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红豆山庄杂录》的版本流传及其学术价值发覆
2022-06-09谷玲玲
摘 要 钱谦益阅读绛云楼所藏秘本,并于顺治年间编纂类书《红豆山庄杂录》。此书原稿已佚,主要以抄本形式流传,不见于《钱牧斋全集》或《钱谦益年谱》,是目前尚未被学界发现和利用的文献。柳如是对《红豆山庄杂录》进行校补,辑成《红豆村庄杂录》。《红豆山庄杂录》的学术价值在于:一是补益《钱牧斋全集》与《钱谦益年谱》;二是反映钱谦益的阅读取向与诗学思想;三是研究钱氏诗歌典故注释最佳的参考书籍,有助于进一步深入挖掘其诗歌用典特点。
关键词 钱谦益;柳如是;《红豆山庄杂录》;《红豆村庄杂录》
分类号 G256.1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22.05.014
The Versions of Miscellaneous Records of Hongdou Mountain Villa Compiled by Qian Qianyi and Its Academic value
Gu Lingling
Abstract Qian Qianyi readed the books which are collected secretly in Jiangyun Building, and compiled the book called Miscellaneous Records of Hongdou Mountain Villa in Shunzhi Years. The original manuscript of this book has been lost, which is mainly circulated in the form of manuscripts, and it can not found in Complete Works of Qian Muzhai or Chronicles of Qian Qianyi. It is the literature that has not been discovered and utilized by academic circles at present. Liu Rushi corrected Miscellaneous Records of Hongdou Mountain Villa and compiled Miscellaneous Records of Hongdou Village. The three major academic value of Miscellaneous Records of Hongdou Mountain Villa as follow. Firstly, it appends the Complete Works of Qian Muzhai and the Chronicle of Qian Qianyi. Secondly, it reflects Qian Qianyi’s reading orientation and poetics. Thirdly, it is the best reference books for studying Qian’s poetry allusions annotation and is helpful to further explor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poetry allusions.
Keywords Qian Qianyi. Liu Rushi. Miscellaneous Records of Hongdou Mountain Villa. Miscellaneous Records of Red Bean Villages.
