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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嫂

2009-12-25张玉良

黄河 2009年4期
关键词:嫂嫂表嫂红卫兵

张玉良

在文革当中,表嫂曾救过我的命,可我却一直不知她叫什么。去年秋,当我在忻州市人民医院出具的化验单上得知她叫郑存仙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表嫂是个苦命人。她从小丧父,是在哥嫂的脸色中长大的。17岁时,她嫁于我表哥赵云光。我姑姑是个绝顶聪明的要强人,啥事都要表嫂做好,不允许有丝毫马虎。表嫂娘家属河北省平山县,虽与婆家所在的五台县阁上村只隔了一座大山,却已是隔省隔县的两方天地。穿着打扮不同,说话口音不同,做饭花样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她一过门,就让我姑姑各方面不如意,骂她是个啥也不行的黑侉子。小时候看哥嫂的脸色,结过婚看婆婆的脸色,表嫂只剩下了眼含热泪而又不敢落下来的份儿。好在表嫂是个忍辱负重、聪明贤惠的能干人,很快就让我姑姑的责怪少了许多。可谁想,就在她已生了一儿两女之后,我表哥却得了肺结核。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缺医少药的贫困山区,这病几乎就是不治之症。姑姑和表嫂砸锅卖铁想方设法给云光哥治病,但他那咳嗽、气喘、出汗的毛病始终不见好转。20多岁的表嫂从表哥一得肺病开始,就过上了与丈夫长年隔房、隔床的孤苦日子。姑姑让表哥跟她住一屋,让表嫂跟她的3个孩子住在另一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姑姑把表哥表嫂看守得很严。过去她还爱到邻居家串个门,自表哥得病之后,她就再不到任何地方串门去了,就连上厕所她也是捣着个小脚,急惶惶地快去快回,生怕时间长了表哥跟表嫂粘到一块儿。可尽管姑姑看守得很严,表嫂的肚子却又悄悄大了起来,这让我姑姑很恼火。她骂了表哥骂表嫂,一口一个不要脸,难听的话像一瓢一瓢的污水往表嫂脸上泼。表嫂生来好脾性,见我姑姑骂过了大劲儿,就很不好意思地说,嬷(妈)你别生气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这一说,不想又点起了我姑姑的火,她说,呸,莫非你还想再灰哩?你是怕勾不走他的命哩是不是?真真是个小妖精。因为有了这次深刻的教训,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我姑姑去世,表嫂再未跟表哥同过房。村里人听到这事后,有人就挑拨我表嫂,说你老看你婆婆的脸色行事,你活得累不累?表嫂却说,们嬷(我妈)脾气不好,心眼不赖,她都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村里人,从未听到我表嫂在背后跟人骂过我姑姑一句。

我姑姑去世后,表嫂在灵前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边哭边诉,嬷呀,我的好心的嬷呀,为了这个家,你守了60年寡呀,你没好活上一天呀,我的嬷呀,你死了让我们咋想你呀,我的嬷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人都跟着落泪。我怕表嫂哭坏了身体,忙上前往起搀她,她红肿着眼睛对我说,玉良,你姑姑命不好,连个闺女也没有,你云光哥身体又是这样,她跟上我们没好活过一天,嫂嫂我心里很不过意。姑姑去世没多久,我表哥也去世了。表嫂对我说,嫂嫂命不好,过门没几年,就把你云光哥也妨碍病了多少年,直到把他妨死。我说,嫂嫂你咋能把家里的一切不幸都往你身上揽哩?云光哥得肺病,咋能是你妨的呢?不是你尽心尽力给他医治,像保护你的命一样保护他,他能活这么多年吗?

表哥已有多少年什么也不能干了,他完全成了表嫂的沉重负担。现在他死了,表嫂应该是彻底解脱了,应该愉愉快快活几天了,4个孩子该娶的娶下了,该嫁的嫁走了,都有了各自的一番生活天地,表嫂晚年的心境本该是雨过天晴太阳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可实际情况却不然。她还没有彻底从死去丈夫的悲伤中走出来,大媳妇就开始发难了,想方设法要赶走她独霸家业。出于对大儿子家庭的考虑,表嫂在晚年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活,以多病之躯辗转于大女儿、二女儿、二儿子家,其遭遇令人感叹唏嘘。

表嫂是个品德十分高尚的人。她除了孝顺婆婆,敬重丈夫疼爱儿女,尤其令我钦佩的是,她虽救过我的命,但在事后她却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其中包括她的4个儿女。

