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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下

2009-12-25

山花 2009年23期
关键词:秦俑土洞青冈

寇 挥

飕飕大风把巨大的高过四层楼房的白杨树刮得都快匍匐在地了;黄叶随风滚动,飘向远方。想到这样的夜晚,我还要去值班,我的心紧缩着。我走下楼梯,被大风裹挟,仿佛要被劫掳。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球,我的心是那样茫然,好似冷月照耀寒风吹拂的沙漠,布满刀刻般的纹痕。单身宿舍楼距住院部大楼只有二百米,但当我走完这二百米时,我感到我似乎已经走完了我整个的人生里程。一个即将死亡的病人正在等着我。他大概是想死在我的班上,给我一个永远的纪念。我是一名医生,当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的家长就为我选定了这个职业。在他们的印象中,这是一种美好而洁净的职业,是天使干的事情,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女儿每时每刻感受和接触的都是漆黑的死亡、冰冷的死尸。好在我已经习惯了,一切都好像穿衣吃饭一样。在我接班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那个一向爱开玩笑的男医生神情慌恐,他逃也似地没入黑夜消失了。

我步履沉重地向病房走去。有人马上就要死亡,就要永辞这个世界。当我在那个病入膏肓的行将就木者身上观察生命体征的时候,一阵寒栗陡然涌遍周身,比用手触摸星球的恐怖冰寒还要强烈。窗外,秋风吹拂荒园草薮。我望着他的像月球上的沙漠一样惨白的面孔。

我怀着漆黑的平静心情回到办公室,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可怕的事情已经等了我好久了。

……我记不得我当时挣扎反抗了没有,我只是模糊地记得那时的长廊、住院部大楼乃至整个的医院都是那样地寂静——那是一种坟墓般的静谧。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被扛在一个秦俑的肩上。我想叫喊但是喉咙像是被塞满了泥巴,我的脚乱踢着,用手去抓秦俑的眼睛,可是那秦俑丝毫不理会我。它跟着其它的秦俑仍然静悄悄地行进着。我看见了年莹。她是我们病房里的护士。她也在一个秦俑的肩上。她的头耷拉着,我想她是被吓昏了吧。我高喊了一声年莹。她没有一丁点儿反应。秦俑的队伍在旷野像幽灵似地在无声的星光下给我一种旷古未有的死寂感觉。时间好像死了。当这支鬼魂似的队伍逐渐靠近一座小镇的时候,年莹呻吟着醒来了。她先是怔怔地看看扛她的人,然后又哭又闹又踢又掐,但是一切挣扎反抗都是无效的。她精疲力竭了。这时她发现了我。她先是异常地惊讶,后来好像很兴奋地问我:“他们要杀我们吗?”

我不敢想像它们是从古墓坑里逃出来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钻到了它们的躯壳之中。二千年前的秦俑从古坟坑中逃出来干这种它二千年前干了一生的行当,这不可想像。前方明晃晃的灯光告诉我们一个热闹的小镇到了,从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嚣声。

果然是一座繁华的小镇。街道上挤满了人。可是那些人对我和年莹被一群陶土制作的、二千年前的古文物秦俑劫掳这种令人惊骇而又荒诞不经的场而竟然无动于衷。他们泠漠地从我们身边流过。

小镇旅馆前的空地上躺满了人。秦俑们把我和年莹扔进那些乱七八糟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中间,进旅馆去了。我和年莹紧紧地抱在一起,相互从对方汲取勇气和力量。这时候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我们打哪儿来。我们说江中。他高兴地问江中哪里,说他也是江中来的。前天被它们抓来的。我说:“也是秦俑?”他说:“一模一样的秦俑,简直分不出它们谁是谁。”“那么这儿躺的人都是被秦俑抓来的吧?”“是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他告诉我们他叫余青冈,是江中大学的讲师。我心里一惊,他就是余青冈,江中社会名流。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公共场合看见过他,那时他也戴着眼镜,显得那样文气,那样温文尔雅,那样知识渊博,那样潇洒英俊。前些日子,人们传说他被捕了,没有想到他被秦俑掳到了这里。他疲惫不堪地躺在潮湿的地上。我告诉他这样会生病的,可他说他太疲劳了,因为他被绑架的方式与我们不同,他是被秦俑用赶山鞭赶着马不停蹄地跑来的。

与他的结识使我们感到有了依靠,我们毕竟是从同一个地方被抓来的。我抬起头,想望到旅馆门里边去,但是黑魃魃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像着那些坚硬的秦俑们挤满了旅馆,下榻在柔软的床上的可笑的情景。那原是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休养生息的地方,而它们应该安分地呆在弥漫着历史尘土气息的墓坑里让人们去游览它们,观赏它们,研究它们,作为一种文化的陈迹,像秦始皇二千年前的一尿壶尿一样可以作为“文物”。它们把旅馆占领了,我们这些俘虏就只好睡潮湿泥泞的大地了。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和年莹还穿着白大褂,于是想起了那个垂危的病人,他肯定死了,因为我和年莹还没来得及去抢救他就被秦俑抓走了。我想到了一所既无医生也无护士的医院的荒诞状态,病人们都造反了,他们主宰了医院,他们像亡魂一样在医院的长廊里游荡。当医院的人们发现我和年莹失踪了,他们会怎么样,会来找我们吗?我问躺在湿地上正望着星星的余青冈:“你们那有人会来找你吗?”他说:“别指望了,不会有人来找你的。”“可是你为什么不逃走?”他唉了一声,说:“我试过。”

我与年莹不愿躺到肮脏泥污的湿地上,虽然我们已被秦俑们折磨得精疲力竭,精神和肉体都困顿到了极点。一阵风刮过来吹起了我们白大褂的衣摆。旅馆前的空地上像余青冈一样躺着的人铺展向远处。对于秦俑们抓这么多人我感到十分疑惑。我想起它们曾为残暴的秦始皇抓过劳民去修筑长城,建造陵墓,那么现在是不是要造另一座长城,另一座陵墓?余青冈说大概不会是这样,很难弄清秦俑们的目的,因为它们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后来他突然说他会不会被秦俑们活活埋葬。我感到不寒而栗。这样一位在学术界颇有造诣的大名鼎鼎的余青冈居然要被活埋,不管怎样我都会把这看作余青冈的危言耸听。但是,我和年莹正抢救病人的时候都被它们抓来了这样的事实足以打消我对秦俑们任何人性的幻想。

我劝余青冈和我们一起逃走。从表面看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些秦俑们自从进了旅馆以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旅馆里一直像坟墓一样死寂。它们把旅馆变成了腐朽的墓穴,正沉睡在千年的历史尘埃之下。余青冈依旧望着夜空中的星球,对于我与年莹殷切的鼓动和哀求的目光仍然是一副僵死的无动于衷。最后他居然如死尸一般无声无息了。他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对任何恶劣的环境、生死未卜的前途、非人的虐待都可以表现出一副无所谓泰然样,释放出雄性的光辉。可是我与年莹——我们都还年轻,都还是未婚的少女,我们对于生活还抱着美好的幻想,我们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们要跳要唱要恋爱结婚甚至失恋迷茫,然而等着我们的却是冰冷的、浑身散发着泥土味坟墓味的秦俑的囚徒的命运。我们必须抗争。我看着余青冈沉睡的脸。他在酣睡中翻了一个身,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妈。我顿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鄙夷。这个懦弱的男人就让他在梦呓中去叫他的妈妈吧。他母亲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吧,那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能在梦中把她儿子安全地接走吗?也许他母亲早就魂归西天了,她的灵魂会在冥冥中把她的儿子安然超度吗?在这样的梦魇般的夜晚,天上泛着凄凉惨淡的星光,我与年莹身穿的洁白如云的白大褂

给我们一种飞翔的梦境感觉——我与年莹一定会飞越小镇参差不齐的屋群,飞过河流、群山,回到那所深夜中的医院,那所我们工作谋生的医院。那个重危病人已经死了,我们会受到严厉的处分。那儿还会出现古老的掳掠者秦俑的,它在和这里的星光同样的星光下会是多么凄凉阴森呀!我们还是各自飞回家吧。我能飞回家吗?我的妈妈早在我九岁的时候就病死了,我的父亲孤独地躺在那座木房子里。木房子在空旷的田野的中间,四周长满了树,透过树障能望见山脊上又红又黄又圆又大的月亮。父亲咳嗽着唱着嘶哑的歌,他又在想妈妈了。我想像我站在我家古老的窗前正望着屋后一望无际的绿色稻田,我看见年莹在飞。她的白色的翅翼飞过了漆黑的田野。她不是飞回家了吗?她为什么飞到了这儿?她家不是在那我从小就向往的城市里吗?她飞到了我家窗前,边扇动翅膀边惊慌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我无法落下来,我落不下来,文鲸,你快来救我呀!”