0 引言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藏书家,所编《红豆山庄杂录》以采录典故和诗歌为主,类目丰富且注明出处,是清初文人私修类书的典型。但此书尚未引起学界重视,仅有零星文章提及。
绛云楼藏书宏富,精品颇多。钱谦益曾洋洋自喜云:“吾晚而贫, 书则可云富矣。”[1]入住绛云楼之后,“经岁排缵摩娑, 盈箱插架之间, 未遑于雒诵讲复也, 而忽已目明心开, 欣如有得”。[2]钱谦益择取若干绛云楼所藏秘本,条析分类,每类后贴典故与诗句,注明录自何书或何人诗句,汇成一编,书成后命名《红豆山庄杂录》。然因该书原本未传于后世,故滋生出编者归属、成书时间、与《红豆村庄杂录》之关系等问题。
本文基于对《红豆山庄杂录》现存版本的文献学考察,以厘清其编纂与流传状况,并进一步阐释钱谦益的阅读选择、诗学取向和用典技艺,以期对钱谦益之研究有所裨益。
1 《紅豆山庄杂录》编纂相关问题丛考
1.1 编者归属
关于《红豆山庄杂录》编者归属问题,目前学界主要有两种不同的的观点:第一种看法认为编者是钱谦益,所据材料为重庆图书馆所藏清初汪绎抄本《红豆庄杂录》(现存最接近《红豆山庄杂录》原本面貌的版本)。该本后附佚名跋曰:
红豆山庄,乃钱牧斋先生读书之别墅。先生家居养志时,将绛云楼所藏秘本选录,编纂成书,各分其类,每类后贴典,系以唐诗体裁。若《海录碎事》,若兼诗话,可谓别开生面矣尔。每典均注明采录何书,亦足见据有根底,非杜撰可比。书成,即以《红豆山庄杂录》名之。后绛云楼遇禄,秘本尽失。牧翁之书又概遭禁行书,故知者少。惟钱氏家乘载之,并未传世。当钱氏避祸,秘不宣人。汪东山先生与钱氏世姻情笃,方肯假钞。彼时禁钱氏之书令严,东山先生一手亲书,未敢假手钞胥。原书名亦少钞一“山”字。牧翁之名亦未敢列入者,避禁令也。钞成后,东山先生又亲加点校,应稿本更加完善矣。
此跋详细记载了钱谦益编纂的过程,并明确指出书名为《红豆山庄杂录》。汪绎与钱氏家族有姻亲兼同乡情谊,且是钱谦益门生兼族孙钱曾的外孙,从钱谦益处借得《红豆山庄杂录》原本进行抄录,并将书名省作《红豆庄杂录》。
第二种看法主张编者是柳如是。丁国钧在《荷香馆琐言》卷上“蒙叟遗书”条记云:
江南图书馆有精钞本《红豆庄杂录》一卷,共一百五十二叶,分二册,署“虞山钱谦益牧斋氏纂”。分天文、地理、时令、人伦、人事、花木、器用、禽兽、虫鱼各子目,分摘故实,注明出处,洵《海录碎事》之亚,有白文‘明善堂所见书画记’、朱文‘安乐堂藏书’二印,知曾为怡府所收藏者。此书于吾邑旧家曾见钞本,署‘琴川柳如是纂’。有蒙叟小引,大略言与河东君避暑别墅,君刺取各书所成云云。[3]
丁国钧(1852—1919),字秉衡,号秉衡居士,江苏常熟人,曾任江南图书馆典守编纂。文中丁氏提到两个抄本:一是“江南图书馆精钞本《红豆庄杂录》”,现藏于南京图书馆,题钱谦益辑,清抄本。丁国钧和丁丙都关注到此本,该抄本正文首卷有丁丙跋文:
《红豆庄杂录》一卷,旧精抄本,怡府善本藏书。虞山蒙叟纂。分天文、地理、人伦、人事、花木、器用、禽兽、虫鱼各子目,各摘典故诗句,注明出处,洵渔录碎。
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亦提及此书,并补充道:“无‘村’字,题 ‘虞山蒙叟纂’,抄本。”[4]据丁氏言,此本书名中无“山”字,很可能应晚于汪绎抄本。此外,丁丙注意到书名中有无“村”字的问题,说明他知道《红豆村庄杂录》的存在,而《红豆村庄杂录》的编纂者正是柳如是。
二是丁国钧在家乡所见的抄本,题柳如是辑,且有“蒙叟小引”。然现存题柳如是辑的抄本,主要藏于常熟图书馆与南京图书馆,皆不见“蒙叟小引”。丁国钧曾获丁丙八千卷楼旧本藏书多种。丁丙可能没见到丁国钧所说有“蒙叟小引”而署名为柳如是的版本,也可能见到了,但认为钱谦益编《红豆山庄杂录》的价值大于柳如是编《红豆村庄杂录》,而未加以说明。