但我不会忘记她的恩情。我坚定地相信,那一晚,如果没有她的相救我不会活到现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夏夜,我在得到了造反派与驻校军宣队密谋杀害我的可靠消息后,从非法拘禁我达半月之久的“牢房”里挖墙逃跑了。当时有两条逃跑路线供我选择,一条是沿清水河边的公路向北逃向我的故乡,一条是沿屋腔沟的沙石小路向东逃向我姑姑家。我选择了后者。当我逃到姑姑家的时候,姑姑跟表哥、表嫂正在为我发愁哩,因为他们也听到了张师长要杀害我的计划。我推门进屋之后。他们都惊诧万分,一边感到欣慰,因为我还活着,一边感到害怕,怕红卫兵马上追来。关键时刻,我表哥冷静分析了形势,决定让表嫂赶快将我送往离阁上村10里远的妙沟山上的一个山洞内,并要表嫂赶在红卫兵到来之前返回阁上村,行动要快。当时我表哥刚得病,身体还能支撑,原打算由他送我,可又一想,红卫兵一旦追上门来,见他不在定会生疑,所以才改由表嫂送我。临走时,姑姑打开箱子,把一个由小手巾包成的小包递给我,内有243元钱和21斤粮票,其中有5斤全国粮票,这是当时他家的全部积蓄。我过意不去,说再给家里留下点钱吧,我不能全带走。表嫂却抢在头里说,不敢多耽搁了,快走吧,她说着提了一个准备好的黄条篮子拉我出了门。

整个村庄都入睡了。山野很静,小河里的水响得很夸张,很疹人,我和表嫂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引来几声狗叫,叫得人心里发怵。天上的云幔已经拉开,上弦月给地面洒下淡淡的清辉。表嫂说,你进门的时候,老天爷黑着脸,我以为要来雨了,把晾在院里的柴禾都拾掇到柴房子里了,这时候却放晴了,说明老天爷同情你,他把云彩打扫干净,为的是让月眉爷为你照路哩。人恨人长福,天恨人齐哭,只要老天爷不按头,你放心,谁欺侮你也不顶事。表嫂一路用贴心话抚慰着我受伤的心灵。

山间小路因平日鲜有人走,有些地方被疯长的荆棘野草遮没了,辨别起来很困难。表嫂说,以前她回娘家就是走的这条爬山小路,比绕大路走能近3里多。山势越来越高,小路也越来越窄,险要处,里肩擦崖,外肩凌空,需斜身穿越,一脚踏空,就会摔入深涧而粉身碎骨。表嫂在前面开路,不断地提醒着我,小心,小心,并时常伸出手在险要处拉我一把。

山洞隐在半山腰,坐西向东,洞口被荆棘野草遮挡得不留一点缝隙,生人根本无法寻到这里来。一进入山洞,我紧张的心情便平稳了许多。表嫂划亮一根火柴,哎哟,好大的一个山洞,粗略估计,宽有一丈,深3文有余,再高的人在洞内也不会顶头。更让我感到安全的是,洞口又低又小,普通人出入都需将身子躬成90度。表嫂对我说,这里已属平山县地界,离她娘家不到5里路。抗日战争时期,他们村逃难的人挤满了这个山洞,表嫂曾跟随爹娘在这洞里生活了两个多月。

洞里潮湿阴冷,刚进洞时浑身出汗,没过3分钟,便感到了寒凉。表嫂把篮子里的几个窝头和山药蛋拿出来放到洞口一块平板石上,还有一瓶用输液瓶装的开水。她必须带上篮子,还得在路上摘点野菜什么的,好以一个下地晚归者的身份遮掩路人的耳目。

情况紧急,表嫂不敢多耽搁,临别时,将带着她

体温的一件上表脱下来技到我肩上,并说走得急,也没给你带几件表裳,嫂嫂给你脱下这件没顾上洗的脏夹袄,你披上它能多少挡点风寒。

表嫂一走,一种孤独、恐惧的氛围霎时包围了我。我将表嫂的夹袄紧紧裹在身上,浑身依然冷得打颤,好像跌入了冰窖一般。划一根火柴,就发现洞壁岩石湿漉漉的,如同在水中浸泡过一样,有几只贼眉鼠眼的蝙蝠贴在洞壁上。起风了,洞口的草木不停地瑟瑟作响,就像有人试图摸索着进洞,让我的神经始终处于紧张状态而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但年轻贪睡的我倒底还是睡着了,可很快又被冻醒来,我把表嫂的夹袄当做大衣一裹再裹,来抵御防不胜防的潮湿和严寒。