我双手去抱年莹,她醒了。“余青冈仍然死猪一样躺着,怎么办呢?”我拿定了主意,我们一定会摆脱秦俑的,难道我们这些血肉之躯连几千年前泥土制作的东西都战胜不了,那我们不是太悲哀了吗!我们活得还像人吗哦与羊莹没有脱掉白大褂,我们行动的标志是非常显眼的,可是我们居然轻而易举地穿过人堆消失到了小镇西边一条幽深的小巷里。我没有料到这条不起眼的小巷里也躺满了人。我与年莹艰难地寻找下脚的空隙,一步一步抬高脚向前迈去,就像在中国的列车上深夜去上厕所一样,疲惫不堪的乘车人横七竖八,有的坐在走道上;有的躺在座位底下仲出一双脚;有的有依托地站着;有的没依托地站着闭着眼睛无规律地一会摆过来,一会摆过去,就像一地胡乱堆放的麦捆。

出了小巷了。我和年莹来到一片黑鸦鸦的河滩上。河滩上也一样躺满了人。年莹绝望了,她哭着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知道这种打击相对于我来说,她要更加痛苦更加心境灰暗。她毕竟比我年轻,大概还未与男孩子接触过吧;她也许只是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吐出几个单音——被邻居的小男孩抱住亲过;在两个孩子亲过之后,他们的小父母欢蹦乱跳了好一阵。我拉住年莹的手,感到她手心冰凉的汗珠在滚动。我安慰她,鼓励她,将她扯着穿过沉睡的人群。黑暗的河水无声地流淌。这是冥河吗?我们一定要渡过河去。这是对付秦俑的最好办法。河边依然挺尸着无数像是喝醉的人。我与年莹在他们的缝隙之间迈步,寻找渡河的桨船或是附近的一座桥梁。我们没有找到桥,这反倒使我们安心;但是连一条小船都没有,这使我们几乎绝望。正在这全时候,我发现宽阔的河里有个黑东西慢慢靠近了。我与年莹蹲下身子等了一会儿,渐渐辨认出那是一条小船。有个人正在慢慢荡着双桨划过来。我连忙压低声音喊:“喂,艄公——我们等了好久了。”年莹站起来兴奋地以她少女特有的发颤的声音说:“我们还以为没船呢。”艄公并不答话,也不转过身来,只给我们一个背影。船越来越近了。我们什么也不顾了,我们只想着过河。我与年莹在船刚一靠岸还未停稳的时候就跳到了船上。跳到船上以后,我们才发现河里居然像旅馆前面的空地上、大街侧旁的小巷里、小巷外面的河滩上一样,躺满了人。根据他们的酣睡声梦呓声和一起一伏的胸脯可以判断出他们都是沉睡在河里的活人。年莹尖叫了一声。我赶紧把她揽在胸前,她在我怀中颤抖着。我看着船周围漂浮的成堆的人头、躯体,心中作呕恐怖,心灵震颤,我竭力控制着。我望着船夫的背影,多么期望能得到帮助。然而即使年莹的那声恐怖的尖厉叫喊也未能使他回首看我们一眼。这时,他的凝重的神秘背影开始对我产生了一种更为不安的强大压力。我不知道年莹在想什么。她望着船夫的背影,手仍在打着哆嗦。这条阴暗恐怖的河真是冥国的死之河吗?它竞这样宽,这样令人无望。当我们的小船渐渐驶向彼岸的时候,熹微晨光从山脊后呈现出来了。我们看见河岸上依然躺满了沉睡的人。好在天色已亮,船在靠岸的时候寻找到了一个较为宽阔的缝隙。突然,年莹凄厉地尖叫了一声。那个神秘的船夫转过身来了——他是一个可怖的秦俑。这个严酷的事实使我一时处于无意识的空茫之中。接着,我才感到事态的严重程度。这难道是秦俑们的狡猾伎俩?我们自以为是我们自己的勇敢的逃跑行动,殊不知恰恰是秦俑们的老谋深算的圈套。怪不得余青冈只是睡觉,好像要把觉睡够似的。他大概意识到再也不能舒服地长睡了。他可真狡黠。

这个秦俑高大雄伟、壮阔挺拔,瞪着脓一样绿的眼睛审视着我们。他慢慢地抬腿机械地迈步,一脚跨到我和年莹跟前,伸出大象鼻了似的手臂将我们合拢攥住,稍一屈身就将我俩同时扔到了肩上。它的肩膀如此之宽,横排扛着我和年莹还有余地。年莹在拚命地脚踢手抓,而我则放弃了一切挣扎和抗争。我深知那样只会白白消耗我们的体力,丝毫不会改变我们的处境。我劝年莹放弃无谓的反抗,并给她以菲薄的安慰。在晨光从山巅倾泻而下的眩目的光的洪流中,我与年莹被秦俑扛着迅速穿越躺满人的身体的河滩进入了一条依旧睡满人的小巷,最后来到了一条躺满人的大街上。我看见前方有一座桥,桥边有座大房子,房前躺满了人。这一定是旅馆了。我恍惚若在梦中……难道那儿沉睡着一个名叫余青冈的中年男子——可是我没有找到他。他也许被带走了,也许……这时候旅馆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一队秦俑。比起昨夜的秦俑们,它们要高大得多,尤其和现在这个扛着我们的秦俑相比显得更加高大。我心中甚是疑惑:难道它们还在往大长么?

我发现桥堍空地上躺满的居然全是与我和年莹一样的少女。在黎明的光芒映照下她们—个个显得是那样娇弱,惨白,有气无力。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倒影。她们那一副副恐怖的、奄奄一息的神色好像被严霜打蔫的禾苗。在这些姑娘当中有许多与我和年莹一样穿着白大褂。一定是哪所医院的医生或护士。我正想着,那队秦俑迅速地跑步过去,—个二个,无力反抗的姑娘们一下子被扛到肩头——噩梦一样的劫掳队伍又起程了。这些动作和行动听不到一点儿声响。竟然是无声的。

离开桥堍镇以后,顺着一条宽阔的沟壑,我们渐渐被扛进山去。开始,它们走在路外边。那开阔的河谷里砾石累累,激浪进溅出白色的水晶。那巨大的石头圆溜溜的,宛若史前动物的蛋。渐渐走入了一条刚刚汇入那条大河谷的狭窄山谷,秦俑们仍走在外边。但现在这个“外边”其实是狭窄的山谷的右边,而刚才大河谷的外边是左边。我的头被倒吊着,我能看见峡谷里淙淙流淌的清澈的溪水,溪水边的沙子和卵石。真正的早晨来临了,沟壑那边的草坡上了无人踪。我们这些毫无获救希望的少女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好像中世纪的山谷里被秦俑们扛掳着,不知要掳向何方。它们为什么要抓这么多无辜的少女?我想起了二千年前历史上秦始皇的暴虐无道,和一种我没有记住名字的皇帝吃的“宫枣”。据本乡县志记载:口口口曾在本乡一带制作“宫枣”以延年益寿。“宫枣”的制作是将红艳艳的、硕大的枣子填进十四五岁处女的子宫,一个月后

取出。“宫枣”制成以后少女们也就因细菌感染性休克而悲惨地死去了。如果是抓去给秦始皇做嫔妃,命运似乎还好些,但是,秦俑们如果是学□□□的发明创造而制作“宫枣”,我们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秦始皇已是数千年前的一具死尸了。他的陵墓就在陕西临潼西南,现在叫做秦陵。据专家们考证它的尸棺至今仍在地下水银灌注的江河上漂流,漂流了二千年了。难道他还活着,还要残害民众来满足它长生不老的欲望?难道当年的徐福带数千童男童女为他寻获了灵丹妙药。找到了长生草?这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会千方百计统治全世界的。那样地球上就会仍然燃烧着世界大战的烈火,我们也就无一天安宁日子好过了。他绝不会死心躺在阴湿黑暗的地下,倍受漂泊的狐独和苦难。我没有思索出什么结果,大脑陷在一片迷茫之中。前途未卜。秦俑们像巨人一样;它们到底要把我们掳向何方?峡谷越来越窄,我们逐渐被扛到了山巅。我看见沟谷那边有个放牛的老人和一头牛,我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可那老头丝毫没有反应。接着,我看见了一座茅草屋。涅白色的土坯墙,门前院畔坐着一个老婆婆。这时,年莹突然放声朝那老婆婆大喊。可是她的凄厉的声音在山谷上空飘飘摇摇飞了一阵就跌落下去被岩石吸收了,而老婆婆仍如一具僵尸一样端坐在那里,对于眼前的秦俑队伍以及被掳获的少女视若无睹。由于极度的疲惫,虽然颠上簸下,我在秦俑的肩头还是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第一个意识是担心上班的时间过了,又要迟到了。我想起我正在值夜班……在我迷糊过去之后也许那病人已经死了,而我又没去抢救,那么等着我的将是重大责任事故的处罚。我努力睁开干涩的眼睛,揉了又揉,才相信了眼前的现实一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在我周围躺满了或沉默或哭泣的少女。年莹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一动她便醒了过来。她吓得一叫,看见我后,她才渐渐安静了。我与年莹默默相视,她的眼神充满了呆滞和无望。这时,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也醒了,围拢过来用漆黑的眼睛传递着迷惘和恐怖。我得知那个很漂亮的女孩是从陕南被押来的,她也叫年莹,而另一个则叫文鲸。颅骨里的大脑好像爆炸了一样闪过一道亮光。我的预料果然被证实了,那些女孩都叫文鲸和年莹。她们对于自己为何被秦俑擒掳而来一点也不知内情,与我一样两眼一摸黑,处于黑暗之中。年莹告诉我那群秦俑又进了旅馆。我看着远处那几座大房子——它们在月光下呈现出一副坟墓样寂静的图景。我看看旁边高峻的山崖,一弯钩月悬在那上面,洒给我们一片凄清迷离的光色。我想起了那个浸满血泪的神话,那个愤怒的化身的传说,那个苏州的万喜良和孟姜女。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想到了他的白骨仍被埋嵌在万里长城中的万喜良——前些日子我刚刚读了许多古老中国的传说和神话并不能被作为正确缘故的解释。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逐渐在我心中酝酿而成——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逃出去;我要把这些可怜的被散发着古墓气味的秦俑蹂躏的姐妹带出去,脱离这个险恶之境。我看见月亮仍然那样凄凉地照着,客栈仍像坟墓一样死寂,我带领她们悄然逃离了。也许多日来受到的灾难磨炼了她们的身心,她们显得非凡地坚强。她们与我和年莹,或者说所有的我:文鲸和所有的年莹们一起爬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翻越了一条又一条大沟,在无边的山野里迷过路,后来又跨越了许多奔腾的江河,在黑暗、恐怖、寂静的威胁下提心吊胆,最后终于走出了莽莽的群山,来到了一片貌似平静和安祥的平原。——尽管到达了一座平展展的平原,但对于这漫长的一路竟然无一个秦俑追上来,也没有碰见一个人,连一个跳动的生灵都没有,这毕竟在我心中埋下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我想到这可能又是一次不能实现的逃亡,一次心灵的空欢喜。当我与她们站在峻峭险恶的山岗上望着下面那片月光照耀的无际的迷离的平原的时候,我就坚信了这一点。

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感。

当我们下到那片广阔的平原上,发现那里布满了坑和头颅。大批的人被活埋后,只将头留在外面。有的坑仍然裸露,好像仍在贪婪地渴望着将路过这里的所有的人全部吞没。那些裸露在外面的头颅有的已然枯萎,蔫蔫垂下;有的仍然挺直地昂举着。少女们吓得面无血色,连哭泣都不会了,几乎成了白痴。我在这人头组成的世界里盲目地奔跑着。我想这里一定有余青冈的头颅——那个早已绝望的余青冈的头颅。我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头颅,发现有的虽然顽强地挺直着,但已经枯木一样死去了。也许只是宁死不屈的精神使他们死后仍能保持活着时的姿态。

在迷茫的月光下,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头颅。我俯下身去,跪着去看,我认出了他——它就是余青冈的头颅。可是,我向四周一看,发现所有的头颅都戴着眼镜,都与我眼前的这个头颅一模一样。我摸摸那头颅,发现它还有点温度,就喊他。

过了好久,他的眼睛才在镜片后睁开了。与此同时,我发现周围所有的头颅也都睁开了眼睛。

“它们要的是所有的文鲸和年莹,它们……”

我觉得是周围所有的余青冈都在说话,声音荡向远方。

“它们要所有的年莹和文鲸做长城的镇物!”

