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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严羽唐诗持论考察

2009-12-29刘福燕

关键词:元好问诗学唐诗

刘福燕

摘要:金与南宋对峙,其文艺思想、诗学批评差异很大。作为当时南北诗学代表人物的元好问与严羽可作为双方代表。元好问与严羽对唐诗持论同中有异,其相同处表现在两人都提倡唐诗的自然浑成、刚劲豪放和诗歌悟境;不同之处在于元好问论诗无门户之见,对唐诗的评价多侧重于思想内容,且态度较客观中允;严羽则门户之见森严,俨然以盛唐为法,对中、晚唐诗批评过甚。探究两人唐诗持论差异之成因,可见其主要受文化思潮、国情时势以及自身素养等多方面的影响。

关键词:元好问;严羽;诗学;唐诗

中图分类号:1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9107(2009)05—0121—04

一、元好问与严羽唐诗持论之异同

元好问和严羽对唐诗的态度,概括地说是都“尊唐”。但准确地说,严羽“尊唐”所尊的是盛唐诗,对于其他时期评价不高。而元好问则不限于此,对唐诗整个时期都同等视之,不设界限,不立门户。

(一)元好问与严羽唐诗持论之同

首先,表现在都极力标举唐诗自然浑成之境界。严羽在《沦浪诗话·诗评》中说:“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而盛唐诗歌的这种“似拙而非拙”、“似粗而非粗”之妙处即在于气象浑成自然。正如胡应麟在《诗薮》中所说的“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寻”,指出盛唐诗所具有的浑然一体,无迹可求之境界。严羽还在《诗评》中评李白、杜甫诗是“香象渡河”。胡才甫笺注云:“香象渡河,亦喻文字透彻之意。《传灯录》:‘同在佛所闻说一味之法,然所证有浅深。譬如兔马象三兽渡河,兔渡则浮,马渡及半,象彻底截流。”也同样以“香象渡河”形容两人诗歌的浑厚气象。

而对此种境界元好问也是推崇备至。他在《论诗三十首》第十七首中极力称赞元结的自然天籁之声韵:“切响浮声发巧深,研摩虽苦果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徵,自是云山韶濩音。”赞美元结之诗虽不着音律,却自然天成,如天籁之音响彻云宵。此外,他还在《杜诗学引》中称杜甫诗歌达到了一种“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如祥光庆云,千变万化,不可名状”之境。以自然现象的变化来比喻杜诗,也意在强调浑然天成而绝无雕琢刻绘之痕。

其次,元好问和严羽都极力称赞唐诗刚劲雄放之风格。严羽标举“盛唐为法”,其着眼点主要就在于盛唐诗歌之“笔力雄壮”。他在《沧浪诗话·诗评》中写道:“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概;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其赞赏高适、岑参诗的笔力雄壮,批评孟郊之诗过于刻苦以至于造成了“憔悴枯槁,气促不伸”之局面。同样,元好问对唐诗刚健豪放之风格也是极为称道。《论诗三十首》第十八首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他认为孟郊诗过于苦吟,如诗囚一般;而韩愈诗则刚劲豪放,有雄壮之美。在第八首中称赞陈子昂恢复汉魏雄壮风骨的功绩:“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批评沈俭期、宋之问作诗不脱齐梁绮艳纤丽之习,而对陈子昂力主汉魏风骨,恢复刚劲雄健之气的作法极为推崇。

最后,元好问和严羽都重视诗歌的悟境。元好问《答俊书记学诗》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论述了诗与禅的关系,认为禅中悟乃是诗家切玉刀,由悟而诗,所写诗则境界高妙,意韵深远。在《感兴四首》其二中云:“诗印高提教外禅,几人针芥得心传。”慨叹“诗印”(诗作的刻本)中虽有悟境,但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领会。而严羽论诗更力主“妙悟”:“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可见,严羽诗论之重点并非在禅,而是取其“妙悟”之法论诗。他认为悟是作诗之根本途径:“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认为盛唐诗人之所以不可及,主要在于妙悟:“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二)元好问与严羽唐诗持论之异

1、取径宽窄之不同。元好问和严羽都推崇唐诗。但在具体评价唐代作家作品时,元好问无门户之见,对唐诗的评价显得客观中允、兼容并蓄。而严羽则门户之见森严,俨然以盛唐为法。