我判断,凄厉的狼嗥声就发自我对面不远的地方,好在中间隔了一条由悬崖峭壁构成的深深的山涧,否则那狼随时都会毫不费劲地冲进我这山洞里来。哀怨的杜鹃声一声接着一声,叫得人想哭。

第二天上午钻出山洞,金黄色的太阳刺得我头晕目眩,睁不开眼睛。当我慢慢地慢慢地将沉重的眼帘拉开的时候,泪水中我看见了表嫂蓝底白花的夹袄上,在背脊中央有一片巴掌大的白色汗碱,我的目光长久地聚焦在上面,眼前便闪现出被背篓、被庄稼压得倾头弯腰的表嫂在乡间小路上匍匐前进的身影。姑姑年老,孩子们幼小,云光哥肺病在身,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压在了表嫂身上,她不出力流汗,又能靠谁呢?看着那汗碱斑斑的衣裳,泪水长久地模糊了我的视域。

在泪眼模糊中我享受着山风的清甜,太阳的温暖,还有刚刚抖落翅膀上的露珠,第一次亮出声音的蝈蝈的鸣唱。感谢上帝,他能够将大自然的物态天光又一次不分等级地赏赐给我,无私的博爱一时间让我忘却了所有的不幸。隐约中,在毫无云影的湛蓝的天空,仿佛就有了低沉的雷声。我没有想到飞机,因为好长时间了我都没有听到过它的声音,我惊诧,难道真会有晴天霹雳出现吗?

声音越来越大,我本能地钻进了草丛。一架直升机几乎是擦着山头从北面飞了过来,以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之势朝我飞来,它飞得好低呵,螺旋桨划出的风刮得树梢都在晃动。是在搜寻我吗?它在空旷的山间上空盘旋了两圈,然后从南面山咀盘旋了去,很不情愿的样子。

很不对劲,我在心里说。又一想,我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渺小得像山上的一株小草,值得你张师长调动一架飞机吗?再说,你有能力调动飞机吗?仔细一想,他可是林彪的嫡系呵。再一细想,莫非我逃跑的线路被人发现而告密了?要不然那飞机为啥要冒着撞崖失事的危险在这里盘旋两圈呢?

多少年以后,有人告诉我,当年我跑了之后,张师长确实动用过两架小型直升机在大山里从空中侦察搜寻过我。消息可靠否?我未从考究过,而且我也无法考究,或者说懒得考究。

倒是表嫂在第三天告诉了我一些重要动向。

那一晚,表嫂把我送到山洞刚返到村口,就听见村里的狗嚏得厉害。她一溜小跑回家,没半袋烟工夫耿镇中学的红卫兵,就个个手里拿着棍棒将我姑姑家的院子包围了。初开始,他们悄悄地伏在院墙外,想偷听我姑姑家的动静以了解我是否躲到了这里。后听到屋里有说有笑,他们感到很失望,但他们还是由村干部引着进屋将我姑姑及表哥表嫂盘问了一番,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我好多罪状,诸如美蒋特务、苏修间谍、疯狂反军的坏头头等等。红卫兵命令我姑姑一家要跟我一刀两断、划清界限,不仅不能包庇和窝藏,而且一旦知道我逃往何处要很快报告他们,争取立功赎罪。我表嫂一听,马上问他们,玉良刚从大学毕业出来,教上书才一年多,就有了这么多的罪?别的我们不知道,可知道他运动一开始就被你们打成了黑帮,又不允许他参加红卫兵组织,他咋能成了坏头头?再说,即使他犯了甚错误,也不是我们教的,咋叫我们“争取立功赎罪”呢?你们倒说说,我们犯甚罪了?红卫兵们见表嫂这样嘴硬,判断我不在他家,临走时一个红卫兵气极败坏地打开鸡窝,往里捅了一棍子,搅得十几只鸡满院惊飞,呱呱乱叫,引得全村的狗又掀起一次狂吠的浪潮。