“镇物?”

头颅们说:“就像乡里人修房造屋一样,地基下埋个活物,作为镇物保佑房屋永久不颓,那活物就像神灵一样。”

我说我明白了,我哭叫着说我明白了。我气愤地朝余青冈的头颅踢了一脚。我愤恨极了。这些枯朽的头颅居然还能睁开眼睛说话,在我的怒脚之下余青冈的头颅丧气地颓落了下去。他们彻底死亡了。我抬起迷离的泪眼,看见茫无边际的头颅平原的远方腾起了熊熊的大火。火光照亮了惨烈凄厉的头颅平原。我看见大火腾起处,汽车一辆辆隆隆开来,倾倒一车又一车书籍——那通天的大火原来是以书作为不竭的燃料的。

焚书的大火烧红了天空,照亮了头颅平原。我没有找见年莹们和文鲸们——那些与我一起来到头颅平原的姑娘们连一个踪影都不见了。我望着空寂的头颅平原,面对余青冈耷拉下去的头颅以及他方才告诉我的一切,我似乎跌落进了失重的太空之中,任风把我吹向迷茫的宇宙深处……我形影相吊茕茕独行在死寂的头颅平原,心想年莹肯定是跟那群文鲸和年莹们跑了——由于恐怖她们已经跑出了无望的头颅平原,而我独独被抛到了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于是我对于生还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想起我曾对余青冈发生过的单恋之J隋。那时的爱情遭遇也几乎使我陷入绝望,我对于他是那样崇拜和倾慕,简直超出了我的理智。……没想到他会在这,陷入了如此境地,成了秦俑们的俘虏和囚犯。他的无望他的死彻底摧毁了我求生的计划和信心。我漫无目的地在头颅平原上奔跑着。跑累了,便停下来,慢慢走。我的眼前总是余青冈的头颅,我绊倒了,趴在地上,我喘息着,我爬起来,猛然之间异常恐慌,拔腿飞跑起来,被余青冈的头颅绊倒,爬起来又被绊倒,又爬起来——我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大火仍然在猛烈地燃烧着。我想我会死在头颅平原上的,我恐怕一辈子也逃不出头颅平原了——它是这样宽广和无垠,宽广和无垠的程度即使我想一下都要不寒而栗。是所有的余青冈都

被埋葬了,还是余青冈成了千千万万?我疑惑万端。我依然像疯子一样狂奔着,突然绊倒了。我爬起来一看——穿白大褂的年莹被一个秦俑压在无数头颅之间强奸着。我就是被他们的躯体绊倒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秦俑——一个二千年前的古文物如何蹂躏一个当代的少女的梦魇现实。我成了一具僵木。过了足足有一刻钟我的意识才恢复正常。我将手握成拳头狠命砸向强暴者的头颅。但它丝毫不理会我,它仍在作践着年莹。我欲哭无泪,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拯救年莹?我猛然将余青冈的头颅拔下来去砸秦俑的头颅,可是余青冈的头颅就像我的拳头一样被弹了回来。我更猛烈地去砸,直到把余青冈的头颅砸得粉碎,像无数的花瓣飞向四方,而秦俑仍在强奸着她,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碰过它一样。我毫无办法,想了想,然后平静地看着秦俑趴在年莹身上的姿势和动作。……当秦俑从年莹身上站起来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同样的处境。可是,我醒悟得太迟了……

我感到我那个地方,那个敏感的部位肿得面包似的。疼痛袭上心来,我苏醒了。我兀自被一个秦俑扛着。年莹和那些姑娘在我前方。是它们将我们扛出死寂的头颅平原的?是如何走出来的?我以为我们永远走不出头颅平原了,它是那样的无边无际,就像茫茫太空,就像无边的沙漠。

我看见了峥嵘的群山。进入群山以后,我们又行进在了险峻的崎岖山道上了。我那地方肿得厉害,疼痛在跳动。

“年莹——”我喊。年莹抬起头,望着我,她不说一句话。所有的年莹和文鲸都将作为长城的镇物——余青冈的死亡的声音又回荡在我的耳际。那么说在遥远的边境将要重建一座长城,还是将损坏殆尽残破不堪的一段段的长城连起来造成一个大圆圈?这在当时我躺在秦俑肩上的时候,还一点内情都不知道。我们被扛着走进了一条冲沟似的、鸡爪一样生长的沟壑。进了沟壑以后,我看见了许多许多的土洞。那里边有活动的人影。这儿的人们居然居住在土洞里跟蛇蝎差不多,这使我难以想像。在一个大土洞前,秦俑们放下我们,进洞以后,整个山谷沉寂异常,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样。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几百万亿年来什么都没有变化。我们被丢弃在露天野外,饱受风霜雨露的袭击和侵害。在那潮湿而肮脏的地面上,我们勉强休息了一会。山谷好像在中世纪的天空下,在世界的边缘地带。这与上几次遇到的情况一样,存在着良好的逃跑条件。但是每挣扎一次,就会招致来越发严重的灾难——第一次逃亡使我好像过了死之河;第二次就更可怕,好像在地狱中又深入了一步,到了残暴者相互残暴的第七圈,我和年莹遭到了强暴。我们糜集在一起,搂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那些文鲸们和年莹们说她们都遭受到了与我们同样的厄运。余青冈像死亡一样的话音仍在大脑深处提醒着我——我们决不能变作长城中的嶙峋白骨。一有机会,我们就要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逃跑,尽管每次逃跑的路线与结果都好像是越发靠近了边境——然而,这又怎么能确定呢?

她们再也不愿跟上我冒险了。对于我周密筹划的一切,她们已经不感一点儿兴趣了,即使现在有人要杀她们,她们也会无动于衷的。我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年莹身上,但她也像她们一样彻底绝望了。哀莫大于心死。于是,我只好独自逃亡了。

在山口那条泛着黑光的柏油大道旁,我发现了一辆车。路上和车上都没有人影。难道这是一条空寂的幽灵出没的大道?我爬到车上,藏在车厢里,用货物把我掩盖起来。过了一会,从路旁山谷里走出了一个人。他正在系裤带。那辆车在山谷里好像瞎子一样疾驶了几天几夜,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地方停下了。那个人走下车去,消失在了一个山洞里。趁这个机会,我跳下车,隐进了一个神秘的山谷。我听见车开走了。我在山谷里漫无目标地走着。渴了,我趴在小溪岸边喝一口冰凉的山涧水。水里浸透了原始山谷的味道。饿了,就采一把山坡上的野果——“刺盘儿”聊以充饥。我顺着山谷往里走着,走着,发现了一个小男孩。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面是另一条山沟,他站在山崖下正在解开他的打满补丁的裤子。他掏出他的小生殖器,尿流向土崖冲击过去,发出很大的溅进声。他尿完了,然后用手捋玩起了那东西。我看见他屁股背后背着的草绿色的书包在忽扇着。我想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手上;他在集中精力梦想着一个丰满美丽的女人——这个他想像中的女人有可能是他邻居的大姐姐或他的漂亮的母亲。他在非现实的世界中手淫。我站在那儿已经看果了,忘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那男孩终于发现了我。可是没等我喊他一声,向他解释,他已经飞速爬上山岗,消失到了山岗背后。我多想留住他呀!我一点也不鄙视他。他一定是吓坏了。

我继续往前走,走到谷间一片平地上。我发现一个胡子老长老长的老头躲藏在一棵树后。他手中拿着一只兔子。我朝他走过去时,他招手暗示我别出声。我停下脚步。他悄然蹑足过来,压低嗓门说他正在狩猎兔子。因为来耕地时,发现有只兔子碰死在了树下,他现在要等第二只兔子。这时,我才看见谷壑里还放着一张犁,有两头牛在山坡上默默地吃草。这个长长的胡子的老头儿的有趣的行为使我暂时忘却了邪恶的秦俑。我告诉老大爷说那是白费劲。但是,他不听我的,而只相信摆在他眼前的事实。

老人坚持要在树下等第二只兔子,他要拎着两只撞死的兔子回家。他告诉我说前边那座村庄叫灰房沟。我离开他以后,下了一道坡。小路几乎与谷底平了。后来,我又爬了一道坡,一直爬到那大坡高高的顶上。我看见那里有座大坝。山谷里蓄满了绿绿的水。我沿着水库边时而露出水面时而被水淹没的蜿蜒小路向里边走去。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棵枣树。我爬上那棵枣树所在的黄色的台地。台地中有大大一个壕穴,那底下长着野生的苞谷。苞谷又高又细,黄瘦黄瘦。台地里边的山坡底下有几口土洞。土洞前靠近水库的空地里长有四五棵巨大的枣树。当我敲那已经腐朽的篱笆门时,有一条狗在院墙里边叫开了。过了一会,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深深的土洞里出来了。从她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慈母心肠的女人。一定是一个养育了众多儿女的慈母。我望着她慈祥的又胖又大的脸盘说:“大妈,我能进去吗?”她看了我好一会,充满怜爱地说:”闺女,你打哪来?”我告诉了我的具体遭遇,可她一点儿也听不懂;尤其对于我告诉她的我从哪儿来的地方的名称——江中,她陌生极了。从她的表情判断,她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似的,连她的老祖爷也没听说过。这使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这儿距离我的江中故园的遥远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

她见我冻得浑身打哆嗦,就在土洞里生了一堆火,让我烤。我看见土洞里边还有另外一个小土洞;那里边卧着一头肥腴的自猪。在这里,人畜共宿的现状使我目瞪口呆。本来,他们蛇鼠一样住在阴暗潮湿的土洞里已使人够可畏的了。我在烤火,那女人去给我弄吃的去了。她说灶火在旁边那个土洞里。过了半个时辰,她给我端来了半碗玉蜀黍做成的稠粥。她非常抱歉地说玉蜀黍也不多了,她从来没有吃过白面。她

指的是小麦磨成的面粉。她说要不是有十分严格的任务必须喂肥这头大猪,连玉蜀黍和红秫黍也吃不到。红秫黍只不过是上边给猪的口粮。人就偷吃猪吃剩下来的红秫黍稠粥。她说大多数情况下,那头贪婪的猪总是把锅中的口粮吃得精光,她就只有挨饿了。这使我刚刚烤热的心又凉了——她居然和我同样绝望,处于死亡的边缘,只不过有个可以存身的土洞而已。她出了门,走到空地边的崖畔那棵枣树下朝远处张望。我浑身觉得暖和了,便吃了些粥。

我出门时,那条狗已经向我摇尾巴了。我从壕地边缘走过到了枣树下,我说:“大妈,你是等大伯吧?”