汪绎与钱氏家族有姻亲兼同乡情谊,悉知钱谦益编纂《红豆山庄杂录》的具体过程,并且是从钱谦益本人手中借得原稿本而抄录。丁国钧是清末民初人,与钱谦益所处时代相去较远,所见署名为柳如是的版本状况模糊不清。丁国钧所见抄本存在两种可能:一是属于钱谦益《红豆山庄杂录》版本系统,据“蒙叟小引”,《红豆山庄杂录》或为柳如是所编,则无法对汪绎抄本及其对钱谦益编纂《红豆山庄杂录》的过程作出合理解释,亦难以说明题为钱谦益编的《红豆山庄杂录》与题名柳如是辑的《红豆村庄杂录》之间的较大的文字差异问题。若为托钱谦益之名增其价值,则又难解释冯班较阅待刊本题名柳如是编《红豆村庄杂录》的现象。二是属于柳如是的《红豆村庄杂录》系统,则以上两个问题迎刃而解。又结合丁丙对《红豆山庄杂录》和《红豆村庄杂录》的关注和认识,则丁国钧所见抄本很可能是柳如是所编的《红豆村庄杂录》。笔者依据现存文献及《红豆山庄杂录》与《红豆村庄杂录》异文比对结果推测,钱谦益完成《红豆山庄杂录》后,曾借给汪绎抄录,而后柳如是发现《红豆山庄杂录》并不完善,便对其进行校补,编成《红豆村庄杂录》,钱谦益为《红豆村庄杂录》撰写“蒙叟小引”。
1.2 编纂时间
据前文所录汪绎抄本末跋“书成,即以《红豆山庄杂录》名之,后绛云楼遇禄,秘本尽失”与丁国钧《荷香馆琐言》“大略言与河东君避暑别墅,君刺取各书所成云云”两则材料,可得以下信息。
一则《红豆山庄杂录》是据绛云楼藏书摘录而成,且成书于绛云楼遇焚前。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秋,绛云楼落成,藏书繁富。清顺治七年(1650年)十月初二夜,绛云楼遭火,楼与书俱焚[5]。据此,《红豆山庄杂录》应是成书于顺治七年之前。
二则此书编纂于钱谦益与柳如是居住于红豆山庄之时。红豆庄藏书亦丰,钱谦益诗云:“今年中秋日,十轴粗告蒇。暇日理素书,秋阳晒残卷。”[2]368可知红豆庄具备编纂书籍的条件。
钱柳何时同住红豆庄?《钱谦益年谱》中云:“钱、柳共同居住白茄芙蓉村,起于何年,难以断定。自绛云楼焚后,柳如是居无定所,直到迁居芙蓉村后,才稳定下来。如从聘请家塾师(指朱鹤龄)这一情节来看,可能于今年(清顺治十二年)移居芙蓉村(即红豆庄)。”[2]184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钱谦益与柳如是移居红豆庄。《柳如是年谱》载:“顺治庚寅七年(1650年),柳如是三十三岁,冬,绛云楼灾,移居红豆庄。”[2]488二人于顺治七年(1650年)十月至十二月间,移居红豆庄。而顺治二年(1645年)冬,黄毓祺曾访柳如是于红豆山庄共商复明之事。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八月,清政府采纳郑成功叛将黄梧建议,推行“迁海令”。十月,清兵水师封锁白茆口,这对钱柳反清活动是致命一击。年底,钱谦益独自先行,“自红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绛云余烬处”[2]851。清康熙二年(1663年),钱谦益病势日剧,柳如是携女儿、女婿由紅豆庄迁居荣木楼侍疾。
钱谦益和柳如是在顺治二年、顺治七年、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同住在红豆庄。加之,《红豆山庄杂录》编纂于绛云楼遇焚的顺治七年之前。则此书可能编纂于顺治二年至七年间。
1.3 《红豆村庄杂录》与《红豆山庄杂录》之关系
笔者寓目《红豆山庄杂录》与《红豆村庄杂录》的诸多版本,发现两书的内容相似度较高。若以重庆图书馆所藏汪绎抄本《红豆庄杂录》(共采录典故697则)与常熟图书馆所藏题柳如是辑冯班较阅本《红豆村庄杂录》(934则)为例进行比对,可发现两书典故内容相同的部分有473则。而对两书异文部分的探讨,更可推论出两书编纂时间上的先后关系。笔者经比对发现,题名为柳如是的《红豆村庄杂录》内容更接近原文。柳如是在《红豆山庄杂录》的基础上,校改461则,又增补237则。故《红豆村庄杂录》的编纂时间应晚于钱谦益的《红豆山庄杂录》。