考虑到山洞里的阴冷潮湿,表嫂本打算第二天就来接我,但表哥考虑,耿镇中学的红卫兵还会来,就劝表嫂停上一天再说。果然是表哥料事如神,第二天下午,学校的红卫兵又突然闯入了我姑姑家,空房、猪圈、厕所、菜窖又搜寻了一遍,临走时给家门上贴了一张“通缉令”。

表嫂将“通缉令”递给我,说你云光哥让递给你。你好心里明白,眼下形势十分险恶,你要处处留心。听红卫兵说,这单子已经贴到了北京火车站。我把“通缉令”粗粗浏览了一下,一派陈词滥调,就问表嫂,这上面还贴着像来?表嫂说,是哩。我问是张什么像,表嫂说,是个小娃娃样儿,很好看的,你姑姑剪下放起来了。表嫂问我,那像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他们操走了我的工作证,那上面有像片。

表嫂说,阁上村除了这一张,还贴了两张单子,那两张都很快让村里的人扯下来撕掉了,不过你那两张像人们都没撕,有一家索性就把你那像嵌到了像框里。说,这么文气的个娃娃能成了反革命,纯粹是鬼话,红卫兵都是些坏东西。

这件事让我很受鼓舞。受了一点鼓舞的我跟着表嫂向她娘家进发,我穿着表嫂穿来的一件又肥又大的黑夹袄,头上戴着一顶黄色假军帽。表嫂说,你云光哥叫你穿戴上他这些东西,把眼镜摘了,免得让人认出来。我心里很酸楚,但我必须听表哥的,一为我,二为表嫂。不然,一旦碰上认识的人,告了密,表嫂也会跟上我坐罪的。

表嫂又换上了留给我的那件蓝底白花旧夹袄,背上的白色汗碱在我眼前不住地晃动,像一朵百合花摇曳在绿草中。我问表嫂,那晚你把夹袄脱给我,你里面还穿什么了?表嫂笑着说,就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凉腰子。我的眼前马上现出了一件白色二股筋的旧凉腰,薄薄的,像蝉翼一般。这是刚才表嫂给我脱换夹袄时让我扫见的。她虽然有意想避开我的目光,可我留心了,因为我两天多来一直在想,她回去时路上一定受风寒了。表嫂却说,受苦人,哪有那么脆气哩,走上路还出汗哩,哪会受了风寒。你出门在外的,好好照料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担心我们。

表嫂把我引到了他大嫂家。当时,她大哥、大嫂和她妹子都在,他们早听到了我的事。她大嫂当着我的面很不客气地对表嫂说,村里也有人想抓你大哥走资派哩,就是抓不住把柄,你把他这个时候引咱家来,这不是正好给人家提供证据吗?可不敢要。她妹子翻了我一眼,说你快走吧,俺们可不敢收留反革命。倒是他大哥一直显得很平静,没有理会他老婆和妹子,而是把我表嫂叫出去到了另一个房子。最后他大哥听了我表嫂的话,把我收留了下来。表嫂不敢多停留,临走时,她瞅大嫂上厕所的机会,当着我的面压低声音批评了她妹妹几句,说你不敢这样嘛,趁风撒土不好,人在世上,谁也会有难过哩,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何况玉良又不是反革命,运动一过去马上就没事了,你千万不要扶她的舌头,记住了。我知道表嫂这时所说的“她”是指她大嫂。

我在表嫂大哥家呆了5天,估计风头快下去的时候,我绕道石家庄返回了我上高中、大学时所在过

的太原市。一座人地熟悉的城市,使我有了鸟归蓝天,鱼回大海之感。

从此,我躲过了一次十分危险的人生劫难。如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40年,40年时间的流水确实冲走了我记忆中的好多东西,但表嫂救我的那一幕我永远难以忘怀。

1975年,文化大革命还未结束,但张师长和耿镇中学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加给我的好多惊人的罪名一条条都不攻自破,我又重新返回了工作岗位。

我平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往阁上村看望我姑姑和表哥表嫂。当着姑姑和表哥的面,我激动地拉住表嫂的手,说没有你救我,我不会活到现在。表嫂看了我姑姑一眼显得很不自然,她说功劳应归到你姑姑头上,是她叫嫂嫂送你的。再说,还是不该死,不该死,谁不救你你也能活下来;该死,谁救你也救不下。多少年里,她一直认得就是这个理,她做了好事,从不企求别人回报。因此,关于这件事,除了我姑姑和表哥云光,表嫂再未与其他人提过,其中包括村里人,乃至她的儿女。阁上村有不少与我关系不错的人,其中也包括文革当中死保我的两个学生,他们不止一次问过我,说你那天晚上究竟躲到了哪里?是谁救你来?这说明表嫂一直对此事守口如瓶。