她很高兴地说:“闺女,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路过那儿时见到他还在等野兔呢。

她笑笑说:“他总是去等兔子。要不是野兔,我们早饿死了。”

我感到蹊跷。说:“能等到吗?”

她说:“能的。他总是不空手回来。”

果然,老头子赶着牛,扛着犁回来了。他手中拎着两只野兔。他从那女人身旁走过时,高兴地说:“又有吃的了。”随后,他把野兔扔过来,跟着牛隐到山崖背后去了。

那女人与我离开崖畔,正走在壕地边缘。这次经过时,我才看见壕穴下面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大洞通到水库里。我问那女人大伯为什么还不回来。她告诉我说他到灰房把牛送回去,那是“公家”的牛。她还说一般情况下一个月能等到两只野兔日子就不用熬煎了。假如我要在这里住下的话,那么我不会寻找到更好的出路。我也得等野兔撞死在树下,才能活下去。

我在灰房沟住了下来。大伯大妈膝下无儿无女,对于我非常喜欢。日子虽然异常艰难,但相对于晚来得女的欢乐来说是可以忍受的。大伯说向沟壑上游走不远就是灰房,那儿住着七户人家;再往上就到了沟里头,那儿也住了七八户人家。我暂时还不敢到处乱走,我怕暴露以后又得忍受秦俑的戕害。他们竟然对于秦俑的暴行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他们说我是做了一个噩梦吧。可是对于我如何到了这里,他们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后来有一天,大伯家的猪被他赶走了。他说村里的头要将猪送到首都去。他叫我也去看一看热闹。

我站在灰房远处的山嘴后面,看见灰房的大场上挤满了猪。过了一会,有一队人将猪赶出了沟壑,爬上了前边那道大坡,最后隐到了高高的坡顶背后。大伯说肥猪送走以后,全村人也就断了口粮了,都将钻进深深的土洞进入冬眠。只是他家离村子远,非常背静,而且每月总能株守两只野兔,所以,漫长的冬季来临以后只要有火烤就可以活命了。他说他和大妈曾经在没有天赐的野兔之前冬眠过好多年。他说那滋味简直跟在地狱里一样。假如温度过低了,就会永远醒不过来;温度高了,能量消耗过快,冬季未结束之前就会饿死。他们村里至今还有一些人家仍在沉睡,永远醒不来了。好些人家都死绝了,绝了户。他们的命运使我深深感激上苍对我的厚待;但是与秦俑的残暴相比,我宁可冬眠。可喜的是,大伯有野兔和炭火。他说整个冬季他和大妈就靠在炭火旁过日子,除非他外出捡野兔的时候。我说我与大伯一起去。他说女人可去不得。你大妈去了一次,我们便几个月见不到野兔的踪影,差点饿死。我再没有说什么。

天气还算暖和,冬季尚未到来。有一天,我出门去,在院墙下发现了一个大南瓜。那南瓜有碌碡那么大,比碌碡还大呢,像碾子磙一样大。这个景象把我吓得颤颤磕磕跑回家,将这个可喜的消息告诉了大妈。她开始不相信,后来终于相信了以后,比我还跑得快。她的裙裾在地上拖曳着,使我想到几十年前她一定是个迷人的漂亮女子。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大南瓜,口中发出呀呀的惊叹声。这个大南瓜一时把我和大妈都弄傻了。我们不知道从何下手。是等大伯回来呢,还是我们现在就动手,真成了难题。因为事实本身到了不可信的程度。我们多怕它是幻觉,是一场梦呀。它可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如果等大伯回来,在等的过程中它消失了呢?如果现在就动手,我们能够做到把它与瓜蔓分离,可是它一旦脱离了瓜蔓而逃走了呢?正在我与大妈左右为难焦急不安的时候,大伯从枣树后出现了。他拎着两只兔子,看见我们,就朝我们把兔子高高地扬起来。我看见大妈将嘴张开了,张得很大很大,但她没有喊出声来。她激动得连怎样发出声来都忘了。她激动得成了哑巴。而大伯已经大步流星地穿过了壕地到了院墙下。他也惊得大叫一声。

大伯也没有办法将碾磙般大的南瓜弄回洞去。我们居住的土洞还没有南瓜大。大伯在计算着,他估计这个南瓜可以让我们至少大吃三四个月。他坐在墙下的土地上,搔着头在想办法。他搔着头皮又站起来,坐在南瓜上。突然,他兴奋地大声叫大妈到灶火拿菜刀去。其实,我也想到了用刀把它切成几块然后搬回洞去的主意,只是担心切开的南瓜会坏掉,就没敢说。

我说:“大伯,我也这么想。”

大伯看看我,说:“你也这么想,好闺女?”

我点头。他笑了,说那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用发愁了,说我既然有了和他同样好使的头脑,还怕什么呢。大妈拿来了切菜刀。可是如何切开它,却使大伯犯愁了许久。当他把菜刀举起来架在大南瓜上时,我们都吓得一跳。因为我们听见有个小孩在里面哭。我们胆颤心惊地听了很长时间。哭声仍在继续。大伯镇静下来以后,就不再犹豫了。他审慎地小心翼翼地在它上面划着,一刀一刀轻轻地划着;最后终于把它切开了。一个又白又胖又嫩的小男孩圣婴一般躺在里边。他哭着,嫩藕般的小手舞动着,小腿小脚在乱踢乱蹬。大妈像是去拿一件易碎的珍贵的瓷器似的将男孩抱了出来。他不哭了。他的可爱的胖脸正对着大妈和我们笑呢。真是不可思议!一件难以置信的、闻所未闻的神话般的奇迹正在眼前发生。那小男孩在大妈的怀中一边望着我们笑,一边摆动着手脚,一边在生长。不一会功夫,他就长得跟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般大了。他从大妈怀中跳下来在地上跑开了。我和大伯和大妈都看呆了。那小男孩从大妈怀中滑下来,在切开的大南瓜旁绕圈儿一边跳,一边冲我们笑着,就像给我们表演他拿手的精彩的杂技节目似的,他又长大了一倍。他大概绕着南瓜跑了一二十圈,这时候,他离开南瓜走过来跪到大伯面前,虔诚地喊了一声:“爹”。大伯发痴的脑袋恍然大悟,赶紧答应了一声。他把他抱起来在他额头使劲亲了一下,把他放下来后,他又一下子跳到大妈面前,跪下叫道:“娘——”

大妈像大伯一样把他拉起,抱住,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当他来和我打招呼时,我发现他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已经有了胡子,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走过来喊我一声姐姐,而是调皮地扒住我的耳朵耳语道:“我爱你,鲸。”太荒唐了。——我爱你,鲸——居然是他说出来的。是我亲眼目睹的一个从婴儿长成大人的男人说出来的。这羞得我满脸发烧,烧得难受。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那么我起码要比他年长整整两轮。我至少可以给他当妈妈。但是,他倒满不在乎,又说了声“鲸,我爱你”。后来,他走到大南瓜跟前,将大南瓜的两瓣合拢起来,扛到肩上向我们居住的土洞走去了。

大伯大妈这对恩爱夫妻晚年喜得贵子,虽然是他

们盼望已久的事,但是原来计划中的周密过冬措施显然毫无用处了。兔子不够南瓜孩一顿吃的。他长得那样结实,那样魁梧高大,况且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慢慢地,这种忧愁淹没了开始几目的欢乐。对于这个以神话般的方式长大的男人,当他置身于我面前时,我望着他山脉一般的身体不由得怦然心跳。而当他或因上山打柴或因下谷挑水离家外出时,我又是那样地想他。我知道我无法抗拒他的男性魅力的诱惑。我真害怕我会毫不羞耻地把自己给他。我真想让他在一块阳光普照的山坡上把我占有。可是我一想到我已是一个那样的女人——被秦俑强奸过——而他还仍然是个纯情的处男,这使我痛苦了很久。我迟迟不敢答应他让我与他一起到土洞背后的山坡上去的恳求。这样,我与大伯大妈都被一种忧愁所笼罩,狭隘的土洞里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息。这种生活的阴沉氛围,终于被南瓜孩察觉了。有一天,他早早地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拎着几条还在活蹦乱跳的大鲵。然而,大伯对于他在水库中偶尔抓到的娃娃鱼不抱多大希望;他仍然哭丧着脸,毫无欢乐的心情。于是南瓜孩每日都去水库里抓一条娃娃鱼,日日不断,这使大伯不得不去问问他了。结果,他的回答使大伯大妈乃至我——整个家庭陷入了欢乐的海洋,忘记了忧愁,忘记了烦恼。原来,南瓜孩一旦走到水边,只要将手伸进水里,大鲵便游来了。这种神性就像大伯的神性同样可靠。大伯高兴地说他再也不用为活下去煎熬发愁了。我们再也不会有饿死或冻死的危险了。

南瓜孩却仍然处于阴沉失望的情绪里,因为我还不敢贸然答应跟他一起出去。那一天,大伯对我说:“好闺女,陪弟弟到坡上逛逛,也好散散心。”