2 《红豆山庄杂录》与《红豆村庄杂录》的流传情况
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与题柳如是辑的《红豆村庄杂录》,均以抄本形式流传,情况较为复杂。笔者基于现存抄本文献析之。
2.1 《红豆山庄杂录》的“秘传”与被珍藏
钱谦益的《红豆山庄杂录》在顺治年间编纂完成后,一直处于“秘不宣人”的状态,至汪绎假借原本抄出后,才以抄本形式流传。汪绎抄四册本《红豆庄杂录》,每半页9行,行27字,白口,四周双边,印制好的绿格稿纸版心上刊“汪东山藏书”,下镌“桃花潭”3字,首页钤有“名余白绎”“汪东山”等汪绎本人之印章,现藏于重庆图书馆。该本所附跋曰:
钞成后,东山先生又亲加点校,应稿本更加完善矣。东山先生未点殿元之先,书法早经名世,得之片纸只字者,珍如拱璧,载之《昭代尺牍》《名人小传》《昭常合志》。稿本,发匪扰常时,早经遗失。世传此书,原出牧翁手辑,加之东山先生亲钞,书法妩媚,墨妙无双,亦见便知先生真迹。秘本墨宝,可为希世之双珍,得者宝之。
汪绎尚未中状元之前,书法便已闻名当时,虽片纸只宇,世亦视如珍宝。这本《红豆庄杂录》原出牧斋手辑,又是汪绎亲抄,被称为“秘本墨宝”“世之双珍”。钱氏原稿已失传,汪氏抄本就具有更高的文物价值。
而在乾隆皇帝禁书令的强压下,《红豆山庄杂录》的书名在流传过程中被多次更改。现存此书传抄本主要有以下四种题名:一是《红豆庄杂录》,重庆图书馆、南京图书馆藏;二是《红豆杂录》,南京图书馆藏;三是《敬斋红豆杂录》,南京图书馆藏,首页有将“牧斋红豆杂录”改为“敬斋红豆杂录”的痕迹;四是《牧斋红豆庄杂录》,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卷首题为《牧斋红豆庄杂录》,而尾页题名中的“牧斋”二字被涂成两个黑丁。
虽然乾隆皇帝深诋钱谦益为“有才无行”之人[6],并下禁毁令阻断钱谦益著作的流通,但藏书家似乎并不认可乾隆皇帝的做法,依然视钱氏著作为宝,钤印累累,题跋数篇。兹以南京图书馆藏清乾隆年间抄本和国家图书馆藏清中后期抄本为例,加以阐释。
南京图书馆所藏钱谦益辑清乾隆年间抄本《红豆杂录》(二册),晚于汪绎抄本。该本卷端丁丙跋曰:
《红豆庄杂录》一卷,旧本题“虞山蒙叟纂”,盖钱谦益撰也。谦益有《绛云楼书目》,已书于后。是编分天文、时令、地理、人伦、人事、花木、器用、禽兽、虫鱼各子目,各摘典故诗句,注明出处,大率采自原书,非明季裨(稗)贩者可比,亦后来沈炳震《唐诗金粉》之类也。此江南图书馆所藏精抄本,不当以人而废之矣。
丁丙以藏书家精准的眼光肯定了钱谦益编《红豆山庄杂录》的价值,并认为不应“以人废之”。此本钤有朱文“八千卷楼珍藏善本”、朱文“钱唐丁氏正修堂藏书”、白文“明善堂览书画印记”、白文“侍蘐斋藏书画印”、朱文“安乐堂藏书记”、朱文“宣城李氏瞿硎石室書画印记”、朱文“江苏第一图书馆善本书之印记”、朱文“宛陵李之郇藏书印”等印章。
“八千卷楼珍藏善本”“钱唐丁氏正修堂藏书”皆是丁丙之印。“宣城李氏瞿硎石室书画印记”和“宛陵李之郇藏书印”,均为李之郇的藏印。而“安乐堂藏书记”与“明善堂览书画印记”,则为清圣祖康熙皇帝第十三子怡贤亲王允祥之子怡僖亲王弘晓(?—1778)之印。此书先为弘晓所藏,再归于李之郇,后入丁丙之藏书楼。
至于国家图书馆、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等所藏钱谦益辑清中后期抄本《牧斋红豆庄杂录》,其抄录时间更晚于上文所述两种抄本。而钱谦益之号“牧斋”被置于书名之中,可视为对禁书桎梏的消解。哈佛图书馆与北大藏本上均无印章。而国图藏本有朱文“伯鸾”“长洲章氏四当斋珍藏书籍记”、竖长方白文“罗识”、白文“燕荂楼藏书印”、朱文“绣楼”、朱文圆形朱文“树”、朱文“禹筠”、白文“心箴”、朱文“铣”、朱文“北京图书馆藏”等印。“伯鸾”为龙凤镳之章。“长洲章氏四当斋珍藏书籍记”是章钰之印。可知,《牧斋红豆庄杂录》曾为龙凤镳、章钰所珍藏。