元好问对唐诗的批评涉及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诗人诗作。首先,在对待初唐诗人方面,作者称赞陈子昂致力于恢复刚健豪放的古风,而对于继承齐梁柔靡艳丽之风的沈俭期、宋之问却颇有微词:“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其次,在对盛唐诗歌的评品方面,也并非一味加以推崇,在《论诗三十首》中第十首论杜甫诗:“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元稹曾极力推崇杜诗的“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的风格。而元好问却认为元稹推崇杜诗的“铺陈排比”,却忽略了其真正的“连城璧”。最后,元好问在评论中、晚唐诗人时,态度也是客观中允的。在《论诗三十首》第三首中他对绮丽婉艳的“温李新声”进行了贬斥。然在第十二首中又对李商隐诗歌精纯一面予以肯定“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在《论诗三十首》第十三首中虽然批判卢仝诗歌中难以卒读的“鬼画符”,但对其诗歌之浑成气象也极为赞叹:“万古文章有垣途,纵横谁似玉川卢”。

与元好问对唐诗持论的公允态度相反,严羽对唐诗的品评则门户之见森严,界线明确。

针对江西诗派末流的流弊,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了影响较大的诗歌学说,在作为诗歌本质论的“别趣”说中,他认为盛唐诗人之所以创作出优秀的诗篇,是因为“惟在兴趣”。《沧浪诗话·诗辨》言:“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认为盛唐诗立足于情性的吟咏,并且用了一系列优美的意象性语言来形象地称赞盛唐诗歌的艺术之美,认为其突出的审美特征是“言有尽而意无穷”,非墨迹文字可以求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作为诗歌创作论的“妙悟”说中,严羽也是把盛唐诗人奉为上乘,他指出:“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沦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严羽以禅论诗,认为盛唐诗歌是第一义,即禅悟中之最高境界,中唐诗歌次之,而晚唐之诗已落到“声闻”、“辟支”的较下等级。

而在对盛唐诗人的品评中,严羽又极为推崇李杜。《沧浪诗话·诗辨》言:“诗之极至有一,曰入

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矣。”他认为,在诗作风格上,李杜两人各有所长,“不当优劣”,均可被视为“入神”之作。事实上,严羽所讲的“入神”是指只有通过妙悟才能达到的一种高深莫测的境界,也是诗歌创作的极致。

严羽为了纠正时弊而强调诗歌之审美特征,却忽视了对于诗歌思想性的足够重视。在对诗人的品评中,也只是肯定盛唐,对天宝、开元以下人物基本予以否定,这种评判标准与元好问相比,确实有失公允。

2、尊儒与崇道之不同。元好问和严羽虽然都推崇唐诗,但二人取径不同。元好问诗论受儒家文化的影响较深,呈尊儒一途,侧重于唐诗的思想内容。而严羽诗论受道家文化,特别是老庄美学思想的影响,侧重于唐诗的艺术审美。

元好问诗论对儒家的尊崇,首先表现在注重诗歌反映社会现实并教化人民的作用。元好问论诗主张以“诚”为本。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言:“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无它道也。”儒家非常重视诗歌教化作用。孔子曾在《论语·阳货》中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元氏也正是继承了这种诗教精神,所以用“厚人伦,美教化”来强调诗歌的教化作用。

其次表现为崇尚“雅正”的诗教观。儒家主张诗歌要“温柔敦厚”。《礼记-经解》曰:“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所谓“温柔敦厚”即指诗歌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正平和之美。元好问继承了这一儒家诗教传统。他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言:“唐人之诗,其知本乎?何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之多也!”他把“温柔敦厚”作为诗之本,说:“何为本?诚是也。”因此,元好问的“诚”的另一义便指具有“温柔敦厚”的“雅正”观。元好问评柳宗元诗为“怨之愈深,其辞愈缓,得古诗之,认为学诗应以“无怨怼,无谑浪,无骜狠,无崖异,无狡讦,无媕阿,无傅会,无宠络,无炫鬻,无矫饰,无为坚白辨,无为圣贤癫,无为妾妇妒、无为雠敌谤伤、无为聋俗哄传、无为瞽师皮相……无为薄恶所移、无为端人正士所不道”为要,从而达到“责之愈深,其旨愈缓;怨之愈深,其辞愈缓”的思想高度。这些都足以说明其对“温柔敦厚”诗学主张的尊崇。