在坡上,南瓜孩向我淋漓尽致地陈述了他爱我的炙热的心情,他遭到我的阴柔的拒绝时的痛苦和绝望。他说他知道我不是大伯大妈的亲女儿,就像他一样。他最后哭着说即使我爱着别人,即使我曾经被谁强暴过,他也毫不在乎。他对于我的强烈的爱情海水成尘亘古不渝。在那阳光照耀的山坡上,我向他第一次历诉了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过的我的深沉的苦难。我感到那儿好像还肿着。南瓜孩将我揽到怀里越搂越紧,他发誓说一定要把秦俑的头砸碎,一定要为我报仇雪恨。尽管他从未见过秦俑,不清楚秦俑是什么货色,对于我解释的陶土制作更是难以想像。

在冬季来临的前二天,我和南瓜孩结婚了。大伯和大妈从来没有过的欢乐,他们在尽隋地享受着。婚礼,村里的人也来参加了。他们分别从沟里头和灰房来。多亏南瓜孩不分昼夜地去抓大鲵,总算满足了他们冬眠前的最后一顿大饕大餮。大伯说他们肚里装着如此可口丰盛的美味,心中带着如此欢乐的情绪进入冬眠一定能满怀希望等到冬季结束,春天来临,大地复苏。村里人说村长和那些持枪赶猪的小伙子们不会回来了,除非春天在冬天来临。他们对村长和支书那些人怀着羡慕嫉妒的心情。他们能在入冬以前饱餐一顿,十分地知足,况且还是南瓜孩婚礼上的如此美味的宴席。

与南瓜孩结婚以后,我算是真正尝到了人生的幸福滋味。那是快乐的新婚蜜夜的滋味。我流着感激的泪水,游荡在氤氲的泥浆气味的湖海之中。我多么感谢南瓜孩把我娶为妻子。

但是好景真的不常在。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南瓜孩与我起床后,他建议我和他到土洞后面的山坡上去过一个充满野趣的日子。我想起了在草坡上的那个初恋之吻,对此仍然满怀着想望。大伯到沟壑里去了。我们从枣树下走过时,大妈在土洞里朝外望着。我对大妈笑笑。我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随后,我们爬上了高高的山坡。

在美丽的黄草摇曳的山坡上,南瓜孩要与我做爱。我说大妈会听见的。于是,我们翻过了巍峨的大山。我们又爬过了一条磅礴的大壑,后来又跨过了几座独木桥,最后在一个狭窄的山谷里,我与南瓜孩躺在深厚的草甸上。我的喊声震荡得山谷发出巨大的回鸣。在这种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回鸣声中,我以野兽一样的嚎叫感激南瓜孩。我们疲惫地躺在草坡上,群山和我们一同沉沉地睡去。我朦朦胧胧听见南瓜孩说想尿了,去尿一泡尿。随后,我听见他离开我顺着草坡下去了。可是待睡神离我而去,清醒过来之时,南瓜孩已经无踪无影了。突然之间,我陷入了从前的那种极度的恐怖之中。我发疯地在山坡上奔跑。呼喊,我的南瓜孩,我的情人,我的新婚的丈夫。然而,山谷和山峦是那样沉寂,沉寂广阔的山谷把我的声音吞没了。我无望地站在山坡上,想到这也许就是与南瓜孩的永诀。当我默默地跨过一条小溪,爬上另一架山坡,翻过山岗以后,终于像我猜测的那样,秦俑就在前方。我麻木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了。我看见在那边的山坡上,南瓜孩正在与秦俑搏斗。我拚命地向前奔跑着。南瓜孩发现我后,连忙向我挥手。他不叫我靠近。可我一定要与他战斗在一起。我至今仍在自咎我的这个严重的致命错误,如若不然,也许我不会化做另一座长城里嶙嶙的白骨。他也许已经战胜了秦俑,带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定是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被秦俑打倒了。另一个秦俑饿狼一样扑过来把我高高地扛到了它坟墓般的肩上。我无望地看着被打昏的南瓜孩被秦俑拽着脚倒着拖向悬崖。还没等我看到那个秦俑把南瓜孩抛下悬崖,我就被这个秦俑扛着飞速翻过了大山。我只能痛苦地想像我的爱人南瓜孩被抛下悬崖以后,神速坠落,撞击在岩石上,头破血流、脑浆进溅,凄惨而死的情景。

我怎么又到了头颅平原?我又看见了通天的大火,绵延不尽的、被活埋的人裸露在外的头颅。当秦俑扛着我爬上了一座山岗,站在高高山岗上,我就看见了惨绝人寰的头颅平原。下山以后,进入头颅平原,秦俑便消失不见了。我在无数的、载眼镜的余青冈的头颅之问盲目地蹒跚而行。我看见了穿白大褂的年莹。她还在被一个猪似的秦俑强奸着。我快步奔到她近前时才发现原来是一队残暴的秦俑在轮奸她。我没有跑,跑也无用,我等待着与年莹同样的厄运降落到我的头上。

我们被秦俑掮着倒是非常容易地走出了头颅平原。余青冈的龇牙咧嘴的仇恨的模样仍然在刺激着我的神经。他的命运与我们相比毕竟好些,虽然他被活埋了,但他依然戴着眼镜,他的精神风貌一点也没有改变,依然是不屈的余青冈。他有他的笔直的主张,他是思想家,他是为了某种信条而死。可我们呢,只是可怜的殉葬品。

前面出现了一条江。我认出了它,它是万江。看来我们要过江了。但愿秦俑们都被江水泡塌泡烂。江岸上挤满了人,人头攒动,蚁涌蛆拱。秦俑们奋力开道,终于挤到了江边。原来,是一个主宰千万人命运的大人物正要游过江去。江面上铺满了救护设施。摩托艇应有尽有。我看见了那个系红腰带的垂暮老人。他正在做游江前预备活动。他伸臂踢腿,转脖扭腰,深吸气,慢呼气。大江两岸开水一样沸腾了,人民在争先恐后地一睹大伟人的凫水丰彩。秦俑顺岸开辟着道路;人群波浪一样倒向两边,引起了大大的骚动。狡猾的秦俑们要到万江大桥上去,要通过大桥过江。

过了大江,向北行走了数千里大地,我们进入了一座无边的城市。那的确是座无边的城市。当秦俑们

扛着我们挤过人流来到一家大宾馆时,我才真正感觉到了它的无限延伸。我感觉到它似乎延伸到了世界的边缘,乃至整个地球都囊括在了它的范围之内。在宾馆前的人群里,秦俑扔下我们,独自进了宾馆。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我与年莹好像又有了逃跑的机会。但是,经验骖重地告诉我每次逃亡都将付出极大的代价,换来的是更为深重的灾难。我想起了戴眼镜的余青冈裸露在坟墓外面的头颅告诫过我的最后的结局。我与年莹已经没有丝毫获救的希望。在人群中任由那些躁动的无声地喧嚣着的人们拥挤着,慢慢地,我和年莹被他们推拥到了这条大街与那条大街的接口。所有的大街上都拥满了民众。他们在奋力地无声地激荡着。街口交合处的我和年莹还有周围的无数愤怒的人们被挤压得像山脉一样升隆起来。我与年莹正好处于山的沸腾的制高点上。我看见高楼一样巨大的马车,比猛虎还要凶猛,还要强大,它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如此危险的命运在等着我,等着我们,马上就要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甚至要向秦俑呼救了。这里的人群是那样地痴迷,处于一种迷醉的无声的寂静之中。他们好像在与死神交朋友。人流还在狂涌,激荡,我与年莹所处的位置越来越高。我终于看清了那高大的马车原来是泥土烧制的,它与秦俑有着同样的本质。这种景象使我闭上了眼睛。我感到人山突然塌陷了,我像在梦魇巾一样坠落。

待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是在一问空寂的屋子里。我没有看见年莹,只看见一个男人趴在窗户上正在往外窥视。我想我是被他救的吧。他回过头来,见我醒了,说:“嘘,别出声。”

我无声地走到窗前,缓慢地撩开窗帘。我看见大街上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但那陶土制作的马车仍在肆虐,吼叫。我麻木地看着。那个男人说:“完了,完了。”

他领我通过墙上的一道门到了另一问屋子。又通过那间屋子墙上的一道门到了又一间屋子。大约穿越了一百多间屋子,我们来到一个平静的湖边。湖上寂静异常,小舟自横,只有野鸭在独自游弋。我们坐在了一棵树下。我从他口中得知他的名字叫大山,是江中大学的学生。我非常高兴能在这异国他乡似的末路之地遇见一个同乡。我兴奋地问他一定知道余青冈吧。他说余青冈是他的老师。他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了。我想起了头颅平原。我把余青冈活埋在头颅平原的情景讲给他听。他开始异常镇静,后来终于控制不住,趴到墙上哭了很久。待他逐渐平静下来,我将我的特异的经历告诉他时,他倒一点也不惊奇。他说秦俑已经控制了城市,你没看见就是几千年前的陶土在屠杀着我们吗!我说我没听说什么人死呀,怎么要在城市中心埋什么人呢。他告诉我说秦俑们要将秦始皇的腐尸迁葬到这个无边的城市,还要在陵墓周围修建“阴市”,一切葬礼都要按照二千年前那种样式重新进行一次。我们就是为了反对这种幽灵重返人间才被它们残酷镇压的。我们坐在树下望着死寂的湖水。空气中扩散着冲天的血腥味。

后来,我与大山通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来到一间空寂阔大的屋子。透过窗户,我们看见大街上威武的秦俑正在指挥着它们擒获的“奴隶”干活。我看见有一群猪前面被人领着后面被人赶着过来了。我指给大山看。他说果然不错,它们要将整个大地所有的猪赶到“阴市”里去。猪是这个王国最珍贵的宝贝。听说秦始皇的亡灵仍在贪婪地吃猪,一日至少三百多头。我看见另一队猪被赶进了广场。我认出了那个打头的人。我想起了南瓜孩,我的心在暗暗地流血。南瓜孩被秦俑抛下悬崖以后,他也许永远也活转不过来了,也许已被野狗吃掉;但是,我永远不会相信他会死去。他诞生的方式和生长的速度都是神话里才见到的,那么他具备的神性一定会拯救他的。那他为什么还不来呢,为什么连陶土制作的秦俑都战胜不了呢?我暗暗地祈祷他飞翔而来,救我回到他诞生的那个地方,靠大伯去等碰死在树下的兔子、他到水库里捉鱼度过漫漫的冬眠季节。