值得一提的是,南京图书馆所藏题钱谦益辑清抄本七册《红豆庄杂录》不分卷(现存第二、三、四、五、七册),有清代著名藏书家吴骞(1733—1813)“吴骞字槎客别字兔床” 的朱文印章。此抄本为近代著名藏书家王保譿于1924年1月在无锡购得。他在《跋<红豆庄杂录>钞本》中说:“客冬得此于无锡小读书摊,凡七册。”然该本与其他抄本文字差异较大,疑为托名之伪作。
综上所述,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最初由汪绎抄录,而后生发出多个抄本,为怡僖亲王弘晓、李之郇、丁丙、龙凤镳、章钰、吴骞等多位藏书家所珍爱。
2.2 《红豆村庄杂录》的抄本流传与样稿待刊
前文已经揭示《红豆村庄杂录》为《红豆山庄杂录》的修补本。《红豆村庄杂录》现存两种抄本,均藏于常熟图书馆。一是题柳如是辑清抄本鱼元傅批跋《红豆村庄杂录》,有鱼元傅黄笔圈点、朱笔批校甚多。该本钤有圆形朱文“飞云阁”、朱文“每爱奇书手自钞”、白文“白沙翠竹江记”、朱文“长乐”、朱文“青阳苗裔”、朱文“常熟县图书馆藏”、朱文“上海图书馆藏书”、朱文“上海图书馆退还图书章”等藏书印章。“每爱奇书手自钞”乃鱼元傅之印。可知,此本曾为鱼元傅所藏。
二是题柳如是辑冯班较阅本《红豆村庄杂录》,抄录工整,版式规范,是刊刻前的样稿。该本题曰“河东柳是如是父辑 上党冯班定远父较阅”,并钤有白文“墨池浅深如海”、朱文“旧雨重逢”、白文“别来无恙”、朱文“上海图书馆藏”、朱文“常熟县图书馆藏”、朱文“上海图书馆退还图书章”、朱文“鱼元傅印”、朱文“虞岩”、朱文“小鱼”、朱文“破山樵人”、朱文“鱼虞岩闲止楼珍藏书画印”、白文“耐翁”、白文“阿傅”、朱文“三足人”等。“鱼元傅印”、“虞岩”、“小鱼”、“破山樵人”、“鱼虞岩闲止楼珍藏书画印”、“耐翁”、“阿傅”,皆是鱼元傅的印章。“墨池浅深如海”是杨晋之印。杨晋(1644—1728),字子和,一字子鹤,号西亭,又号谷林樵客、野鹤、鹤道人、水村、志学老人、雪阁移梅人、虞山野老、虞山樵子,江苏常熟人。
此本内容与常熟藏鱼元傅批校本《红豆村庄杂录》甚似,未录鱼氏校语,但书末有鱼元傅和徐善建的跋文。徐善建题跋曰:
予弱冠即见此书,疑为赝本而置之。兹于孙氏斋头,翻阅一过,地理部乃以临安为首,其为红豆庄所录无疑。窃以河东君亦事吟咏,此其荟蕞稽考之帙,直以为东涧箧中物则妄矣。孝标氏。
“孝标氏”即徐善建。徐善建(1649—1725),字孝标,浙江嘉善人,贡生,人称杉泉先生。家有杉泉书屋,藏书甚富。从跋文可知,徐善建是从“孙氏”那里再次看到柳如是所编《红豆村庄杂录》。而从鱼元傅所写跋文知,鱼元傅是得到“许璜川”藏《红豆村庄杂录》而校。“许璜川”是指许滉。许滉,生卒年不详,字璜川,是遵道堂结社中的老诗人,受到王西涧的赞赏,性耽吟咏,至耄不衰[7]。又,鱼氏三次为此本书写跋文,可见其对此书的珍爱程度。
综上,《红豆山庄杂录》限于钱谦益“秘不宣人”的个人意志,只被汪绎借阅并抄录过;而后受制于乾隆皇帝禁书令,长期处于“暗中流传”的境况。《红豆村庄杂录》也主要以抄本形式流传,但冯班较阅抄本的出现,说明此书存在被刊刻的可能。
3 《红豆山庄杂录》的学术史料价值
3.1 清初文人私修类书的典型
顺治年间,文人学者经历明清鼎革,处于战乱环境中,难有条件从事类书编纂活动。故编纂于顺治朝的仅有五部:诗文词赋型类书一部,为《增删韵府群玉定本》;博通治学型类书四部,分别是《红豆庄杂录》《续太平广记》《古今疏》和《是庵日记》。清代陆寿名所编《续太平广记》,取宋明间笔记,多已常见,其中天地、山、水等部,以猎奇为宗,采录零碎,未注出处。朱虚所编《古今疏》仿《广雅》《释名》之例,自天地日月至虫鱼草木,各自为篇,加以解释,但徵引浩繁,不详所出。而杨拥所辑《是庵日记》分仪象、疆域等十四门,会心即录,叙次不伦,是编者随意撮抄之书。以上四部或沿袭类书弊病而不注出处,或随意编录而体类纷杂,而惟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可代表清初文人私修类书的成就。