相对于元好问尊儒的论诗风格,严羽论诗则主要受道家学说的影响。倾向于从审美艺术角度进行论述,具体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首先,严羽的“不落言筌”说受到了庄子的“得意忘言”论的影响。庄子在《外物》篇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这段话明确地阐释了他“得意忘言”论的内涵。在庄子看来,语言文字只能作为工具,是为了表情达意而服务的。严羽受庄子此说的影响,在《诗辨》中言:“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他认为诗作之上乘应是不为理所羁,不受言所困,强调不要因注重语言形式的雕饰而忽略了诗歌整体之意韵。“言”与“意”之辨证关系,《周易·系辞》认为言不能尽意,但指出立象可以尽意。之后的王捌进一步归纳成言——意——象三位一体的关系,他主张立言以明象,寻象以观意。严羽尊崇此派观点,论诗注重诗歌整体之意境,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得意而忘言”,可见其思想受道家学说之影响。

其次,严羽的“入神”说与庄子的“神境”论有继承关系。庄子在论体道所要达到的境界时,举了“轮扁斫轮”等寓言故事来体现一种出神入化的神境。他在《天道》篇中言:“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庄子阐释的这种不徐不疾,得心应手,不可言说之境对后世诗学理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如梁·刘勰的“神思”、唐·殷瑶的“神来、气来、情来”以及唐·司空图的“神而又神”。严羽更发展为“入神”。其《诗辨》云:“诗之极致有一,日入神。诗之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这与庄子寓言“轮扁斫轮”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是具有一定的渊源关系的。

由上可见,元好问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其论诗侧重于思想内容,强调诗歌反映现实的作用和温柔敦厚的诗教功能。而严羽则受道家学说的影响,更强调艺术审美价值。

二、元好问与严羽唐诗持论差异之原因

在对唐诗持论过程中,严羽森严的门户之见与元好问客观公允、兼容并蓄的论诗态度存在着一定的差异,这主要与各自所处之文化思潮、时势国情等方面都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

首先,文化思潮的影响对两人诗论思想的形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元好问生活于少数民族建立的金政权之下,金朝占有大片的北方土地,国势强盛,且以中原的正统自居,多民族文化交相融汇,故形成了一种豪宕洒脱、不拘一格的恢弘气度。在对文学遗产的继承上,也显示出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风格特色。金代诗人学诗往往取径较宽,不专主一家,如王若虚诗学白居易,杨叔能喜好韩愈,而李纯甫则学卢仝、李贺,且爱杨万里诗,赵秉文初学王庭筠,后转学李白、苏轼,并力主多元继承。这种取径宽泛的文坛风气对元好问兼容并蓄的诗论思想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而严羽生活的时代则是偏于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外有异民族的对峙与侵略,内有不同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内忧外患的国情时势致使南宋长期处于一种被压抑的境况之中,生活范围狭窄,文学思想也随之禁锢,而拘谨局促、敛约性情的四灵及江湖诗派便是这种思潮影响下的产物。尽管严羽推崇唐诗,批评宋代诗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但他仍旧不能摆脱时代潮流的裹挟,所以其诗论也有失当之处。

其次,国情时势以及自身素养也对两人尊儒与崇道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金末战乱之际,元好问曾亲眼目睹了人民的离乱之苦和蒙古铁骑的血腥野蛮。这样的国情时势促使其诗学主张以反映现实为主,强调儒家的积极人世精神。而严羽生活于南宋末期,朝廷奸臣挡道,朝纲废弛,他虽有用世之心,却苦于无法施展,加之从小就不喜功名,喜漫游四方的生活方式,有远离现实的魏晋名士之风。这种道家生活方式的好尚促使其思想渐与道家相契合,其审美倾向也必然受到道家美学的影响。在自身素养方面,元好问14岁时随嗣父元格到陵川从学于当时泽州宿儒郝天挺。在六年的学习过程中,郝天挺的儒学思想对元好问文学观念的形成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而严羽则师承包恢,包恢虽受教于陆象山和朱熹,但其思想明显的倾向于陆象山“心学”。“心学”虽属当时的新儒学,但其思想离传统儒学已相去甚远,他的“心即理”、“吾心即是宇宙”的唯心主义思想已偏于道家一途。

总之,元好问与严羽由于受到各自所处文化思潮、国情时势的影响,再加以自身素养等因素,致使他们在对唐诗批评方面形成了不同的思想观念与理论主张,成为当时南北诗坛上两颗耀眼的明星,对后世的诗学界也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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