我正想着,被大山碰了一下。广场上已拥满了猪。大山感伤地说广场被猪占领了,我们已毫无希望。他的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余青冈老师都被活埋了,他还有什么活的希望。我没有拽住他。当他跳出窗子扑向广场的时候,立即被一群秦俑围住了。他可怜地挣扎了几下,秦俑的土剑砍下了他的头颅。他的头颅在广场上在猪群中间滚动着,喊出最后的无望者的强音。我恍若置身于黑暗的头颅平原可怖的环境之中。在我大脑的迷茫空间,我又看见山一样高大的土制马车辗过无声的人流……

那个安全的房屋通道很快就被发现了。秦俑们冲进了屋子。有一个秦俑用土剑逼住我的脖子,这时另外一个秦俑扔下土剑把我扛上了肩膀。我不会死到这里的。余青冈说我是一座无限长墙的镇物,他们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的,让我逃脱生的磨难,生不如死的折磨。

许多赶猪人跪在广场的一角,面朝雄伟的陵墓。这座坟墓矗立在天空下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样。在它的阴影之下,城市的居民将永远处于压抑状态。当我被秦俑扛着穿越那群长跪在地的赶猪人时,我认出了来自灰房沟村的那个支书。我想到那些正在冬眠的人们,便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他没敢站起来,只是用手擦了擦,也没敢看我。我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正在修建一座更为宏伟壮观的长城。这座新的长城将胜过所有的世界之最。我就是它的镇物——我应该感到自豪,感到幸福,假如我是奴隶,我是秦俑的话。我在秦俑的肩膀上又开始了漫长的征程。仅仅走出那座尸墓之城或者猪之城,在我的感觉中便走了几十年,乃至一生。那是一座没有边际的城市。一切都毫无希望。

当我们经过漫长的岁月进入一座红色的山谷的时候,秦俑放下我,独自沿着山谷走了。我被丢弃在了那里。一切都毫无希望的经验告诉我,无论我在何处,我都逃脱不了镇物的命运。我曾经听人传说有一大户人家盖房捉了二只鳖放在陶罐里埋在房基之下做镇物;三百年后,栋梁腐朽,房屋倒塌,有人挖出了那只陶罐,发现鳖仍活着。我也一样,我仍活着。虽然我在这座无限长城的砖石之下,但我仍能向你清楚地讲述我的感觉,我的灾难。虽然我现在早就已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但我坚持要向你把我的重复了亿万兆次的磨难述说……

是的,我无路可走,便索性沿着秦俑消失的山走去。山谷是红色的,连溪涧的水都是红色的。当我走出那个红色的山谷以后,看见前边一片浓重的红雾。你休想看到红雾里边去。我没敢走进红雾去,只是顺着红雾外的篱笆走着。我突然发现了一群人。那是一群赤身裸体的女人。根据体态和身段判断,只可能是一群刚刚成熟的少女。她们居然也是红色的,跟山谷一样的红色。我藏在一棵树后。她们一个一个进入红雾消失了。我看了一会,不见她们的踪影。我回转身,朝另一方向的栅栏走去。我走过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这时,我发现了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他们正在一个个从悬崖上朝红雾中跳去。他们好像要去游泳一样。我明白了。我听人传说在遥远的某个神秘的地方有个红色的繁殖场。那么就是这儿了?我的心神陷进了极度的好奇和恐惧之中。我拔腿跑开了。当我爬上一座红色的山头,回望身后的繁殖场时,它的浓稠的

红雾和雾外蜿蜒的红色的栅栏正在扩大,向我扩张而来。我一口气奔下了山岗,但是我在山下的空地上又发现了另一个正在扩张和膨胀的繁殖场。它的栅栏向我挤来,像章鱼一样要把我俘获。我回身又向山头逃亡。我清楚这是毫无用处的。两个方向犬牙一样推进的栅栏已将我紧紧地夹住了……

我不会死去,起码我不会现在就死。果然有一个秦俑从红雾中冲出,把我掳进了红雾。我只觉得秦俑夹着我朝繁殖场外挤去。那些无数的光胳膊、光脚、光腿、光屁股、光身子阻碍着我,我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我终于看见了一点亮光,接着看见了外围的栅栏。沿着群山之中的红色山谷。我被秦俑扛着好像正在走向地球之外去。红色的群山,红色的森林、溪流、荒草、石头、土地似乎永无边际。在那里,我望见了一个夹着包袱的女人。她在溪涧那岸走着。秦俑快步如飞,很快就将那个女人远远地抛到后面去了。可是,当我与那女人交臂而过的那一瞬间,我记住了她的相貌,我觉得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某种神性。她的气质绝非世间俗女子所能媲比。

那条山谷的出口,那片布满红色的小棕榈树的空地,那一座座红色的繁殖场,那无数的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女人,那竞相跳进红色雾海的情景……

我又被释放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山谷,爬上山巅,也不知翻越了多少座山头,我只是无意识地走着。没料到在一条山脉的侧岗上,我发现了几口破败的土洞。进入村子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叫董家梁。如此熟悉的村名,这一定是我童年时居住过的那个村子。我记得在它背后的另一座山梁上居住着安家堡村的人们。可我没有看见那个村子,那儿只是一片荒芜的山岗。当我走进侧岗下的小村落时,一个朽若枯木的老婆婆从土洞里奔出来,她高兴地大叫道:“老天爷呀,我们这儿可来了一个医生。这可是我们几辈人的福分呀。”

随后从土洞中爬出的一个老头子边爬边说:“医生?医生在哪?在哪?”他伸出双手探摸了过来。他是一个瞎子。老婆婆把他的干柴一般的手抓过来叫他抓住我的手。当他那双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脸时,我感动得又变成了一个活人,一个还有人类正常感情的活人。这个瞎子的手就像是我的父亲的手一样在抚摸我。我想起了我的早逝的妈妈,她在临死前躺在床上伸出她病弱的双手抚摸我的脸,最后一次替我抹去了童年的眼泪。我永远记着那种感觉。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一瞬间结束的。老头儿激动地说:“真是呀,真是医生。我们等了你一辈子,闺女。”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没过多久,村子便传遍了关于我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围在土崖前看我。他们说他们这儿已有好几百年没有来过一个外人了,就别说还是一个医生呢。我发现这个村子的所有男性都是瞎子。男孩在很小的时候眼睛就瞎了。他们说他们一直在指望着有人来,但是“人”已经抛弃了他们。过了一会,我才弄明白他们所说的“人”的含义。说“人”抛弃了他们,就像说上帝抛弃了我们一样。“人”已经远离他们而去。他们自己谁也走不出那茫茫的大山,这世界现在除了他们这个村子外就全是山了,再什么也没有了,除非“人”从天而降。“人”已经成为他们神话传说中的神明。在满是瞎子的董家梁,我似乎感到了某种安全。既然他们把我当做了“人”,作为一名医生,我得把他们的限疾治好。全村人围到我周围,我突然感到我好像是保佑他们为他们除灾禳祸的白衣女神。他们围着我兴奋异常,有条不紊地跳起了他们的瞎子舞。这是一个载歌载舞的多么美丽的村庄呀。我将一个男孩拽到跟前,替他仔细检查了眼睛。我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在出生时他们的上下眼脸粘连在了一起。这只需做个小手术就万事大吉了。我询问了一个老头,他的回答正好符合我的判断。他们全是一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的。我划开了全村人的眼睑,使所有的人重见了光明。他们睁开跟睛看见的第一个形象是我,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于是,更加坚信我就是他们传说中的神。你可以想像一下一个垂暮的老头,当他活到第九十个年头的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天空、看见大地,他的重见光明的老眼里该流多少感激的泪水啊。

当他们陪我在侧岗上游逛的时候,我越发坚信我的感觉——我童年时居住过的村庄——董家梁逃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它是怎么逃来的?是用翅膀飞来的,还是用长腿跑来的?我在侧岗后发现了一户人家。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我突然叫了声:“文鲸!”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越发不能理解。我的童年以及我童年时空中的村庄没有消逝,仍活在现在这个时空中?但是,那个女孩虽然与童年的我长得一模一样,并且与我叫同样的名字,我认为只是我童年的再现而已。我再也找不到我童年的董家梁的丝毫踪影了。我找不到无可置疑的确凿的证据;因为,所有坐落在群山侧岗上的村落都很相似。

村里的人把他们喂的所有的猪都赶到小场里,当着小场边他们祖先的坟墓群要将他们认为最珍贵的物品祭献给我。他们把我扶到木板上高高地抬起来,另一些人骑在猪背上在小场上兜圈,唱歌跳舞。他们要把他们认为最上等的美味佳肴——猪肉全部献给我享用。我坐在木板上,望着满场的黑猪,望着场边的祖先坟园。那里荒草葳蕤,树木茂盛。他们要把所有的猪杀死。正当他们要实现对他们的新神——我的献祭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祖先的坟园中大地在拱起,尘土在飞腾,一群秦俑从那里大树的躯体一样爬了出来。

秦俑们把我,他们的神明掳走了。他们全都傻了眼。当秦俑掳着我爬上山岗,站下来回望那个小村庄的时候,他们仍然僵立着。他们肯定还以为这是神要远离他们而去的、自然而然的、特殊的方式。我看着他们,对于这样一个梦幻似的村庄,是真是假,我狐疑万端。我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叫着……

秦俑们把我掳到一座空寂的小镇,又丢下我,消失了。这座小镇的灵魂好像消逝了,只留下了躯壳。我在死一样的、毫无声音的街上,在那些空荡荡的房屋里游荡。我听见风将门吹得发出阴森的声响。我走进门去,看见桌上放着一杯茶,还冒着热气。我喊:“有人吗?”我又喊:“有人吗?”无人回答。只听见我的声音在屋里回荡了几下。我怀着胆怯的心坐到椅上。我感到椅上还有余温。肯定有人刚刚坐过。我站起来,摸到门内,又喊了一声:“有人吗?”我知道秦俑就在这个镇子上我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等着我。我是新长城的镇物。既然修建长城的统治者们需要我这样的镇物来永保他们的江山铁打一般万年长,那么不就意味着我是可怕的,一切灾厄之神,早魃、涝魅之类的牛鬼蛇神都是惧怕我的。我竟然成了拯救统治者的镇物?那么这个屋子里刚才还在悠闭地喝茶的那个家伙一定是闻风而逃了。我大胆地走进内室。床上的被子尚未叠好。有一只鞋倒扣在地上。我趴下去看了看床底:什么也没有。既然我逃不出秦俑的股掌,又无人能够救我,我还是躺下来睡一觉吧。我躺在床上,看着屋顶。无论如何我难以成眠。我只好爬起来,打开另一扇门。有一条路从屋后通到了河边。