兹述《红豆山庄杂录》的编纂体例。据汪绎抄本末跋,此书系钱谦益在家中休养时,依据绛云楼所藏秘本加以选录,分门别类编纂而成。其编著之体栽,系比唐诗体裁,每类后面所引之典,采自何书,皆注明出处,类似于《海录碎事》,据有根底,非杜撰可比。胡玉缙在《续四库提要三种》中亦言:
是编分天文、时令、地理、人伦、人事、花木、器用、禽兽、虫鱼各子目,各摘典故诗句,注明出处,大率采自原书,非明季裨贩者可比,亦后来沈炳震《唐诗金粉》之类也。[8]
上述主要有三个信息:一是分类编纂,类目丰富。二是体例与《海录碎事》、《唐诗金粉》(后出)相似。三是采自原书,典故诗句均注明出处。且看《红豆山庄杂录》与《海录碎事》原文各二例:
天雨花:大同坊云花寺,大历初,僧俨讲经,天雨花,至地咫尺而灭。夜有光燭室,勅改为云华。《酉阳杂俎》
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度逐溪风。杜甫
紫冥:发响九臯,翰飞紫冥。《北史》
天末:沧波渺川汜,白日隐天末。李白诗
可知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的确沿袭了宋代《海录碎事》的编纂体例。
又,笔者对比《海录碎事》与《红豆山庄杂录》细目,有如下发现:一是《红豆山庄杂录》比《海录碎事》的目录更精简。《红豆山庄杂录》共有一百零四个子目,而《海录碎事》含五百八十一个子目。二是《红豆山庄杂录》对个别子目加大了权重。例如,《海录碎事》中只设了“州县”一个子目,而《红豆山庄杂录》则设置了“临安”“和州”“润州”“光州”“蕲州”“淮安军”“高邮军”“无为军”“安丰军”“常德府”“江陵府”“崇庆府”等四十六个子目。三是相比于《海录碎事》,《红豆山庄杂录》新增了“除夜”“杂日”“枢府”“馆阁”“将帅”“儒将”等多个子目。
综上,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采自秘本,注明出处,有根有据;虽因袭《海录碎事》的编纂体例,但在子目设置上亦有所突破,在一定程度上为清代中后期文人私修类书树立了典范。
3.2 补益全集年谱与纠正误注价值
《钱牧斋全集》和《钱谦益年谱》是学者研究钱谦益的必读书。而两书均缺少对《红豆山庄杂录》相关信息的介绍。另学界目前对钱谦益诗歌注释的研究成果寥寥,且存在误注、缺注等问题。故对《红豆山庄杂录》的研究,既可补益《钱牧斋全集》与《钱谦益年谱》,也可补正钱氏诗歌注释。
3.2.1 补益《钱牧斋全集》与《钱谦益年谱》
200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钱仲联先生标校的《初学集》《有学集》及《牧斋杂著》,冠以《钱牧斋全集》[9]之名编辑出版。此书已经成为研究钱谦益及明末清初文学的必备参考文献。而方良的《钱谦益年谱》采用年谱体例,按年月顺序,记述钱谦益的一生行迹、交游情况与文化成就,吸收了较多的考证成果,对钱氏大量诗文进行编年,材料丰富,是目前最为完整的钱谦益年谱。但两书中均未提及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本文对《红豆山庄杂录》的相关研究,可补益二书。
3.2.2 补正钱谦益诗歌注释
钱曾对钱谦益《有学集》的用典作了详密的注释,是目前最可信的钱氏诗歌注本。但钱曾注释也存在误注和缺注问题,举例分析如下:
