只要是英雄,哪怕是敌人,他们就并脚举手,此致敬礼,而如果是狗熊,哪怕是朋友,他们也视为臭粪,恨不得打翻在地,再踏一只脚。
其实都不是,乾隆把袁崇焕倒过来,将钱谦益颠过去,不是他昏了脑壳;不是他乱了手脚;不是他政策变化无穷难以揣摩;不是他价值观念颠之倒之;不是他闲着无事,为翻案而翻案,他心里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他翻袁覆钱,有一套坚定不移的价值准则,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忠。袁崇焕忠,是好样的:“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我朝为敌,但尚能忠于所事……深可悯恻。”钱谦益不忠,是坏蛋:“夫钱谦益果终为明朝,宁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于统治者言,没有比忠更高的价值观了,忠超越亲之上,在祖之上,甚至超越在国家之上,他们需要的是奴才式的忠诚,走狗式的忠诚。
乾隆喜欢搞翻案,有段时期更是翻案成风。清兵入关之处,抗清志士史可法孤身守扬州,被俘拒降,高呼口号:“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志不可屈。”某年秋天,乾隆翻阅宗室王公功绩表,看到了史可法写给多尔衮劝降书的回信,读后神经触动,马上就给史可法平反,追谥号为“忠正”,且写诗大力歌颂:“象斯睹矣牍斯抚,月与霁而风与光。并名复书书卷内,千秋忠迹表维杨。”把曾经的清朝反革命史可法颂为光风霁月,千秋不朽!明末另有抗清志士黄道周与刘宗周,乾隆表彰道:“史可法之独撑危局,力矢孤忠,终蹈一死以殉。又如刘宗周、黄道周等之立朝蹇谔,抵触佥壬;及遭际时,临危授命,均足称一代完人,为褒扬所当及。”
乾隆翻案,并不只是为个别人翻,他提出要给四种人翻:守城战死与被俘处死者;不甘国亡而在家自杀者;抛妻弃子为复明而四处流亡者;至死不入新朝做官者:“凡明朝尽节诸臣,即同为国抒忠,优将实同一视。”同时给他们出台了褒奖条例,主要有:根据抗清者原来官职大小与抗清事迹影响大小,给予专谥或通谥;可以列入忠良祀,并由翰林院撰写谥文,容许立碑写传……据说此次平反多达三千余人。
乾隆如此作为,看起来是在搞和谐建设,好像姜太公封神,敌人那边的、我们这边的,都一同上封神榜,可是非常怪异的是,与大规模表彰明末抗清者同时进行的,是他大规模地打压与镇压当时怀明者,明朝已亡百多年,这些人仍然怀念,不是更体现忠心吗?为什么用两重标准呢?
纵观历史,罗织文字狱最多者,可能非乾隆莫属,他办文字狱的划线标准,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忠,不论是真的不忠于清,或是他疑心不忠于清者,都杀无赦!无论翻“曾静案”与翻“袁崇焕案”、“钱谦益案”,还是翻“史可法案”,都以“忠”字为翻案标准。他对袁崇焕等以不忠为忠,对钱谦益者以不忠为不忠,都是以“忠”字划线;乾隆如此强调这个“忠”字,是很有深意的,既欲以之服务于当朝盛世,更要为末世早做打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清朝灭亡也是有时的,到那时候,谁将反清呢?清朝末世是需要钱谦益还是需要袁崇焕?乾隆当然得为子孙谋,为筵席散时预留空间嘛,可以多一晌苟延残喘嘛。现在把这种忠奴观念树立起来,深入人心,成为大清子民的思想基因,那当然是大大的好。
与钱谦益的进退无据相比,乾隆是特别进退有据,招降纳叛,意志坚定;现在尊敌杀盟,他目的如一。钱谦益反反复复,说明他有心理斗争,可恨之处有可怜。大清把钱谦益、曾静戏来逗去,如此之进退有据,比钱谦益们之进退无据,更是可怕十二分,这叫:平生谈节义,百死事君王,进退都有据,政治哪有光?
编 辑/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