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裳。河水被衣裳上的血迹染红了。色彩灰暗的衣裳晾晒在枯黄的草丛上。一个小女

孩在草薮间玩耍。在不远处有一孔将要坍塌的土洞。在这个像是被时间和历史抛弃的小镇上遇到人,我的心踏实多了。当我走到河边准备向洗衣女人打听这儿的情况的时候,那女人转过身来惊讶地望着我。与此同时,我发现那个女孩停止了玩耍,怔怔地望着我。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像鬼而不成人形了。在这个被无边寂静笼罩的镇子上的人——似乎是鬼而不是人的虚幻的影子盯看着时都使她们感到恐慌。我说我是医生,是被秦俑抓去的。如果我保持沉默,保留这种对视的无言状态也许能够给人以安慰。但是,当那洗衣妇听说我是被秦俑抓来的,顿时尖叫一声,倒在了河里。那个小女孩呼唤着妈妈跑了过来。我连忙下水将那女人扶起来,使出浑身的解数把她拖到岸上。女孩在晾晒的衣裳之间奔跑,风吹起她的裙摆,她的头发向后飘曳着。等那女孩跑到我身边时,我正在掐那女人的人中。她已经苏醒了。看见她的女儿,她突然把她抱到怀里。现在她平静多了。当我问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时,她告诉我说是秦俑害得她们夫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她们母女逃到这里,在那孔破土洞里聊以存身。当我得知她是余青冈的妻子,而那小女孩就是余青冈的女儿时,我更加感到天网恢恢,丝毫没有我们的出路。秦俑正在这个空寂的小镇上游荡,随时随地都可以将我们继续掳走。余青冈的妻女恰恰逃亡到了仇人的怀抱!那女人得知我的凄惨的处境以后,望着我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殷殷朱水。朱水彼岸的山峦很是苍茫。余青冈的妻子放下那血迹斑斑的衣裳,起身领上我和她女儿离开冷风掠过的河谷,沿着蜿蜒的委曲小路回到土洞前。

一个老婆婆坐在小杌子上望着洞前那片竹林,沉浸在深深的忧思之中。岁月悠悠,在她记忆的长河里一定呈现出了一些隐隐约约长满往事的小岛。她在想念她的儿子余青冈吗?我没敢把余青冈的可怕的消息告诉她们。我安慰她们说我见过他,他在一个小镇的旅馆前整日整夜地睡大觉。余青冈的妻子看看我,露出怀疑的神色。她说:“小妹,你别瞒我们好吗?我们什么都挺过来了。”这使我感到内疚,我不该这样去骗她们。我是为了想叫她们怀着希望活下去。我将余青冈在头颅平原被活埋的凄惨情景告诉她们后,她们异常平静,连小女孩也没有哭。

余青冈的妻子又到河边洗衣服去了。她说她要把那些沾满血迹的衣服洗完。她走了之后,小女孩也走了。我看见她消失到路弯那边,叫她,她没有答应。我坐在地坎上,看着老婆婆孤独的身影,想与她说几句话。在人生的暮年,她是否也像我的父亲那样渴望儿女们都在身边?这个问题用不着回答。她望着洞前那片稀疏的竹林。我说:”老奶奶,你们是怎么逃到这儿的?”她没有吱声。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说话。她说一天夜里,她们逃了,也不知道往哪里逃,就逃到了这里。到这以后,她们才发现与世隔绝了。于是她活着似乎就是为了看这片竹林,而她儿媳妇活着的目的也就是每天到河里把那血衣洗干净。可是,永远也洗不干净。总是闻到血腥味呀。只是可怜了小女孩,她每天就在草丛里玩。听着老婆婆的话,我想起那些秦俑,那消失到这个镇子上的秦俑。我看看四下,异常寂静。那小女孩和余青冈的妻子还没有回来。

老婆婆没有挽留我。我穿过竹林,回头望她时,她甚至都没有张口。我孑然一身沿着嶙峋的山谷,当我走到一片高高的台地上时,我已经远离镇子了。寂静依然充斥和控制着这里,我感到我好像仍然被那小镇攥攫着。我索性坐在台地上,等待秦俑把我掳走。正像人渴望什么时,那玩艺总是姗姗来迟,秦俑似乎永远被沉静吞没了。我顺着台地来到一片田野里。当我穿过田野,看见了一条公路。那是一条公路的末端,它伸进田野不久就中断了。

我踏上了公路的末端,心想它将通向何方?突然产生的念头使我害怕。我连忙跳下公路,奔过田野。

为了我的出现不至于在村子里引起恐慌,我在溪涧将脸和头发洗了洗。我照着水影,打扮了一番容颜。我把衣服在河水里洗净。我躺在一丛草后,直到风把衣服上的水珠吹干。我穿上衣裳以后,才感到刚才的举动包藏了巨大的危险。我居然赤身裸体洗完了衣服,又赤身裸体躺在草丛里。

远远地我就听见狗在叫。当我进入村子的时候。有许多孩子围拢过来看我。他们个个满脸污垢,衣衫蓝缕,对于我的来到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稀奇。我想起我的兜里还有一把糖。那是我查房时病人怀着感激和讨好的心情送给我的。我将糖掏出来。当我把糖果扔到路边菜畦里时,孩子们一哄而上。他们的哄抢,踏坏了菜地。这时,一个正在用棍子打杏的老头儿吆喝开了。那群孩子连忙纷纷跳出篱笆。他们并不离我远去,依然好奇地跟着我。我经过杏树的时候,那老头儿看看我,仍在打杏。这时候从屋子里出来一个老女人,指着老头儿喝斥道:“你把树都打伤了,看你明年还吃不吃!”老头儿只是笑笑,仍在敲打。我看到满地的杏,又黄又红,口中不由得分泌出了涎水。我真想捡一个尝尝,但是主人和主妇谁都不答理我,况且树下拴的那条白狗虽然不吠叫了,但仍极不友好地睃视着我。我走到了打杏人的院子。那不是一个友好的、好客的山村,只有孩子们对远方的客人充满了热情。他们跟到客人后面,一个劲地看热闹。我看见那些孩子里边有许多女孩,她们已经陕成熟了,小小的乳房从破烂的衣衫里边鼓了起来,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我沿着山村中的坎坷泥土路继续走着。我看见前边有一头牛。牛粪摊在路上,一摊一摊伸向远处。我只好跳过去。

一个孩子赤着脚一步一步专门踩着牛粪走。

转过一个大弯后,我看见有个女人在房前做饭。对于她为什么在露天地里做饭,我不清楚底细。我走到她跟前时,她对我露出了笑脸。与此同时,有一条狗叫开了。她将狗赶开,继续与我攀谈。她请我坐,我坐在了她从屋子里端出的木椅上。她还很年轻,长得很胖。她让我坐着,自己便又忙开了。我根据散逸出来的香气,判断出她在煮肉。柴火在灶洞里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氤氲浓郁的肉香蒸气袅袅升腾,在大气里扩散着。

一个小女孩挤过院子里那群仍在看热闹的孩子进来,喊:“妈。”女主人看看灶边村里的孩子,对我笑了笑,说:“这个村里自从她生下来到现在都未见来过一个外乡人了。”

但是尽管如此,这个村子并不希望有人来似的。她同意我的看法。从她不愿谈具体情况的苦涩神情看,我觉得这个村子被某种灾厄深深地困扰着。她一会儿给灶洞里填柴,一会儿搅搅锅。她突然向前跑去,像是赶鸟似的举起手将孩子们赶开了。我坐在小木杌上,对于这样一个山村,对于这儿被什么灾厄困扰着略微思索了一下。毫无结果,况且我的处境也不允许我去追根究底。我无法逃脱秦俑的手心。那女人叮嘱我,如果灶洞里柴火烧光了,就填些柴草进去,她到别处去一下就回来。我看着她从我来时的路上消失了。那女人走后不久,我看火不旺了,就填了些柴进去。当我站起来想再坐到那木杌上时,有一个男人从屋子里悄悄走出来。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灶火前。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对我一点也不友好,斜着眼

睛看我。我看着他将锅盖揭开,放到地上,然后端起锅走到一棵拴狗的木桩前。我没想到他会将整锅的肉端给狗吃。那狗兴奋地一跳,去吞吃锅里的肉。可是它被烫得尖叫了一声,仍不甘心,又去吞吃,直到叼出了一大块肉。它将那块足足有一斤多重的肉放到地上,那肉冒着热气,它用脚爪按住,用嘴撕咬起来。那个男人站着看了一会,好像他是一个出色的欣赏家似的。后来,他哼着小调扯起那小女孩走了。我望见他们消失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的尽头。那路直通山谷。

当那条口福不浅的狗正要从锅里叼出第三块肉的时候,女主人跑回来了。后边跟着一个老头和—个老太太。我一看就认出是刚才打杏的那家人。老太太手里拎着一篮杏子。女主人跑到狗跟前,一脚踢到狗嘴上。那狗噢噢叫着,蜷曲在了木桩下。她没有去端锅,只是怔怔地望着它。她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待老头儿和老婆婆赶到木桩前,女主人控制不住终于呜呜哭开了。我走过去想劝她,可是那狗虽然蔫蔫地蜷局在木桩下,可仍然不怀好意地窥视着我。那老头和老太太也对我心怀戒备。女主人的呜咽声在山谷里飘荡了一会,她便不哭了。她说她好容易才把他盼回来,特意弄了些肉,想着让他和大以及婆婆全家人一块吃,没想到他竟端给狗吃,连关关也领走了。老头儿安慰他媳妇说,别难过,自从打那边修长城回来,村里的人都疯了,都成了疯子了。哪一个汉子不是到山那边去了几天,回来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早已经不通人陛了。