一是误注问题。例如,《牧斋有学集诗注》卷六《赠侯商丘若孩四首》其四“相逢未办中山酒”之“中山酒”,钱曾注曰:“左太冲《魏都赋》:醇酎中山,流湎千日。”[2]31而《博物志》载:“昔刘元石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饮之,忘言其节度。归至家大醉,不醒数日,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具棺殓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元石前来酤酒,醉当醒矣。往视之,云:‘元石亡来三年,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10]此处注释当用《红豆山庄杂录》中所引张华《博物志》之典,更为贴切。
二是缺注问题。例如《牧斋有学集诗注》卷八《秦淮花烛词四首》其一“沉香甲煎燎霜空”,钱曾只注明《纪闻》所载“唐太宗设庭燎”以解释本事。[2]410但此处更应注出化用了李商隐《隋宫守岁》“沉香甲煎为庭燎”一句。又如,《乳山道士劝酒歌》“灵虚凝碧张广乐,珠宫贝阙刊新铭。钱唐破阵乐舞阕,两耳轰轰喧震霆”四句,化用李朝威《柳毅传》中的描写:“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11]而李商隐的“沉香甲煎为庭燎”与《柳毅传》“钱塘破阵乐”的典故,均录于《红豆山庄杂录》。
综上,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是研究其诗歌典故注释最佳的参考书籍。学者在研究钱氏诗歌时,应对其加以重视。
4 钱谦益诗学知识的蓄积与奥僻深邃的用典技艺
钱谦益为方便作诗而编纂类书《红豆山庄杂录》。此书采自绛云楼书籍,可视为钱氏读书摘录,亦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钱氏的诗学知识积累过程。而钱谦益对“典故宝库”《红豆山庄杂录》的使用,又有利于揭示其奥僻深邃的用典技艺。
4.1 阅读对象的选择与诗学知识的积累
编纂类书主要是为弥补记忆不足,临文翻检、采撷典故之便。自《皇览》后尤其是刘宋以来,辑录典故,编纂类书的风气,在南北朝文人中流传,甚至成为风尚,正如张涤华先生在《类书流别》中所说:“观当时隶事之书渐多,征事之风大畅,而行文之际,又喜捃拾细事,争疏僻典,则其俗尚可知也[12]。用典高手往往亦善于编纂类书。而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既是典故宝库,也是读书摘录。
笔者从《红豆山庄杂录》典故来源角度进行探究,以重庆图书馆藏汪绎抄本为例进行统计,知《红豆山庄杂录》引用频率较高的书是《开元天宝遗事》《酉阳杂组》《拾遗记》《汉书》《西京杂记》《南史》《东坡诗注》《搜神记》《六帖》《鸡跖集》《明皇杂录》等,以宋前文献为主,历史记载、笔记小说文献居多。钱谦益也会引用一些明清时期的书籍,如清初人陈祥裔所编《蜀都碎事》。
而引书类型有:诗赋集注类,如《剑南诗稿》《西都赋》《西京赋》《王逸荔枝赋》《庐陵集注》《杜诗注》 《山谷诗注》等;诗话类,如《古今诗话》《唐宋诗话》《湖江诗话》等;笔记小说类,如裴铏《传奇》《鸡跖集》《博物志》《西京杂记》《玉壶清话》《南部新书》《东轩笔录》等;史传记录类,如《晋史》 《史记》 《汉书》 《东观汉纪》 《列仙传》 《职官分纪》《食货志》《前秦录》《明皇杂录》等;书画类,如《谭实录》 《法书苑》《画品》等;方志地记类,如《地理志》 《临安志》《武夷志》等。书中征选二百多位诗人的诗句,频次由高至低依次为:苏轼(51)、杜甫(35)、白居易(18)、黄庭坚(15)、刘禹锡(9)、李白(8)、郑谷(7)、韩愈(6)、杜牧(6)、谢逸(6)、李世民(6)、陈师道(5)、李商隐(5)、钱惟演(4)、王禹偁(4)、惠洪(4)、陆游(4)等。可知,钱谦益青睐于宋以前(尤其是唐宋时期)诗人的作品,正是其“宗唐祢宋”诗学思想的反映。