表嫂救了我,固然让我感动,但她做了好事并不挂在心上,没有一点企求图报之意,其品质就更令我敬佩。这一点好多人做不到。

我有一位本家姑姑,在文革后期,我父亲让我到她家躲过几天。凡救过我的人我都记着,当然也包括这位本家姑姑。我尽我的力,在经济上也曾多次主动帮过她家。后来,我听到她们村几个人对我说,这位本家姑姑对村人说,文革中是她救了我一条命,不然我早被红卫兵打死了。这件事,甭说她们村,就是周围的几个村子也被她搞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严重影响了这位本家姑姑在我心目中的威望,虽然我还在不断地帮她,但一提到她的名字,我心中就不由地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还有我初中时的一位老同学,我从县看守所释放出来后,饿得很,他给我从饭馆买了两碗小肉面,总共是3角钱,4两粮票。这事我一直珍藏在心底,把它做为一种最宝贵的友谊。我想着,待平反后我要以实际行动报答他。可他在我回村当农民半年后,见我只字不提此事,便公开在我们村大街上道出了事情原委,说我根本不懂礼貌。经他这一讲,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大打了折扣。我不恨他,因为他毕竟在我最饥饿的时候给我买过两碗面,可我还是没有急着还他那钱和粮票。你想,我如果听到此话后很快还他3角钱4两粮票的话,他脸上如何挂得住?多少年以后,我到五台中学教书,这位老同学得了盲肠炎住进了县医院,我听到后马上买了几十元的东西去医院看望他,他惊疑地问我,你怎么买来这么多东西?我笑笑,但依然没提那3角钱4两粮票。

为别人做了好事而又不挂在自己口上的人大恩不图报,是脱离了俗气的人,因而也就是理应受到别人尊敬的品质高尚的人。

我的表嫂就属于这样的人。

我姑姑和我表哥相继去世后,表嫂曾到忻州看他二小子时来过我家里一次。我喜出望外,实心想让她多住些日子,甚至是常住在我家,可表嫂只住了几天就回老家去了。她在我家时,我几次当着她的面对我的孩子们提及当年她救我的事,表嫂每次都不让我说完,理由是那事就像刮过的风已经早过去了,没必要再提它。如果我不听话,再要提及这事她就走了。她的意思是,她是来走亲戚的,不是来躺在功劳簿上找享受、图回报的。她虽没这样说,但我已经感觉到了。

此后10多年,表嫂辗转于他的几个孩子家。他二小子断不了到我家,因此我虽没回去看过她,但对她的情况还是了解的,也不断地通过她二小子捎点衣物和钱给她。由于没有电话,彼此不好直接联系。2005年,我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表嫂病了,很重的。但她死活不肯住医院。由于不具虚实,我慌忙给阁上村他大小子家写去一信。信发出去6天头上,表嫂由她的两个小子陪着来到我家。已不像过去的她了,脸上的红润被整个灰黄的颜色所取代。几年不见,原先强壮的身体好像是按比例整体缩小了几倍,面对改模转样的表嫂,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表嫂先开了言,她说玉良你认不得嫂嫂了吧?我点点头,无声地落下了眼泪。当年的影子几乎从眼前的躯体上找不到了。

我主张立即到市医院住院检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表嫂却说,玉良你送我到好点的医院检查嫂嫂同意,但有一点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不是绝症,挨下治咱就治,如果得的是赖病,就不用瞎花钱治了。你听明白了吗?我点点头,说明白。

2005年10月31日,经忻州市人民医院肿瘤科通过内窥镜检查,初步病理诊断,表嫂的病情是:慢性胃溃疡,周边粘膜组织呈重度慢性炎改变。大夫告诉我,有胃癌的迹象,要切片到省肿瘤医院进一步确诊。大夫还说,因病人胃出血过多,需先输血,后做手术,越快越好。一听说要做手术,表嫂便问我,玉良嫂嫂得的是啥病?我说胃溃疡。