“修长城?”我惊骇地问。

“对!就在山那边。听说要修一座更伟大的长城。”老头儿说。

老太太仍提着杏篮,她看着她的媳妇。她媳妇说:“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这座新的长城的镇物。但是,我绝没有想到我已离它这么近了。那么说这儿已是边境地区了,而我一直是在向我的厄运逃亡而来。

那女人说她的丈夫是偷偷跑回来的,说村里的许多人都死在那儿了。总之,人一去过那儿,脑子就出了问题,就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他们全变成了不通人性的疯子。这时我才想起自从我走进村子以来,除了见过老头、老太太外,就是孩子和妇女,从末看见一个精壮的男人。那女人的丈夫是个结实的男人,但他把整锅的肉端给狗吃,然后又偷偷地跑过了山,他的内心一定是非常恐怖的。如果还有反抗挣扎的欲望,那么我得沿着来时的路朝相反的方向逃,我得逃得离长城越远越好。

我沿着山谷离开了长城边上那座村庄。我想到这儿既然是边境地区,我是否越过边境,逃离这个魔鬼与秦俑的地狱。但是,当我以为已经靠近边境时,站在山岗上望见了远处蚂蚁似的人群。蚂蚁似的人群布满了山岗。对于越过边境,我绝望了。

我在山谷间走着,遇见了一个女人。她年龄不大,至多十八岁的样子。她挎着包袱。当我与她交臂而过时,她停下来向我打听路。她问我长城在何处。我的心在流血,她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我得知她要去寻找她的新婚的丈夫。尽管天寒路长,但她一定要找到她的丈夫。她说她的新郎正要和她同床合寝时被秦俑抓走了,至今没有音讯。听说他被埋在长城里做了镇物。可她不能相信,尽管她的父母一再规劝她。双双瘫痪的双亲是多么需要有人照顾呀!她铁了心,在一天深夜踏上了寻夫征途。这使我想起了我自己。我想起我也曾结过婚,想起我的新郎南瓜孩。他现在还躺在乱石堆里吗?在悬崖下的乱石堆里被豺狼虎豹吃得只剩下了嶙嶙白骨?他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永远不会……

我指给她去边境的方向后,顺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了。我决心要去找我那躺在悬崖下的新郎,我的南瓜孩。当我翻过好几座山岗以后,看见了山坳里的一个村子。我站在村口,望着那块石碑,那上面刻着“老虎咀”三个字。那么,这就是那个老虎咀村了。我想起我死去的母亲说过我是在老虎咀村出生的,而董家梁仅仅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这时,我多么想走进这个村子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我连出生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使我感到人生的渺小和苍茫。妈妈说我是在出生后的几个月就离开老虎咀的。

山呈阶梯状下降。

我一进村就发现有两个青年人在小场上搏斗。这人将那人的肩膀抓住,那人将这人的脖子掐住,突然这个人一脚踢到那人裆部,把那人踢翻了。而由于用力过猛,这人也仰倒在了地上。那人爬起来操起一根扁担,这人则从碌碡后抓起一根木棒。那木棒像是洗衣服用的棒槌。他们逐渐靠近,第一次棒和扁担打在了一起;第二次又是扁担和棒打在了一起。结果,棒和扁担都震飞了。于是,两个人又扭在了一起。

我站在场边的高地上,看着他们。而在场那边几乎站满了老虎咀村全村的人。他们俩在小场上滚来滚去,一会,这个翻到这个身上,一会,那个又翻到这个身上。我发现他们像是自己打自己,是这个我在打另一个我。从医生的角度看,他们无疑是双胞胎。但是,那种搏斗的情形完全又是仇人式的。最后,两个人都滚成了泥猴。他们喘着气,突然这个人抓起块砖头,正当那人去抓石块的时候,这个人的砖头砸到了那个人的后脑勺上。那个人即刻滚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恢复了生命前太古的平静。我看那人被打死了,跳下台地朝他跑去。我将他的头翻过来,发现瞳孔已经散大,生命之光已经逃离。但我还是为他做了胸外按摩和人工呼吸。村里的人一点也不惊慌,冷眼看着我的所作所为。当我给那人施行人工呼吸时,我听见人群里有人高声说:“你看,倒和死人亲开嘴了。”接着,一片哄笑声。

我站起来向他们宣布此人已经没救了。作为医生,我刚才做了一些无用功。当他们听说我是个医生时,那种哄笑声才算终止。杀死人的人站在一旁,竟然朝死尸啐了一口唾沫。他举起手高喊了一声,便跑走了。村里的人则跟着他跑。待我也跟过去时,发现全村的人已将前边一片空地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我只能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模糊看见那个人正站在一口大木柜上。我发现村里的孩子都爬上了周围的高树,叽叽喳喳鸟雀一般。我弄不清这个村子被什么主宰着,他们似乎都疯狂了,打死了人反倒使他们兴奋。我看见那个人从木柜上跳下,与几个人一起用铁锹撬着。我想他们正在把木柜上的锁撬开。果然不错,人群轰然一声,锁子撬开了。但是,不久那种欢呼声突然变成了鬼哭狼嚎的逃亡声。我想不通柜子里会藏着什么危险,只见村里人作鸟兽散逃向四面八方。当最里层的人往外跑时,外圈的人越发往里挤,以致僵持了一会,里圈发出了更为凄厉的惨叫,外圈的人才意识到了有生命危险。最先跑到我身边的人,呼嚎着——蛇,蛇,一木柜的毒蛇。

我随村里人逃上了山岗。我回头,发现山道上已经趴倒了许多人。他们嚎叫着,抽搐着,正在死去。我这时才从他们那相互矛盾的抱怨声、咒骂声中得知原来那两个搏斗的人果真是双胞胎兄弟,自从在那座正在修长城的山上挖掘出来一口不朽的木柜抬回来以后,他们就开始了决斗。他们都说他们曾亲眼目睹木柜里边全是黄锃锃的金条,然而就像潘朵拉的魔箱一样,黄灿灿的金条顷刻之间变成了金黄色的毒蛇,决斗巾胜利的双胞胎之一当即毙命。他是最先被一条猛蹿上

来的毒蛇咬住了咽喉的人。这儿也是边境?我记得我的出生地是在内陆呀。修长城的人全发了疯。在高峻的、寒风凛冽的山岗上直呆到人们的胆量恢复,我才随他们一起下了山。但是,老虎咀已成蛇的王国。他们还未进村,远远地就发现大地上铺满了蛇。到处都是蛇在爬动,小场上,土洞里,崖畔上,田地里,甚至高高的树上都吊着蛇。蛇在等待着人们进村。它们仍然源源不断地从木柜中爬出,那木柜就像蛇的江河的源头。

他们已经丧失了家园,他们将在旷野里忍饥挨饿,度过艰难的日子。好在蛇一样的长城在等候着他们,也许劳累至死是一种非常好的归宿。但我弄不懂,他们是怎么把大木柜搬回村的,难道他们修的那段长城已经竣工,放他们几天假回到故里,向故乡人大吹大擂他们的英雄壮举。就在这样的日子,他们的家园被蛇盘踞占领了。他们将在旷野里跋涉完最后的生命。难道这不也就是我现在的命运?

我父亲与母亲当年在乱世中流浪的时候,在老虎咀的一孔将要坍塌的土洞里生下了我。那土洞里壅满了暴雨后厚厚的淤泥。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件事了。那孔鬼窟般的土洞如果没有坍塌封死,如今也已成了蛇窝。我是没有希望找到那孔我出生的土洞了。有人生在路上,有人生在旷野,有人生在马槽里,而我生在土窟里,也悲哀不到哪里去。

我离开老虎咀以后,对于秦俑居然如此之久地放任我窜来窜去心中颇感懵懂。秦俑不会放过我的,我的命运已被注定,我已不存任何侥幸心理。我看见了一座长城,我毫不惊慌。因为那是一座古老的长城,充满了寂静。当我向它走去的时候,我想起我曾到过这里,那是旅游的黄金季节,我曾和父亲来这里游赏。我又碰到了那个夹着包袱的年轻媳妇,她要给她的新郎送御寒的冬衣。但是,她为何跪在这里哭泣呢?我走到她身边时,她仍不停止哭泣。她的哭声被风吹向远方,在山谷里回鸣。突然,我听到一声巨响。抬头望去,我看见古老的长城倒塌了,倒塌的长度左右都望不到头。长城还在继续塌着,塌落声像闷雷一样震撼心灵。那少妇不哭了,疯子一样跑过去在砖石中疯了似地寻找。我看见她掀起一根又一根白骨,咬破自己的指头,把血滴在骨头上。我看见砖石中白骨累累,想到当年秦始皇不知埋了多少人作为镇物!我心寒极了。那女人的确疯了,她在坍塌的砖石废墟中拼命地寻找,滴血,把十个指头全咬得血洒如雨。我以为这是一场梦。但的确是我亲眼目睹,而不是一场梦魇。我又想起我的新郎南瓜孩,他落下悬崖的情景,永远映现在我的脑际。他在我的大脑中无限地下落着,下落着,下落着……

我突然非常恐惧,飞一样越过长城废墟。我到了长城外的山谷里。

我爬上了山岗。

山岗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当我下到平原上以后才发现这儿是可怖的头颅平原。余青冈的头颅戴着眼镜仍在矗立着,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又看见我曾经在田野上看见的、使我惊慌的、大路的末端。我在路的末端发现了一点白色。接着一个秦俑站了起来,我看见了年莹。她被秦俑压在身下,一直到现在吗?她被秦俑扛了起来。我傻了似的站住,不能动弹。当秦俑从我身旁走过时,一把将我抓了起来。大路末端无声地开来一辆汽车。春秦俑将我们扔到了车上。车上挤满了与我和年莹同样年轻的姑娘。她们挤缩在一起,对于我们也充满了恐惧。

汽车发动了。它在头颅平原上疯狂地疾驶着。我看见无数的头颅被辗扁,就像被踩倒的草一样,但在车轮过后又逐渐地支撑起来了,然而已明显地不可能撑直了。

我望见了另一座长城。又一座长城。到处都是长城。这多像无限长远无限高大的墓墙啊!难道几千年来我们生生灭灭在墓坑里吗?

大地的边缘蚂蚁似地布满人山人海。那座新的长城岿然屹立着,正猛兽一样准备把我吞进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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