可见,钱谦益所编《红豆山庄杂录》征引书籍三百余种,以宋前文献居多,而较少引用明清时期文献;引用书籍种类繁多,其中历史记载、笔记小说两类文献引用频次较高。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钱谦益独特的阅读选择和“宗唐祢宋”诗学取向。
4.2 典故诗句的使用与奥僻深邃的用典艺术
阅赏钱谦益的诗歌,仅后期诗歌(主要指《苦海集》《有学集》《投笔集》中的诗歌)用典的次数就达3138次(包括事典和语典)[13]。而这些典故来源广泛,其中来源较多的是文人的诗文集。很多诗人的诗句成为钱谦益语典的来源,如苏轼、杜甫、白居易、黄庭坚、李白等。而《红豆山庄杂录》中征引较多的也是苏轼、杜甫、白居易、李白等人的诗句。兹举《红豆山庄杂录》采录而被钱氏所用的诗句数例,分为下面三种情况加以阐释。
一是同义式用典。例如《送吴梅村宫谕赴召》“宫扇云开玉佩趋”,化自杜诗《秋兴》其五:“云移雉尾开宫扇。”[2]242再如,《丙戌南还赠别故侯妓人冬哥四绝句》其三:“虹气横天易水波,卷衣秦女泪痕多。吹篪剩有侯家妓,记得邯郸一曲歌。”[2]3此处引用李白《邯郸南亭观妓》中“把酒顾美人,请歌邯郸词”的诗意。
二是转义式用典。诗中典故义在原义身上通过隐喻的方式引申而出。例如《水亭拨闷二首》其二“长夜冤魂怨镯镂”。《吴越春秋》“勾践十三年”:“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受剑,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遂伏剑而死。”镯镂,即属镂剑。诗句用伍子胥之典,隐喻钱谦益当时洗雪冤仇的决心。又如卷五《赠张坦公》“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尚书曳履”暗用西汉郑崇的典故。《汉书·郑崇传》:“哀帝擢為尚书仆射,数求见谏争,上初纳用之。每见曳革履,上笑曰:我识郑尚书履声。”钱谦益借用此典,赞美张坦公忠君忧国的美德。
三是反义式用典,即对其典故原义的反用。例如《徐元叹劝酒词十首》其七“酒海花枝梦断余”之“酒海”,钱注引曹植《与吴季重书》“愿举太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2]491“酒海”是一种大型盛酒器。白居易《就花枝》:“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白居易此处表达的是及时行乐的思想,而钱谦益反用其意,希望戒除美酒美色。
综上,钱谦益用典技艺高超。而学者在研究钱谦益诗歌用典时,可将其所编类书《红豆山庄杂录》作为典源参考,深入研究其奥僻深邃的用典艺术。
5 结语
钱谦益于顺治年间所编《红豆山庄杂录》采摘诸多典故诗句,分类明确,且注明出处,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而柳如是对《红豆山庄杂录》进行校补,编成《红豆村庄杂录》。《红豆山庄杂录》征引宋前文献和唐宋诗人作品较多,而较少采录明清时期的文献或诗歌,反映出钱谦益重视宋前文献的阅读倾向和“宗唐祢宋”的诗学取向。因钱氏诗歌中较多地化用了《红豆山庄杂录》所录典故和诗句,又可补正钱曾对《有学集》的注释,同时也有助于进一步探究钱氏诗歌用典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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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玲玲 浙江大学博士研究生。 浙江杭州, 310028。
(收稿日期:2020-11-03 编校:田 丰,马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