胃溃疡咋还要手术?表嫂显然对她的病产生了怀疑,当然也认为我是在哄她。

我说胃溃疡也不太好治,只有做手术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你要不信问问大夫。

表嫂认为是我和大夫商量好哄她,她表示坚决不做手术。表嫂的两个儿子不表态,我主张非做不可,而且越快越好。表嫂的二小子说,2000块钱押金输了两天血都用完了,人家又催着补交哩。我说,钱有我哩,你们不用考虑,关键是决定做还是不做。经我做工作,两个儿子松了口,表嫂虽然没答应要做,但口气也似乎软了。我最后拍板,说那咱就定了,做。我把我们的意见告给了护士长,然后我便回家给表嫂和两孩子取中午饭。可当我把老婆精心做的饭菜送到医院的时候,表嫂所住的单人病房已被别人取代了。

表嫂背着我悄悄地走了。她告诉值班护士,她不想花我的钱,因为我刚给儿子买了房子,再说她得的不是好病,做了手术再多活几天也没多少意思,不值得花那么多钱。七十出头的人了,现在死也不算短寿了,再活下去自己不舒服,拖累得别人也跟上她不舒展,她于心不忍……

表嫂刚回去没几天,省里的化验结果回来了,为重度糜烂性胃溃疡,建议立即手术。我带着省里的化验单乘出租车去接表嫂,见她正由大女儿搀着在地上散步,脸腮上有了红色,精神也挺好的,我心里特高兴。当我说明是来接她去做手术时,她很感动,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待嫂嫂一片真心,我领了。我忙说,那就走吧,有啥话咱上车后再说,时间宝贵呀。可表嫂却一脸笑意地说,你看你这急性子,你等嫂嫂把话说完嘛。

她还是不做手术。我说你倒底是听上谁的话了,咋就这么执迷不悟呢?她依然笑着,说嫂嫂是个有主意的人,不关别人的事。说到这里,她的脸色顿时晴转多云,阴沉了下来。她几乎是哽咽着跟我说,嫂嫂这辈子是咋活过来的,你应该清楚,你忍心让我这个苦命人临死前再挨一刀吗?不是娃们拉后腿,也不是别人说了什么,是嫂嫂一个人的主意。我明白,凡事只要经了你的手,你就不会用我操心,可玉良你说嫂嫂临死的人了花你那么多钱,有多少用呢?我说,我并花不了多少钱,你却可以多活多少年,咋就说没用呢?

我姑姑活着的时候,就曾跟我说过,那东西(指我表嫂)绾定的主意,你是咋也解不开。看来姑姑的话没错。哦,我的表嫂,你倒是绾得个什么主意呀?

我递拾表嫂一个大信封。我说,这是我给你预备做手术的钱,准备把你接到医院后花的,你硬不去。那我给你留下,你在当地看病花吧。她在手里掂了掂,问我这是多少钱?我说我也没数,你也别管多少,留下花就是了。表嫂把钱从信封里取出来,说娘哟,嫂嫂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不行不行,你要实在不过意,留下三五百也就不少了,这么多钱我是万不能收的。

表嫂是个实在人,实在人说的话也是实在的。我也是个实在人,在此我也不打玄虚。我当着她大女儿的面,说嫂嫂你一定不做手术的话,这钱你就更得收下,因为甚呢?因为你夸后再不能下地劳动了,也不能单独生活了,只能靠孩子们养活你了。人常说,久病床前没孝子,留下这点钱,眼下到了谁家,谁也不会嫌你。因为娃们都不富裕。弟弟我现在不困难,我希望你到了哪个儿女家的时候,都能让孩子们及时告我,我随时都能来看你。

我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她,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那你也别留这么多,你给我留下一半,把剩下那一半你带回去,这行吧?

我没说话,我只紧肾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泪眼婆婆,也再没说出一句话。

我走了,把钱全给她留下了,心里装走她晶莹的泪花。没想到,这竟成了她在人世间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念。

表嫂走在了我离开她的一个多月头上。她坚决不做手术,这个结果我是早料定了的,但我没想到竟会这样快,快得让我没来及再去看她一次。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后,我又把那化验单认真翻看了一次,看到“郑存仙”三个字的时候,泪水不由地夺眶而出。初知这三字时,她还是阳间一人,再见这三字时,她已成阴间一鬼。三个字,知道得是这样晚,离去得是如此快,一张化验单成了我永远的心痛。

表嫂走了,带着我对她的崇高敬仰、无限思念和深深的遗憾永远地走了。

表嫂虽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归女,但她却成了我衡量自己和别人的一杆做人的标尺。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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